第 11 章 晴天里的烏雲
雖然攀登科學的喜瑪拉雅山在頂峰享受勝利喜悅的時間比較長一些,但畢竟不會是永恆的。或遲或早,康托和他那難以控制的夏爾巴人也必然會遇到逆風。二月里的一天下午,在湛藍的天空中出現了第一片烏雲。
關於腫瘤生成的文章在《自然》上發表以後,索要重印本的請求竟然如此之多,康托感到十分驚訝。它們如潮水般湧來。第一批來的是那些始終翹首盼望的人。只要最新一期《自然》雜誌出現在當前期刊雜誌書架上,他們就會立即衝到圖書館去:工作熱情比較高漲的勤奮的人,對他們那個領域裡的最新消息一天都不願意等。在短暫的平靜之後,當某一期《自然》雜誌的目錄出現在《當前期刊目錄》里時,又是一次洪水泛濫。《當前期刊目錄》只是簡單地羅列出其他雜誌上刊登的文章標題,以及作者的通訊地址。由於期刊訂閱費用猛漲,它就成了上天賜予弱勢貨幣國家科學家的禮物。康托的秘書有個兄弟是集郵愛好者。她因此突然之間忙了起來,不停地收集從阿根廷、保加利亞、印度和幾十個其他國家寄來的索要重印本的明信片上的郵票。
康托覺得,在對他們文章的所有反響中,最使他感到滿足的是一個電話。期刊發行后的第二天,庫爾特-克勞斯從哈佛打電話來說,這篇論文不可能逃過斯德哥爾摩的注意。「艾西,如果我是個愛妒忌的人的話,我的臉都要綠了。可你知道,我不會這樣的。」這些話聽上去幾乎很令人信服。「即使我不能想出來怎麼做這個實驗,我也很高興你做到了。」康托感覺到一股愉快的暖流湧上了他的臉。庫爾特還沒有講完:「艾西,你知道瑞典在全世界找人提名。你以前肯定收到過這種表格。今年,他們正好找到我,事實上,它就在我面前。在『提名依據』這一部分,他們要求有一份參考書目、一份詳細的生平和其他證明材料。為什麼你不讓我省點心,自己寄一份給我呢?其餘的事,我自會安排。」
在這種場合,按照科學界的慣例,必須要謙虛,在公開場合,一般人都很嚴肅地眼睛向下看著地面,但是,人的手往往泄漏真情。在電話里就比較好談。
康托站起身來。「庫爾特,我知道這是個很好的想法。」這是我聽到的最好的想法!「說來我也很幸運。我以前告訴過你我的博士后研究生傑里邁亞-斯塔福嗎?他有一雙金子般的手,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精湛的實驗技術。真不知道是否還有其他人能夠完成這項工作。」
「我們全都有這樣的人。」庫爾特嘿嘿笑著說。「慧眼識英才嘛。話說回來,或遲或早,總要有人重複這項實驗的。你最好讓我們來做這件事。畢竟,你最早是在我的研討會上宣布你的想法的。」
「我還沒有動手寫具體的文章呢,」康托回答說。「我想這事不著急。」
「是不著急,」克勞斯淡淡地說。「只要你不發表全部的細節,沒有人能夠重複那個實驗。你把實驗的資料寄給我們。這樣你就會知道誰提供最好的驗證了。請告訴我,艾西,」他繼續說,「你是怎麼在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裡就發表了你那篇論文的?」康托非常高興,庫爾特竟然連他的勝利的細微之處也注意到了。
喜馬拉雅山的攀登者在山頂享受榮耀的時間是以分鐘來計算的。為了防備暴風雪降臨,或者氧氣供應耗盡,他們一隻手拿著旗子,另外一隻手拿著冰斧,照片拍攝完畢以後,就踏上了返回大本營的旅程。科學珠穆朗瑪峰的攀登者就不必如此了。有幾個月時間(直到二月中旬之前),康托始終在山頂上沐浴著陽光,到處作演講報告、參加研討會和座談會,談論這種腫瘤形成的理論,介紹實驗證據。
對於斯塔福來說,這一時期本身就是莉亞所說的巴赫汀分析的實驗演示。在那些斯塔福在場的場合中,教授對於他學生的貢獻表示出來的認可和感謝堪稱模範。「如果沒有斯塔福博士的實驗技巧,我不敢肯定我們是否能夠這麼快地提供這一證據,很可能根本不能提供實驗證據。他現在就在聽眾席上。」隨之而來的微笑似乎是很真誠的,他朝著斯塔福方向的點頭致意也不能說是敷衍了事。斯塔福計算了「我們」和「我」的數量,衡量了每個「我們」和「我」的輕重。無可否認,「我」要少得多。但是它們的功能是否就是把其餘的「我們」全都變成「我」?「語言中所用的辭彙有一半是別人的。」莉亞將巴赫汀的這句格言貼在他們電話機上方的牆壁上。「我快成疑心病了。」他在心裡詛咒道。公正地說,康托曾主動提出讓他解答大多數有關實驗的問題,甚至讓他把克勞斯要的有關實驗的詳細資料寄給他們,以便哈佛的研究人員能夠開始重複他們的實驗。但斯塔福很想知道他不在場的時候那個「我們」聽上去怎麼樣,他不在場的時候教授是如何介紹他的實驗技巧的。
更加使他感到煩惱的是,塞萊斯蒂娜出現在西北大學舉行的「昆蟲激素研究的最新進展」研討會上了。會上,將由她而不是瓊-阿德利,介紹她們關於昆蟲咽側體抑制素的研究成果。坐在聽眾之中時,斯塔福回憶起康托如何提出斯塔福在將來的演講中可以作為他們的發言人,可他一直沒有這麼做。「我知道你不會重複你第一次研討會上的慘敗,」康托說,聲音裡面沒有絲毫謙虛,「可你得理解……」斯塔福明白:畢竟,蟑螂與腫瘤不在同一個級別上。其實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研究成果的永久記錄——最先發表的文章上面只有兩個人的名字:康托與斯塔福。所有這個領域裡從事研究的其他科學家都會引用這篇文章的。至少,斯塔福沒有像大多數科學合作者那樣被忽視,被列在所有稱呼中最常見的「等等」之中。能夠逃脫在參考書目中被列為「無名氏」的遭遇,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雖然攀登科學的喜瑪拉雅山在頂峰享受勝利喜悅的時間比較長一些,但畢竟不會是永恆的。或遲或早,康托和他那難以控制的夏爾巴人也必然會遇到逆風。二月里的一天下午,在湛藍的天空中出現了第一片烏雲。庫爾特-克勞斯從哈佛打電話來說,他最好的助手之一,大橋(「艾西,你還記得他嗎?他是我的斯塔福」),無法重複斯塔福的實驗。這種失敗在他們這個領域也並不罕見。由於康托和斯塔福只發表了初步的消息,而沒有公布具體的實驗資料。就像大廚師對另外一個人描繪一種美味的菜肴卻沒有告訴他確切的配方,而克勞斯和大橋主要是根據斯塔福寄給他們的資料來處置的。很有可能,斯塔福遺漏了什麼至關重要的細節。
「傑里,在你把那份材料寄出去之前,我真應該與你一起看一遍的。」教授說。「我想我們都過於沉浸在榮譽之中了。我想讓你把整個實驗過程詳細地寫出來。下一次,克勞斯的人必須能夠重複你的實驗。」
莉亞-伍迪森正在準備論文階段,許多論述都是在家裡面完成的。那天早晨10點鐘以後,她走進廚房去往杯子里添加一些咖啡。斯塔福赤腳站在水槽旁邊,身上穿著一件圓領汗衫和一條藍顏色的牛仔褲。
「傑里,你知道現在幾點鐘了?我還以為你和塞莉一起走了呢。」
「我今天不去了。」
她仔細觀察他,關切地問:「怎麼回事?病了?」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的。不過,不是你所說的生病了。我有一大堆材料要整理好交給艾西,這要花好幾天的時間。我最討厭寫這種東西。」
「幾天?」她嘖嘖說。「我還以為你們這種人完成一篇大作只需要幾個小時呢。你們那篇著名的《自然》論文不就只用了這點時間嗎?莫非你還沒有從你的教授那裡學會怎樣才能寫得快?」
「別開玩笑了。」他愁眉苦臉地說,「我要寫的不是給編輯的優雅簡練的文章。我必須得寫一本像菜譜一樣的東西:不必考慮風格,也不要求簡練,卻必須要精確:不只是『加一些塔巴斯科辣沙司、適量的調料,烹飪至煮熟』就可以了。艾西要我把那三個月裡面所做的一切都詳細描述下來,要詳細到他們在哈佛能夠重複製作:塔巴斯科辣沙司的精確份量,添加的時候是逐滴逐滴地添加,還是按一定比例添加。烹飪的時間長短和溫度……」他哼了一聲。「我得在星期五之前把這些全都交出來。」
「打起精神來。我有一點驚喜給你和塞莉。她是否告訴過你關於克羅諾斯四重奏演出的事?」
斯塔福懷疑地瞥了她一眼:「從來沒有聽說過。」
「真的?我很奇怪,塞莉竟然從來沒有對你說起過。好吧,我想,那是她的事,不管怎麼說,星期六晚上他們在芝加哥演出,我搞到三張票。我們可以早點走,去那裡吃晚飯:聽說海德公園裡有一家希臘餐館。」
「跑那麼遠的路到芝加哥去,就為了去聽一場音樂會,吃一頓希臘飯?我們要很晚才能回來呢。」
「難道你不知道這個星期六有什麼特別的嗎?」莉亞開始生氣了。
「不知道。」
「是塞莉25歲的生日。你不會說你忘記了吧?」
「不是我忘記了,而是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從來沒有提起過。」
莉亞很狼狽地沉默不語。斯塔福看上去垂頭喪氣的。「謝謝你告訴我。」
「嗨,振作一點,傑里。現在你機會來了,你可以讓她為你的細心周到感到驚喜了。再說,你寫了一個星期的東西以後,出去一次對你也有好處。」她安慰他說:「在回家的路上,你可以在汽車裡睡覺,或者隨便幹什麼。」
「真要『幹什麼』,你的車太小了。「斯塔福沮喪地迅速打斷她的話。
「你可以思考呀。」
斯塔福六年裡從來沒有因為生病缺席,可星期四早晨,他打電話來說病了。他的電話時間算得很好,恰巧在康托的秘書和教授本人到達辦公室的時間的當中。
康托教授聽到這個消息非常生氣。這個斯塔福,教授正要他準備給克勞斯的材料,教授過去總是看見他在實驗室裡面;他念起「假期」這個詞來總是帶著輕蔑,十足表現出了康托自己的科學大男子主義。這個斯塔福,他可真挑了個好時間生病。星期一早晨,他聽說斯塔福從南卡羅來納打電話來說他的祖父心臟病發作,康托的忿懣變成了真正的憤怒。「他的敬業精神到哪裡去了?」他抱怨說。「是他的祖父重要還是實驗室更加重要?」
這種粗魯完全不是典型的康托風格,但是不能讓克勞斯等著。康托決定走一條有點草率,但是比較簡單的捷徑。他將把斯塔福的實驗室筆記本里所有相關的記錄全都複印一份,附一張字條說明,寄到哈佛去。
複印斯塔福的筆記本倒是沒有什麼不妥當,因為科學家的實驗日誌不是個人的日記;其存在的全部理由就是為了讓其他人需要檢測驗證的時候用。通常,筆記本用的是那種可以在比較大的文具店買到的,裝訂結實,頁碼編號早已經印在上面的角落裡。登錄條目反映了這種實在的、有序的外表:所有的事情都按照時間的順序記錄下來,完整地,盡心盡責地認真記錄在本子上,作為讓其他人照樣去做的指導。珠穆朗瑪峰探險隊的領導在一些看似瑣碎的事情上,堅持執行鐵定的紀律。康托就以這種方式來對待實驗筆記的要求。一切都要用不會抹擦掉的墨水筆,而不是鉛筆寫,甚至連細碎的計算也要記錄在本子上,而不能草草地記在零散的紙上。所有一年級的研究生都聽到同樣的教誨:「你們筆記本里記錄的東西永遠不會太多,只會嫌少。你永遠不知道哪些資料將來會是至關重要的。」學生離開康托實驗室時,筆記本必須留下。教授寬敞的辦公室里有一個加鎖的書櫃,裡面存放著200本這樣的筆記本,它們全都經過仔細地編目,它們是康托實驗室在四分之一世紀里全部實驗工作的證據。
康托翻看了斯塔福的筆記本以後,覺得十分煩惱。實驗的草案倒是記錄在冊了,但是具體的細節卻似乎少得讓人吃驚。斯塔福是康托實驗室里的一顆明星,教授從來沒有理由質疑他的研究結果。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查看他的筆記本了。教授很生氣,憋了一個上午之後,他決定往南卡羅萊納州打電話給斯塔福。這時,又出現了一個麻煩。斯蒂芬妮沒有斯塔福在南卡羅萊納州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康托態度生硬地吩咐說:「那你就給我找他在本地的電話號碼。」
前兩個電話沒有人接,到了傍晚才有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你好。」
「晚上好,」他唐突地說。「這是斯塔福博士的家嗎?」
「是,他住在這裡,」莉亞回答:「不過,他現在不在。他不在城裡。」
「我在那裡能夠找到他,你有他的電話嗎?」
康托的不耐煩在電話裡面都能夠感覺出來,這就足以引起莉亞的好奇心了。她問:「你是誰呀?」
「我是康托。」
「噢,」她大吃一驚,說:「請稍等一會。」莉亞聽說過許多關於教授的事,可她始終沒有完全相信他的存在。她用手捂住話筒,「塞莉,最好你來聽。是康托打來的,找傑里。他的聲音聽上去冷冰冰的,」她把電話遞過去,警告她說。
塞萊斯蒂娜問:「康托教授,有事嗎?」
她說話的時候加了頭銜,這舒緩了教授的情緒:凡是他發現別人不經過事先介紹就聽說過他的時候,總會這樣。
「我是塞萊斯蒂娜-普賴斯,」她補充道,然後打住。她想看看傑里最後是否告訴教授關於她的事。可康托沒有反應。她的名字聽上去隱隱約約好像聽見過,可現在他心裡有更加重要的事。「我是——」她遲疑了一會,然後繼續說,「是與傑里住在一所房子里的。」
「不知道你是否能夠幫我個忙。」康托對他學生的私生活置之不理。「我有急事要找傑里。你有他的電話嗎?據說他祖父在南卡羅萊納州心臟病發了。」
「據說?」塞萊斯蒂娜的注意力集中在這個詞上。星期五晚上,她從實驗室回來,看見傑里留下的一瓶玫瑰花和一封信。當時,她也用了這個詞。那是他送給她的第二束花。這次信封裡面吝嗇的話語與第一次大相徑庭。裡面是一張有鄉村風味的生日卡片,上面畫著一條船,遠處岸邊有一個人。卡片上印著:「抱歉,我誤了船。生日快樂。」這句話的下面,有幾句手寫的句子:
我祖父心臟病發了(輕微的!)我要到南卡羅來納州去幾天。你可以打電話給我,號碼:(803)555-7182。抱歉,我不能與你們一起去芝加哥了。以後再補吧。愛你的,傑里。
「看這張掃興的卡片,」塞萊斯蒂娜曾經抱怨說。「既然心臟病很輕,他為什麼不能等到星期天再去?他可以從芝加哥乘飛機去。我都不知道他還有祖父。」
「塞莉,人人都有祖父。」莉亞站在她身後看卡片。「可憐的傑里。塞莉,不要擔心,我們自己慶祝。我不會讓任何人破壞我們化學家的生日的。」
最後,她們度過了一段值得記憶的時光:希臘侍者跳舞;克羅諾斯四重奏演出了一場很溫馨婉約的現代維也納音樂晚會——勛伯格、韋伯和貝爾格的作品;塞萊斯蒂娜還有一個意外的收穫,一個令她無比驚訝的發現。音樂會在一個帶包廂的大廳里舉行。她們兩位坐在那裡。莉亞考慮得很周到。她甚至買了一架觀劇望遠鏡。通過望遠鏡,她們可以一清二楚地仔細觀看音樂家。莉亞沒有忘記塞萊斯蒂娜關於這個四重奏小組以著裝前衛出名的故事,至少在塞萊斯蒂娜與格雷厄姆-勒夫金一起去聽過的一些音樂會上是這樣的。
「把望遠鏡給我,」等到幕間休息,燈光亮起來的時候,塞萊斯蒂娜說。「我喜歡看人。」她用望遠鏡緩慢地掃視觀眾。忽然,她停住了。「真不敢相信,」她的聲音很輕,莉亞沒有聽見。「是葆拉。」
看見葆拉她並不覺得驚奇。畢竟,塞萊斯蒂娜知道她的姨媽愛好音樂。第一次聽克羅諾斯音樂會的時候,當四重奏的大提琴手瓊-傑雷諾德(JoanJeanrenaud)出現在舞台上時,她還曾對勒夫金提起過這事。使她感到驚訝的是葆拉的同伴——康托教授。她本人雖然從來沒有與他有過交往,但她與傑里一起去聽過他的講演,見過他。
現在,兩天之後,她居然真的與康托通話了。誰會想到他過著雙重生活?傑里怎麼樣呢?他到南卡羅來納去,走得實在太突然了。
「是的,」她告訴康托說:「他祖父心臟病發了。他告訴我說是輕微發作,我給你他的電話號碼。」
「我希望你祖父的心臟病好點了。」康托沒給對方有留下回答的餘地;他並不是在提問。「傑里,克勞斯讓他的一位博士后重複你的實驗。他們遇到了問題,我不可能讓克勞斯他們等很長時間,而不給他們詳細資料。謝天謝地,還沒有其他人想這麼做:他們可能就不會這麼客氣,先通知我們他們所遇到的麻煩。他們很可能會直接公布他們的失敗。我想我還是把你的實驗室筆記的複印件寄給克勞斯的好。」
康托只聽見很輕的一句:「是嗎?」
「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看你的筆記了——」
不等康托說完,斯塔福立即轉為攻勢。「嗯,你沒有什麼理由要查看,對嗎?除非是為了我們在《自然》雜誌上發表那篇文章。」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含混不清的「我們」。「你讓我寫我們最後兩份稿子的初稿。你只要求看我的草稿。」
「是的,我知道。」不管康托先前的話里隱含著什麼責怪,現在都說不出來了。他知道有些人,他們幾乎連草稿也從來不自己動手寫,只最後在稿子上籤簽他們的大名。康托與他們不一樣,他文章的第一稿差不多一直是他自己寫的。他曾經不止一次驕傲地指出,他的做法與那種不參與寫作而專門以作者身份出現在文章上的人之間的差異。他感到,如果一個人的名字出現在一篇文章上,那麼他就該為裡面所有的內容負責。履行職責的最好方法就是動手寫那篇文章。但是,即便是他,像康托這樣有責任心的超級明星,儘管他為了維護謹慎的道德原則,曾經抵禦了那種龐大研究小組的誘惑,最近幾年無論是在實驗室里,還是著述的時候,他都把傑里邁亞-斯塔福都當做例外。
康托的聲調變得充滿歉意。「傑里,我沒法把你的筆記本複印件寄給克勞斯。裡面遺漏的細節實在太多了。你甚至沒有說明你在原始萃取時採用哪種緩衝器。你沒有給出高壓液相色譜分離所用的精餾塔柱。你沒有說明精氨酸酶的來源——」
斯塔福斷然打斷了他的話。「艾西,這些都是很細瑣的、常規的內容,你知道我當時的時間多麼緊迫,壓力多大。要完成我所做的,」可以聽得出第一人稱單數下面劃了線,表示強調。「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裡面。我猜想我只是登記目錄寫得太潦草了。星期三回去以後,我會把遺漏的地方補加上去的。星期五早晨,你一進辦公室就可以拿到。」
這正是康托希望聽見的話。過了一個星期,一封給克勞斯的信寄了出去。
三月份的大部分時間裡,漂浮在康托輝煌的地平線上空的雲朵沒有變大,顏色也沒有加深。然而,像珠穆朗瑪峰上的天氣變幻莫測一樣,科學的天空也會瞬息萬變:就康托的情況而言,就因為一個電話,驟然發生了變化。
「艾西,我並不擔心,」克勞斯的話開始非常無辜,「那就是,目前尚且,」克勞斯停頓了一會,停頓的時間很短暫,只有能夠辨別克勞斯話語中最細微差別的人才會明白其中的含意。
康托勉強地回了一句:「庫爾特,你什麼意思?」他知道會有什麼事。
「我們這裡的博士后研究生大橋,你不是知道我讓他在做你們的實驗嗎?他是一位有經驗的專門研究酶學的學者。他的能力無可懷疑。現在他正在做第二次嘗試。他仍然不能觀察到任何精氨酸產生。如果在那個氨基酸里的精氨酸沒有增加,那你怎麼——」
他的話說了一半,康托就打斷了他。「庫爾特,我完全知道它意味著什麼,它將意味著什麼。我將和斯塔福一起重複那個實驗。然後,我將邀請你那位大橋到我的實驗室來與我們一起做這個實驗。」
「我想你就會這麼說的。」聽上去克勞斯放心了,並且也使人感到放心。「艾西,你不必擔心我們。我們肯定不會在目前這個階段公布任何事情。你很幸運:到目前為止,沒有其他人在重複你的實驗。你沒有把實驗資料寄給其他人吧?」
康托覺得很奇怪,他的話怎麼聽上去好像他擁有所有權似的。「當然沒有。」
「這樣的話,你就不必擔心它了。」
他們倆都清楚那個「它」是什麼意思。在四個多月的時間裡,「它」代表康托—斯塔福實驗。以原創者的名字命名一種理論或者一項實驗,是在科學上最具有歷史意義的褒揚:玻意耳定律,阿伏伽德羅數,或者密立根的油滴實驗——儘管在一些數據處理上存在一些疑問,密立根還是在1923年因此贏得了諾貝爾獎。這些都只是一些例子。儘管如此,這類科學成就不經過其他人獨立自主的驗證就受到褒揚的情況是絕無僅有的。克勞斯想要提供此項驗證。「它」也可以變成康托-斯塔福慘敗,落得個可恥的下場。不管怎麼說,在這個實驗與該領域裡的許多其他失敗一起被人遺忘之前,還有一兩個月的時間。「你最好快一點,」克勞斯再次警告他說,「因為,一旦你把論文全部寫好並刊印以後,你就不知道還有誰會在他們實驗室裡面驗證它了。」
儘管尚未開始撰寫詳細的稿子,康托無需要別人提醒他時間的價值。過了幾分鐘,斯塔福就已經被召喚到教授的辦公室里。門像平常一樣關著。「傑里,你知道克勞斯是怎麼說的?『別擔心……還沒有。』行了,我可真要開始擔心了。」康托凝視著年輕的合作者。斯塔福的目光始終十分沉穩。
「你準備怎麼辦?」年輕人的聲音很柔弱。
康托替斯塔福感到難過。他只想讓他感到時間緊迫,並不想讓他感到氣餒。「我們將一起重做你的實驗。不要到大實驗室去做,就在我的私人實驗室里做。這次我一點不能大意。一切都必須嚴格控制。這又是一個經常會遇到的情況:罪魁禍首是一個我們沒有意識到的,雖然很小,卻至關重要的實驗變數。這一次,你實驗的每一步我都會在場。那樣我們才能發現你的報告裡面究竟遺漏了什麼。我不想讓那樣的事使整個理論受到質疑。好了,孩子們,為了祖國,到實驗室去開始工作。」
康托在巴黎巴斯德研究所度過的一年,仍然使他有時候會多少有點不自覺地用些法語。而斯塔福通過博士學位時,所熟練精通的外語不過是計算機語言FORTRAN,他沒有抬起頭來。
斯塔福臨時搬到教授的私人實驗室引起了相當多的議論。研究組裡有些人甚至感到心滿意足。克勞斯第一次重複《自然》雜誌上論及的實驗失敗了。這事並沒有在周末小組研討會上討論,可也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儘管從來沒有什麼學生和研究人員被請到康托私人的實驗室裡面去工作過,教授的金髮男孩被責令在導師的監督下重複他令人矚目的實驗,也絕對不是什麼提升。
在實驗室裡面,幾個星期不知不覺就過去了。當然,一切都取決於星期一最後的氨基酸分析。那天早晨,康托來的時候,緊張不安。他碰到了看上去滿懷自信的斯塔福。此後幾個小時裡面,康托一直處於歡快的情緒之中。化驗結果正如所料:精氨酸的水平是平時掌握的六倍。
那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在他召集的研究小組特別會議上,康托以一種多少有點華而不實的方式說:「我藉此機會,再次對斯塔福的特殊才能表示讚揚。」有幾雙眼睛向上朝著天花板看,一些人面部扭歪,在做鬼臉。康托繼續說:「不過,我也要嚴厲地批評他,以便大家能從中汲取教訓。」聽見這話,所有的眼睛都又平視了,鬼臉也不見了。康托接著正式宣布了在此之前只是竊竊私語說的事:哈佛大學克勞斯的研究組曾經無法重複康托—斯塔福實驗。「但是,」他右手的食指得意洋洋地豎立著,「我們現在已經完成了。」在詳細地敘述了他們的研究和對哈佛的失敗的理由的看法之後,康托得出結論說:「但願所有的人都從這裡面吸取關於筆記本的教訓。」有一大半的聽眾說出了下面一句話:「你筆記本記錄的東西永遠不會嫌多,而是……」
康托回到辦公室。他腳下踩到一隻信封。信封上註明「密件」。信是從門縫裡塞進來的。信封里有張字條,是列印出來的,上面沒有簽名,只有一行字:
星期天晚上,為什麼斯塔福博士在你的私人實驗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