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疼痛的代價(5)
「那就明天吧。」
他等著愛蓮娜熄滅香煙,然後用英語和德語說了晚安。他們走了以後,哈森就把桌上的水晶盤和陶器撤走了。當確信他不再回來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和隱居者在一起了。廚房裡沒有聲音,只有洗碗機有節奏的嗡嗡聲,還有開著的窗戶外面傳來的汽車聲。
「你特別的無禮。」在寂靜之中,她的聲音非常響亮。我抬起頭,她正用她明亮而反常的眼睛看著我。
「關於什麼?」
「關於——」她抓了一下她的項鏈,搖了搖它。「我要讓你知道這些珍珠是從淡水蚌的珍珠雲母裡面取出來的。它們特別的稀有。那些蚌可以活一個世紀,一百年才成就一顆珍珠,你應該尊重它。」
「我很抱歉,伊娃。我不喜歡珍珠所以禁不住就那麼說了。」她什麼都沒說。我看著她,緊緊地閉上了嘴。上輩子或者下輩子她一定是只牡蠣。「我會讓你知道。」
她又生了一會兒氣。等她開始微笑的時候,我很高興。「有一天你會意識到你不總是對的。」她拿起她的飲料。「哈森給我做了這個。你知道是什麼嗎?」
「珍珠粉加醋。」
「別開玩笑。」
「煮沸的牛奶,在英國我們也有奶牛。」
「你看,你已經犯錯誤了。這是牛奶加蘭花根粉,你應該嘗嘗。它會讓你的臉色紅潤起來。」
「我不需要臉色紅潤。」
「你可以做到的。我的寶石怎麼樣了?」
「不怎麼樣。」
「是什麼讓寶石不怎麼樣呢?它們需要紅潤些的臉嗎?我已經做好準備大吃一驚了。」
我可以選擇不告訴她。我可以明天離開,回到伊斯坦布爾重新開始。這是一種我習以為常的失敗,格羅特不會知道發生著什麼,直到有一天她走進寶石房間發現抽屜是空的,而馬丁已經走了。至少,對我來說那樣做很容易。
儘管如此。
「馬丁在偷那些寶石。」
「你真愚蠢。」她說。她在解她的項鏈,然後把它們梳理出來。
「不。他在偷寶石,而且很快。你讓我為那些收藏品分類,這就是我發現的。按他這種速度,我想在這些寶石又亂作一團之前,我是沒辦法把所有寶石重新分類的。我很抱歉,伊娃。」
「為什麼?你覺得我不知道?」她的聲音很疲倦,很單調。她的手在珍珠上摩挲著。「你真愚蠢。」
「你在說什麼?」
她講話速度很快,低語著。「以上帝的名義,我不在乎他幹什麼。我只是想他在這兒,對我來說他很珍貴。」
「比你父親的寶石珍貴?」
「當然了!」她笑了。「當然,你覺得我丟不起幾顆寶石?」格羅特瞥了一眼她的珍珠。她不再是那個精明的老鳥,而是個更可憐更笨拙的動物。「我很抱歉,但我發現我很同情你,凱瑟琳·斯特恩。」
「是嗎?嗯,你真好啊。」怒氣讓我站起來。「我從明天起會記住的,在我一邊浪費我他媽的時間在你那堆就快消失的收藏上的時候。」
「沒有人把你留在這兒。別為了你的選擇而責備我。」
那我選擇離開,我差點就說出來了。這句話就在我的嘴邊,我沒說是因為這裡有我需要的東西,如果我可以找到它,如果我知道它在哪兒,知道怎麼找。我的生活就圍繞這些問題。但我已經知道我今天晚上哪兒都不會去,她也是。
「晚安,伊娃。」我儘可能地說得很安靜。她看著我一直走到門口。迴廊裡面沒有點燈,我一邊走一邊想著她。她高挑的身體彎屈在空桌子的旁邊。我經過我的房間,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主門。我走出去來到院子里。
「晚安,伊娃。」我儘可能地說得很安靜。她看著我一直走到門口。迴廊裡面沒有點燈,我一邊走一邊想著她。她高挑的身體彎屈在空桌子的旁邊。我經過我的房間,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主門。我走出去來到院子里。
院子里沒有燈,我的眼睛適應了一會兒。我從噴泉旁邊走過了三步,然後停下來。是夜晚的空氣讓我停了下來。我能聽到它,它帶著聲音,是噴泉里的水聲。一隻小壁虎趴在牆上,在我的上面,撻卡,撻卡,還有城市喧鬧的背景聲。
在院子的另一端,我看到了一張長石凳。樹下有白色的石頭。我一隻手撥開樹枝,穿過院子坐在上面,閉上眼睛。在老城街道里的什麼地方,有隻狗在哀鳴。很輕,就像是黑暗中的魔鬼。這讓我想起不值得去想的東西。雄玄武岩的石壁在我身後,感覺很溫暖。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睡著了。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的手是涼的,我周圍的石頭很潮濕。他在樹下彎著腰,就像在走廊里一樣,好像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說也太狹小了。
「你嚇了我一跳。」我說,雖然這不是真的。見到他我一點都不吃驚。好像我就是在這兒等著他似的,在那棟房子和城市之間。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想法。今天晚上不知道,可能從來都不知道。
「是伊娃讓你找我的?」
「不是。」
「那好。你能和我談談嗎?」我在石凳上挪了挪。他坐下來的時候,我的頭只到他的肩膀。坐得這麼近的時候,我可以看到他很蒼老。他手上的肉已經在骨頭周圍收縮著。
他沒出聲兒。這讓我很容易和他交談。「這是個很美的地方。我真希望我多出來看幾次。」
「你要走了嗎?」他的英語是不自然的,很謹慎的。他的聲音很低沉,但有著明快的節奏感,是一種優雅的感覺。他是個優雅的人。
「我希望是。你有沒有注意過房間裡面的空氣?沒有任何感覺。沒有聲音。為什麼會那樣?」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當然,有些特別的石頭會有這種效果。但這感覺像個陷阱。我感覺我在這兒掉進了一個陷阱,但是我記不得是怎麼掉進去的了。」我停下來,小聲說。「你是從哪裡來的,哈森?」
「從山裡面。」
我轉過頭,看著他的側影。「你是庫爾德人嗎?」
「是的。」
「為伊娃工作你開心嗎?」
他吸了口氣,輕嘆了一聲。空氣中有茉莉和雪松的味道。「我開始為她工作的時候很小,那是很多年以前了。」
「你肯定比任何其他人都更了解她。而且她也了解你。」
他沒有回答。我不再講話了。我們又坐在那兒聆聽著,一個新兵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倒垃圾。
「我想謝謝你給我的那些花兒。」
「那沒什麼。」
「還有那些香,都是很好的東西。」
他動了動,我能感覺到他大腿上肌肉的熱氣。「你是個客人。我很高興見到你。」
我看不到他是不是在微笑。「哈森,你聽說過半龍半狗的怪物嗎?」
「聽說過。」
「它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都沒有。它是一隻怪獸。有龍的頭,鷹的爪,狗的身體。」
我把手放在石凳上。「格羅特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在這兒做什麼?」
「你在找什麼東西,她說那是件美麗的東西。」
「它確實是很美。」
「任何東西的美都是有原因的。」
「不。珠寶的美沒有。」
他聳聳肩。「有不同的目的。有些花很美是為了傳粉,還有些是陷阱,為了捕食。」
我笑了。「相信我,我要找的東西沒讓我掉進陷阱。」
「我母親講過一個故事,辛巴達的第八次旅行。」
「沒有這麼一次。」
「都一樣的,她講過。辛巴達很老了,他的房子里舉行了一場都是年輕商人的酒宴。其中一個人告訴辛巴達,在一個遠東的地方有個帝王,在他的皇宮裡有一個後宮,後宮里只有一個妻子。她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這個地球上最美的東西。從她出生到現在,除了那個帝王,沒有別人見過她,甚至是她自己的父親都沒見過。」
一隻壁虎爬過他身邊的牆。它的皮膚很蒼白,在黑色的玄武岩上很顯眼。
「辛巴達航行到那個地方,帶了很多珠寶和一個忠實的家臣。那個帝王比辛巴達還老一倍,胖十倍。他很高興辛巴達給他帶來了那麼多珠寶。因為這些禮物,他就讓辛巴達做了皇宮裡的顧問。一天晚上,辛巴達命令他的家臣去找通往後宮的路。那個家臣就在主人身上拴了一根繩子,把他放到塔窗下面。辛巴達看到那個妃子正在頭髮上塗油,看到了她,他就滿意地走了。」
「但是現在整個世界對他來說變得醜陋了。那個妃子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儘管他已經是個老人了,辛巴達還是想再見她一面,任何其他東西在他看來都黯淡無光。就這樣,過了一年他就瞎了。」
我看著他的臉,還有他身後那隻趴在牆上的壁虎。它用很微小的動作捕食,向上一英寸,向右一英寸。在那個垂直的世界里,這真不可思議。
「辛巴達讓那個家臣帶他去後宮,那個家臣拒絕了,辛巴達只好求他。於是,那個家臣又一次把繩子拴到辛巴達的身上,把他放到塔窗那裡。那個妃子出現的時候,辛巴達發現他可以看見她。那是在午夜,他看她的時候,她正脫掉袍子準備睡覺。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的東西。他打開窗子,解開繩子,爬進去了。那個妃子從來沒有見過誰的眼睛里有那麼多的愛。她和辛巴達睡了一整晚。早晨,衛兵發現了辛巴達。他被關進監獄,被判了殘酷的死刑。」
「通過賄賂,那個忠實的家臣把他救出來了。他們坐船回到了故鄉巴士拉。辛巴達的眼睛不瞎了,但他的人卻變了。他在自己的城市裡找不到快樂,家裡的宴會和朋友們的故事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他厭倦了這個世界,因為他知道再也看不到和那個女人一樣美的東西了。所以,最後他就憂鬱地死去了。」
「那個女人後來怎麼樣了呢?」
他停下來,喘了口氣。「沒發生什麼,她還像以前那樣生活。」
「我更喜歡『辛巴達從此幸福地生活著』那樣的結尾。」
「你是想說,這只是個故事嗎?」
「就像那個半龍半狗的怪物。」
他什麼都沒說。一架飛機飛過,在遙遠的夜空中我看不到它的痕迹。
「我在找一件叫「三位一體」的珠寶。這裡有些文件是關於它的。找到它對我很重要。」
我看見他點點頭,但是他並沒有看我。
「你知道那些文件在哪兒嗎?哈森?」
他站起來,捋了捋自己的袍子,又點了一下頭。那是一連串非常快的動作。我說晚安的時候他已經走了。
我一個人坐在溫暖的黑暗裡,想著「三位一體」。我可以把它在腦子裡像篩子一樣翻來覆去,或者就像屏幕保護的圖案一樣轉來轉去。一件三角形、四英寸見方的東西,八顆寶石一共二百九十克拉重,有四顆珍珠,三顆巴拉紅寶石,還有一顆鑽石。
我想到了伊娃。她竟然因為那麼害怕失去一個男人而容許他從她那裡偷東西,這一切就是為了讓他留在這兒。我同情她,可是她也同情我。談論到同情,我們倆都一樣。那隻壁虎自己轉過頭,像一個在黑石板牆上的白色浮雕。它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裡,做好準備然後出擊。
有人說寶石是有靈魂的,但他們錯了。還有人相信寶石是有生命的,至少就像樹木一樣是活著的。這些人的想法也大部分都是錯的。
切割過的寶石是死的,在很大程度上是這樣,你只要摸一下它們就知道了。它們被從原礦石裡面開採出來,用鋼刀修剪成一塊兒一塊兒。它們身上堅硬的皮膚表層,就像從魚的身上剝魚鱗一樣被剝下來。經歷了這些它們當然就不再是活著的了。
但它們這種死亡的狀態也是一種特別的品質。沒有什麼東西能在還沒有活過的時候就完全地死去。在地下也有活著的石頭。它們生長著,總是在發生變化,從石英變成紫水晶,從蛋白石變成玉髓,不停地成長和轉化。所有的寶石都是這樣,它們用最簡單的方式活著。
切割過的寶石就像一把木頭椅子一樣是死的,但我認為寶石就像樹木,死去的過程就像它們的生長過程一樣漫長。這就像是倒下的樹榦,很多很多年以後,還是會長出新的枝葉。切割過的寶石就是那樣,它們沒有思考地活過百年。這不是我們稱之為生命的東西,而更像是一種忘懷。
我們有三隻狗。那是安十一歲生日時梅送的禮物,伊迪絲絕對不會買狗。它們的名字是布丁、巧克力布丁和布丁喲,安給它們選的名字。它們是一窩的西班牙獵狗。伊迪絲從來都不喜歡它們,因為它們和乾淨整潔從來不沾邊,連名字也一樣,安拒絕解釋這些名字,也不允許給它們換名字。幾個月以後,無論如何也沒有人能分清楚哪只狗是哪個名字了,那麼名字就不那麼重要了。它們身上除了濕的皮毛和熱狗屎的味道以外,還有愛的味道。
我從學校放學回家。那個時候是冬天,天已經黑了,孩子們在滴水的鈴樹下吵鬧著。那是英國的樹,離開英國我就會想念它們。在窄窄的街道里,那些樹是那麼地高大粗壯。噴著水的噴泉也結了冰。自從安上了綜合性中學,她就不再和我一起走了,現在都是她的男朋友送她回家。我的眼睛盯著潮濕黑暗的人行道。家在六百八十二步以外的地方,很快就到了。
我回到家的時候得敲門,因為我沒有鑰匙。安有鑰匙,但我沒有。安說我可能會把鑰匙放在嘴裡吞進去。我確實吞下過鉛筆頭。伊迪絲說那鉛筆頭是鈍的進去,削尖了出來的。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給我鑰匙。
我又敲了敲門。我可以聽見裡面有一隻布丁在哀鳴,肯定發生了什麼事,因為這哀鳴聲不是朝著我的方向。除了從門上的玻璃透出來的斑駁黑暗的門廳以外,我什麼都看不到。那是一個放在冰塊後面的世界。
我在門廊那裡坐下,等著安回來。台階很潮濕,浸透了我的衣服。我等了還不到一分鐘就開始抱怨我的姐姐了,討厭她拿著鑰匙卻不在這兒給我開門。在廚房的門口有一把備用鑰匙,但那是緊急情況的時候用的。
我試著想象伊迪絲會去哪裡,去工作了,購物,游泳,或者溺水了。我按照可能性來排列它們的順序,工作得了九分,溺水一分。那麼緊急事件的可能性有十分之一。我走到廚房那邊,開門進去了。
一隻布丁躺在暗房的門口,伸開身體就像一隻狗形的擋風簾。它哀鳴著,我一進去,另一隻狗也開始哀鳴。它們讓我想起來聖誕節的頌歌,現在每周BBC一套都會播放,現在、過去和未來的聖誕幽靈。嗚嗚。那個擋風簾叫著。
暗房的門是關著的,下面沒有光透出來。在廚房桌子上有本合上的書,餐廳旁邊的桌子上放著洗乾淨的衣服,一個女人和兩個女孩的衣服,文胸和背心分開放著。
我把緊急備用的鑰匙放回去,關上門,走進屋。我試著不弄出聲音,但是沒成功。我並不是想讓伊迪絲大吃一驚,而是我不想讓她知道我用了緊急備用的鑰匙。如果我可以不被發現地上了樓,我的小伎倆就實現了,尋常普通的一件事就被我做得乾淨漂亮。我繞過洗衣機停下腳步。
暗房的門沒有關緊。這看似普通,卻實在是極不尋常的事兒:伊迪絲從來都會鎖好門的。有時候為了通風,她工作的時候門是打開的,但現在暗房裡沒有任何聲音。我走到門前,把臉湊到門縫去向裡面看。我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聞到那種游泳池、醫院,還有伊迪絲手上常有的味道,一種純粹的味道,也是危險的味道。
那隻布丁站起來,門轉開了,伊迪絲正坐在暗房裡的椅子上。她的頭向前伸著,好像睡著了。她的手在身體兩邊垂著,它們已經做完了要做的所有的事。
我心裡開始發笑,但忍住沒笑出來。從這扇門到我的屋子就四步遠。我的心跳加快了,就好像在玩一個與恐懼和完美有關的遊戲。我向前走,一步,兩步。
有時候我思考死亡。我不經常這樣做。我的頭不是個把時間排斥在外,而只裝著過去的玻璃球。但我思考死去的人是如何讓自己留在活著的人們心中的。
這讓我想到寶石的生命,一種漫長的像忘懷一樣的情感,久久不願離去。我牢記著伊迪絲的死,卻不去想她活著時候的事情,那些事是更值得珍惜的。格羅特說珍珠是疼痛的代價,這話確實有些道理。我在想我是不是正在把自己變成一顆珍珠,感受死亡,然後再把它變成一顆寶石。因為珍珠是不斷生長的,就像個小生命一樣。
然而,大部分時間我思考的不是死亡,而是「三位一體」。我對這件寶貝知道得越多,它的特徵就越明顯,在我手裡的份量就越重,就像是另一隻手。它有著精細的金骨架,紅寶石的溫暖,珍珠的人性化的美,還有那顆鑽石的冷酷和它神秘的凝視。古老的寶石,沒有思考地活過百年。我要得到它們。我感覺我好像一直都擁有它們。
有些鑽石專家對寶石的鑒定像品酒師一樣精確無誤。他們可以從鑽石的顏色和形狀上判斷出它來自於哪個國家甚至是哪個礦。用這些專家的標準來看,我只是個業餘的。他們的標準沒錯,我就知道這麼多,而且都是自學來的。
但我也是個專家。我的專業領域不是所有的鑽石,而是一顆鑽石;不是所有的紅寶石,而是三顆紅寶石。和寶石工匠們在一起的時候,有人看出了這一點。他們嗅出我的味道,了解我那種近乎著魔的有點畸形的情感。他們都不打擾我。
應該就是這樣的吧。我在做的事情是件很私人的事兒,只涉及到我們兩個,沒有別人。只有我,還有「三位一體」。來吧來吧小魔鬼,來啊,來啊。
不是杯子的碰撞,而是靈魂的碰撞。
早晨下著雨,哈森又在吹他的笛子。我看到他在院子里,在雪松巨大而濃密的綠色樹冠下避雨。頭頂上的天空還是那樣的沉悶——讓人心煩的藍色——雨不停地下著,像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我去工作的時候雨已經停了,雖然我還能聽見笛聲。穿過玄武岩的石壁,那笛聲很清晰地穿過樓梯井和院子,好像那些石壁一夜之間變得容易穿透了。我想著我跟哈森說過的話。這房子里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可現在它似乎活起來了。哈森,他是一個能實現願望的人。
我開著門工作。整理到最後一個印度的抽屜的時候是中午了。我把它打開,和其他的抽屜一樣堆在地上。裡面有一塊縫著石榴石顆粒的金黃色的布,用過的捕鼠器,還有一小疊紙和更小的一堆骨頭。沒什麼可讓馬丁偷的了,這讓我覺得挺開心。
我搖晃著那些裝在小盒子的小骨頭。那是些老鼠的牙齒和腳趾,乾淨整齊就像是手錶裡面的零件。脊椎骨在捕鼠器的擠壓下斷了。我把那一小疊紙拿出來,在襯衣上擦了擦。有三頁,沒有被老鼠啃到。第一張不是張紙而是張卡片,卡片的一邊有細線,那是以前的裝訂線。另外幾張紙都緊壓在上面。好像那些紙上面的字都自己使勁兒壓在上面似的。對我來說,這像個筆記本,或者是筆記本的殘留部分。我好像看到了我自己的筆記本日後將會變成什麼樣子。
在卡片上有個圖案。我把它放到亮處看了看,然後猛地拿回來,就好像突然打開了一扇門,發現門裡面有張臉正貼著門等著我。
那個圖像很模糊,是用鉛筆畫的草圖。上面有個和人心臟差不多大小的三角形,每一條邊上都有一個矩形,每個角上都是一個圓形,中間是個菱形,下面還掛著一滴眼淚。
笛聲停下來了。那兩頁紙緊緊地貼著封皮,也互相貼在了一起。我坐在鋪了瓷磚的地板上,很小心地用手指和指甲努力把它們分開。當最後一張紙被剝離的時候,薄弱蟬翼。我用手掌和指尖托著它,伸著頭讀上面的字。
上面只有四行字,英文和德文,是格羅特父親的筆跡。不是那種用在通信里的精美的哥特式筆體,而是一種私人的筆體,亂七八糟的,就像這屋裡的寶石。
「三位一體」派克先生
聖·懷特夏貝爾,斯利普大街35號——地下室——
蒙特,法魯瓦,三顆鑽石
——價格待定
「價格待定。」我小聲地重複著最後一行字,用德語的節奏。我已經開始想格羅特了。我來這兒的那天,她跟我說了實話。這個肩扣是在倫敦出售的,一個世紀以前。不管它是怎麼從維多利亞那裡被偷出來的,不管誰偷了它,這件寶貝在六十年後還存在。如果那時候它沒有被拆掉,那麼現在它也就應該是完整的。我一直都覺得它會是完整的。
我想象著懷特夏貝爾,它東邊盡頭是港口區。我了解那個地方。儘管街道的門牌號碼是一個世紀以前寫的,但那應該是個可以開始著手的地方。還有名字,派克和蒙特。買方或者是賣方,可能是個人也可能是個公司。
我的思緒不停地徘徊在他們身上,不停地想。拿著這張交易記錄和我所有的東西,我起身穿過石頭房子,回到我的卧室。我的包還在原來的地方,它已經在那裡放了一個星期了。我把它打開,拿出那本拍賣寶石的雜誌。
對一本這樣大小的書來說,它真是挺沉的。如果我是在旅途中,幾天前就已經把它扔了。標題頁寫的是一篇關於都鐸王室珠寶的亞洲溯源的文章,作者是V.J.喬仕,麥克米倫公司1893年出版。在封面裡疊著一個孟買地區公共圖書館的登記單,第四個名字筆跡很纖細,幾乎難以辨認,就像是有人在模仿別人的簽名卻不知道那些字母是什麼。
三顆鑽石先生。
我又去看那張交易記錄。最後一張紙和其他的不同,它沒有裝訂的痕迹,但在紙頭上有一個對稱的腐爛了的形狀。如果我眯起眼睛看,那可能是個地址。甚至是個小圖章。這張紙被潮氣侵蝕了,上面的字很少。要是沒有人用鉛筆作了標畫,我可能根本看不出來那上面有字。
——利維先生
請在布萊克弗萊爾蘇爾等我
我會買你的「三位一體」
這不是格羅特父親的筆跡。那鉛筆的痕迹可能是他的,但要搞清楚這些是不可能的。很明顯,原始的字體和風格比世紀之交的年代還要久遠。手稿措詞臃腫,上面有個簽名,但也不清楚,像個孩子模仿大人的筆跡般斷斷續續。那裡面具體的內容對我不重要。至少它們應該不只是個模糊的郵政編碼,或者色情年曆上的地址。
我很快打好包,我從來都不會慢的。我沒有把寶石雜誌留在這兒。我收拾好了以後去見伊娃。房子的大門打開著,我走過的時候看到院子裡面有很多麻雀,一群一群的,有些落在雪松上,有些還沒有。我沒有看到哈森,就好像他從來都沒在那裡待過似的,好像整個早晨我都是聽到那些鳥在叫。
伊娃在她白天待的房間里,正在試戴珍珠。黑色的珠簾還在我身後嘩啦嘩啦地響著。她在一面大穿衣鏡前盯著自己看,旁邊的沙發上有一盒珠寶。在她身上有個金黃蜂胸針,黃蜂繞著一顆黃色的珍珠。她背對著門口,我從鏡子里可以看到她的臉。她沒有轉身看我,因為沒這必要。「來吧,我需要聽聽你的意見。」
我走近她的身邊。她用手指指著她的胸針。我的手裡拿著包,沒有放下。「它很美。」
「當然。你可以借著戴,如果你想要的話。但它適合我嗎?」我們肩並肩站著,她臉上寫滿了困惑,不知道穿戴什麼首飾合適。這是個讓人愉快又難以決定的選擇。我看見我笑了。
「你是問我一個黃蜂的胸針是不是適合你嗎?別誘惑我了。」
她笑了,少女般的尖聲的笑。在我們身後,那珠簾還在輕輕地搖動。我能聽到那些珠子相互碰撞的聲音,就像石頭做的手指在輕輕地撥動著。我拉開包,拿出那幾張紙。「你拿的什麼?」
「這就是我來這裡的目的。」我輕輕地說。聽到這句話,她不再從鏡子里看著我們了。她用她乾瘦的手抓過那幾張紙,我覺得她的手就像鳥的爪子。她看完了就瞪著我。
「你在哪兒找到它們的?」
「在那個放寶石的房間。」我想到了那些老鼠的骨頭。古老的文件沒有被啃掉。這是哈森的禮物。「你覺得它們會在哪兒?」
她的頭在細脖子上搖晃著,一下、兩下。我不知道我該期待些什麼。我伸出手拿回那幾張交易的文件。她把那幾張紙遞給我。她再次開口講話的時候,聲音幾乎是膽怯的。「你會去哪裡?」
「倫敦。」
「如果這並不是終點,你跟我有個承諾的。」
我回頭看著她。她直挺挺地站著。在傾斜的鏡子里,我們都是巨人,就像哈森一樣。「什麼承諾?」
「整理范·格羅特的收藏品,你還沒有做完呢。」
「不是這樣的,伊娃,你知道的。」我靜靜地說。
她搖了搖頭。
「我的上帝。你總是能得到你想要的,我知道,你這個自私的女孩。」
「不總是這樣的。」
「你的行為就像是股票市場里的那種!」她吐了口唾沫。所有的嚴酷又回到了她的眼睛里,就像血液涌到了皮膚表面那樣。
「因為這是我的事,伊娃。那件寶貝是我的事。」
她拿起那枚胸針,使勁地朝我扔過來。那件很沉的金飾沒打著我,但打在了遙控器上,把遙控器打翻在地。電視機被打開了,這個頻道正播一部電影,哈里森·福特正在朝一個美女開槍,她跑過商店的櫥窗,玻璃和音樂在她周圍成了一堆碎片。
「你在浪費你的生命。馬丁喜歡你,我們喜歡你,凱瑟琳。」她自己沒有注意到,放在她身體兩側的手掌充滿了慾望,機械地打開又合上。在她身後的那幅照片里,她的第一任丈夫以恆久的微笑注視著這一切。
我伸出手去擁抱她。這讓她毫無防備,要不然我想我也不可能這麼做。我感覺到她的呼吸,和她靠得這麼近的時候,我還可以感覺到在剪裁得體的衣服下面,她是如此的瘦弱。她也抱了我一會兒,好像在思考。我鬆開她之前,她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穿過黑色的珠簾,聽到她喊我的名字。珠簾在我身後嘩啦嘩啦地響。我走過迴廊來到院子的時候,又聽到她在叫我的名字,聲音更大了。
「凱瑟琳。凱瑟琳·斯特恩。」
門鎖了。我打開鎖,走出走廊,走過噴泉。在池塘旁邊,我又聽到了伊娃的聲音。我可以聽出她開始流淚了。這種聲音就像一段旋律般不斷地重複著,就像鳥鳴。
「凱瑟琳,凱瑟琳·斯特恩!」
這聲音抓住了我內心的什麼東西,把它撕裂開來。這種震動讓我絆了一跤,包從肩膀上滑下來。在我的內心深處,感覺有一扇門在一個寒冷的夜晚自己打開了,有那麼一秒鐘,它被吹得徹底大開,然後相反的力量又把它搖回來。門又關上了。
我把包提起來,回頭看了看。哈森站在那兒,我在落地窗的玻璃上看到他的側影。我知道他會在這裡等著我,或者說我希望他在這裡等著我。一種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這種情感在我心裏面膨脹著,我伸出一隻手,看著他伸出他的手握了握我的手。
我的手停下來,他也就停下來。在拱門那裡,有鴿子正在我身邊吵鬧著。它們身上除了胸口那一塊乾淨的白色以外,通身全是黑色,就好像是格羅特的房子滲進了它們的巢穴,它們的蛋,它們的血液和它們的羽毛裡面。我開始朝西走,不再回頭。
我思考著寶石的特性。
它們是死的,這個品質讓它們具有了某種很可靠的特性。我對「三位一體」上面的寶石的了解要比對我自己的了解多。我身體里有活著和死了的組織,固態和液態的部分,是個複雜的混合體。二十五年裡,我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除了我的骨頭以外,都生死更替了。我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但那件寶貝上的寶石一直就沒有改變過,紅寶石還是紅寶石,鑽石還是鑽石。我對這些了如指掌,也許還不止。至少,我清楚我在找什麼東西。
它們是值得擁有的。這和它的美有關,還和錢有關。這兩個方面互相交織,變得不可分割。這就意味著對寶石的愛永遠都不是一種純粹的東西。這種愛是易變的,善良與邪惡並存。珠寶本身就有易變的特性,我們又賦予了它們這種特性。它們是那些貪婪的人的小小願望,追逐逃跑,滿足慾望,擁有莊園和宮殿。這些都是錢的力量,整個人類的最微不足道的力量。我想到「三位一體」,我在想我要用什麼東西來換取它。
它們把你帶回到過去。這是它們最後一個特性。我跟自己重複著這些特性:它們的神秘、它們的咒語還有那些艱苦的歷程。現在我全都記起來了。
飛機向西朝著安卡拉和倫敦的方向飛去,它薄薄的金屬外殼和絕緣體在我耳邊隆隆作響。經歷千年風雨的珍貴寶石,輾轉經過很多人的手。這些經歷往往都如過眼雲煙,不留任何蹤跡,但它們留下的無形的痕迹卻永遠都在那裡。那些看不見的痕迹,就像氫原子被吸附到鑽石表面形成的透明表層一樣。
它們把你帶回到過去。我看著舷窗上結晶的冰,想著我還能堅持多久,還能走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