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殘酷與欺瞞
一
從清晨起,便是烈日當空的大太陽天。當錄音電話中傳來稚氣未脫的招呼聲時,羅茲竟一反常態地拿起了電話聽筒。隨後,她喜氣洋洋地將電話內容告訴了古義人——聽了那節特別課程的中學生們說是「想用英語與羅茲小姐直接對話」、「想聆聽長江先生兒時在山谷里曾經歷過的學習以及遊玩的往事,還想請你們欣賞用阿亮的曲子專為吹奏樂器改編而成的曲目的演奏」。「中午過後,能請你們到中學的音樂堂來嗎?」這個設想只是由學生提出來的,他們以義務大掃除的名義借來了音樂堂鑰匙。「羅茲小姐,請您對學校方面保守秘密。」
似乎惟有一件事使得羅茲放不下心來。
①大書店,即BornesandNoble,美國連鎖大書店——譯註。「古義人曾在紐約的大書店①做那場附帶簡短講演的簽字售書儀式,當時我負責日程安排。日本領事館不是邀請我在此前共進晚餐嗎?我拒絕了對方的要求,因為』古義人的簽字售書儀式還有一些準備工作需要做。如果想要聽講演的話,我可以為你準備坐席『。書記官不是放聲笑了起來嗎?那時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今天早上也是如此,那個中學生代表和我說話時,他周圍的夥伴都在笑著。雖說也能感受到農村孩子固有的淳樸……」
「早年我在這裡的時候,雖說也是農村的孩子,卻並不淳樸呀!是啊,還是小心些為好。」
儘管說了這些話,古義人還是興沖沖地剃刮鬍須,換上了外出的襯衫和長褲。後來才知道,在一旁仔細聽著父親和羅茲談話的阿亮,確實因此而有了戒備之心……
為了不被教員室里的人發現,古義人一行不但將羅茲那輛藍色塞當停放在校門之外,還沿著校園東端直接前往音樂堂。由於學生們尚未前來迎接,他們便進入敞開著大門的音樂堂內休息。
學校後面的闊葉林枝繁葉茂,顯得有些郁暗。在晚間,當音樂堂內舉辦活動時,從十鋪席俯視下來,天棚上的天窗恍若八個飛翔在乳黃色天際下的圓盤集結在那裡。現在,它們正在陽光下閃爍著光亮……在幾十把直接靠放在地板上的吉他前,阿亮留下一段距離停住腳步,向羅茲解說著尺寸的大小和音域的關係。
圓筒形牆壁雖是混凝土澆灌而成,表面紋理的細微之處仍然可見建築家的巧妙構思,上面還頗具匠心地安裝著反響板。在下部,則排列著惟有貓兒才能穿越的豎幅小窗。為了避免輻射衝突的影響,所有窗子平面的相對角度都被錯了開來。古義人也在對羅茲解說著建築家的良苦用心。羅茲的視線卻早已被浮現在山那邊濃綠間的夏季山茶樹上的花所吸引。
……就在那一瞬間,整體性的巨大衝擊驀然降臨,令人覺得圓筒形空間甚至在傾斜。古義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地震了!阿亮踉踉蹌蹌地前行兩三步后,便蹲了下來,用一隻手和那一側肩頭堵塞住耳朵,另一隻空著的手則在褲子口袋中摸索著。這時,古義人才開始意識到,弦樂增幅處理后的巨大音響掩埋了整座音樂堂!
羅茲跑到阿亮身邊,將他的頭抱在自己的懷裡。古義人則吧嗒吧嗒地奔跑著撲向剛才進來的門扉,門上的轉鏍卻紋絲不動,幾乎把手腕都給弄折了。通往一旁休息室的門扉同樣如此。古義人打量著周圍,至於想要通過牆壁上那些細長的窗子逃出去,則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的。
與其說是音樂,毋寧說古義人在大編隊爆音般的音響中不知所措地來回走動著,只是毫無意義地對羅茲點著頭。而羅茲此時正抱住阿亮的頭部,露出明顯的脖筋仰視著古義人。這時,古義人發現放置吹奏樂器的擱板深處,有一個塞進去的檯燈,便一把抓了出來,從檯燈上薅去絕緣電線。接著,他把端頭拆解開來,用牙齒將原本搓捻到一起的電線分別捋出裸線頭,再插入到插口之中,並用慢跑皮鞋踩住放置在地板上的線圈……於是,小小的火苗冒了出來,從揚聲器里傳出的巨大音響消失了。
寂然無聲的音樂堂的外側,門扉被砰地打開,傳來複數腳步聲跑動著離去的響動。古義人想要親眼看看這些人,便將腦袋靠上一個窗口,從音樂堂里俯視著通往大操場的路徑。羅茲一邊流淌著眼淚一邊用英語向古義人大聲喊叫著,在讓轉過頭來的古義人注意到被自己緊緊抱住頭部的阿亮之後,她雖然壓低了聲音,卻仍然用英語翻來覆去地說著:
「……這是一群多麼邪惡的孩子呀!比起折磨堂吉訶德的那些麻煩的孩子們,他們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嗎?!阿亮該是多麼驚恐、痛苦呀?!與其說這是小孩子的惡作劇,毋寧說是邪惡的暴力!我們無償的行為,換來的卻是怎樣的報復呀?!」
羅茲一對紅白相間的粗壯膝頭跪在地板上,她直起厚實的上半身繼續述說。這時,古義人看到阿亮為獲得自由而在羅茲的臂膀中掙扎。
「沒問題吧?阿亮,你受苦了!」古義人對阿亮說著,同時由於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引發出的巨大遺恨和憤怒,使他很有可能像羅茲那樣流下眼淚。
不過,從粗壯的手臂中解脫出來的阿亮,卻沉穩地從兩耳中取出了什麼東西,他的鎮靜使得羅茲也閉合上嘴巴,目瞪口呆地俯視著他的動作。阿亮伸出併攏了的漂亮手指,只見上面放著淡粉色的橡膠軟泥團。
「我有耳塞呀,所以沒問題!剛才是勃拉姆斯①的《弦樂六重奏曲》第一樂章呀。」阿亮說道。
①勃拉姆斯(JohannesBrahms,1833-1837),德國作曲家——譯註。
接到羅茲用手機打來的求助電話后,阿紗隨即趕了過來,將古義人他們解救出來。聽說,鑰匙被扔放在了入口前面。看著疲勞困頓的羅茲和動作遲緩、顯出鬱郁老態的古義人,阿紗認為,讓他們在自己家裡準備晚餐是不現實的,便向他們推薦了一家鄉土菜館。雖說這家菜館剛剛開業不久,但町上的工作人員甚或真木町的美食家都給予了好評。
關於今天發生的事情,包括古義人故意燒掉保險絲的事故,阿紗已經把與學校方面交涉善後的工作交給了原任中學校長。在羅茲和古義人利用下午剩餘時間睡午覺以恢復體力的那段時間裡,阿紗向菜館預約好了晚餐。羅茲起床后淋浴時,就已經超過了用晚餐的時間,可古義人他們還是一如阿紗所推薦的那樣,動身前往真木本町。
早在下午預約之際,阿紗就讓對方用傳真發來了去菜館的路線草圖。可是,古義人最初習慣於任由開車人領路,從不曾認真看過前往這家名叫「奧克福」——這是因明治維新前不久爆發的農民暴動中的一個人而得名——的菜館的路途。古義人原本以為這是一家位於「街道」街上、為迎合觀光客人而建造的菜館。一如地名所表示的那樣,那裡有著保存良好的成排倉房,是昔日因生產木蠟而顯赫一時的豪商們所建造。然而,經過建於真木川和其他河流交匯處的立交橋后,就要駛向位於高崗之上的「街道」之際,在羅茲的催促下查看了地圖的古義人卻發現,菜館還在下了坡道后往西很遠的地方,位於蝟集著旅館和小酒館的一個古舊地段上。
一行人從另一家的停車場沿著一條舊時狹路找到了鄉土菜館「奧克福」。這家菜館無論是日本風格的鋪面還是店內的裝修,都讓情緒一直低落的羅茲興奮不已。古義人也挑選好了能夠引發親近感的熟識菜肴,開始就著最先送來的下酒小菜淺酌起日本清酒來。羅茲和阿亮則不斷將送上來的菜肴一掃而光。直至此時,這還只是一個小小家庭平靜的聚餐,一切都很順利。也是因為晚來的緣故,在放置著桌椅的裸地客間里,除了在鋪地通道一側佔據了席位的古義人他們外,並不見其他客人,這也算是可以徹底放鬆的一個原因吧。不過,在被屏風遮住的裡面那間鋪著草席的和式房間里,還有一桌正在喝酒的客人,其中一人在去裸地房間上廁所返回時發現了古義人。對於這個年輕人的點頭致意,古義人並未理睬。於是,這傢伙回到和式房間后隨即又徑直返了回來。
這傢伙已經酩酊大醉了,不過他那醉酒後的昂揚情緒,似乎正向他那憂鬱和小家子氣的本性轉移。正在如此觀察之時,這傢伙說話的語調出現了明顯變化,古義人也開始從身體內部感覺到了醉意。無人理睬的青年男子站在餐桌旁,一副打定了主意的模樣,開口說道:「咱也是看在你老先生畢竟是町上出去的著名作家,這才過來打招呼的。不理睬咱點頭打招呼倒也罷了,可咱像這樣對你說話,卻還是不理不睬的,這是為什麼?」還說「自己的門第也許不像你老先生家那麼顯赫,可在真木町卻從來沒有受過如此輕慢」。於是,羅茲向對方道歉,表示「古義人經歷了身心非常疲乏的變故」。
儘管羅茲用日語和他說話,這傢伙卻用英語回答,並在主動與羅茲握手后回到了自己的坐席。從這時起,包括這傢伙在內的那桌客人便隔著屏風對古義人和羅茲七嘴八舌地指桑罵槐。
「在我來說,日本人的這種態度也是我所無法理解的。」羅茲說,「他們時而放聲大笑,時而特地站起身來毫無顧忌地看著這邊,這大概是為了補償剛才因為古義人不予理睬而造成的沒面子吧?」
羅茲還對沉默不語的古義人這樣說道:
「古義人,阿亮已經感覺到你的態度非同尋常。用日本的年輕人所使用的日語來說,就是』從剛才起,就凝重了『,就像我已經說過的那樣,你經歷了很大的變故,不過今天的古義人是否過於怪異了?就餐時,通常你的情緒都不錯,可到目前為止你還沒對阿亮說上一句話吧?也沒有對我介紹鄉土菜肴。如果你過於疲憊的話,我們就回十鋪席去吧。」
就在古義人從桌邊站起身來正要去付款台時,一個五十來歲、已明顯露出醉態的大塊頭男人穿上鞋子走了過來,用寬厚的肩頭擋住了古義人的去路,他招呼道:
「町上的年輕人失禮了,對不住了。」
被擋住去路的古義人背對著阿亮和羅茲,低頭打量對方西服衣領上的議員徽章。就在那傢伙正要接著往下說的當兒,古義人抬起頭來粗著嗓門說道:
「老大,求你放過咱吧!」
然後,當古義人剛要從旁推開仍然堵住去路的那傢伙時,對方卻像被毆打了一般,用雙手舉到黑紅色的臉膛上,同時運用隱藏著的小臂嫻熟而有力地擊打在古義人的頸動脈處。就這樣,互毆開始了……
被當地那家報紙如同一直期待著似的隨即報道了的這起暴力事件,成了山谷里罕見的熱門話題。這一次,阿紗儘管處於各種信息來源的中心位置,可她即便來到了十鋪席,也絕口不提此事。原任中學校長則陳述了像是由實際依據而得出的預測,認為町上對於這起事件——已被隱去對方姓名后登載在報紙上——大概不會作公開處理。
這是他到十鋪席的家屋四周來修整枝葉時所說的。當古義人說起自己擔心阿紗對這件事的感受時,他卻說道:
「真是愚蠢的行為!我認為那正是哥哥的所為。回到這個狹小的地方,在人前喝酒,哥哥不可能不與別人發生衝突。與年輕時不同,哥哥已經上了年紀,只要不遭受很大的傷害,無論幹什麼,或是遭遇什麼,在古義人的一生中,都算不上什麼。」
看上去,羅茲正因為也在現場,便毫不掩飾自己對整個事件的興趣,尤其在意古義人在扭打之前所說的那句不可思議的日語的語法以及語調的含義。當古義人從因宿醉而自我嫌惡的複雜的感情困境中恢復過來時,羅茲看準這個機會,並不畏懼地問道:
「古義人,你不是說了』老大,求你放過咱吧!『這句話嗎?古義人你當時已經酩酊大醉了,竟還能說出話來,這本身就夠嚇人的。不過,你說話的神態完全變了,阿亮都給嚇壞了。你怎麼說出那樣的話來了?在這一帶,這是向別人挑釁時的套話嗎?」
老大?!在被羅茲如此問起之前,古義人全然沒有想起自己曾對糾纏上來的那個五十上下的大塊頭說過的這句話。
可是,當羅茲把這句被她理解為不同尋常的話語提出來時,發生在這個小鎮上的另一個情景便在古義人的腦海里浮現出來。那已經是戰爭結束后第三、第四年的事了,當時,真木本町的旅館和飯館都因為黑市上那些熟識的掮客而呈現出一派興旺的景象。自己家原本與這種景氣毫無關聯,古義人和母親卻不時被叫到那種交易現場去。
事情的發端,源於真木本町的旅館打來的一個電話。母親穿上裡外幾層和服,將日本式布襪和草鞋放進紙袋,再同貨物一起裝入兩輪拖車,讓當時還是新制中學學生的古義人在後面推車,便沿著黃昏的道路出發了。「京都來的著名畫家在店裡逗留,戰前,這位巨匠曾用過讓舊村子一帶的紙張批發商送來的和紙。其實,也知道府上沒再接著做紙了,可倉庫里還有舊貨嗎?」
被問及的貨物,根據不同的造紙原料區分開來,再按歸總起來的批量收存在櫥櫃里。當初,古義人就是從貼在這櫥櫃擱板上的小紙片上學會了拉丁語的品名。葡蟠叫做Broussonetiakazinoki,構樹叫做Broussonetiapapyrifera,黃瑞香叫做Edgeworthiapapyrifera,小雁皮叫做Wikstroemiagampi,而雁皮則叫做Wikstroemiasikokiana。
有趣的是,在這些植物之中,諸如kazinoki、gampi以及sikokiana等名稱,是將四國當地的俗稱或地名本身讀為植物學名的。
以抄過的造紙原料進行分類整理而剩餘下來的存貨,被按照紙張規格包裝起來並一件兩件地——因為有可能在那裡賣出一定量的產品——用繩索固定在拖車內,然後用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運送到了真木本町。
說是在二樓的大客廳里,正在出售畫家即席創作的畫作。在能夠感受到的歡騰氛圍中,古義人站在女傭和女招待端著菜肴和酒壺往來不息的大門旁看守拖車。他是在等候走上台階、步入旅館的母親歸來。母親並沒有將各種產品的紙包帶進去,而是將那些紙張的樣品夾放在厚紙里讓畫家挑選。至於這天夜晚實際上賣出去了沒有,古義人現在已經不再記得……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當時出現了混亂局面。一群酩酊大醉的傢伙一窩蜂地走下寬闊的台階,圍在拖車周圍,對古義人看守著的、堆放在車廂里的貨物產生了興趣。他們各自伸出手來,試圖扯破包裝完整的紙包,或扯斷用紙搓制的紙繩。後來聽說,當著這些旁觀即席作畫的傢伙,畫家和母親在說到畫紙時,曾提及因戰敗而發行新鈔之前,一直都是使用黃瑞香紙漿作為製作十元鈔票的原料的。
作為銘心刻骨的痛苦記憶而存留於古義人內心深處的,是他張開四肢,趴卧在堆積得並不很高的紙包貨堆上,奮力抵抗著那幫傢伙時自己被恐慌所籠罩著的模樣。當時,那幫傢伙照樣從四面八方伸過手指,想要兩張三張地要從中抽出紙來。「老大,求你放過咱吧!」
古義人對羅茲說了這些情況。
「當時,既感到生氣又無能為力,嗯,可以說處於恐慌狀態之中。上次我喝得酩酊大醉,覺得被那個操當地口音的五十來歲的傢伙鑽了空子,便引發了相同的反應。在那之後所乾的事,嗯,就是失去理智了。不過,還不能說是如同堂吉訶德那般瘋狂嘛。」
「不是與被納博科夫稱之為和《堂吉訶德》同年創作的傑作、並予以引用的《李爾王》中的那種錯亂相近似嗎?!」
於是,古義人找來新版岩波文庫本,向羅茲確認了第四幕第七場的台詞后便朗誦起來:
求你了,不要捉弄我!
我是一個愚蠢的老糊塗,
年逾八十,從不曾弄奸耍滑,
而且,說實話,
總覺得神志不清。
四
那以後的幾天里,在反芻由那起鬥毆引發的自我厭惡和悔恨的同時,古義人還想起了另一件事情——在真木高中度過的那一年。在鄉土菜館糾纏上來的那傢伙操持的真木本町的獨特口音——與舊村地區的口音有著微妙而明顯的不同——確實一如古義人曾往來了一年的真木高中里隨處可聞的那種口音。不過,那一年卻是一段只能默默忍受的痛苦時日。就在他決心再也不去那所學校之際,轉校的消息自天而降般地傳了過來。從那以後的歲月里,古義人盡量避免憶及當時的往事,可這一切卻被擊打了古義人脖頸根兒並用膝頭頂擊他下腹部的大塊頭,還有那三四個從背後撲上來的傢伙所造成的壓迫感重合了起來。這幫傢伙的相貌和動作,與當年控制著高中的那個阿飛頭子及其手下們有著明顯的相似之處……
被他們壓制的頂點,就是那起小刀事件。古義人有一把漂亮的彈簧小刀,那是父親從上海帶回來的。這事被舊村地區的同學密報給了阿飛頭子,於是,古義人被要求將那把小刀作為貢品獻出來。在學校後面,儘管被很多人包圍起來,古義人仍然拒絕交出小刀。在那以後,令人厭惡的威脅持續不斷,終於,古義人被迫與阿飛頭子的手下進行「決戰」。
古義人對於自己的握力並沒有自信。小刀在衝擊下偏了過來,把自己握刀的手指七零八落地切割下來。這種充滿血腥的印象出現在了古義人的白日夢裡。他把兩片金屬片塞在摺疊槽中,將刀身固定起來,再用編織粗草席的線繩一道道地將小刀綁在右手的手掌之中。在試驗了尚能活動的手指是否能夠握緊刀身後,也就是「決鬥」那天早晨,他把從手腕到指尖都纏滿布手巾的胳膊垂吊在脖子上去學校了。
中午休息時分,他被叫到棒球部用具室,與「決鬥」對手分別站在厚木板舊桌子兩邊。當阿飛頭子說到讓他們將各自拿著小刀的右手放在前面併發誓進行光明正大的「決鬥」時,對方看準古義人把手掌放在桌面上發獃的時機,用小刀對準那裡猛地扎了下去。
阿飛頭子從木椅上騰飛似的彈跳起來,並借勢將握緊的拳頭猛擊在手下的太陽穴上。隨後,他拔下刺穿古義人中指后仍在木板上顫悠的小刀並扔了回去,宣告「決鬥」正式開始。對方在古義人的胸口和面部晃動著小刀,而古義人那血流不止的手指卻無法有力地握住刀具。在憤怒的驅策下,不顧一切地展開反擊的古義人感到了被綁在手掌中的小刀的刀刃刺中顎骨時帶來的衝擊,那種感覺非常不好的衝擊。對方哇哇大哭著逃向體育館旁的飲水處……
羅茲聽著這一切,面孔上的陰影越發明顯,竟至如此陌生,露出顯而易見的厭惡神情。
「古義人身體內部的暴力性因素讓我感到害怕。我認為,正是這個原因,你才不曾逾越作家和研究者的界限。」羅茲說道。
發生在鄉土菜館的鬥毆事件——最終,古義人被複數對手踢出了店外——除了造成打撲傷之外,被阿紗再次帶往醫院的古義人雖然無法從連續性鬱悶心情中擺脫出來,卻發現了一個聊以解悶的新事實。這也與在前一次事故中受傷的耳朵有關。
上次,古義人一頭跌進斜坡上的山白竹叢中,左耳受了嚴重外傷,後來雖然縫合得很好,卻由於傷口比較複雜而沒能很快痊癒。在那過程中,儘管護士比醫生更為負責地告誡過,但每晚睡前必喝啤酒的古義人卻因為醉酒而不能自制,導致熟睡后一再抓撓耳朵,致使傷口化了膿,曾因此而切開傷口重新縫合。「耳朵的外形也可能會發生變化吧。」醫生說道。
羅茲顯出畏懼的神色說:「這麼一來,不就與另一隻耳朵不對稱了嗎?那些通過照片熟悉古義人面部的外國讀者,會因此而感到不妥當的。」她的話音剛落,醫生便反駁道:
「如果這些讀者一直都是通過照片接觸長江先生的話,那麼今後也不會直接見到他吧。」
「可是,他們會看到新拍攝的照片。」
「如果那樣的話,以後拍照時不妨有意識地只拍右邊的側臉。或者,由於這是一個在短時期內竟負了兩次重傷的人物,因此,也不是不可能再次摔落到山白竹叢中去。那時,假如能將右側對準下邊摔下去的話,兩隻耳朵就能夠對稱一致了。」
被如此議論著的古義人因這次鬥毆事件而上醫院之前,一直沒去醫院特地拆掉被縫合好的耳朵上的縫線。早晨,他洗臉時感到一種不適,覺得假如拆去縫線,耳朵就會恢復原先的狀態。除了眼下再次出現的裂傷外,古義人還請醫生做了大致的治療,順便拆去耳朵上的縫線。當他回到家裡后,阿紗隨即頻頻打量他的面部,並對羅茲評論起新耳朵的形狀來。
「古義人的耳朵很大,從頭部呈直角形向外挺了出來。現在還有一隻耳朵保持著原先的形狀。哥哥曾因這耳朵的形狀而被國語老師毆打過。起因是』古義人君那樣的耳朵該怎麼稱呼呢?『這一提問吧?」
「』像你這樣的耳朵叫做過耳不留的籠耳,『班上的老師說,』這是因為耳朵的形狀並不漂亮而得名的。『於是,我頂嘴說:』雖說把我耳朵看成籠子的形狀是你的自由,但是籠耳這個說法卻帶有不好的意思,就像水會從籠子里流走一樣,聽到的話也會被我忘掉,這不就是因為籠耳的緣故嗎……」
「之所以預先考慮到這個問題,不還是因為在意耳朵的形狀嗎?母親曾經說過:『我可是做下了對不住古義人的事呀!』在你和千就要結婚時,母親還在笑說,居然有人願意嫁給長著這種耳朵的人。」
「那並不意味著千就不討厭我的耳朵呀。因為吾良實在是一個美少年,她就認為其他男人的容貌也就無所謂了。」
由於古義人的情緒不太好,因此羅茲不便再作評論,而是轉換了話題:
「在上篇的開首部分,堂吉訶德與隨車伴送的比斯蓋人侍從進行決鬥,有一隻耳朵被削去了半邊。就像阿紗所說的那樣,古義人的新耳朵有一種精悍的感覺。在現階段,矯正僅在一隻耳朵上進行……」
「我倒想就這麼一隻耳朵下去。」古義人說道。
看樣子,羅茲還有一個極想說出來的問題。
「每當閱讀《堂吉訶德》時,我感受最深的,就是那位鄉紳年過五十還保持著那麼強壯的體魄。看到背後那粒長著體毛的黑痣后,桑丘說這是勇士的標記。不過,堂吉訶德實際上不也確實經常與人打鬥嗎?!儘管不時被對手打翻在地,但是,他至少曾兩次把全副武裝的對手徹底制服。
「而且,不論遭受多大挫折,他都能在很短期間內恢復過來。雖說這個人以瘦長身量的畫像而廣為人知,可就其根本來說,卻是一個健康和堅強的人。
「古義人也是,一回到森林裡就負了兩次嚴重的外傷,卻又很好地恢復過來,雖說受傷后改變了形狀的耳朵恢復不了原先的模樣……堂吉訶德也曾在三次冒險之旅中受傷,恢復不到原先狀態的身體部分……有被削去的半邊耳朵,還有幾根肋骨。我認為,當他躺卧在臨終病床上撫摩那些傷痕時,感覺並不會很不好吧。」
此時,阿亮坐在面向山谷的玻璃窗前的坐位上,或在CD封套的解說文下劃線,或翻查《袖珍樂典》,當他聽見肋骨這個辭彙后,便向古義人投去高興的微笑。在波蘭發生民主化風潮時,曾教授阿亮學習作曲入門的那位夫人參加了針對大使館的示威遊行,被前來堵截的警察弄斷了肩胛骨。當時,阿亮作了一首叫做《肋骨》的小曲子。即便千說弄折了的是肩胛骨,他仍然毫不讓步地說:
「我認為,還是肋骨有意思。」
「我覺得,對於古義人來說,目前在森林中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冒險。古義人早在孩童的年齡上就走出這片森林,已經有五十年沒有返回家鄉生活了。你這是選擇步入老年後回歸森林。對於古義人來說,這是如同堂吉訶德起身旅行一般充滿危險而且極具冒險的行為。今後,你也必須超越若干危難。不過,作為一個已經迎來晚年的老作家,這些經歷必將成為你一生中最後的巨大經驗!」
在說話的過程中,羅茲興奮起來,在她青綠色的眼中,彷彿用紅色點線標示出了重音部分。
「哥哥上高中時就不斷吃苦頭,但一直倖免於被送進醫院。現在卻發生這一連串變故,接連住進了醫院,甚至連耳朵的形狀也發生了變化。羅茲君卻是從整體上找出積極意義來了。
「……乾脆,古義人,你辦一次祓除不祥的宴會吧!我家先生曾與中學的校長和首席教師談過兩三次,還訂了一個協議,說是從第二學期開始,即使在正式上課的時間內不合適,也要把羅茲的英語和日語組合起來的授課繼續下去。
「不過,由於這次事件的緣故,這個計劃也半途而廢了。因為,酩酊大醉地與縣議員扭打成一團……如果出現在教室里,孩子們會笑話的。」
羅茲反駁道:
「可那些孩子們,也對上了年歲的老畢業生和殘疾人做了極為惡劣的惡作劇!」
「確實如此!兩方面都不是應予誇獎的好東西,所以目前才因參賽選手負傷而停止比賽。也就是說,作為受到傷害的夥伴,不讓彼此互相報復,對嗎羅茲?
「作為替代方案,讓學校方面同意了另一件事,那就是我們同可能對古義人調查『童子』有用的孩子們自由接觸。他們選出了初中部的兩個男生,還有高中部的一個女生。
「也是順便和他們碰頭見面,再請上一直認真幫助你的阿動,加上神官和住持,辦一個慶賀傷病痊癒的慶祝活動吧。就算是新耳朵的發布會!」
六
較之於半個世紀前的古義人及其同年級的遊戲夥伴,來到十鋪席的三個孩子則是另一副完全不同的模樣。他們並不世故圓滑,其行為舉止比較自然,也絲毫不顯得膽怯。那個女高中生叫香芽,雖說這名字套用了時尚的漢字,可從kame這個讀音中還是可以知道她出身於世家。這孩子帶有些大人氣,這與她那舒展開的健壯肢體倒是比較相稱。由於這名字的緣故,不用說同班同學,就連老師恐怕也會不時嘲弄上一番吧。或許,她早已學會如何應付這種局面了。
看樣子,一同前來的初中部兩個男生對香芽都有些敬佩。個子高挑、額頭也很闊的少年是新君。個頭稍小一些、顯出內閉般表情坐在新君身旁、細微之處也並不懈怠的那位初中生則是阿勝。面對這兩位少年,古義人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難以釋懷的不安。
從黃昏時分開始的商議還在繼續,在這過程之中,古義人想到了一些事。真木彥主要以羅茲為談話對象,說起了關於吾良的電影的話題。對於有關塙吾良的知識,真木彥可真不是一知半解,看樣子,從吾良作為電影演員時出演的作品——真木彥扮演的吾良「魂靈」如此逼真也就可以理解了——到他所導演的作品的錄像帶,他全都反反覆復地觀看過。交談之間,真木彥說道:「不過,在座的人中,同時見過古義人先生和吾良先生這兩人的,恐怕只有古義人先生一人吧?」
阿紗卻如此糾正了他的這番話語:「我也曾親眼看過古義人和吾良君。那時,古義人還在讀高中二年級,他從松山把吾良帶來這裡,在倉宅老屋住了一夜就走了。儘管當時才十六七歲,也看得出吾良不是尋常的少年。至於古義人嘛,就顯得普通了,嗯,就是那種學習比較好的孩子。而且,還要費心照顧吾良君……」
「是像新君與阿勝這樣的二人組合嗎?」原任中學校長插嘴說道,「我是從班主任那裡聽說了才這麼說的,『對於古義人的調查來說,僅新君一人估計起不了多大作用,而阿勝一人似乎也少點兒情趣,』因此就推薦這兩人一同來了。」
聽了曾任中學校長的這位老人比較含蓄的誇獎,新君無動於衷地應付著,阿勝儘管感到困惑卻還是顯出自豪,而香芽則比前兩人更為從容,在傾聽談話時甚至還浮現出淺淺的笑意。古義人對這三人分別產生了興趣。
晚餐是燒烤,在十鋪席岩盤上屋子與山谷一側之間略微開闊的地方進行。原任中學校長用裝在海釣專用的攜帶型冷藏箱里送來的海灣小魚、自己種植的蔬菜,還有羅茲花費一天時間備下的漢堡牛肉餅,全都被放在鐵板上燒烤。
少年們和少女只顧大快朵頤,並沒有參與談話,古義人與原任中學校長以及阿紗之間的談話也是時斷時續。從山谷底部的河面上升騰而起的霧氣使得視野受到影響,真木彥與羅茲並肩坐在稍稍離開一點兒的馬鞍形岩石的突起部,繼續著他們的談話。只見真木彥不時站起身來,圍著羅茲的四周轉圈,問了阿紗后才知道,那是在為羅茲噴洒驅蟲劑。
晚餐剛剛結束,孩子們就早早地回去了。在支著鐵板的圓石灶前,古義人他們各自將手攏在仍發著光熱的餘燼上,默默傾聽遠方的河流傳來的水流聲。原任中學校長抽過從森林裡收集來的柴木放在餘燼之上,隨即高高衝起的火頭映現出了阿動委靡不振的身影。小心謹慎的阿紗目不斜視,無論對於正在對面交談不息、輪廓已經不再清晰的羅茲和真木彥,還是對於阿動,她都不去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