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權力蛋糕再分配
第一節行賞未必全論功
且說一場叛國的陰謀終於被粉碎,王翦和桓齮率大軍入城,開始收拾殘局。成蟜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自然讓王翦和桓齮二人的勝利成色大減。在嬴政的授意下,找來一個身材和成蟜相仿的人,搗碎面目,讓人無法辨認,再著以王子冠服,冒充成蟜,懸於城頭示眾。另外兩個主謀浮丘伯、樊於期皆安然逃脫,保住了性命。而那些沒能逃脫的士兵和官吏們,就只能怨自己命苦了。王翦和桓齮的大軍所到之處,一個活口不留,死者數以萬計。至於屯留、蒲惣二城中那些無辜的老百姓,則被強行遷移到千里之外的臨洮,扶老攜幼,背井離鄉,二城為之一空,數年不復見炊煙。
前方的戰場尚未打掃完畢,在秦國的都城咸陽,卻又開闢了一個新的戰場:爭權奪利的戰場。成蟜之死是一大契機,正好可以藉此來一場權力再分配。凡在成蟜事變中立有功勞的的小朋友們,大家排排坐,分果果。
最大最紅的蘋果,自然是給了嫪毐小朋友。因為劉媼的出現,讓太後趙姬和嬴政的關係和好如初,太后的權勢得到更進一步的鞏固。嫪毐再對太后那麼枕邊風一吹,金蘋果不給他又能給誰?於是,嫪毐進封為長信侯,山陽被劃為特區,成為嫪毐的居地,河西太原郡則改為毐國,也歸嫪毐所有。一時之間,朝政之事,無論小大皆決於嫪毐。
其它分到果果的,則為宗室中的昌平君和昌文君,二人皆拜為相國,在名義上已經和呂不韋平起平坐了。王翦、桓齮、蒙武等軍中將領,也各有封賞不等。
然而,李斯的官職卻依然原地踏步。他的功勞小嗎?不小。他的功勞大嗎?很大。以他所立功勞來看,他完全應該官升一級才對。但是事實卻是,他依然還是客卿李斯。對此,李斯自然是有想法的。但他也知道,只有實現了社會主義,才能真正作到按勞分配。李斯雖然也立下大功,卻並不能得到相應的獎賞,看起來好像是因為生不逢時的緣故。然而,李斯心裡卻明白得很,不是因為他生不逢時,而是嬴政自有他的苦衷。他不是不想賞李斯,而是沒法賞。
比客卿再高一級別的位子,那就只能是三公了。可李斯才三十八歲,如此年輕便位列三公,嬴政好意思給,他也未必好意思坐啊。況且,再仔細分析一下,在三公之中,相國已經有了三個,本來就已經大大超出了編製,不可能再加塞。御史大夫的位子也由隗狀占著;國尉倒是已空缺多年,偏偏他李斯並沒有顯赫的軍功,在軍隊中也缺乏足以服眾的資歷和威望,因此,國尉的位子他是更加別想了。
對李斯來說,作不成三公,退而求其次,弄個九卿噹噹也好的啊。客卿前面這個「客」字,有些類似今日代市長、代省長前面的「代」字。從客卿到九卿,說起來是平調,但畢竟也可以算得上升了半級。可是,九卿的位子上也都有人了,人家又沒犯什麼錯誤,總不能把人家抹下來吧。因此,李斯陞官暫時是沒戲了。當然,嬴政也少不了對李斯進行物質獎勵,但光光是物質,顯然並不足以安慰李斯。
改變你能改變的;接受你不能改變的;知道它們之間的區別。李斯是識時務的人,他的最佳策略就是繼續忍耐,等待時機。他對自己的前途依然充滿信心,他已經向嬴政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和實力,在未來的帝國政府當中,他握有優厚的股票期權,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兌現而已。
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如意時,只要想想,非洲還有許多人在餓肚子,中東還有許多人在挨槍子,心裡或許也多少會覺出些自己的幸運。但是很顯然,以李斯的社會地位和思想背景,這樣的法子對他是全無作用的。饒是如此,當李斯一想到呂不韋的遭遇,心裡也還是不禁平衡了許多。
第二節低谷中的呂不韋
宇宙遵循著能量守衡定律,官場也一樣遵循著權力守衡定律。河水在流,黑鳥肯定在飛。有人的權力增加了,就必然有人的權力被削減。因此,嫪毐等人的權力大增,就意味著呂不韋的權力大減。昌平君、昌文君同時被任命為相國,更是對呂不韋傳統地盤的赤裸裸侵略。然而,儘管呂不韋的權力慘遭搶劫,他卻不能反抗。這場搶劫,正大光明,合情合理。原因有二:一是對他原罪的救贖。嬴政剝奪他的權力,便是為了昭告天下,呂不韋並不是他嬴政的生父,因為按照常理,骨肉至親,兒子是不會為難老子的。呂不韋為了避嫌,自然也不能對此公然表示抗議。二是因為樊於期。樊於期出任中尉,乃是由於呂不韋的舉薦。秦國的連坐之法向來嚴酷,樊於期謀反,呂不韋作為舉薦人,沒有被滅三族,而只是犧牲了部分權力,也屬於格外的法外開恩,他應該暗自慶幸才是。
呂不韋可以容忍一時的失意,可他下面的人卻炸開了鍋。他門下的舍人、家童,都指著他吃飯養家,投奔他的朝廷官吏,也都靠著他升官發財。呂不韋作為一個龐大利益集團的代言人,他的失敗,便會危及到整個利益集團。一時間,下面的人群情激憤,紛紛跳出,要求朝廷給個說法。面對這些「小忠,大忠之賊也」的手下,呂不韋也只能壓著火氣,好言安撫:牛奶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
經過人事和權力調整,呂不韋和嫪毐之間的多年均勢終於被打破,呂不韋開始落了下風。呂不韋心裡清楚,他輸就輸在沒有得到太後趙姬的支持。曾經,趙姬是那麼愛他,為了支持他,她可以將她的肉體出讓給異人。如今,趙姬把這份愛完全轉移傾注到了嫪毐身上,連渣也不給呂不韋剩下。
趙姬早已變心,心變則愛憎變。當年,彌子瑕寵幸於衛君。衛國之法:竊駕君車者刖。彌子瑕的母親生病,彌子矯駕君車以出,前往探母。衛君聞而賢之,曰:「教哉!為母之故,亡其刖罪。」異日,彌子瑕與衛君游於果圍,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啖君。君曰:「愛我哉!亡其口味以啖寡人。」後來,彌子瑕色衰愛弛,得罪於君,君曰:「是固嘗矯駕吾車,又嘗啖我以餘桃。」同樣的行為,前後評價完全相反,令人齒冷。無它,變心之故也。哈姆雷特嫌惡冢中枯骨郁利克,其理同也。後世電影《大話西遊》中有對白如下:從前和人家一起看月亮的時候,叫人家小甜甜,如今新人勝舊人,叫人家牛夫人了。語雖直白不文,其悲哀一也,非飽經愛恨滄桑者,不能道此。
愛情和權力一樣,失去的時間越久,復辟的可能性越低。對於再贏回趙姬的人乃至她的心,呂不韋已經不抱任何希望。而對嫪毐這個吃軟飯的,呂不韋則是越來越嫉恨和唾棄。他冷眼看著嫪毐囂張跋扈,心裡惡狠狠地咒道:賤人嫪毐,叫你吹騷脬,總有一天吹爆你個狗日的。
在這段人生中最為低潮難捱的日子裡,總算還是出了樁喜事,值得大大慶賀,呂不韋的心情也因之大有好轉。這樁喜事就是:《呂氏春秋》終於編纂完成。
成書之後的《呂氏春秋》,分為八覽(有始、孝行、慎大、先識、審分、審應、離俗、時君)、六論(開春、慎行、貴直、不苟、以順、士容)、十二紀(孟春、仲春、季春、孟夏、仲夏、季夏、孟秋、仲秋、季秋、孟冬、仲冬、季冬),共二十六卷,合二十餘萬字。可謂煌煌巨著,亘古少有。
第三節適時而至的《呂氏春秋》
不早也不晚,《呂氏春秋》偏偏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殺青面世,對呂不韋來說,是否存在有趕稿沖喜乃至示威的嫌疑,今日已不得而知。然而,從嬴政二年開始立項算起,《呂氏春秋》已整整編了七年,工程浩大,萬眾矚目。今日終於書成,自然稱得上是秦國政治和文化生活中的一件劃時代的大事,而呂不韋作為該書的主編和贊助人,自然免不了要藉機大肆宣揚一番,為自己撈取更多的政治資本。
於是,呂不韋召開了盛況空前的新書發布會,大擺宴席,廣邀百官。呂不韋此舉,固然有人多勢眾、共襄盛事之用意,卻也另存有一個目的:他要藉機來探探朝中的水深,把把百官的心脈,他倒要看看清楚,在嫪毐正當紅得寵之際,究竟還有多少朝廷官員願意踏進他相國府的大門。
呂不韋畢竟當權多年,根深葉茂,威望赫赫,有份收到請柬的官吏,無不賞光出席。本來就站在呂不韋這一邊的官吏,自不消多說。而那些兩頭觀望的騎牆派官吏,也不敢不來,畢竟呂不韋還遠沒落到牆倒眾人推的田地,自己也犯不著提前開始站隊表態。獲得邀請的也頗有些是嫪毐的黨羽,他們懾於嫪毐的權勢,本並不願到場,但一來呂不韋和嫪毐並沒有公然決裂,從面子上來看,大家還都是其樂融融的一朝之臣;二來他們參加的是一場文化盛宴,只有風雅,不關政治,有了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倒也不再顧忌。自然,遍插茱萸少一人,惟獨嫪毐不曾出席,呂不韋也恰好忘了給他發請柬。
今日的聚會不比正式的朝會,氣氛要輕鬆活潑許多,大家也都暫時卸去了官僚的面目,換上一副類人的面孔。而也正是這樣的聚會,最能看出,每個官員平時的人緣、威望、交遊以及在同僚中的地位,誰和誰關係好,誰和誰又是一派,誰和誰互相不搭理,誰和誰又明仇暗怨,往大殿里那麼一擺,便都顯露無遺。
李斯當官的工齡已有五年了,不能算長,但官卻已經做到客卿,其能力也是有目共睹,嫪毐和呂不韋雖然是死敵,但李斯卻能左右逢源,和他們的關係都保持得不錯,而且更重要的是,李斯和嬴政走得很近。以李斯的年紀和他與上層的關係,未來的前途不可限量。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而那些官吏們的眼睛卻又比群眾的眼睛還要雪亮上百倍,李斯身上的這些情況,他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中,自然對李斯不敢怠慢,見面都是極盡熱情,乃至不惜肉麻。
酒過三巡,步入正題,開始在席間傳閱《呂氏春秋》。我們不妨想象,二十餘萬字,全部書寫在竹片之上,所有的竹片加起來,得有數千斤重,要好幾間屋子才能裝下,那是怎樣的規模和壯觀。也正因為此,在席間傳閱的,只能是全書的一小部分。百官們管窺錐指,難盡全貌,自然也不便置評,於是紛紛給呂不韋道賀,以為萬世之盛舉。
李斯捧著冰涼的竹簡,有些墨跡猶自未乾,他心中也大為激動。編撰《呂氏春秋》雖出自他的提議,但他沒想到的是,呂不韋居然真的辦成了。他知道,為了編撰《呂氏春秋》,呂不韋是下足了血本,三千舍人,七年光陰,花費數萬金,然而從始至終,呂不韋沒皺過一下眉頭,要錢給錢,要人給人,熱情絲毫不減。關於這一點,李斯也是不得不佩服並油然起敬的。
呂不韋素來重視李斯的意見,今天尤其。今日的來賓,官比李斯大的有,水平比李斯高的卻沒有。要評價《呂氏春秋》,李斯無疑是值得信賴的權威。
於是呂不韋問李斯道:「諸公抬愛,皆賀老夫,老夫愧不敢當。客卿素有大才,願聞客卿高見。」
李斯朗聲道:「李斯獨不賀相國。」
呂不韋呀了一聲,笑容也有些僵硬起來,又問道:「以客卿之見,當是如何?」
第四節弦外之意
呂不韋的問話暗藏不滿,眾人也都眼神異樣地望著李斯:在相國大喜的日子,難道李斯會不知好歹,偏要口出狂言,謀殺風景不成?
李斯不急不慢地道:「李斯不賀相國。《呂氏春秋》歷時七載,一朝告竣,此非相國之喜——實為我大秦之喜也。大秦得此書,足堪傳諸久遠,子孫受益,勝於連拔百十名城。相國成此書,功在社稷,縱有滅國之功,不能過此。李斯賀我大秦,再賀後世學子。今世百家爭鳴,互不相讓,孔墨老莊,莫衷一是。求知學子,倉倉皇皇,難為取捨,不知去從。相國之書,采百家之長,棄百家之弊,融為一爐,定在一書,開卷則知天地萬物,閉卷已曉古今變化,此實後世學子之大幸大福也。李斯不敢賀相國,反竊為相國所費巨萬之錢財悲也。」
李斯言出,座中諸公的情緒這才轉危為安,再聽得最後一句,也都忍不住大笑起來,並暗贊李斯的拍馬功夫實在高明。
呂不韋已是長遠沒享用過李斯的馬屁了,久別重逢,還是那麼的受用。況且,李斯也很識相地沒有提到編寫《呂氏春秋》其實是他的主意。呂不韋捋須大笑,道:「錢財乃身外之物,本相何惜之有。」於是舉杯,與眾人共飲。
歡樂的場景,反而倍添哀愁。在一片笑容之海中,呂不韋忽起悲興,嘆道:「天地無終極,人命如朝霜。千年之後,《呂氏春秋》尚在,你我卻已皆歸於黃土,與草木同朽了。」在說到這些的時候,呂不韋的目中竟彷彿泛著淚光。滿座賓客也不禁唏噓感傷。
呂不韋平靜了一下心情,又慷慨言道:「東方六國,兵強不如我秦,法治不如我秦,民富不如我秦,而素以文化輕視我秦,譏笑我秦為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本相自執政以來,無日不深引為恨。今《呂氏春秋》編成,馳傳諸侯,廣布天下,看東方六國還有何話說。」字字擲地有聲,百官齊齊喝彩。
呂不韋又召士人出來答謝。這些士人才是《呂氏春秋》的真正作者,對此呂不韋也坦然承認。從他們的儀態來看,應該是經過事先挑選。但見士人們均精神飽滿,神態倨傲,渾不以滿殿的高官貴爵為意。那時節的士人,有著直挺的脊樑,血性的張狂。按他們自己在《呂氏春秋》里所記載下來的,他們是這樣的一群士人:「當理不避其難,臨患忘利,遺生行義,視死如歸。」「國君不得而友,天子不得而臣。大者定天下,其次定一國。」「義不臣乎天子,不友乎諸侯,得意則不慚為人君,不得意則不肯為人臣。」
數百士人魚貫出入,不能算是閱兵式,倒能稱得上是閱士式。百官看著這些整齊強悍的士人們,也猜得出呂不韋的弦外之意:即便某天我呂不韋完全失勢了,只要有手下這批死士,任誰也休想將我輕視。和我作對?再好好考慮考慮吧。
李斯沉默地喝著酒,偶爾好奇地掃呂不韋兩眼。看來,是時候該重新認識這個老邁的傢伙。
第五節權力俱樂部
李斯已經不再有著青年時代的憤怒了。那時,他剛來到咸陽,一無所有,沒有身份和地位,沒有財富和房產。而他所要去往的咸陽官場,卻又是一家全封閉的貴族俱樂部,呂不韋就是這傢俱樂部的主人。這傢俱樂部,只對會員開放,根本就不帶外人玩。李斯只能徘徊在俱樂部之外,對於裡面的風光,他既妒忌又羨慕,並希望自己也能有進入的一天。這個時候,他和呂不韋的關係是徹底對立的,呂不韋就是他的仇人。
歌德說過一句浪漫凄美的話:我愛你,與你無關。李斯想對呂不韋說的卻是這樣一句話:我恨你,與我無關。誰叫你們這些俱樂部里的人只顧自己快活,從來不往外看,也從來不曾發現門外我的存在,我,本比你們所有人都更有資格更有能力享受俱樂部里的一切。李斯要驚醒俱樂部里的人,引起他們的注意,從而為他將門打開。他有兩個方法,一是一把火把屋子給燒了,就像後來陳勝吳廣乾的那樣;二是站在門外大聲吶喊,乃至咒罵,瘋狂捶門,只求有人能夠聽到。李斯選擇的是第二種方法,他也只能如此選擇。
彼時的李斯,有著太多壓抑的憤怒,因此很難對呂不韋作客觀的評價。在彼時李斯的眼中,呂不韋始終只是一個商人,目光短淺、惟利是圖。對商人的看法,他和他師兄韓非完全相同:所謂商人,乃是五蠹之一,是人類的渣滓,社會的蛀蟲。誠然,商人作為一個比妓女還要古老的職業,在古代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一直是受到鄙視和厭棄的,至有無商不奸之說。販子,無恥之徒也。可見,古時候的商人,地位遠遠不如今天來得高。比較而言,商人的地位,過去被踩得太低,今天卻又被抬得太高。今日流行的價值觀,便是商人的價值觀。所謂成功,便是金錢的成功,從大里來說,看你手中里有多少鈔票,從小里來講,看你掏出什麼牌子的煙。而那些成功人士,也早拋棄了富翁富婆這樣土氣的頭銜,換上了社會精英、財富英雄的新裝。我於經濟學不甚瞭然,而那些經濟學家們似乎也沒有打算讓我瞭然。但很明顯的是,當製造者得到的利潤遠遠少於販賣者得到的利潤,當消費者不得不接受某些價格遠遠高於價值的產品,當勞動和收穫在不同的人身上呈現出巨大的反差,這其中一定存有問題。由前可見,仇富心理,古已有之,非今日始。仇富者純粹是紅眼病嗎?韓非是紅眼病嗎?未必盡然。
反觀在古代倍受追捧的讀書職業,近來蕭條了許多。古人云: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近日,讀書這份曾經很有前途的職業也開始有向下品靠攏的趨勢。和商人不同的是,讀書人的地位過去被抬得太高,今天卻又被踩得太低。所謂的社會分工,三教九流,原來也有風水輪流轉的時候。
話說回來,如今李斯已躋身俱樂部之內,而且成為VIP會員,他可以近距離地觀察呂不韋的所作所為,而且同朝為官,呂不韋的許多心路歷程,他也能夠感同身受。現在的李斯,可以相對冷靜和公允地對呂不韋進行評價。
第六節呂不韋的仕途回顧
呂不韋的仕途經歷,只能用夢幻兩字來形容。他並沒有在基層歷練過,也不曾在權力之梯上經過艱辛的爬行,他第一份官職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國,仕途之順利,可謂空前絕後。小時候看西遊記,常常疑惑,孫悟空為什麼非要經過九九八十一難,這才修成正果呢?他完全可以馱著唐僧,一個筋斗雲翻到西天,取走真經的呀,那多快捷多省事啊。後來漸漸明白,小時候的我太過功利,其實最重要的也許不是結果的滿意,而是過程的快意。人生就像請客吃飯,非求一飽,而是在於盤中滋味,席間風情。呂不韋作為一個職業官僚,從一開始,他就已經取到了真經,從此再無奮鬥目標,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
呂不韋之所以能一步登天,榮居相國,靠的是他對嬴政父子的擁立之功。然而,相國乃是朝野之所望,百官之楷模,光躺在舊日的功勞簿上吃老本顯然不行。從庄襄王元年,到現在的嬴政八年,算起來,呂不韋在相國的位子上已經待了十又一年。呂不韋的仕途已經即將到達終點,是時候該檢討總結自己執政多年來的業績,給自己也給歷史一個交代了。
這十一年來,呂不韋到底幹了哪些值得書寫的事情呢?領導者的第一原則:所有的錯誤,都是你的錯誤。由是言之,所有的功勞,自然也離不開領導者的英明領導。在呂不韋的任內,有以下幾件值得書寫的大事,應該均可記在呂不韋名下。
一是滅亡東周,發生在呂不韋上任的第一年,為呂不韋親手操作。當時的東周已是風雨飄搖、弱小不堪,全部領土加起來也只不過七個縣城(河南、洛陽、穀城、平陰、偃師、鞏、緱氏)而已。六國中的任何一國都具備絕對實力,可以輕易滅之。因此,滅亡東周並不能顯出呂不韋的本事,實際意義也不大,然而其象徵意義卻非常巨大:它宣告了凡三十七王、八百六十七年的周朝從此不復存在,世間再無天子。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之後,戰爭便只是戰爭,再無正義和非正義之分。此後,秦國攻打六國,也不用再擔心跳出個所謂的天下共主,對秦國的暴力表示強烈的抗議和譴責。
二是開疆拓土,大有斬獲,先後為秦國增加了三川郡、太原郡、東郡。
三是擊潰五國聯軍,事在嬴政六年。從此,六國只有被動挨打的份,再也無心西向伐秦。合縱連橫,曾為多少能人異士提供了絢爛舞台,演繹出他們人生中最華麗的樂章,也從此徹底地成為了一個歷史名詞。
四是決策修建鄭國渠。當時鄭國渠尚在建設之中,只見投入不見產出,是利是弊還難以定論。
除卻以上四條,現在呂不韋又在自己的相國履歷上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呂氏春秋》。可以說,能否千古流芳,呂不韋很大程度上就指著這本書了。
《呂氏春秋》雖然由呂不韋以相國之身份出面主編,卻並不像後世的《永樂大典》、《四庫全書》那樣,有著明顯的官修痕迹。《呂氏春秋》深具民間色彩,裡面充斥著那些編書者——不得志的士人的牢騷和鬱悶,不歌功頌德,不隱諱曲折,新鮮活潑,非常原生態。而在每章每節的末尾,也並不來個臣不韋曰:如何如何,贈格楞格。
第七節李斯眼中的呂不韋
《呂氏春秋》的編撰完成,讓李斯對呂不韋刮目相看。原來,呂不韋雖然是商人出身,心中也並非總是計較著利益得失的。他是真心想編一部曠古未有的大書。姑且不論書的質量如何,至少其起點高遠,衷心赤誠。
單就成本和產出來看,《呂氏春秋》投入巨萬,發行量卻不會超過十冊,而且這十冊也不可能投入市場銷售,只能免費贈送,核算下來,是徹頭徹尾的虧本買賣。然而,這筆買賣呂不韋還是做了,而且做得心甘情願。就算像呂不韋這樣精明的商人,也懂得不是什麼行業都可以產業化的道理。這個世界上,應該有比經濟利潤更嚴肅更高尚的目的。退一萬步來說,在商言商,呂不韋以巨萬的投資虧損,卻買來了千秋萬世之名,還能有比這高明的生意經嗎?
作為一個非凡的政治家,其社會責任感和時空遠見,決非建立在金錢的衡量之上。在李斯看來,呂不韋的所謂四大功績,無足可道。只有《呂氏春秋》,才體現出了呂不韋的個人特色,以百世之利先一時之務,也是他異於乃至高於秦國歷任相國的地方。夫為官者,往往著力於當下之政績,以一時之務先百世之利,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求多求快,不顧其餘。如果沒有頭痛腳痛,那就先創造出個頭痛腳痛來,總之,一定要作出些人人都能用肉眼看見的政績來。
曾讀蘇軾先生所撰《潮州韓文公廟碑》。韓愈謫守潮州,治理潮州不到一年,便被調離他任。然而,就這短短不到一年的任期,卻使得潮州人對韓愈感恩戴德,「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韓愈為官的魔力何在?他到底干出了些什麼驚天動地的政績來?說起來其實卻簡單得很,「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至於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
讀著《呂氏春秋》,李斯不禁忽然想念韓非起來,不知道韓非的書作得如何了,他在韓國過得可還如意否?韓非,你我正當壯年,這世界必將屬於你我。呂不韋已經老了,《呂氏春秋》將是他政治生涯中的最後一件大事。這個世界,永遠都不缺大事發生,接下來,還有更大的事業,比《呂氏春秋》還要偉大千萬倍的事業,那就是殲滅六國,統一天下,但這樣的偉大事業,不會再輪到呂不韋的頭上了,而是註定要完成在嬴政和我的手裡。
一個人不能選擇他的出生,也無法選擇他所處的時代。數算五千年長河,留下的史書典籍,對後人來說,已是多得用一生都無法通覽一遍。儘管如此,在中國的土地上,歷朝歷代都有著無數鮮活的生命和感情,一樣的五穀雜糧,一樣的男歡女愛,一樣的悲喜情仇,他們的故事,他們的經歷,卻不曾在史書上佔得隻言片語,史官們也不曾慷慨地為他們記上哪怕隨便一筆。人和人是多麼的不同,既有「寧為盛世狗,不作亂世人」的無奈,也有「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遺臭萬年」的激烈。對李斯而言,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他所恐懼的,便是活在一個註定平庸而無名的時代。感謝上天,讓他生得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剛剛好趕上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
將《呂氏春秋》向朝廷百官炫耀過一番之後,呂不韋又來向天下炫耀。他將《呂氏春秋》佈於咸陽市門,上懸千金,無論諸侯游士賓客,凡能增損一字者,當場以千金作為獎勵。很難講,仕途失意的呂不韋,是否有藉此抒發內心的憤怒失落和挑釁嫪毐及太后一黨的嫌疑。
當年,商鞅變法,為了樹立權威,取信於民,立三丈之木於國都市南門,宣稱能將木頭搬到北門者,獎勵十金。老百姓都不相信有這等好事,沒人敢動。於是提高賞格到五十金,終於有膽大者,將木頭搬到北門。商鞅當場兌現了五十金的獎勵,以明不欺。
呂不韋一向出手闊氣,千金的賞格,比商鞅當年大方了數十倍。可賞越重,反而越是無人敢出手。過了一個月,還是無人響應,呂不韋這才得意地將《呂氏春秋》收回。還好,達利沒有生在那個時代,像他那樣的瘋子,打著藝術的幌子,舉火將《呂氏春秋》燒個乾淨,說這樣改動才算最好,於是,一字千金,二十萬字就是二萬萬金,秦國多少年的GDP,恐怕都得全給搭進去。
第八節嫪毐的煩惱
儘管呂不韋對《呂氏春秋》又是造勢,又是炒作,功夫下足,但當他將書進呈給嬴政之時,卻依然受到嬴政的冷遇。呂不韋原以為可以憑藉《呂氏春秋》,打一場漂亮的仕途翻身仗。只要能夠將《呂氏春秋》定為國策國綱,奉為秦國的治國理論和思想,那他呂不韋就成了秦國的教皇,即便從此不作相國,誰又敢動他分毫?
然而,嬴政對《呂氏春秋》卻並不感冒。嬴政現在急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奪回屬於自己的權力,成為秦國名副其實、惟我獨尊的王,而不是從《呂氏春秋》中學習怎樣治理國家。換而言之,嬴政想要知道的是該如何對付呂不韋這樣的權臣,而在《呂氏春秋》里,是不可能找到這樣的答案的,呂不韋也不會那麼傻,在《呂氏春秋》里為自己自掘墳墓。
雖然嬴政對《呂氏春秋》表示冷淡,但以呂不韋的權力,他也完全可以採取迂迴戰略,先在政府和軍隊中推行《呂氏春秋》,造成即成事實,一旦呂氏學說在下面得到普遍尊崇,也不怕嬴政不追加承認。然而,《呂氏春秋》在下面的推廣也是阻力重重,很快便無疾而終。這其中,嫪毐的阻撓自然功不可沒,嫪毐自己雖編不出《呂氏春秋》,但作梗攪黃的能力還是有的。嫪毐也知道,一旦讓《呂氏春秋》推廣開來,呂不韋成了秦國思想界和理論界權威,成了佈道者和解釋者,對他現有權位的傷害將是巨大和無法癒合的。
雖說嫪毐在和呂不韋的明爭暗鬥中讓呂不韋再度受挫,但是他卻並沒有太多的成就感,他的心思已經不在呂不韋身上,在他看來,呂不韋已經不再是他最可怕的敵人。他最可怕的敵人,已經變成了那個日漸威嚴和冷酷的秦王嬴政。
外人只看見嫪毐那易享的福,又有幾人讀到嫪毐那難念的經?依照慣例,明年,也就是嬴政九年,嬴政年滿二十二歲,將舉行冠禮,可以正式佩劍。而這也就意味著,嬴政將正式親政,掌握秦國的最高權力,任誰也不能阻擋。眼下,朝廷大小事宜都還是由他嫪毐來決斷,風光無限,但這樣的好日子已經持續不了太久。嬴政親政之後,他手中的這些權力不可避免地要被收回。他可以順從地交出權力,仗著太後趙姬的庇護,他或許可以暫時苟全富貴,但依靠趙姬終究不是長遠之計。趙姬能保得了他一時,保不了他一世。太後年紀比他大將近二十歲,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先他而死。太后一死,他又能依靠誰去呢?況且,他和趙姬已經生了兩個兒子,一個五歲,一個四歲,他們繼承了父母的美貌,都生得聰明俊俏,招人疼愛,讓他忍不住幻想,將有怎樣美妙的未來在為他這兩個兒子而等待。然而,這兩個兒子卻又是不定時的炸彈,他們雖說是愛情的結晶,卻也是通姦的罪證。一旦讓嬴政發現他和太后居然生下了兩個孽種,別說他的小命了,恐怕太后也將自身難保。
而在家庭問題上,嫪毐也是煩惱不已。他和趙姬的同居關係,已經持續了七年,形同夫妻,只是少一張結婚證而已。七年了,時間不能算短,七年之癢也該發作了。男女之間,即便曾經如膠似漆,然而時間長了,膠也會脫,漆也會掉。朝夕相對,舉案齊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長而久之,從精神到肉體,難免要生髮倦意。再熾熱的愛情,也終究會有冷卻的一天。如果男女雙方地位平等,冷卻也就冷卻了,大不了另起爐灶,再生上一堆火而已。可是像嫪毐這樣吃軟飯的卻不能如此洒脫,雖然他對趙姬也存在著審美疲勞,可他卻不得不和從前一樣,小心伺候著趙姬,不敢表示出絲毫的厭倦。他很清楚,一旦趙姬對他恩寵不再,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權力、財富、領地、車騎,都將煙消雲散、不復存在。好在,他讓趙姬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在那個妻妾成群的年代,素有母因子貴的說法,而落到嫪毐頭上,卻變成父因子貴了。
以往,嫪毐要取悅趙姬,有一招必殺技,那就是和趙姬行房事。每次行完房事,趙姬都滿心歡喜,一臉痴迷,將他視為天使,視為上帝。可最近這法子的威力大大減弱。趙姬隨著年齡增長,慾望衰退,對房事也不如從前那麼熱衷,她的心思更多地放在兩個兒子身上。在房事戰場上,趙姬曾讓呂不韋求饒,但這回輪到她向嫪毐求饒,她開始吃不消了。因此,嫪毐求歡,十有五六會遭到趙姬拒絕。說起來,陪太後上床也算得上是為國捐軀了,嫪毐想捐軀來著,可國家現在已經不太需要。
毐還只有二十七歲,恰生猛小伙,色心正烈,慾火長燒。趙姬已不能滿足他,令得他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好在趙姬還算開通,大有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聖賢胸襟,特意恩准他和別的女人房事,卻又提醒他,要注意分寸。有這份心理壓力在,嫪毐難免束手束腳,不敢妄動。
嫪毐生性多疑,他常常會想,趙姬到底是愛他這個人還是只愛他的身體?是愛他的全部還是他的局部?在趙姬眼中,他應該算她的男人還是只不過為她洩慾的工具?如果全世界都拋棄了他,趙姬會不會是最後那個守護在他身邊的人?為了能和他在一起廝守,趙姬是否願意犧牲她擁有的一切?對此他深表懷疑。隨著他閱歷的增長,權勢的擴大,他越發覺得愛情之不可信,愛情之不足憑。
如果讓趙姬在他和嬴政之間作出選擇,趙姬會選擇誰?他不知道。他需要找到答案。他需要看清他枕邊之人的底線,而不僅僅是底褲。於是,他也曾趁太後房事完畢、心情大好之際,開玩笑地說道:「萬一今王薨,以你我之子為後,可乎?」趙姬通常只是笑笑,不說同意,卻也沒有反對。嫪毐問得急了,趙姬也會敷衍地點頭說好,然而那態度卻分明並不認真。
嫪毐知道,要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他就必須要做些什麼,他必須為自己而戰,為趙姬而戰,為兩個兒子而戰。因為,嬴政親政的日子已經開始進入倒計時了:
滴答,
滴答,
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