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店主人不在,也沒有客人上門時,他們盡情暢談;有時把他帶來的酒粕用暖爐烤來吃。他話不多,不過她知道,他是言語謹慎的人。看著他,她聯想到雨水啪答啪答地從屋檐滴到石頭上,在石頭表面形成一個形狀柔和的凹洞的畫面。她覺得他是一個老實的人。
後來,瑞穗姐說要辭掉芳蓮堂的工作,他只說了:「真可惜啊。」最後一天,她結束工作正準備回家時,店主說:「如果有你想要的,我可以便宜賣給你。」她稍加思索,買下了他說「買不下手」的龍之根付。
瑞穗姐將那個根付送給了他。
「這麼說起來,學長和你都沒有提過你們相遇時的事。」
「不好意思提這種事啊。」
「是這樣嗎?」
瑞穗姐把龍之根付拿在手中,仔細端詳。
「我想他真的忘了,忘了這是我送他的。」
「很有可能。」
「這麼過分的事,你倒是說得很乾脆。」
「我是不會說謊的男人。」
「說謊。」
不久,時間到了,我們來到月台。
新幹線列車滑進車站,她拎起手提包。坐上火車前,神情始終很洒脫的她忽然顯得有些落寞。可是,也許是我想太多了。她並沒有多說什麼。
「那麼,我走了。」
「掰。」
我握著根付舉起手。她搭乘的新幹線列車駛離京都車站后,我佇立在原地好一會兒。
終於,我邁開腳步離開空曠明亮的月台。
Chapter03魔
我喜愛傍晚驟雨將近的氣息。烏雲宛如巨獸在夏空賓士,乾燥的巷道沉落般覆上陰影,空氣中洋溢著果實的甘甜香味,第一滴雨筒未落下。每次在這種時候上街,我總是興奮得全身顫抖。
初次見到她是在雨中,而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也是在雨中。
大粒雨珠落下,猛烈的雨勢打在身上教人發疹,在柏油路面飛濺成水霧。我想起在青白色的閃電下,濕淋淋的她手上木刀映著電光的那瞬間。
○
西田酒館位於巷弄複雜的住宅區,御苑的綠意就在西側。
初次造訪是在五月時分,不過因為朋友畫的地圖有誤,使我落得在小巷來回穿梭的下場。時值日暮,掠過巷子的輕風微涼,由淡桃紅轉為藍色的天空美不勝收。
我在轉角找到一間香煙鋪,店旁自動販賣機的燈光照亮了周圍。朝陰暗的店內探頭一看,一個瘦小的老婦膝上蓋著毛毯坐在裡頭,整個人幾乎被雜物掩埋。我買了一包煙,詢問西田酒館的所在。
循著她的指引,我立刻找到了酒館。
酒館的鐵門已經拉起,燈光從屋內傾泄在愈來愈暗的街道,紙箱和啤酒箱就堆在路旁,半開的玻璃門內傳來嘈雜的話語聲。我在門外徘徊,無法掌握進門的時機。不久,一個頭上綁著毛巾的中年男人走出來,手撐在一旁的紙箱上自言自語著。我出聲喚他,男人大聲反問「什麼事」,回頭看我。他的眉毛黑濃,但臉頰到下顎一帶的鬍子混雜了些許白毛。
「呃,我是要來家教的……」話還沒說完,他的臉就亮了起來,轉身朝店內喊道:「喂——」
介紹我這個打工的,是我大學的友人。
所謂的打工,就是擔任即將升上高一的次男的家庭教師。我朋友原本是酒館的臨時工,和這家人混熟之後,當上了家庭教師。
在前任家教的推薦下,西田家對我已有了基本的認可,一開始就對我懷抱好感。時薪並不特別高,但毋需繳仲介費,西田家又常招待晚餐、邀我喝酒,待遇沒什麼好埋怨的。
事實上,我常跟老爹喝得酪酊大醉。我在二樓房間授課,晚上九點左右老爹就會咯吱咯吱地踩著樓梯上樓,不是為了察看兒子的學習狀況,而是來邀我喝酒。我
○
這天,一早天氣就很不穩定,一整天雲層沉甸甸地壓著,但雨遲遲下不來。走下公寓陰暗的樓梯,迎面一陣溫溫的風輕撫我的臉頰。懶得拿的報紙塞滿整個郵箱。
走過荒神橋,雨點一滴滴落下。手扶欄杆眺望北方,遠方群山煙氳瀰漫,強勁的風吹亂了頭髮。我想趁雨勢轉大前趕到西田酒館,但又按捺不住想在這不安定的天空下稍作閑晃的衝動。
我喜歡在巷道複雜的住宅區散步,每次去上家教課總會選擇不同的路線走。不論是多狹小的區域,隨著腳步移動總能看到不一樣的風景,十分有趣。每次看到岔路,我總想進去一探究竟,所以我習慣提早出門,就算繞遠路也無所謂,先在小巷悠遊一番才去上課。
街道沉入夕暮,兩旁的巷道散發神秘的氣息,既令人懷念,也有點陰森。彷彿一旦踏入其中,就再也走不出來。我總覺得那些岔路里似乎有什麼在翹首等待著我。尤其是下雨前夕,這種氛圍更是格外強烈。
那天,越過荒神橋后,我走進通往北方的一條小巷。
在那條並列著茶館及住家的街道,有間木造兩層樓建築的店鋪。老舊的木招牌上刻著「夏尾堂」三個字。厚重的雲層下,街道一片昏暗,店鋪的燈光在夕暮中閃耀。我透過玻璃門往內窺探,店內靠牆立著竹刀,原來是一間武術用品店。
雷鳴遠遠傳來,猶如巨大的車輪在轉動。
一個穿著高中制服的女孩迎面走了過來。
她走近夏尾堂時,雨嘩啦嘩啦下了起來。女高中生輕巧地小跳步跑向我,然後翩然轉向武術用品店的玻璃門,一頭齊整的短黑髮在店頭燈光下閃耀光澤。
她尖叫著將玻璃門打開一個小縫,鑽進店內。
在震耳的雨聲中,我撐開傘準備離開。跑進店的女孩臉貼著玻璃門采視天色,正好和瞥向店內的我視線對上。她的臉立刻縮了回去,然後輕輕瞪了我一眼。
○
修二第一次握竹刀,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和大一歲的哥哥直也一起拜師進入清風館道場。道場主人武田師父是老爹的朋友,是老爹煽動兩個兒子入門的。最近去道場習武的小學生已經不多,但修二他們入門時,道場有不少小學生弟子。
「大家普遍都在上國中後放棄了,還去道場的只有我和哥哥,還有秋月。夏尾也在國中時放棄了。」
「你和直也常去嗎?」
「學校的劍道社很忙,沒什麼時間,不過要是太久沒露臉,武田師父會生氣……」
兄弟一同練劍道,想必會暗自較勁吧。我問兩兄弟誰比較強,修二倒是爽快地回答:「老哥比較強,我贏不了他。」
「可是你個頭比較大吧?」
「又不是靠個頭分輸贏。」
「是那樣嗎?」
「嗯,老哥真的很強。不過,以前夏尾比哥哥更強。」
我還以為修二口中的強者夏尾是個全身肌肉的壯丁,可是這麼一說,修二竟開心地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夏尾美佳的名字。
修二和直也經常光顧的武術用品店就是她家開的,她比兄弟倆更早進清風館道場。她和直也同年,比修二大一歲。從小學到國中的輝煌戰績打響了所屬劍道社和清風館道場的威名。講述她的戰績時,修二的神情宛如在誇耀自己的事迹。
可是就在國三那年夏天,她離開了清風館道場,也辭掉社團,突然切斷了與劍道的一切關聯。
○
我一直沒機會和修二的哥哥直也好好聊聊。他常留校練習,要不就是去清風館道場陪小孩子對打,個性很文靜,就算在家也感覺不到他的動靜。
還沒找到機會和直也聊,我倒是先認識了那個名叫秋月的男孩。
某天走進修二房間,有個戴眼鏡的瘦削男孩罷佔了我平常坐著讀文庫本的那張坐墊。他毫不在意悶熱的暑氣,正端著陶碗吃拉麵。我進門前,他額上浮著汗珠,嘴邊掛著麵條,正跟書桌邊的修二講話。他向我點頭招呼,剪齊的劉海微微晃動,看起來有些輕佻,也有些神經質。
「老師,這傢伙就是笨蛋秋月。」修二說。
「少羅嗦!」秋月說,目光移向我,貌甚同情地說:「老師,您也真辛苦。教這小子功課一定很泄氣吧,因為他是笨蛋。」
「不過,我錢都收了。」
「就算是這樣,也真是沒意義的工作啊。」
「你這傢伙,竟大搖大擺當面說人壞話!」
修二旋過椅子作勢要踢他,秋月身手敏捷地逃開了。
「小心我不供養你了喔。」
「誰要讓你供養啊!」
一陣鬥嘴之後,秋月大聲嚷嚷「直也怎麼還不回來!」,走出房間。只聽他毫不客氣腳步聲大作地步下階梯,大喊「伯母,我把碗擱這喔」,有如在自己家裡般旁若無人。
今天傍晚他和直也約好要一起去清風館道場,不過直也卻還沒回來。秋月等得不耐煩,就請老闆娘煮了一碗面,在絞盡腦汁寫作業的修二身邊大快朵頤。
秋月是區內某個寺廟住持的兒子。
我會幾番路過那間寺廟長長的圍牆,佔地相當廣闊。
據說,他也是清風館道場出身,原本也和修二、直也一樣隸屬於劍道社,不過他在社內頻頻與人爭吵、引起糾紛,結果被社團給踢出來。他之所以勤跑清風館道場,也是因為無法在學校練習。
他喜歡打架,是國中畢業前染上的惡習。他不止在校內跟人打,還打到街上去。只要他出現在新京極※,總有人上前找麻煩。修二說恐怕是因為他老擺出一張挑釁的臉,一副等著別人揍他的樣子。論劍道,秋月實力普通,但打起架來身手十分敏捷,對方還來不及格擋,他已經出了兩、三拳,然後在對方呻吟時乘隙逃走。(※京都有名的商店街。)
「那傢伙就只有打架厲害。」修二說。「真佩服。」
「真是看不出來。」
「嗯,不過那傢伙最近很少打架了。」
「是厭倦了嗎?」
「或許吧,也可能是有其他原因。」
修二愣愣地眺望窗外,陷入沉思。
○
穿越那條木板牆包夾的小巷,我清楚感覺到一股氣息,彷彿前方有東西正翹首等候。我走進那座荒廢的庭院,裡面還殘留著那股氣息。應該只有蟲鳴鳥動的庭院里,我感覺到有東西潛藏在深處,正緩慢朝我移動。
那地方青草繁盛、熱氣沉積,另一頭有間荒廢的空屋,似乎是那間屋子的庭院。除了面對通往大街的狹巷那一側,其他地方都以圍牆隔離。巷子入口並沒有掛上名牌。原以為這條巷子一定通往某處的我,驟然踏入了荒涼之地,不寒而慄。
我從西田酒館的老闆娘那兒得知,那間空房子的主人是某個經營了兩、三間餐廳的家族,但那家族後來因為經商失敗而舉家逃離,期間只有一個自稱親戚的人來看過一次,之後再也無人來訪,荒廢已久。老闆娘說那間房子奇怪的傳聞始終不斷,例如:明明是間空屋,半夜卻有燈光,或傳出野獸的嚎叫聲。
院子里種植著低矮的樹木,蟬兒停在樹榦上鳴聲大作。從這裡可以看到空房子的緣廊,但骯髒的防雨蟲籠窗緊閉,看不見屋內。院內還有座小型神社、一口古井;古並不過是繁茂荒草中以石頭堆成的方形牆垣,上頭蓋了一塊波浪板。
雖然日照強烈,但只是更凸顯了附近一帶的陰暗。樹蔭暗淡異常,瀰漫著一股食物腐敗的腥甜味,和傍晚驟雨來臨前的空氣味道很像。唧唧的蟬鳴這時忽然停了,四周悄然沉靜。
我屏住氣息。
它是何時冒出來的?還是它早就等在那兒了?古井旁有一隻像狐狸的動物,不過它的身體極長,臉圓圓的,不像狐狸那麼尖。它一直瞪著我,那雙眼睛與其說是野獸的,更像是人。
是這傢伙啊?我這麼想。
一想到要移開目光就覺得可怕,我彷彿著了魔般動也不能動。雖然如此,要一直盯著那雙眼睛也同樣可怕。時間油一般緩慢流動,我感覺汗水自太陽穴一帶滑落。
忽然,那頭獸露出宛如人類的白牙,看似要撲過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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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七月。
梅雨鋒面滯留,雲層把天空掩蓋得密密實實。我越過水位上漲的鴨川,前往西田酒館。從荒神橋往下看,滔滔江水混雜著泥沙。我怔怔眺望水面生出又旋即消逝的黃色泡沫。遠方下遊街景迷濛地籠罩一層霧氣,猶如幻影一般。
六月中旬開始,我以期末考為目標嚴格督促修二,不論成果如何,殺聲隆隆的最後衝刺總算結束了。
「試題都會嗎?」我詢問。
「這次還不行的話,我就真的沒救了。」
「能這麼說就很了不起。」
「對了,老師,你最近臉色很差呢。」
「因為我討厭梅雨。」
「今年梅雨季拖得還真久,不過總算要結束了。」
修二臉上神清氣爽。「暑假終於到了。」
進大學后,總覺得緊張感不夠,我的時間表就像這梅雨的天空混沌不清,但修二的時間表很清楚。雖然暑假也是從早練劍道到晚,不過他仍是滿心期待結業式后的暑假。
那天晚上我出了些作業給修二,下去找老爹對酌。我們很久沒一起喝酒了。
天黑了,外頭還在下雨。窗外栽種了八角金盤,雨滴啪答啪答打在葉片上的聲響清晰可聞,我腦中浮現淋濕的八角金盤在黑暗中油亮的模樣。老爹今天反常地安靜,很少展露笑容。遲遲不肯停歇的雨聲填補了兩人沉默的空檔。
「宵山※就快到了,你去不去?」(※京都祗園祭的前夜祭。)
老爹忽然這麼問。
我會應朋友的邀請參加過一次祗園祭的宵山,結果淹沒在人潮里,根本動彈不得,是次很可怕的體驗。困在推來擠去的人群中,我差點喘不過氣來,根本不是悠閑品味夜祭風情的時候。
「不,我不打算去。」
「這樣啊。」
老爹失去接話的機會,又不說話了。我想找些事聊,好繼續中斷的談話,但始終抓不住聊天的感覺,結果一不小心發起呆來,心不在焉地聽起窗外的雨聲。
「回去時請小心一點。」老爹說。
「為什麼?」
「這幾天晚上陸續有人遭到攻擊,我們還在討論要排班去巡邏。」
「是強盜嗎?」
「不是強盜。有人趁被害人不注意,打了人就跑。」
「我會注意的。」
老爹今晚反常地陷入沉思,悶不吭聲,看來是在想這起事件。記得聽修二提過,區委會的防盜小組是由老爹主導。
我微笑著把酒吞下肚,老爹瞪著我,說道:
「我可不是開玩笑,還有人受了重傷,你千萬要小心。在路上看到奇怪的傢伙,可要趕緊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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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門的時間又提早了。並不是修二的英文、數學家教時間延長,而是為了我在造訪西田酒館前探查巷道的小冒險。
梅雨季一過,烈陽照耀街道,瀰漫盛夏風情。過橋時,看到遊人腳浸在粼粼波光的鴨川納涼,附近景緻顯得更加虛幻。巷道里充斥沉悶的暑氣,我撥開熱氣往前走,腦袋昏昏沉沉。
暑假開始了。
某天下午,我走在陽光燦爛的小巷,不知不覺來到當初問路的那間香煙鋪。炙熱的艷陽打在路面,店裡更顯陰暗。我擦著汗走進屋檐下,探頭往店裡看,結果昏暗中先是傳來猿猴哀嚎般的聲音,接著是雜物堆傾倒的聲響,一個嬌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往內逃竄,然後,一片寂靜。
「有人在嗎?」
我出聲叫喚,但無人回應。
香煙鋪內側有扇半開的拉門,門后是木板走廊。店頭的小型鐵制電風扇攪動著悶熱的空氣,角落的電視還開著。
沒多久,一個綁著馬尾的年輕女孩推開拉門走出來,略帶警戒地看著我。我向她點頭致意,要了一包煙。「喔喔,真抱歉。」她遞出香煙給我。
「發生什麼事了嗎?好像有人……」
我指著拉門。她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
「是我母親。這一陣子她老是擔驚受怕的,真是傷腦筋。」
「我沒有要嚇她的意思。」
「不是客人您的錯,這是第三次了。」
我在旁邊的自動販賣機買了罐可樂喝,氣泡刺激著喉嚨,害我眼淚都流出來了,不過大汗淋漓后的可樂還真是好喝。我躲進香煙鋪屋檐下休息。香煙鋪的女孩整理著店頭,出聲問我「是大學生嗎?」,我一面點煙一邊回她「是的」。
「住這附近?」
「不是,我在那間酒館當家教。」
「喔喔,西田先生家啊。」
我們聊到了那起夜襲路人的事件。
她說,目前為止已有五人受害。被害者深夜走在路上,就像遇上一陣黑風,沒人看到兇手的臉,都說才察覺有人就挨了重重一擊,疼得腦袋一片空白。鄰近的三個區都有人受害,所以各區區委會決定聯手戒備。
據說她母親,也就是香煙鋪的老婆婆,宣稱在深夜攻擊路人的不是人類。女孩雖苦笑著說「只是老人家的迷信」,但談話當中她的表情變得愈來愈嚴肅。
「她說,有魔經過。」
「什麼是魔?」
「這個嘛,我不知道。可能是妖怪之類的東西吧。」
她疑惑地歪著頭,聳聳肩。
「現在晚上不能出去,很不方便。而且老人和小孩子都很害怕,真傷腦筋。」
然後,她壓低音量說:「我母親躲在屋裡。她說你剛探頭進來的時候,臉就像野獸似的。」
「就是那個『魔』嗎?」
「她真是胡說,不好意思啊。」
她眉頭緊蹙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