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照看西鄉先生愛犬的“童子”
一
從這一天起,羅茲就在三島神社的社務所內與真木彥開始了新婚生活,只在周日來十鋪席工作八個小時。
對於羅茲和真木彥的急劇接近,誰都感到非常驚訝,惟有阿紗給予了積極評價。
「即使只從古義人你的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在妻子遠行德國期間,與一位美國女性生活在一個屋檐之下,還是會招致謠傳的。結合阿動的情況來看,我感到雙重放心。戀上白種人里屬於淺黑型的年長女人,對青少年的健康和成長可是沒有益處的呀。
「關於真木彥的獨身生活和戀童癖,外面也有著各種傳言。假如阿動被羅茲無情拒絕並被誘往真木彥那個方向的話,那就更糟了!
「古義人也好,阿動也好,請互相填補羅茲空出的空間,把精力放在新君和阿勝他們也參與的合作調查上來吧。」
事情一旦決定下來,阿動便不辭辛勞地幫助羅茲搬了家。而且,他還重新編排計劃,選擇羅茲可以參加的那一天去香芽家參觀。
羅茲曾在大學里取得日本近代史的學分,當阿動說明將造訪與西鄉隆盛有關聯的『童子』老家時,她立即逐一檢索美國的大學出版社書籍條目,讓對方寄來了有關西南戰爭的專題論文。
在前往真木本町的車子里,阿動對羅茲介紹了將本地的民間故事與西鄉隆盛連接起來的傳說。這其中也有古義人第一次聽說的情節細部。
「只要去東京,就總會有辦法的。在這個粗略的計劃之下,西鄉的軍隊便出發了,卻遭到政府軍的阻擊,在九州東部轉戰了六個月。結果,參謀們決意回到鹿兒島去,在那裡與國家進行決戰。西鄉也決定放走那兩條一直帶在身邊的愛犬。不斷敗退和連續戰鬥的過程中,在和田越這個丘陵東西相連的地方,他把兩條愛犬託付給了『童子』。據資料記載,在這個戰場的稜線上,政府軍曾目擊領著兩條狗的西鄉。或許,這是他與愛犬最後的散步吧。就在這一天或是翌日,『童子』……聽說實際上當時只有十三四歲,可他自稱為十六歲……接受了那兩條狗。
「然後,『童子』領著兩條狗要往日向灘方向而去。小香芽說,在她家生活到八十歲出頭的那位原『童子』的這些往事,是她從父親那裡聽來的。聽說,在目擊了西鄉的稜線的這一側,超過三千人的西鄉軍隊在綿延而下的山麓處,被蜂擁而至的四萬多政府軍所包圍。
「那是一塊丘陵起伏的廣闊土地,其規模與真木本町無法相比,同舊村地域的甕形封閉地貌全然不同……雖說在包圍圈中也擔心被發現,卻還是扮作農家少年模樣,牽著兩條狗悠然走了出去。
「當來到好像沒有政府軍的一座山勢平緩的山岡上的松林里后,兩條狗停了下來,像是在斜著眼互相打量著對方。接著,其中一條汪汪地叫起來,將頭轉向鹿兒島方向,快步跑了出去。聽說,這條黑毛狗不久后回到了早先飼養它的主人家裡。
「『童子』不想回到很快就將成為戰爭中心的場所,便帶著留下的那條茅草色狗往大海方向而去。來到海邊以後,又花費好幾天時間走到臼杵,從那裡搭乘駛往伊予的船隻到達長濱,再沿真木川走了回來。
「快到了!我們要去觀看的這犬舍,是照看西鄉先生託付的那條愛犬回來的『童子』……碰巧是一條母犬,而且還懷有身孕……以此為基礎,試圖延續血脈而傾注心力改建的犬舍。傳有西鄉先生之犬血脈的狗仔,當時,只要有人前來相求,據說都可以免費贈送。不僅真木町,有著這種血脈的狗在很多地方都繁殖開來。」
「一條母犬所產的諸多狗仔假如被如此交配和繁殖,從優生學的角度考慮將會如何呢?雖說我並不了解狗的交配……」
「為了增加西鄉先生之犬的血統,『童子』大致做好準備之後,便領著親手培育的一些母犬往鹿兒島而去,拜訪早年曾將狗贈送給西鄉先生的那兩戶人家,並請他們安排交配事宜。這其中一家是佐志鄉一位鄉士的家,另一家則是在小山田鄉鐮之原從事農業勞作的人家。
「這是一次聲勢浩大的旅行,那個強盜龜因而看上了旅費和為感謝對方關照而備下的禮金,追趕上了在宮崎上岸的『童子』一行,卻因為狗兒太多,竟至無法下手。」
搬遷到十鋪席以後,古義人曾拜訪過現今已成為木蠟博物館的曬蠟工廠。這是被高高的土牆圍圈著的宅第,在宅第後面的馬路邊,有一家構造堅固的民宅,從周圍的成排房屋中脫穎而出。宅第的左鄰,已成為有著很長進深的空地,道路的半幅被用作停車場。這個停車場以及兩條相互平行的馬路中的、尤其是主馬路上的「街道」,是為前來觀光的客人們所準備的。阿動將羅茲的藍色塞當停在那裡,引導著走下車來的古義人他們。
從左側宅屋的後門走進去,只見一間獨立小屋與寬大的主體建築夾擁著庭院。雖說是獨立小屋,卻也是一間古老而堅固的平房,較之於主體建築,倒是更見時代變遷的印痕。一眼就可以看出,從主體建築盡頭呈彎鉤狀往外探出的那棟小屋,正是自己這一行人想要觀看的特殊「犬舍」。
在古義人等人好容易才摸索到這裡前,主屋的大門已經開啟,香芽和一個剪著短髮的白髮胖男人等候在那裡。在堅毅的面容和顯而易見的憂鬱神情後面,存留著記憶中的英語部少年的面影。阿動介紹完古義人一行后,那人便將那像是近視卻又不戴眼鏡的眼睛轉向古義人,並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像是在確認這個不曾親密交往的同年級校友。而且,原本他只是為打招呼才過來的,現在卻用流暢的英語和羅茲寒暄起來。羅茲也以在當地對日本人極少使用的英語回答道:
「我正在學習之中,因而此後將用日語表述。不過,」婉拒過後,她繼續說道,「實際上,您一直在商務工作中使用英語吧。」
「以前我在商行工作。」那人也改用日語交談,「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回到故鄉以後,就一直干著鄉下人那樣的營生。家裡那口子還健康的那陣子,也做一些與前來觀看『街道』的客人有關的工作,那裡面也有一些來自外國的客人。
「對於長江君……當然,你身為作家的各種活動,我也是知道的……我記得,在真木高中一年級的時候,你曾與控制著棒球部的阿飛頭子相對立。好像同他們不屈不撓地大幹了一場。」
「結果,一年級就從那裡逃了出來……倒是你呀,非常罕見地獨立於阿飛頭子的勢力。柔道又厲害,又是世家出身,我想,這也是他們對你感到敬畏的一個原因……」
「聽香芽說了不少,可細想起來,卻記不得我們實際說過話……總之,當年只是從遠處中性地看著,覺得這個同學雖然來自深山,卻還是努力使用標準日語。」
隨後,兩人都沉默下來,沒有接話的話頭。
「那麼,我們可以去看看『犬舍』嗎?」阿動詢問道。
「香芽領你們去。」男人淡淡地轉入主屋的大門裡面。
在香芽引領下,古義人一行沿著武家宅第風格的板牆繞了進去,來到似乎還兼著作業場的寬敞庭院,從那裡就可以看到「犬舍」了。屋頂的高度、進深的長度,包括郁暗的程度,都存留著馬圈的影子。在相當於馬匹胸部的高度,橫著一根泛著黑色光亮的粗木,柵欄的一根根細瘦木杆從那裡一直達到地面。在柵欄裡面,被踩實了的略微發黑的土地稍稍傾斜,一條水溝沿著板壁開鑿而成。
「牆角的木箱是供狗飲水以及打掃時所用的貯水槽,聽說,直到父親的孩童時代,還有一根導水管從院中的水井那裡通過來。」
「養狗一直養到什麼時候?」
「聽說,養狗的叔祖父一輩子都沒結婚,幫襯著本家干一些工作以維持生活。說是即便年過八十以後,還養著十條狗呢。在戰爭將要結束時,這是我父親記住的事,說是要把毛皮提供給陸軍,在這個名目下,那十條狗全都被殺了,也許是因為心灰意冷的緣故吧,叔祖父進了山中並死在那裡。」
「到那時為止,培育出來的許多狗,在當地是被如何處置的?」
阿動替代香芽回答說:
「由於是有著優良血統的愛犬,對於直至那時仍以打獵為業的人來說,那是非常寶貴的。不過,當時是在同族的幫助下長期培育、繁殖的,根本沒打算以此謀求利益。他好像有一個想法——假如西鄉先生的餘黨發出召喚的時刻果真到來,就率領著散養在當地的所有愛犬參加叛軍。
「因此,他定期走訪這一帶領養了狗的人家,對那些愛犬進行訓練。聽說,這種做法一直持續到昭和初期那陣子……太平洋戰爭末期,小香芽剛才說了,為了給軍隊籌措毛皮而殺死了所有的狗。這說明,不僅僅是這家剩下的狗遭到了殺戮,此前不斷增加的西鄉先生之犬的血脈,也全部被滅絕了。於是,往昔曾是『童子』的這位老人,氣力和身體都開始衰弱,就到森林裡去了吧。」
在聽介紹的過程中,羅茲一直作著筆記。介紹告一段落後,她開始拍攝「犬舍」內部。「犬舍」牆圍板的裙邊被鑿開一個洞,與外面的旱田有大約兩米落差,為使包括狗的糞尿在內的污水從洞口流出,安裝了一個長箱型白鐵皮導渠,羅茲也拍了這箱型白鐵皮的照片。聽動靜,主人從主屋來到了「犬舍」拐向彎鉤盡頭的那個房間。香芽邁著游泳運動員般的步伐去那個房間打探動靜,再回來時,卻作出一副當地世家姑娘的模樣:
「父親說,請大家過去品茶。」
入口處與常見的農家風格並無二致,進入土間后,一眼便看到寬敞而牢固的套廊上按人數排列著的坐墊。父親將古舊的大熱水瓶放在載有茶碗的結實的木質托盤中端過來,交給香芽之後,他便坐在高出一層且沒有鋪坐墊的榻榻米草席上。
羅茲坐在最裡面,古義人則與她相鄰而坐。在香芽斟茶期間,父親從木碟里取過古義人仍有印象的栗餡包子遞給古義人他們。然後,他便開始了像是做好準備的講話。年歲相同,而且還是當年在真木高中的同年級校友的這種舉止,並不是古義人所期待的。剛才談及往事時,對方沒有任何開場白的做法,卻讓古義人的心情很好。
「從西南戰爭時算起,已經過去了六十多個年頭。到某個時期為止,叔祖父好像一直懷有反擊的希望。聽說,當被人稱為『西鄉先生的屯田兵』時,他還顯得有些不好意思。那也是這一帶人輕辱叔祖父的話,關於叔祖父要率領精心保存下來的愛犬部隊遠渡九州,那是誰也不會相信的吧……
「他本人越是抱有希望並不斷努力,就越是被周圍的人動輒便促狹地稱為『狂人的希望』,真是太可憐了。
「鎮上的狗全被殺光后,叔祖父聽到一個消息……說是由於戰時缺少食物,因而被主人家丟棄到山上去的狗,後來卻繁殖起來。其中,有著愛犬血統的狗又佔了大多數……我們叫這種狗為山狗……他該不是為了照顧這群野狗才進入森林的吧?!我認為,他不是僅僅因為絕望才去死的。
「從愛犬帶回來的字據,關於『犬舍』的事,還有記錄送養出去的狗的賬簿,他全都給帶走了。因此,家裡根本沒有資料什麼的。到目前為止,對於那些由町公所介紹來觀看『犬舍』的客人,讓看倒是讓看,只是我不去寒暄。
「我聽阿動說,在他的祖先中,有一位用岩笛調動百來條狗的『童子』。於是,我就對叔祖父也曾被說是『童子』一事真的產生了興趣。在那以後,我就以阿動為對象,也對他說了『犬舍』的來歷。今天迎來長江先生並介紹情況,倒不是因為長江先生成了著名作家,而是由於其他原因……在西鄉先生於西南戰爭中敗北后,把他的一條愛犬帶回來並大量繁殖,為這種徒勞的事業奮鬥不已的人,我覺得確實可憐,這才說了這些話。」
二
與真木彥開始共同生活以來,羅茲並沒有在智慧上變得富有生氣,倒是在那張因步入中年後精力不濟而顯得緊張的面龐上,皮膚顯出了與年齡相應的鬆弛。這一天,在回去的路途中,羅茲也露出了倦容,卻還想振作精神,對阿動說上一些有意義的話。
在這次對「童子」的「犬舍」所做的調查之中,羅茲帶來了真木彥贈送的佳能數碼相機,以及那本活頁筆記本。古義人最近為年輕人編輯的本人作品閱讀指南這本書的校樣,此時也夾放在她的活頁筆記本里。為了這本書,羅茲正在核對古義人所作的、與法國作家以及法國文化參贊之間公開討論的記錄。在與真木彥開始同居前後,這項工作曾被丟在一旁,她因此而放心不下。
於是,羅茲坐在正駕駛著汽車的阿動身邊,並不隱瞞想讓他聽自己敘說的意圖,開始確認古義人所作記錄的細部。
「關於今後要創作的小說,古義人寫道:
其實,我還沒有達到起草這部小說草稿的階段。現階段,只是每天在寫創作日記。
「接下去是一段告白,是把古義人最近回到故鄉后要幹什麼與小說的構想方法重複起來的告白。
我的主人公為什麼不願繼續住在東京這個中心地,而要到邊緣地區的森林中去呢?也算是我的分身的這位主人公,是想要重新驗證他自己創作出的作品世界中的根本性主題系列,更具體地說,就是鄉愁中的每一部分。尤其想要弄清楚有關『童子』的一些問題。存在於本地民間傳說中的這種『童子』,總是作為少年生活於森林深處,每當本地人遭遇危機之際,『童子』就會超越時間出現在現場,拯救那裡的人們。
「這實際上是古義人現在正做著的事。今天的實地調查,就是這其中一部分。阿動協助古義人所做的工作同樣也是如此。但是,我認為古義人和阿動對『童子』的把握方法存在著差異。前不久,真木彥曾經指出過這一點,只是到了今天,我才覺得實際情況確實如此。
「如同剛剛讀過的那樣,對於古義人來說,『童子』總是作為少年生活於森林深處吧,每當本地人遭遇危機之際,『童子』便會超越時間出現在現場,拯救那裡的人們,是那種極富神話特性的人物。
「另一方面,阿動的『童子』不都是很現實的嗎?!都是些實際在這裡度過人生的人物。『動童子』雖說在與強盜龜之間的活動中具有神話和民間故事的性質,可在銅山的暴動中,卻是實際發揮了作用。最後,溺死於森林中的大水,屍體被人們發現。阿動似乎對這一類『童子』的生活方式抱有興趣。照看了西鄉先生愛犬的『童子』也是如此,回到真木本町后,常年從事狗的育種和繁衍,太平洋戰爭臨近結束時,身為八十多歲的老人而死去。」
古義人看著正駕駛汽車的阿動被晒黑了的粗壯脖頸透出黑紅色,同時在想,他該陳述自己的意見了吧?但是,羅茲沒給留下這個時間。她喘了一口氣,大聲朗讀接下去的記錄:
主人公早在自己的少年時代,曾在教師的帶領下,參加了由孩子們為主體的、前往森林深處的探險。現在,他本人將扮演教師的角色,把村落里的孩子們集中並組織起來。
「阿動,你正在制定計劃吧?就是把阿新、阿勝以及其他孩子集中起來,以古義人為隊長,進入森林深處探險的那個計劃。」
由於阿動沉默不語,因此古義人代替他提出了修正意見:
「那個呀,是名為『森林的不可思議』的探險,與有關『童子』的系列不同,屬於其他民間傳承故事。」
然而,在這一點上,羅茲比古義人更了解實際情況。
「阿動和真木彥一起,在考慮將迄今各不相同的兩個民間傳承故事結合到一起來。在這次探險中,想要讓古義人見證這一切……在野遊之前就揭穿這一點,也許是我的不好……
「在這個記錄中,我認為特別有趣的,是下面這一段。當古義人在市個谷的日法學院談話之際,小說還僅僅處於構想階段。可是,那個叫黑野的人卻給十鋪席發來了信函,這種變故實際上是可能發生的。
「《堂吉訶德》下篇里,小說中的那些人物即便知道自己將被如何描繪,還是會與知道這一切的第三者交往並採取行動。這就是我所說的有趣了。」
主人公是一個曾參加發生於六十年代的政治活動的男子,四十年後,他將當時的團體重新組織起來,也就是說,率領這個由業已步入老境的成員組成的集團,出現在森林中的新居里。還發生了這種事。身為老人中的一員,主人公與往昔的夥伴們一起,戲仿而再現了當年未曾完成的政治性行動。顯然,這是一種戲劇般的嘗試,意在弄清戰後五十年以來日本社會進行重新審視的特性。同時,為探索「童子」而做的種種嘗試,則是從周邊審視這個國家二百年甚或現代化的歷史。
在此期間,當地人將闖入自己生活圈來的主人公視為上了年歲的狂人。孩子們以及年輕人之所以願意與他交往,是因為覺得葉芝所說的這位「憤怒的老人」的主人公滑稽可笑。這一次,他把從少年時代起就喜歡閱讀的《堂吉訶德》,放在了森林生活中的核心位置。在和他共同生活期間,基本上沉默不語的智障兒子與森林深切交感,向周圍表現出有別於父親的另一種水平的智慧。包括他所創作的小小曲目在內,在父子共同經歷的外在冒險以及內在冒險中,與《堂吉訶德》中的主從關係相照應。
閱讀完畢后,處理資料非常在行的羅茲鄭重其事地把從活頁筆記本中露出的校樣摺疊進去。
「……古義人先生在小說構想中,是如何描述羅茲的呢?」一直沉默著的阿動詢問道。
「為什麼我必須出現在小說里?」
羅茲如此反問,顯露出冷淡和不愉快的神情,原本想要補償曾被自己傷害的阿動的想法,此時卻一下子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三
這一天,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車子停靠在神社的石階前,讓明顯露出倦容的羅茲下了車,約好阿動翌日駕駛她那輛藍色塞當來接她之後,古義人他們便徑直駛回十鋪席去了。他們剛剛走下汽車,便看見身著紗質夏季紗單外褂的松男像是正在矮腳絲柏周圍消磨時間。前來照看阿亮的阿紗把他們一同迎了進來,她對住持說道:
「本想穿上純日本式夏日正裝讓人看看,不料羅茲卻回真木彥那邊去了,真是可惜啊。」
然而,松男卻罕見地像是存心要貶損自己。總之,在這下午的暑熱之中,誰都會感到膩煩的吧。在起居室落座之後,松男甚至不給阿紗留下準備冷飲的時間,就挑起了爭論性話題:
「美國人以及歐洲人呀,認為佛教僧侶是日本獨有的,甚至還將其視為國粹。倘若被日蓮宗這麼說,那也就沒辦法了。可是,目前出現了一種誤解的傾向,要將這種觀點擴大到佛教整體。不過,如果連阿紗也這麼理解,那可就讓人感到凄涼了。佛教,原本是印度的東西。傳到西方后,甚至對原始基督教也產生了影響。」
阿紗隨即大大咧咧地認了錯,當她端出冰鎮麥茶,將從冰箱里取出的手巾把子送到松男面前時,她說道:
「按理說,強調日本特質甚至具有排外性的,那是神道。」接著,她繼續往下說完后,便一個人先行回去了。「真木彥之所以攫住了羅茲的心,作為當然的權利,在於他強調了神道這一點。從最初開始,松男就不是他的對手。」
「咱對真木彥可什麼都……」松男向阿紗的後背招呼著,可她全然不把自己當回事。
只剩下自己在與古義人面對面了,松男想要交談的內容,無非是挂念真木彥和羅茲的事。古義人在想,假如羅茲還有餘力趕來十鋪席整頓工作,松男將會如何呢?
「並不是一定要對古義人先生再三贅述,只是日本的神社呀,有別於佛教各宗各派分屬於不同系統,神社具有很強的統合性,被置於同一個系統的構造之內。日本也有所謂的教派神道,戰前,為了區別於這個教派神道,便作為國家神道而將全國的神社統一起來。或許這麼說更好一些。戰後,神社本廳這個機構也擁有自己的權利,把幾乎所有的神社全都統一起來。
「古義人先生,如果現職神官與美國女性結婚的話,將會發生什麼問題呢?咱呀,心裡實在放心不下,全家都已經成為神官的真木彥嫡系本家的父親呀、哥哥呀,還有同祀一個氏族神的居民代表們,他們將如何接受這個現實呢?
「作為現實問題,是怎樣向神社本廳提出申報呢?」
「不提出申報也可以吧?」
「神官並不正式結婚,就在社務所與外國女人同居嗎?即便一般說來,這也是個醜聞啊!」
「……松男君,有什麼解決問題的構想嗎?」
「沒有!毫無辦法!」不識寺的住持說,「不過,我清楚地知道,問題的癥結首先在於真木彥與阿動君之間。
「真木彥來到這塊土地后,很快就對阿動君寄以希望,為他學習英語進行個人教授。因為,他既不是國學院大學也不是皇學館大學的畢業生,而是畢業於同志社大學。
「就真木彥這個人物的性格而言,他有一個根深蒂固的癖好,那就是首先要樹立假想敵,通過與假想敵的對抗來產生力量。他接任三島神社的神官時,發現相鄰地界有一座寺院,於是便對不識寺及其住持燃起了對抗意識。然後,又對比我的寺院顯然更為古老的山寺產生了興趣,這就成了他與阿動君互相親近的開端。加之作為學生來說,阿動君本身就具有優秀的素質……
「當時,古義人先生你快要回到十鋪席來了。在我們這裡,作為幫助古義人先生工作的年輕人,阿紗向你推薦了阿動君。阿動君和古義人先生呀,如果追根溯源的話,早先還是一族呢。而且,為阿動君起名字的人,說是古義人先生你,這也不會有錯吧。嗯,因緣非淺的關係呀。可是,真木彥當然不能接受這一切。於是,在古義人先生你到達這裡以前,就進行了反對長江的洗腦工作。最初,阿動君對你採取了對抗性態度,我這也是從阿紗那裡聽說后才知道的。不過,阿動君或許是漸漸被你所吸引的緣故吧,開始熱中於為你工作了。
「於是,真木彥就正式把古義人先生當做自己的假想敵了。然後呀,經過認真調查和初步準備,就搞出了那出自編自演的『御靈』大遊行,卻又因為效果之好大出意外,因而感到極度後悔。就這一點而言,嗯,這傢伙在人格上也是有其脆弱性的。
「不過,吸引了阿動君內心真情的,並不僅僅是你。他之所以如此精勵恪勤地在你那裡工作,不如說,更是因為羅茲。你在納骨堂的事故中受傷住院后,阿動君是多麼熱情地陪伴她進行野外調查呀!你並不很了解吧?如果能把女人帶到森林中的鞘那裡,進入她本人的鞘也就很容易了。這可是古義人先生也知道的傳說啊。阿動君好像就把羅茲護送到了鞘。
「如此看來,真木彥最終的假想敵就是羅茲?也就是說,羅茲受到了攻擊。而且,如果把她佔為己有的話,較之於十鋪席,阿動君大概更會接近神社社務所。這就是『射將先射馬!』吧。
「話說真木彥的計劃在順順噹噹地展開。但是,他也出現了一個誤算。既然真木彥沒把羅茲本人作為需要獵取的目標,那麼與身為女性的羅茲之間的關係,就是額外的收穫了。真木彥早先是否在盤算,在羅茲來說,與神官的情事即便能讓自己感受到日本風格的樂趣,也是不可能與其深入發展下去的。
「然而,羅茲卻是一個認真的人,與真木彥一度發生肉體關係后,便一定要發展為婚姻關係。如此一來,真木彥也不是那種抹臉無情的人,在人格上存在著剛才所說的脆弱性。於是,就被這種事態逼到了現在的尷尬境地。」
「比起我來,松男君掌握了更多確切的情況。」古義人說,「只是我有一個疑問,那就是你為什麼如此熱中於真木彥的問題?倘若讓羅茲來評說的話,她也許會說,松男君該不是抱著危機感吧?對一個美國人不區分神道的神社與佛教的寺院之差別而進入日本傳統構造這一事態所抱有的危機感。」
「非常正確!就是這樣!」
「是的,我並不打算惹惱松男君。我呀,剛才也說了,假如不儘快向神社本廳提交申報,我覺得,這個結婚很快就將因為思想性原因而被取消。羅茲好像認為真木彥是一個具有革命性的實踐家,可是真木彥和羅茲考慮的課題呀,是不可能進行革命性實踐的。正因為考慮到革命性實踐的困難。自己才在小說里進行這種實踐的。」
「假如是古義人先生寫入《燃燒的樹、綠色的樹》中的教會的故事,我自己也是模特之一,所以,經常會有一些話想對你說。但是,我本人從不曾認為,在我們生存期間,新的『救世主』就會出現並實現那個構想。更何況我不認為真木彥如同預言的那樣,將是現身而出的最後的義兄。如果羅茲目前還在這樣幻想著的話,畢竟她是博學的知識分子,因此從夢境中醒來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是這麼回事。」
「如此一來,不就成這樣了嗎?只要制止他們提交正式的結婚申報……對於這種戰術,阿紗會感到憤怒吧……再過上一段時間,對真木彥來說,就成了對偷嘴吃感到膩味的男人;而對羅茲來說,則會是一個覺得被偷嘴吃的樂趣也不過如此的女人。這樣一來,她們就會作為好朋友而長久交往……
「這就是最為穩妥的前途吧。如果確實如此的話!美國中年女性的性能量可真了不得呀,真木彥已經沒了精氣神,滿臉灰暗。事實上,已經可以聽到這種傳聞了!」
對於不識寺住持的這股俗氣,古義人早已感到膩煩,便打算將這個話題告一段落。
「可是在現階段,事實是愛情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燒,所以,還是不要指望理想的結果很快就會出現。儘管如此,我想,像松男君這種人,不會僅僅因為這點兒小事就來這裡吧……」
松男敏銳地捕捉到了機會。他從染有淡藍色花樣的布塊和竹籃中,取出用曲別針將幾種發票別在一起的賬單遞了過來。是納骨堂的修理費以及內部整體改造費用。上面排列的數字,竟讓古義人懷疑是否多寫了一位數。
吃著住持送來用作晚餐的麥當勞「糖汁烤漢堡牛肉套餐」,古義人開始尋找阿亮寫下的作品標題。這個作品是阿亮在和阿紗看家期間,用全部時間在五線譜上寫成的。
「……《被偷嘴吃了的羅茲小姐》怎麼樣?」阿亮問道。
「什麼曲子?」古義人雖說在應答,卻連確認音調的勇氣都沒有。「所謂被偷嘴吃……難道他聽了與住持的談話?……」
「在莫扎特的詠嘆調中,有《男人們總想偷嘴吃》,」阿亮說,顯示出剛才那不愉快的神色只是為開玩笑而裝出來的,然後,他的臉上便顯出了開心的笑意。「這可是K433①啊!」
①K433,莫扎特作品第433號——譯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