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對你來說,人生目前最重要的是?
因為只有這樣,
我才能遏制住喊出他名字的衝動。
我是用毒來擋。
不讓心死去一些,
它簡直就要原樣地復活如初了。
四個月前。
國慶長假讓我一口氣瘦了四斤,但和以往不同的是,過去我多半是被七大姑八大婆們的熱情關懷給壞了胃口,這次卻是二老的自豪供述讓我下不來台。無論老爹還是老媽,通通無視我的表態,在飯局上把辛德勒吹成了奧巴馬,還比奧巴馬身材更好,皮膚更白,中文更流利。即便在家時我潑過他們多少冷水,一再強調沒有正式開始戀愛,還沒有還沒有,可架不住二老眼中熊熊燃燒的火光,那熾熱的激情,瘋狂的投入,過去我只在喜歡把人湊到一起創作「18禁」小說的同人女那裡見過。可就是這二老,差不多就在飯局上完成了一整本關於我和辛德勒的同人小說了(撰文:我媽,插圖:我爸),總之如何如何有緣,如何如何相配,插圖上的銀杏葉鋪滿了我和辛德勒散步的小道,落在我們的肩膀上。
「什麼時候能帶來讓我們看一看啊?」親戚們轉來好奇的目光。
「最近又出差去了,他工作很忙的,一年裡搞不好半年都不在國內。滿世界要飛。」老媽笑得發自內心,「原先我還擔心呢,結果倒負負得正,本來如曦也是個工作狂,這樣他還更能理解,兩個人之間共同語言反而多。」
我心想別人還沒質疑你就先解釋,搶白得不嫌心虛么。
「你算一樁心事解決了。」
「是呀,我以前就一直對她說,家裡什麼都挺好的,就你這一個問題。要是解決了,那我真什麼心事也沒了。」
「難怪哦,看你最近氣色也好了,活動都不來參加了啊。」
和老媽曾經結成過「秧歌隊TWINS」「健美操BY2」組合的大舅媽有些不滿。
「沒啊,後天的演出我就會去的呀。」
「能上電視的么,你肯定不會漏掉啊。」
「上電視?什麼節目?要演出?」我好不容易從一個沒有辛德勒的話題中得到口救命般的氧氣,逮著老媽殷勤地追問,像操作一把抗戰電影里的獨輪雞公車,心驚膽戰地滾著輪子走,就怕它忽然一歪,又往旁邊傾覆出我的下一本同人小說來。
「是這樣,我們的表演獲了獎,後天晚上要去電視台錄製節目,你要不要來看?我已經拉了你老爸了,你也來看一看吧?」她以純粹的喜悅和期待對我說,這在外人看不出,可我自己曉得當中的難得,沒了以往總忘不了捎帶著埋汰我兩句的意圖了,我簡直能看見老媽把「埋汰語錄」給利利索索燒乾凈的樣子。五六年下來,用「厚度」已不足夠,得是「高度」快趕上人膝蓋的黑歷史,燒得好像迎接紅軍就要來了,好日子即將開始了一樣熱烈。
對比去年的國慶節,我回家和二老一起過。當然飯桌再度從結婚這個話題開始,人工冷卻了面前的諸多熱菜熱飯,那盤糖醋鯽魚都快結冰了。當時我幾乎不作懷疑,我要和二老永遠對著幹下去了吧,想也心酸,無論在其他地方把自己積累成一個怎樣出色的女兒,卻永遠不能抵消這一點在他們胸口彷彿扎在死穴里的一根刺。
那天半夜我為了尋找資料在書房裡翻箱倒櫃,有個貼著「將來用」的紙盒引起我的注意。我搬來凳子將它從書柜上層搬下來。打開掃了一眼,覺得一頭霧水,多是一些親子雜誌和早教刊物。剩下的剪報也多半屬於這一題材。大大小小的豆腐塊剪著「寶寶學前智力培訓」的文章。
我用手指摩挲一遍「將來用」這三個字,很明顯是母親的筆跡,卻又比平日里寫得更加工整。
「你們這麼想抱孫子,怎麼不去做人販子算了,將來我就和你們在公安局110的網頁上的照片合影好了。」好像是有的,在之前的爭執最後,我被不耐煩刺激到極限的心,開始允許自己口不擇言起來。
「是啊,指望你,我還不如乾脆去領養算了。我去給人家做保姆算了。」老媽在臉色鐵青方面從來沒有落後於我。
只不過我從來都是隨便說說,但原來老媽一直在認真地準備著,期待著,持續地期待著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實現的結果。她退休后常在小區里目睹其他帶著孩子的奶奶外婆們,內心裡充滿各種知識分子的高傲,「誒這樣對孩子不好的呀」「助長他的壞習慣呀」「報那麼多學前班沒有用的呀」「都不行的不行的呀」。她簡直憂國又憂民,卻終究和那些有志難伸的悲劇人物一樣,徒有滿肚子理論,始終無法運用到實際。
「去啊我肯定去看,怎麼敢缺席。」想到那個紙盒,我對老媽這份久違的快樂給了足夠的捧場,甚至也說戲話一般吹捧她「紅了以後可還要認我這個女兒啊」。
「認的,認的,我女兒還要給我抱孫子呢,我怎麼能不認。」她一口氣夾了四隻大蝦在我的碗碟里。可她卻比這幾隻糖醋的大蝦笑得還要甜蜜。
辛德勒在這個國慶假期的最初幾天還給我發過幾條簡訊,隨著他之後進入沒有信號的偏遠地區,取而代之的是節日里最熱絡的各類廣告,要賣給我地鐵口的精裝小戶型或者被海關沒收的進口車。畢竟假日里大家都忙著把自己從原先繁冗的社會關係中鬆綁,慢慢地我連手機關了兩天也不覺得有任何問題。
回父母家躺到第三天的傍晚,我正坐在客廳里看一出熙熙攘攘的電視劇,房裡的電話響了起來,老爸接的,「喂?」「哦?」「對」地發了幾個音節后把聽筒遞給了我,我還在奇怪,畢竟很少人會把電話打到這裡,等下屬的印度人一著急便原形畢露的印式英語響起,我花了半天才聽明白他的老婆難產,他需要立刻回國。我安慰半天,讓他注意安全,及早出發,給了他一個禮拜的假期,順便也把他目前正在負責的工作也攬了下來,結束完通話,我覺得胸前的紅領巾更鮮艷了。
趕去公司和印度下屬交接完工作,離開時已經入夜,長假第四天的辦公樓,零星幾層還是亮著白色的燈。我坐著電梯在抵達地下車庫前,先在一樓停了停,保潔員提著一個大塑料桶和兩塊抹布走了進來,正要關門,有人的腳步湊成一副趕電梯的節奏。
「不是上去,是往下哦。」在他踏入的瞬間,我對來人提醒道。
「啊?」對方的聲音一縮,也許最初有過片刻「也行,那就這樣吧」的無謂,但他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了一秒后,就匆匆地退了出去。
我的食指在關門鍵上按成一個磁吸般的牢固狀態,那觸感隨後一直跟著我到上了車,好像五感里側重向了某一方,剩下的視覺聽覺就會變得稀薄些,讓馬賽最後被電梯門裁剩的樣子得以充分的淡化,連同他的神情中的欲言又止,欲言又止中的不說不快,不說不快中的如鯁在喉。
我的心情毫無疑問瞬間壞了個透頂。
一旦算出離最後一次面對面的私會已經過去了兩個月有餘,兩個月的時間足夠把熱的放冷,冷的放成壞的。不需要星座運程來每周揭瘡疤,我也知道什麼是「本周感情運好比『斷線的風箏』」「本周感情『無疾而終』」「本周感情是『一個人的幸福』」。彷彿每個禮拜都得聽質量檢驗局來宣判一次停業整頓,充滿著「往死里整」的狠毒。
而方才的那扇電梯門關得如此快,快得他只是一個由情緒所構成的圖案,我看不見他的頭髮,臉,看不見他的衣服和鞋子,只看得見他的閃爍和啞然。以至於我只能從記憶中搜索屬於馬賽的大致面貌。但我要選擇哪一幀里的他呢。他剛剛以新人之姿出現在公司的會議室里,頭髮讓背景漂出異樣的淺色,還是他忽略了我不斷的聯繫,使我情緒失控追問時流露的無措?又或者,他看似輸了,被我的言行和舉止、被當時賓館中的氣氛所逼迫,放棄了原先就不那麼堅定的意志,把我圈進他的兩手?可事實上,他最後卻用勝者的姿態,他承擔不了我過高的希望,他說喜歡也僅僅是喜歡,可他連對喜歡的理解都和我保持著徹底的大相徑庭。
「見鬼,見鬼。」我在駕駛盤上憤恨地彈著莫扎特的名曲《心沸騰著怒火》,很快在下一個紅燈口,我便發現自己把手機忘在了辦公室,不得不打個掉頭折返回去。
但說也奇怪,那時便彷彿臨頭澆下了水,身體起初莫名的燥熱一瞬安靜了下來。
等到重新把車停好,進了電梯,關了門,走出電梯,邁入一片漆黑的辦公室,我在屋子正中站了幾秒,慢慢地,才審視出了藏在沿途的平靜中,難耐的不平靜。
我壓根無法美化自己這段返程中的渴望啊,即便事實擺在眼前告訴我什麼也不會發生。但我仍舊偷偷地,暗暗地,無能為力地還期待著在返回后可以發生些什麼吧。
我拍拍臉朝盡頭的會議室走,都市裡輝煌的燈火就在窗外一意孤行地掙扎。最近公司斜對角上的路口,一座新型的綜合娛樂城正在建造,白天路過時總能看到被刷成口號狀的廣告,許諾著要成為所有人幸福的嚮往。儘管每次我都滿懷不屑,根據一直以來的經驗,除非它的娛樂項目是免費送人金條,或者鑽戒,或者兩萬股原始股票,不然還是早點打消了要做萬人迷的念頭才好。說白了,幸福也是個被徹底濫用的詞,甚至連幸福本身也不能控制自己在下一秒就變質。
會議室中央的水晶燈打開后照得四壁一派輝煌,連原先窗外豐富的夜景也襯得模糊了下去。手機果然在桌子一角躺著,取回之前,我順手撿起幾張吹落在地上的A4紙,檢查了一邊沒什麼用,揉成團正打算去丟。
我堅信自己並不是磨蹭什麼,可巧合還是極奢侈地發生了——頭頂的水晶燈「啪」的一聲熄了下去,沒等我判斷這只是單純的跳閘,在水晶燈燈座附近的吊頂,從角落冒出了可疑的光亮。尚且微小,但卻十足危險的光亮。
等我茫然地邁了幾步換個角度,看清那是一簇在跳電后冒出的火花。無風的黑暗中燒成筆直的一株,漸漸地把四周都熏烤成自己的轄內。
我徹底地亂了分寸,這條正準備大展拳腳的火舌戰勝了我所有的智商,讓我腳步往左挪幾步想要找水,又比很快自我否定電火似乎不該用水,往右挪幾步想去致電物業,卻又擔心等物業趕來解決會不會已經太晚,我就這樣不自覺地轉出幾個圈,一個人把手足無措體現到極致。以至於不知是什麼原因,總之他的出現再不可能比此刻更像「救星」一點了,馬賽站在不遠處,開了臨近入口的燈,揚點聲音問我:「怎麼了嗎?」
我後來也沒有問怎麼恰好那時他就在場了,我對這個恰好有著不願去考察的愛惜。就讓它成為冥冥之中的一個組成吧,不管是怎樣的原因,上帝像削著一圈很長很長的蘋果皮而遲遲沒有讓它發生斷裂,它原來也願意為我留下這點溫柔的動作——請不要斷。
而回顧當下,那個突然發生的事故所帶來的恐慌,暫時遠遠壓過了對兒女情長部分的比重。
我的聲音不自覺變著形:「……不能開燈吧!得先斷電!」
「誒?怎麼了?」
「燒起來了,裡面的燈,大概是跳閘,吊頂燒起來了!……怎麼辦?怎麼辦?」
「裡面?」馬賽跟著我走進現場,火勢幸得還未蔓延,但被熏黑的牆體仍舊在擴大著面積,「……啊真的。」
「怎麼辦?」我的擔憂已經由最初的沒頭沒腦而踏到了地面,「打119嗎?還是找物業?不能用水潑吧?!」
「你這裡應該也有滅火器吧——」
「有嗎?有的嗎?應該吧……但在哪裡?」
馬賽轉身朝外走,我下意識地跟著他,旋即才明白自己得守在原地觀察局勢。好在很快地他便提著一個滅火器走了進來。
會議室里沒有光線,「提」和「滅火器」都不過是我在他動作的色塊間猜測出來的。接著他一下子踏上桌台,然後順手拔了什麼,再舉起,他動著的時候,身周被攪開的光影就在一個非常微小的坡度間順勢軟軟流動。
「你會用——」我還沒來得及完全開口,馬賽打開了滅火器。
一團在幽暗中染上光的白霧,忽然地就從屋頂炸落了下來。它膨脹得很快,沒有人來得及躲,火苗乖乖熄下去的同時,那朵白色的煙也越揚越大,有了開花似的姿態。無聲無息地襲擊了我和馬賽。
屋子裡轉眼就是一股化學味道。這味道下一秒就凝固成顆粒,乾粉滅火器在會議室里傲慢地鋪了一層白灰。
我眨一眨眼睛,鼻息還是憋著的。感官在奇怪地錯著位。我看見著白色的氣息,觸摸著嗆人的顆粒,嗅著還在飄揚的微光。
「要開窗啊。」馬賽對我說了四個字,他已經跳下桌子,把一側的兩扇玻璃窗搖了起來,總在高層捕獵的風發現了失防的缺口,湍急地灌溉進來,屋子裡的味道一下淡去了不少。我還愣愣地站在原地,伸手摸到附近的桌角,桌角上的紙,筆,什麼都帶著糙糙的沙粒一般。
「……」
「怎麼了?」
「唔?」
「還得再去物業找人來看看線路才行,是怎麼會燒起來的呢。你有物業電話么?」
「……等我找找。」
「好的。」他見我沒有動,「嗯?」
似乎有個聲音提醒我,只要動一動,就會在這層落了滿地的白煙上留下敗退的腳步,一個一個記錄我逃亡的方向。所以,在最初幾秒,我的思路碎在很縹緲的過往,我記起有兩個月,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聯繫。一度我認為之前那段倉促不堪的情緣早就宣告了完結,字幕也上了,燈光也亮了,掃地老太太也出現了。可不料我的偽裝已經貪婪至此——我一定會是商家們最為厭煩的客人,拿著早已超出保質期的發票,索賠一幕不在受理範圍內的夜晚。原來我從來也沒有毀滅過想見一見他的念頭。
等到物業上門把電線維修完畢,會議室內的災害後果在重燃的燈光下直接地彈出一張讓我頗為無言的牌。
「這得擦一陣吧?」我倒了一盆水,絞了兩塊抹布,也扔給馬賽一塊。
「好髒的。」
「是啊。」
「我以前從不知道原來滅火器是這樣的。」
「學校沒教嗎?」
「什麼啊。我念書那會兒和你才不一樣,你這種受『素質教育』長大的,比我們那時只是考試,自習,考試,自習的可幸福得多了。」
「哪至於啊。太誇張了,愣說成是兩代人。」他站到高處去擦一邊的書架頂。或許覺得爬上爬有點麻煩,轉過臉來問我,「幫我個忙?」
我將自己手裡剛絞乾的抹布替換上去:「怎麼今天會來公司呢?」
「只可能是加班誒。」
「唔。」
「你呢?」
「你不也說了么,只可能是加班。」
「呵,還是那麼忙啊。」
「……」我對這句話里的時態頓了頓,吸了一口氣后,「是啊。」
「注意身體。」他把同一塊隔板反覆地擦了又擦,手臂繞成一個定勢的機械的圓。
「都是屁話。」
「真理大都是屁話。」好像那面夾層真有那麼臟。
等到盆里盛的水越來越渾濁,趕在我端起它之前,馬賽先一步搭住盆沿:「女用衛生間在走廊盡頭吧,所以還是給我好了,男用的近,就在隔壁。不是么。」
「嗯……也好。」
我站在桌邊,用食指去刮它灰色的表面,至少大部分痕迹已經消失,等到過幾天開工,其他同事一定很難察覺出什麼異常,也許沒有人會知道曾經在這裡可謂異樣的幾秒內,那是有聲音的幾秒,介於「噝噝」和「沙」之間,怦然地騰起一團足夠戲劇化的白煙。吸了對健康無益的白煙,可我記得,自己在那個瞬間,猛地吞進了很大的兩口。
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遏制住喊出他名字的衝動。我是用毒來擋。不讓心死去一些,它簡直就要原樣地復活如初了。但是它——「撲通」「撲通」「撲通」「撲通」,宛如是一副嘲笑我的姿態,扼殺三分,就十倍地重生回來。
「我想說,那種感覺就好比,『自己什麼也不是』『呸』『真的什麼也不是』『一文不值的那種』『平時拽得二五八萬的,以為誰都不在眼裡』……到最後,什麼尊嚴、自信、驕傲、揚揚得意的猖狂通通像扔進沸水裡的冰塊,連一點聲響也沒有,就無影無蹤了,比魔術還可怕。你就覺得自己什麼也不行,做什麼也沒有用,過去花費了那麼久的精力造出的軀殼,瞬間就粉碎了。你當然也知道這樣是最蠢、最傻、最賤、最下作,可沒有用啊,知道又怎樣,就像對吸毒中的人勸慰『別吸啦,毒品有害健康』一樣,他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拿起剪刀狠狠地往自己身上扎了,你覺得他會在這個時候瞬間正常了,然後相信你說的話?」
「行了,吸毒都出來了,越說越邪門。」我抽出插在杯底的調酒棒,「太誇張啦,不就是談個戀愛么。怎麼一副隨時要簽『病危通知書』的架勢。」
「你不信吧,你覺得這種都是傻娘們兒才會幹的事,但你不會失控,你最理智了。」
「……應該吧。」我抿了一口威士忌,「被戀愛搞得『什麼也不是』,這可不是我想要的。」
好友回過臉來,用她被酒精催發的紅暈沖我笑:「死鴨子嘴硬啊。」
差不多直到手邊的酒瓶完全見底,她斜倒在沙發上唱起小調,表明進入了徹底醉倒的狀態,我尚且能穩住腳步將杯盞收進廚房。
那一天,從水龍頭流出的冷水,在我的手指上率先開始了討論。
「『什麼都不是。』」
「『一文不值的那種。』」
「『粉碎了。』」
「『沒有解決的辦法。』」
——其實,聽起來似乎也很不錯的樣子啊。
「再換兩次水大概就差不多了吧。」馬賽四下看一圈。
「大概吧。」我擺弄著自己的期期艾艾,「……你等下還去加班么。」
「不行了,得回家洗洗。一頭一身的灰。」
「是啊。對呢。」
「你也就回去?」
「嗯。」
「是哦。」
「對……」像用勺子輪番挖一塊蛋糕,可誰也不願意將最後剩下的那份端走算是完結,都努力地再留下一點,再留下一點。
「有電話誒。」馬賽對我抬起根手指,順著看去,手機正在震動著打轉。我抽了一張濕紙巾上去正打算把屏幕擦乾淨,那個蒙了灰的名字突然讓我停了下來。
「不接嗎?」
「什麼?」我從手機屏幕上將眼睛移向馬賽。
「……不接?」
是啊,已經連續響了半分鐘有餘,讓「章聿」這兩個字染上了讀音外的聲響。我咬住一半嘴唇:「喂。」
仔細算來,可能連一個月也未滿,但當時我們鬧得太難看,那次吵架足夠讓偶遇的路人們回味良久,於是特地繞路過來獻上兩支仙人掌作懷念也未可知。不過我畢竟從此就沒有和章聿繼續任何聯絡,我們陷入僵持的冷戰,彼此都沒有讓步的意圖。我堅持一旦服軟便代表自己的道德底線受到了衝擊,而她,她也許早就被自己引上身的火燒出一副發光的骨頭。
發光的骨頭,嗎——所以我還是不忍的吧。那麼多年,我終究漸漸明白了,和章聿的關係,我們的友誼,很多時候我無非在幾近卑鄙地利用著她。我無非利用她去挑戰那些自己恐懼的難題,她彷彿被我當成問路的石子,投出跌跌撞撞的一路。我每每觀察她在愛情中間或痛苦或甜蜜,就以此為誡愈加守衛自己。
「喂?」話筒那端傳來了陌生的嗓音。
「……你是?」我不由得重新在屏幕上確認,但那確實是「章聿」的名字。
「請問你是章聿小姐的朋友么?」
「對……沒錯。」彷彿預感到什麼,我將自己移步向角落。
「章聿小姐的手機似乎忘在我丈夫這裡了。」
「……」當然是再沒有第二種可能,不可能是一個平淡的溫和的發展導致出這樣一句話。我絕沒有那麼自欺欺人的想法,雖然內心還是保留徒勞的掙扎:「你是?」
「不好意思,因為我看了一下章聿小姐的簡訊記錄。感覺你和她應該是挺熟悉的,所以才找到你,盛小姐是吧?我可以跟你碰個面么?」
「……但我跟你並不認識。」儘管我從來都期待著章聿會把「愛情」實踐出怎樣的路,她這顆石頭究竟最後會找到怎樣一片我聞所未聞的光景。但我其實沒有料想到,它會走得那麼遠,會把自己孤注一擲般投向漆黑的海洋。
「『自己什麼也不是』『呸』『真的什麼也不是』——可我真覺得這樣挺棒的,我覺得犯賤起來,有種特別過癮的病態的快樂。」
「夠啦,女瘋子,少給我洗腦。」我從廚房轉出半個身,甩了一手涼水在章聿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