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序幕

約翰·史密斯大學畢業時,已經完全忘記了1953年1月那天他在冰上重重地摔了一跤的事。實際上,他高中畢業時已不太記得那件事了。而他的母親和父親則根本不知道有那麼一回事。

那天,他們在杜爾海姆一個結冰的水塘上溜冰,大一點的男孩們用兩個土豆筐做球門,在打曲棍球,小一些的孩子則很笨拙可笑地在水塘邊緣溜冰,水塘角落處有兩個橡膠輪胎在呼呼地燒著,冒出黑煙,幾個家長坐在旁邊,看著他們的孩子,那時還沒有摩托雪車,冬天的主要娛樂方式就是溜冰。

約翰尼肩上搭著溜冰鞋,從家裡走下來。他六歲,溜冰已溜得很不錯了,雖然沒有好到能和大孩子們一起玩曲棍球的程度,但比那些初學者強多了。這些初學者總是要張開手臂才能保持平衡,否則就會一屁股摔到地上。

他在水塘邊緣滑著,希望自己能像梯米·本尼迪克斯一樣向後倒著滑冰。他聽到遠處白雪覆蓋的冰下面傳來神秘的噼啪聲,聽到打曲棍球孩子們的喊叫聲,聽到運果漿汽車開過大橋的轟轟聲,以及大人們的低語聲。在這個寒冷,晴朗的冬天,他非常高興,覺得自己充滿活力,無牽無掛,只希望自己能像梯米·本尼迪克斯一樣向後倒著滑冰。

他從火邊滑過,看到兩。三個大人在傳著喝一瓶酒。

「給我喝一點兒!」他沖著查克·斯巴爾喊道,查克穿著一件伐木工人的長襯衫和一條綠色的法蘭絨褲子。

查克沖他咧嘴一笑:「走開,小孩,我聽到你媽在喊你呢。」

六歲的約翰·史密斯笑著滑開了,滑到靠路邊的一側時,他看到梯米·本尼迪克斯本人從山坡上走下來,後面跟著他父親。

「梯米?」他喊道,「瞧!」

他轉過身,開始笨拙地向後倒著滑。不知不覺地,他滑進了打曲棍球的那個圈子中。

「嘿!小孩。」有人喊道,「離開這裡。」

約翰尼沒有聽到。他成功了!他能向後倒著滑了!他一下子就掌握了節奏,這麼擺動腳……

他低著頭,著迷地看著自己腳的擺動。

大男孩們的曲棍球圓盤從他身邊飛過,他沒有看到,一個滑冰滑得不太好的大男孩在後面追這個球,不顧一切地衝過來;

查克·斯巴爾看到了這情景,他猛地站起身,喊道:「約翰尼!注意!」

約翰尼抬起頭——緊接著,那個一百六十磅重的大男孩全速撞到了小約翰·史密斯身上。

約翰尼被撞得兩臂張開,飛了起來,片刻之後,他的頭重重地撞到冰上,眼前一片漆黑。

一片漆黑……黑色的冰……一片漆黑……黑色的冰……黑色,黑色。

他們告訴他,他昏了過去。他真正知道的就是這些奇怪的。反覆出現的念頭和突然抬頭看到的一圈臉——嚇壞了的打曲棍球的大男孩、焦慮的大人和好奇的小孩。梯米·本尼迪克斯在傻笑。查克·斯巴爾正抱著他。

黑色的冰。黑色。

「你怎麼樣了?」查克問。「約翰尼……你沒事兒吧?你被撞得很厲害啊。」

「黑色的。」約翰尼聲音沙啞地說,「黑色的冰。別再夾了,查克。」

查克抬頭看看四周,有點兒害怕,然後又低頭看著約翰尼,摸摸他額頭鼓起的硬塊。

「對不起。」撞他的那個男孩說。「我根本沒有看到他,照理說,小孩應該遠離打曲棍球的地方。」他不安地望望周圍的人,希望能獲得他們的贊同。

「約翰尼?查克說。他不喜歡約翰尼的眼神,這眼神神秘。恍餾而冷漠。「你沒事兒吧?」

「別再夾了。」約翰尼說,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一心只想著冰一一黑色的冰。「爆炸,酸液。」

「我們是不是應該送他去看醫生?」查克問比爾·甘德倫,「他在說胡話。」

「稍等一下。」比爾建議說。

他們又等了一會兒,約翰尼的頭腦清醒了。「我沒事兒。」他說,「讓我起來。」梯米,本尼迪克斯仍在傻笑,這該死的傢伙。約翰尼決定要向梯米露一手,到這個星期結束前他要圍著梯米滑……向前滑和向後倒著滑。

「你到火邊休息一會兒吧。」查克說,「你這一下可撞得很厲害啊。」

約翰尼讓他們把他扶到火邊。熔化的橡膠味濃烈刺鼻,弄得他有點兒噁心。他頭很疼,左眼上方的硬塊腫得好像有一英里長,那種感覺很古怪。

「你還記得你是誰嗎?」比爾問。

「當然,我當然記得。我沒事兒。」

「你爸爸。媽媽叫什麼?」

「赫伯和維拉,赫伯和維拉·史密斯。」

比爾和查克互相看看,聳聳肩。

「我認為他沒事兒。」查克說,然後又第三次補充道,「但他確實被撞得很厲害,是嗎?」

「孩子們。」比爾說,抬頭慈愛地看看他兩個八歲的雙胞胎女兒,她們正手拉著手在滑冰,然後又轉回頭看看約翰尼。「這麼猛烈的撞擊,連大人都可能被撞死。」

「但撞不死波蘭人。」查克說,兩人爆發出一陣大笑。然後,他們又開始傳著喝那瓶酒了。

十分鐘后,約翰尼又回到冰上,頭疼已經消失了,額頭上鼓起的腫塊像個古怪的烙印。等到他回家吃午飯時,已經完全忘記了摔跤這件事,只是很高興知道怎麼倒著向後滑了。

「天啊!」維拉·史密斯看到他時喊道,「你怎麼會這樣了」

「摔了一跤。」他說,開始喝著前湯。

「你沒事兒吧?約翰?」她問,輕輕地摸摸他額頭上的腫塊。

「沒事兒,媽媽。」他確實沒事兒,只是在隨後的一個月里,偶爾會做惡夢,有時白天也覺得昏昏欲睡,他以前從沒有這種情況。當他不再做惡夢了,這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也隨之消失了。

他沒事兒了。

二月中旬的一天早晨,查克·斯巴爾起床后發現他的汽車電池沒電了、他想把電池從汽車上取下來,當他第二次用鉗子夾電池的時候,電池當著他的面爆炸了,碎片和腐蝕性的電池酸液濺了他一身。他失去了一隻眼睛。維拉說,由於上帝保佑,他才沒有失去雙眼。約翰尼認為這是一件可怕而悲慘的事件,事故發生一周后,他和他父親一起去列文斯通總院探望查克。高大的查克躺在醫院病床上、顯得衰弱渺小,這一一景象使約翰尼感到震驚——那天晚上,他夢見他自己躺在醫院病床上。

隨後的幾年中,約翰尼常常會有許多預感——他在電台主持人播放前就知道下一張唱片是什麼,以及諸如此類的事——但他從沒把這些和他在冰上摔跤一事聯繫在一起過。那時,他已忘記了那件事。

那些預感並不驚人,也不常常出現。直到那個鄉村博覽會和假面具的晚上,才發生了令人震驚的事,那發生在第二次事故剛。

後來,他經常想起那件事。

命運輪的事發生在第二次事故前。

就像來自他童年的一個警告。

1955年的那個夏天,推銷員在烈日之下毫不疲倦地穿過內布拉斯加州和依阿華州。他開著一輛1953年製造的水星汽車,這車已經跑了七萬多英里了,汽門總是噝噝亂響,他個子很高大,但看上去仍像個中西部男孩;1955年夏天,格萊克·斯蒂爾森才二十二歲,四個月前,他在奧馬哈市的刷房生意破產了。

汽車的行李箱和後座裝滿了紙箱,紙箱里全是書,大部分是(聖經)。這些(聖經》的形狀和大小各不相同,有帶十六張彩色插圖的版本,售價1.69美元,裝訂用的膠水很好,至少十個月內不會散架;還有隻賣六十五美分的袋裝書版,沒有彩色插圖,但我主耶穌的話都印成紅色的,很醒目;另外還有豪華本,售價19.95美元,是用白色的人造革裝訂的,封面上可以燙金印上收藏者的名字,有二十四幅彩色插圖,中間留有空白,可以寫下出生,結婚和埋葬的時間,這坤豪華本兩年來一直沒賣出去過,另外,還有一紙箱平裝書,書名叫(美國的真理之路:共產主義——猶太人反對美國的陰謀》。

格萊克把車拐進一棟農舍灰撲撲的私用車道上,這農舍看上去已被人廢棄了——窗帘拉上了,穀倉門關著——但你只有試一下才能確定。自從兩年前格萊克·斯蒂爾森和他母親從俄克拉荷馬搬到奧馬哈后,他一直信守這一格言。刷房生意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業,但他需要暫時離開耶穌一會兒,這雖然有點兒讀神,但可以原諒。但現在他又回來了——雖然不是回到祭壇上。另外,不用裝神弄鬼了,也讓他覺得很輕鬆。

他打開車門,下了車,這時,從穀倉里躥出一條大狗,它的耳朵向後耷拉著,沖著他吼叫。「你好,狗兒/格萊克用他低沉,悅耳,富於魅力的聲音說——這聲音已經是一個經過訓練的演說家的聲音了,雖然他才二十二歲。

狗兒並不理睬他富於魅力的聲音,繼續向前跑來,想要把推銷員當午餐吃掉。格萊克又坐回到汽車內,關上門,按了兩次喇叭,汗珠從他臉上滾落下來,把他的白色亞麻套裝染成了黑灰色,他的背上也冒了汗,他又按了一次喇叭,但沒有人出來答應。那些鄉下佬一走是開著車進城了。

格萊克微微一笑。

他沒有把車開出私用車道,相反,他探身從身後拿出一個噴霧器——只是這個噴霧器里裝的是氨水。

格萊克拔掉蓋子,又從車裡走出來,得意洋洋地笑著,本來是蹲著的狗馬上又站起來,一邊吼叫一邊向他衝來。

格萊克繼續微笑著。「很好,狗兒,」他用悅耳,富於魅力的聲音說。「你儘管走過來,過來你就會得到它。」他痛恨這些醜陋的鄉下狗,這些狗在寬大的庭院里跑來跑去,傲慢之極,你可以猜到它們的主人也一樣傲慢。

「操他媽的鄉巴佬,」他低聲說,仍然微笑著,「過來,狗兒。」

狗來了。它微微俯下身,準備撲向他。穀倉里,一頭牛在眸陣地叫,風輕輕吹過玉米地。當狗撲過來的時候,格萊克的微笑變成了冷酷的獰笑。他一按噴嘴,把刺人的氨水直接噴進狗的眼睛和鼻子。

它憤怒的咆哮立即變成短促。痛苦的嗷叫,隨著氨水的進一步腐蝕,這曝叫又變成了哀鳴。它馬上搖尾乞憐,看家狗變成了一條被打敗的雜種狗。

格萊克·斯蒂爾森的臉陰沉下來,眼睛眯成難看的兩條縫。他迅速走向前去,對著狗的腰狠狠地飛起一腳。狗發出一聲悲慘的尖叫,由於疼痛和恐懼,它沒有逃向穀倉,而是轉過身嚮導致它痛苦的人發起了進攻,這就註定了它的毀滅。

它吼叫一聲,猛撲上來,一口咬住格萊克白色亞麻褲的右褲腳,撕開了褲子。

「你這狗雜種!」他又驚又怒地喊道,又飛起一腳,把狗踢得在塵土中打滾。他又趕過去,一邊喊一邊踢,狗的眼睛流著淚,鼻子疼痛難忍,一條肋骨斷了,另一根也裂開了,這時它才意識到這個瘋子的危險,但已經太晚了。

格萊克·斯蒂爾森追著它穿過灰撲撲的庭院,氣喘吁吁地喊著,汗水從他面頰上滾落。狗被他踢得尖叫不止,幾乎爬不動了,身上五,六處都在流著血,它快死了。

「你不應該咬我,」格萊克低聲說。「聽到了嗎?你不應該咬我,你這條臭狗,沒有人敢惹我,聽到了嗎?沒有人。」他用血跡斑斑的鞋尖又踢了狗一下,但狗只發出一聲低低的,嘶啞的叫聲,讓他很不滿意。格萊克的頭很疼,這是因為在炎熱的太陽下追趕狗引起的,最好別昏過去。

他閉上眼睛,急促地呼吸著,汗水像眼淚一樣從他臉上滾落,被打斷肋骨的狗在他腳邊慢慢死去。五顏六色的光點隨著他心跳的節奏,從他眼瞼後面飄過。

他的頭很疼。

有時,他懷疑自己會不會發瘋。就像現在一樣,他本來只想用噴霧器里的氨水噴一下狗,把它趕口穀倉,這樣他就能把自己的名片插到紗門的門縫裡,以後再回來推銷。現在你瞧,事情弄得一塌糊塗。現在他根本不能再留下名片了。

他睜開眼睛,狗躺在他的腳邊,急促地喘著氣,汗水滴滴答答地從它的鼻子往下流。格萊克低頭看時,狗謙卑地舔舔他的鞋,好像承認它被打敗了,然後安靜地死去。

「你不該撕我的褲子,」他對它說。「這褲子花了我五塊錢,你這條臭狗。」

他必須趕緊離開這裡,如果那個鄉下佬克萊姆和他的妻子以及六個孩子從鎮上回來,看到推銷員打死了他們的狗,那可不妙了。他會被解僱的,公司可不僱用打死基督徒養的狗的推銷員。

格萊克神經質地咯咯笑著回到汽車邊,鑽進汽車,迅速把車倒著開出私用車道。他向東開上了一條土路,這條路筆直地穿過玉米地。他把車速開到每小時六十五英里,在汽車後面揚起一大片塵土。

他不想被解僱,至少現在不想。他賺了很多錢——除了公司給他的之外,他自己還在悄悄地賺錢,他幹得很不錯,另外,四處旅行可以遇到很多人……很多姑娘。這是一種很好的生活,只是一一一一

只是他並不滿足。

他繼續開著車,頭在咚咚地跳。不,他就是不滿足,他覺得他應該干大事,而不只是開著車在中西部賣《聖經》和偷偷摸摸賺點兒小外快。他覺得他天生是要干……干——驚天動地的事業的。

對,的確是這樣的,幾個星期前,他和某個姑娘在穀倉的乾草堆上搞。這姑娘的父母開車到集市賣雞去了,她主動挑逗他,問他要不要喝一杯檸檬汁,接下來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當他們完事後,她說跟他搞就像跟一個牧師搞一樣,他打了她一個耳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打了她耳光后就離開了。

啊,不是這樣的。

實際上,他打了她三,四個耳光,一直打到她哭著喊救命,然後他不得不施展全身解數來安慰她。那時他的頭也很疼,眼前直冒金星。他努力使自己相信這是由於乾草堆太悶熱了才引發了頭疼,但其實並不是悶熱導致頭疼的,而是某種陰暗瘋狂的情緒造成的,當狗撕開他的褲子時他就感到了這種情緒。

「我沒有發瘋。」他在汽車中大聲說,迅速搖下車窗,讓夏天的熱氣和塵土味,玉米味以及肥料味吹了進來。他打開收音機,聲音放得很大,聽著帕蒂·佩傑的歌,他的頭疼減輕了一點兒。

這其實是控制自己情緒的問題——也是保持自己的工作記錄完美羌暇的問題。如果你做到這兩點,就不會頭疼了。他在這兩方面做得都越來越好,他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經常夢見他父親,在夢中,他父親歪戴著帽,沖他吼道,「你是個廢物,小崽子!你他媽的是個廢物!」

他不常做這種夢了,因為夢是錯誤的,他再不是個小患子了,對,他曾經又瘦又小又多病,但現在他長大了,他在照顧他的母親一一一

他的父親死了,他的父親看不到了。他不能讓他父親認錯,因為他在一次油井爆炸中死了,有那麼一次,格萊克想把他從墳墓中挖出來,對著他腐爛的臉喊道:「你錯了,爸爸,你說我的話錯了!」然後狠狠地踢他一腳,就像——

就像他踢那條狗一一樣。

頭疼好些了。

「我沒有發瘋。」在嘈雜的音樂聲中他又低聲說道,他母親經常告訴他,他是註定要干大事的人,格萊克對此深信不疑。問題是要控制那種事情——像打姑娘耳光或踢狗——的發生,並使他的工作記錄完美無瑕。

他確信,當時機成熟時,他是會幹出一番大事業的。

他又想起了那條狗,臉上露出了猙獰的微笑。

他會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的。當然,還需要幾年的時間努力,但他還年輕,不用著急。他相信自己最終會成功的。

上帝保佑那些阻礙他的人吧。

格萊克把一條曬得黑黑的胳膊搭在車窗上,隨著收音機吹著口哨,他一踩油門,把車加速到每小時七十英里,穿過依阿華的農田,飛快地向未來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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