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數字三(5)

第四章 數字三(5)

電腦的屏幕閃亮了。甚至打字很快,她不用看她的手。文字在藍色的屏幕上展開,就像有什麼東西在生長。這是最簡單的生活方式,就像在那個水族館寵物園裡移動著的動物。

「噢,看啊!」明子叫出聲來。那個日本商人皺了一下眉頭,坐在塑料椅子里咕噥著。我把電腦的屏幕轉過來對著我。屏幕上寫著武者小路元蔵經營一家叫鑽石和金子的公司,還記錄著這家公司經營戰時供給和礦石。屏幕上有個恩佐申請過的簽證的清單,法國、德國和英國。到英國的有三次:1893年、1904年和1909年。

「就是他。」我自言自語。這就是我自己的事兒,跟別人沒關係。明子把屏幕轉回去。她焦慮的臉上映著藍色的光。

「他買的哪一個,凱瑟琳?」

「哪一個什麼?」

「戰時供給還是礦石?」

我把那些傳真文件放進包里,拉上拉鏈,把包背到肩上。說:「礦石。」

「噢,太好了。」她站起來。「嗯,很高興見到你,凱瑟琳。如果你還需要什麼幫助,請回來找我。」

我告訴她我會的。我知道這是在撒謊。我走了,留下她和那些移動的敬老節標誌和那個有窺淫癖的人。我叫住一輛差一點就從身邊開走的計程車。那個司機的皮膚黑得像黑檀木木材。我告訴他去希思羅機場,然後就靠在座位上。安說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從來都不知道。她想錯了。我不再去想她了。我的外套在座椅上磨得吱吱直響,那是皮革和皮革的摩擦。外面的街道上剛剛下過雨,在陽光里閃閃發光。我閉上眼睛,想著鑽石。

他們在溝岸找到了一個住處,一周四先令三便士,在一個賣雞蛋的店面樓上。他們有一個自己的房間。這個店主是個西班牙猶太人,叫所羅門·阿班多拉。在牆面裸露的房間里充滿了腐臭的家禽的味道,不管丹尼爾走到哪裡,這味道都好像跟著他。

他去了警察局。買來廉價紙,在上面寫下所有的事情。他特別注意自己的英文,不用華麗的詞藻,也不用希伯萊文或者阿拉伯文的習慣用的草書。他坐在大廳里,拿著這幾張紙等著,看著穿藍色制服的官員出出進進,看著職員專心地做著自己的事。一個接待人員把他的名字記成了「本·里維」。那個職員的眼睛藍得像煤氣燈的火焰。丹尼爾沒有糾正他。房間里還有兩把椅子,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抱小孩的婦女。她在這裡用丹尼爾聽不懂的語言詛咒了兩個小時。沒有人搭理她,也沒有人過來看他手裡的那幾張紙。

那個孩子的腳包在黑色的軟麻布里,女人的眼睛有點斜視。另一張椅子是空的。兩個小時以後,女人站起來走出去了。丹尼爾沒有再看到她。他聽到從院子里傳來的馬嘶聲和在磨刀石上磨馬刀的嚓擦聲。兩個官員一起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他看不見那個人的臉,只看到鮮血滴在鋸屑里。丹尼爾三個小時以後離開了這裡。他再也沒有回去。

「我們賣掉兩個留下一個。」晚上,天還沒有全黑,薩爾曼一邊吃飯一邊說。在他們的餐盤裡是四個用羊油燉的土豆和一塊煮熟了的肉。這是那些非猶太人的食物。

「我們當然要賣掉我們能賣掉的。」

「我們得留著那顆透明的寶石。」

「那個不值錢,阿訇胡賽因這麼說的。如果我們要留,就應該留一塊好的。」

「如果它真的不值錢,那就沒人會要。我們得賣掉所有能賣掉的,你自己這麼說過。我說我們留著它。」

丹尼爾看著他的弟弟。他的肩膀上還包著繃帶。傷口在這麼熱的天氣里很難好。在他們離開哈德維克廣場的這幾個星期里,薩爾曼弄到了買葯的錢,但丹尼爾不知道他從哪裡弄的。梭霍區的一個藥師給他開了鴉片酊劑。減輕疼痛,放鬆肌肉的痙攣,對良好的睡眠也有幫助,丹尼爾讀了那個藍色玻璃瓶子上面的說明。他看著薩爾曼每天晚上吃藥,用錫勺喝十滴藥水。他們誰也沒有提到簡。

他們在屋裡輕聲地說話。傍晚聚集的人群在旅店潮濕的鋸末上留下了腳印,薩爾曼一邊看著那些腳印,一邊吃東西。那是些毫無意義的腳印,像英文一樣醜陋。他咀嚼吞咽著,眼睛盯著地板。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寶石。

「我說我們留著它。」

1837年6月。各大報紙都在談論霍亂。貧民區有報道說有些乞丐身上的皮膚長得像魚鱗一樣厚。在十四號晚上,國王威廉四世死了,他被扶起來直直地坐在皮椅子里,好幫助他呼吸,然後他的心臟就停止了跳動。然後,十九歲的維多利亞·格爾夫繼位成為英國女王。她的加冕王冠鑄造合同簽給了當時最有名望的皇家金匠,已故國王皇冠的鑄造者,拉得蓋特山32號的倫德爾和布里奇。

倫德爾和布里奇金匠鋪。小醋瓶子和小油瓶子。這可不是最時尚的選擇。如果選時尚的,那將會是伽拉德的店,但這個名字從來沒有在這條街的鍍金櫥窗里聽說過。如果有機會自己做選擇,年輕的女王一定不不會選擇倫德爾的。這是那些上年紀的大臣們代為做出的選擇——那些王權的監護大臣們。對於這些老人來說,埃德蒙德·倫德爾和約翰·高勒·布里奇仍然被人們看作是這一行當里的小醋瓶子和小油瓶子。他們的金匠鋪,早在新繼位的維多利亞女王出生以前的幾十年來,一直都為英國王室服務。

黑縐綢掛在店面帶弧線的玻璃櫥窗里。這就把櫥窗和外面薩爾曼曾經張望過的那條街分隔開來。倫德爾先生喜歡那個樣子。等布里奇先生回到妻子和孩子身邊,喬治·福克斯去國王閣下喝酒了,所有的員工都走了以後,埃德蒙德就一個人坐在不點燈的店裡。這裡的黑暗讓他有了思考的空間。他想著這家店,想著它能堅持多久才會關門。

他周圍展示櫃里的珠寶在黑暗中都感覺不到。這不要緊。埃德蒙德記得每一件珠寶的位置,還有每一隻猶太勺子,每一塊女士手錶的價錢。他想:這是維多利亞女王繼位的第十二個晚上。他嘴裡回味著這個新的名字,聲音撞擊著他的上顎。

他七十七歲了,仍然很英俊,頭髮染成了黑色,塗了髮蠟顯得更黑。就連乾草市場那邊的妓女都說做他的生意是件樂事。對埃德蒙德來說,他有足夠的精力對付她們。在店裡,在他背後,大家都還是叫他小醋瓶子,他其實也挺喜歡這樣。他在一片漆黑之中向前探著身子,胳膊肘撐在大腿上。

他在想倫德爾的店。他對這個地方了如指掌,比倫德爾本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這家店以外,他的生活是空洞的,沒必要的,而他從來都不為此感到遺憾。他想起喬治·福克斯。幾年以前,在迪安大街的作坊里,他把他們幾個帶回來做學徒。

「現在,你們聽著,這裡就是你們盼望來到的地方了。這是倫德爾和布里奇的店,它是這一行當里是人人羨慕的,也差不多是整個世界的奇迹。」

這曾經是事實。就在十年以前,這話也有很大的真實成份。埃德蒙德開始做寶石生意這一行的時候,倫德爾的代理商曾經遍及三個大陸。在士麥那的阿瑟,在君士坦丁堡的錫德尼,這些人都聽從埃德蒙德的指派和調遣,但是從來不和他見面。他們是他指尖的力量。他們曾為凱瑟琳大帝和埃及的帕夏運送過他們的珠寶,在倫敦,老布里奇先生曾經為美國大使和尼爾森爵爺服務。有很多年,他們的貨船每年都經過馬尼拉把他們的珠寶送到中國的帝王那裡。但是現在,再也沒有訂單了,也沒什麼珠寶可送了。

世界的奇迹。現在這已成為一個謊言,即使是鑄造皇冠的契約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一個珠寶店的好壞不在於誰來訂貨,而在於他能提供什麼樣的貨。但這裡曾經是出現過奇迹的。這個店的創始人曾經賣出過皮古鑽石。埃德蒙德記得用雙手捧著那顆鑽石,無價的鑽石。一百八十七克拉,絲綢般的寶石,和他的大拇指一樣大的完美的橢圓形,沒有任何雜色,除了腰際一點紅色的瑕疵,就像新鮮雞蛋里的那一點血跡。他曾經認為這是一顆寶石之王。三十年前,他認為他再也不會觸摸到和它一樣美的寶石了。

他的職業是珠寶匠,銷售的事情都留給布里奇來打理。他們兩個都師從自己的叔叔。老人去世后,兩個侄子很自然地繼承了這行當。他們和這個店的創始人一樣優秀,甚至更優秀,埃德蒙德這麼想。倫德爾店的沒落並不是因為他們兩個人,而是貪慾,是不能順其自然地把寶石出手。這是和寶石打了太久交道以後,人的佔有慾的體現。

外面走過一匹馬,馬蹄重重地落在潮濕的卵石路上。埃德蒙德靜靜地坐在那裡聽著。他想起他的叔叔,菲利普·倫德爾,老醋瓶子。他和爵爺們、女士們一起去打獵,或者是坐在鑽石工作台前工作。他是一個嚴厲的人,甚至有點暴力,但嚴厲無情在生意場上都是令人欽佩的。這個老人活到了八十一歲。埃德蒙德覺得自己可以活得更久。

「你想要什麼,孩子?做合伙人?」

這是埃德蒙德能回憶起來的他叔叔最早跟他說過的話。他的聲音粗魯厚重,就像打磨輪上的粗沙礫。那時他第一次從巴斯來到倫敦,為了找份工作。

「不,先生。我沒想要那麼多。」

「噢,那好吧。」那個老人靠近他。一個醋瓶子對著另一個醋瓶子說:「都一樣。但這裡不需要花花公子,也不需要紳士,聽見沒有?我們需要的是東跑西顛的生意人。」他嘴裡的味道不怎麼好聞。「你要做什麼,孩子?」

埃德蒙德是個生意人。他就是菲利普的影子。不是因為他喜歡這個老人,而只是敬重他。埃德蒙德甚至對別人批評菲利普的東西都覺得值得尊敬。有人說他叔叔的副業是那些妓女的銀行,儘管他總是付給她們差不多足夠的利息;還有人說他曾經在拿破崙戰爭期間從法國難民的手裡買鑽石。那些鑽石在供過於求的市場上,用不了多少錢就買回來了。他從那些沒有住處、沒有吃的、除了鑽石什麼都沒有的人家裡把鑽石買回來。不過低價買進高價賣出從來都不是犯罪。如果說這些是菲利普不可告人的秘密,那麼他的店因此而更加興隆了。

是那些法國的鑽石讓他們發了財。菲利普用那些鑽石鑲嵌的珠寶首飾讓倫德爾一舉成名,但那些東西都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店鋪的創始人帶著他們一起歸西了。老油瓶子去世的時候很富有,菲利普·倫德爾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死的時候留下了一百二十五萬的遺產。但在十年的時候里,這些錢就被耗盡了。

每一年他都更不像他的叔叔。曾經有一段時間,他們就像是兄弟一樣,埃德蒙德和菲利普。他們臉上的曲線和滿臉的皺紋都很相似。兩個人的特徵就像是用酸蝕刻的圖形。但當菲利普上了年紀時,眼神要比埃德蒙德的眼神年輕,埃德蒙德也知道這一點。是失敗使他變成這樣的。倫德爾店的衰落是逐漸到來的。埃德蒙德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里,希望這一切都結束,希望這家公司永遠地破產倒閉。

當他成為合伙人的時候曾經年輕過。四十四歲,他的黃金時期,那時他擁有了這家公司。而現在他在夜風裡聞到了它發霉的味道。這是菲利普的生意。埃德蒙德把舌頭在牙齒上摩擦著。他周圍的陳列櫃和工作間在黑暗中靜靜地沉默著。在他身邊的桌子上,一張委託書等著他去執行。埃德蒙德用不著再去讀了。

他希望這一切都結束了。他坐在黑暗裡,開始咳嗽。這個令人窒息的房間里響起了乾咳的聲音。他對這裡了如指掌,可能還不止——他太了解這裡了。一個沒有珠寶的珠寶匠在聖保羅陵墓的陰影里。他想到了寶石,就像薩爾曼想的一樣,也像凱瑟琳。他閉上眼睛,想象著鑽石。

「倫德爾先生。」

他馬上清醒過來,仍舊閉著眼睛聽著。這是他無意識的舉動,就像他假裝耳聾是為了聽到人們是如何在他背後談論他的。從外面街上傳來車來車往的聲音。在近一點的地方,他聽到店主和學徒工的聊天。埃德蒙德注意到,他們講話的聲音很輕。

這已經不可能是睡覺的時間了。店面應該在幾個小時之前就開張了。他們在等我,埃德蒙德想。我是個在椅子里打盹的老人。他繼續聽著那個叫他的聲音,直到那個聲音再一次響起:「倫德爾先生?」

這聲音離他的距離太近了,他不喜歡。埃德蒙德忍受了這個聲音七年了。

「布里奇先生。」他睜開眼睛,嘴角向上翹著。一個陌生人會認為他是在微笑。約翰·高勒·布里奇向後退了幾步。

「很抱歉,我本不想——你在睡覺嗎,先生?」

「睡覺?我看起來像在幹什麼呢?」

「像您說的——」

埃德蒙德看著他欲言又止。約翰·布里奇穿著棕色天鵝絨外套,眼睛就像獵犬。埃德蒙德覺得他身上有油的味道,而且是陳舊的油和焦慮的味道。他這樣卑躬屈膝太多年了。這讓他看起來令人作嘔。

房間里黑的不自然。埃德蒙德站起來,關節咔咔地響。他把黑色的窗帘拉起來。他讓布里奇等著。在上坡的地方,拉德蓋特高高的房子在聖保羅大教堂巨大的陰影里。牆上是一條一條的污垢,圓屋頂聳入這個城市黃色的天空里。下面的街道上擠滿了人。一個運煤工人的馬跑出了拉德蓋特的聖馬丁,把無煙煤倒進了排水溝。一群人正圍在那裡哄搶,就好像這個小事故讓那些煤變成了公共財產。

埃德蒙德靠著玻璃櫥窗。「看他們。」

「哪一個,先生?」

「人群,平民百姓。」他低聲說。布里奇揚起了眉毛,鏡子里照出來他的樣子。

「所有的顧客。」

「顧客?他們在我們這兒連一把猶太勺子都買不起。他們什麼都不是,只是代表這個城市。這個城市是個謊言,布里奇先生。它試圖告訴我們,在我們之間是有共同點的,我們的心都是一樣的。世俗的人很享受這樣,但我不這麼感覺。」他後退了幾步。「布里奇先生,你看起來像是在欺騙你自己。」

「啊。我想和您商量一些事情,如果可以的話。」

「說吧。」

「我一直在想我們的那個委託書,先生。」

埃德蒙德點點頭。「你已經估計了成本。然後呢?」

「我們不能接受這個委託。如果用最好的寶石,我們沒有那麼多資金和存貨。和我們競爭的人有更好的東西。他們的動作很快——」

「是啊。然而我們會先拿到報酬的。不管好壞,這個訂單是我們的,不是別的什麼人的。我可不想看到它變成什麼西區拉皮條的暴發戶的。」

「沒錯,然而,我已經和首相還有王冠的保管人斯韋福特先生談過了。事實上,沒有預付款。」布里奇瞟了一眼房間的後門,「這件事很棘手——女王陛下會給我們以前的王冠底座作為榮譽。」

「當作報酬嗎?幾個?」

「三個,作為報酬的一部分。當然,我們必須要保證這些王冠底座毫髮無損。我們不能賣掉它們,比如說為了買新的寶石。」

「那我們就借錢。」埃德蒙德走回椅子那坐下。他閉上嘴,忍受著心裡的痛苦。等他抬起頭來時,布里奇的手裡拿著那份訂單。

「你看了沒有?」

他皺著眉頭說:「我當然看過了。」

「要做一百零七件新的珠寶,修整另外的五十六件;重新製作帝國皇冠;供奉用劍;紅寶石戒指;十二盎司的金楔子;金子包頭的黑檀木手杖;二十塊金條;五個小王冠;五個襯墊;十七枚徽章——」

「我說了我們借錢。」

「十二個摩洛哥羊皮箱子;八個項圈;十二枚新金幣;一個銀臉盆。舊皇冠上所有的鑽石和珍貴的寶石都要重新鑲嵌在新的——」

「夠了!」他站起來。布里奇從沒見過他動作這麼快。他走近埃德蒙德,還沒說話,房門就打開了。一個頭上沒有碎寶石粉的店員走進來,抬頭看了看,又退出去了。埃德蒙德在門還沒關上時大聲喊道:「貝內特先生!」

「什麼事,先生?」那個店員又走回來。他看起來很年輕,心不在焉,馬馬虎虎。埃德蒙德努力地回憶他是不是個親戚。他的公司里上上下下好多都是他的親戚,這也是這家店沒落的一個標誌:外甥,姻親,表親。姻親的私生子被開除了兩次。所有他們這些人都是心不在焉、馬馬虎虎的。埃德蒙德和家裡人講話和對待別人一樣。那個店員盯著門,好像那有個老鼠夾子,沒準會夾住他。

「把那些黑窗帘拉下來,開門營業。該是我們做生意的時候了。」他向後門走去。「布里奇先生?我們會照這個訂單供貨。再去做個成本估算。福克斯先生在哪兒?」

他一邊喊一邊從店面走進工作間,沉著臉,發著火,青筋暴跳。在他的右邊是公司的辦公室。他徑直向前下了樓梯。工作間在地下室。他覺得那裡面一點都不舒服,只有打磨擦拭寶石的機器、能熔化金屬的機器。工作間讓他感覺好些,所以他的喊聲也就更大了。

「福克斯!」

「我在這兒呢,倫德爾先生。」喬治·福克斯,店員兼工匠,跑到他的身後。「我正在打掃店鋪。您今天早晨過得好嗎,先生?」

「我過得好不好是我自己的事兒,福克斯。你關心我的買賣就行了,別的不用管。」

「好的,先生。」福克斯微笑的時候,埃德蒙德聞到了他嘴裡的酒味兒。他覺得這是今天早晨喝的。然後他想,我也可以喝一杯。

他們周圍的工作間里被坩堝的熱氣烘烤著。在屋子的一邊,另一間鑄造間被釘上了木板。這些日子,大部分的活兒都是在迪恩大街53號完成的,這兒的這些桌子只是為了感情上的原因才留在這兒。菲利普總是親自管理珠寶製造,即便是他什麼都不明白,尤其是鑽石的活兒。埃德蒙德能夠理解他。他向裡面走向過道。「今天這裡有多少人工作?」

「我自己和小貝內特,那個是威廉,還有三個學徒工。他們在學習所有的技術。那是洗手缽,先生。」

埃德蒙德在打磨輪前停下腳步。喬治·福克斯就站在他身邊,已經從圍裙的口袋裡掏出來一張紙。「洗手缽?」

「約克郡的公爵要的。我這裡有訂單,請讓我……約克郡公爵的洗手缽,直徑十八英寸半,用不多於810盎司的上光銀,上面的圖案和浮雕用亞光金子,缽頸和缽檐纏繞藤蔓,等等。羅馬風景圖案等等,還有兩顆法,法?」

「法螺。」

「用法螺不是我的主意,是比格先生的主意。還有四顆法螺在下面作缽體的支撐,畫在這個設計圖上了。看起來像是個長著魚鱗的人。這就是我們要做的,是嗎?」

埃德蒙德走開了。「我們很快就要開始打造皇室定製的珠寶了,喬治。加冕禮推遲了一年。輝格黨不吝惜錢和時間來給他們年輕的君主做王冠。」「大家都說那將會是件大事,他們是這麼說的。我們能不能準備好呢,你怎麼想?」

「沒有別人能比我們準備得更好。」

「沒有別人有這個授權。」他們走到了工作間的盡頭。埃德蒙德回頭看著打磨輪和長凳,一個專門屬於寶石的地方。他在這裡感覺像是到了家。他努力地回憶自己有沒有對其他任何東西有過更深的感情。「有別的新聞嗎?」

福克斯把那些紙塞回原處。「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國王死了,但我想您早就知道了。今天早上有兩位猶太先生來這裡賣寶石。他們從樣品陳列室進來。我告訴他們關門的時候再來。」

「不要進陳列室。」

「不會的,我跟他們解釋得夠清楚了。他們會在七點前去科瑞德巷的那個門。您要親自見他們嗎?」

「是的。」

「倫德爾先生。」

他已經在往回走了,走過了工作台和打磨輪。他甚至都沒注意到自己已經走過去了。他想,我的身體有點迷糊。但我的頭腦很清楚。「什麼?」

「我可以和您一起見他們,如果需要的話。」這句話倒像是在陳述事實,而並非提問。埃德蒙德沒有回答。他轉過身來,嘴角向上翹著。

「你覺得我對付不了他們?」

「我覺得您可以應付任何一對在倫敦的猶太人。」

「很好,喬治。」

他想著,八十一歲。我可以活得更長。他一邊走回辦公室一邊自言自語,就像是個記憶口訣,或者是在懺悔。

七點鐘。兩個猶太人。科瑞德巷那個門。

按丹尼爾表上的時間來看,他們早到了一個小時。丹尼爾的表總是跑得比較快。薩爾曼把它從沼澤阿拉伯人那裡換來,像修一把槍一樣把它拆開又組裝好,然後把它送給他的哥哥,因為他們開始一起做生意了,因為他就是想送給他一件東西,什麼東西都可以。現在他們坐在聖保羅教堂的綠地上,等著這一天結束。

他打開表,上了弦。在錶盤上面,斜體的英文被數字分隔開。

倫德爾和布里奇

他蓋上蓋子。薩爾曼在他身邊動了動。「幾點了?」

「差不多了。」

「今晚以後,我們就有錢了。明天我們就從頭開始,全新的開始。我們將有足夠的金子讓拉結也來這裡,買房子還有所有的一切。」

斜陽照在丹尼爾的臉上,很熱。他聽著弟弟的話,顯得很緊張但什麼都沒說。除了沉默,別的一切都讓他害怕。

「快樂的生活,想想吧。」

「那就是你希望的嗎?」

「快樂?是的,還有錢。交易可以把錢變成所有的東西。」他的聲音提高了一點。「你的願望也不會更純潔。」

「沒有。」一輛郵政車向萊德那個藥劑師的方向開去。那幾匹馬眨著眼,三匹核桃色的和一匹栗色的。丹尼爾努力地想象著他的願望。綠色的頭巾,他想著。從他上一次有物質上的願望到現在已經很多年了。如果可以有願望,他現在的願望就全是相反的:他希望沒有商品,沒有存貨,也沒有任何貨物;沒有沉重的寶石,沒有金子,沒有這些東西上面的墨水味兒。這些總是讓,自己覺得他不再是以前的自己。真希望沒有哈德維克廣場,他這樣想,然後他搖搖頭,好像突然意識到還有沒付清的帳一樣。他含糊地提醒薩爾曼:「不是。你總是想改變。」

薩爾曼沒有回答。丹尼爾回頭看他的弟弟,看到他閉著眼睛,陽光把他平坦的臉頰映白了。然後他動了一下。「但也許我不能改變。我讓我們走了這麼遠,做了那麼多的事情,可是沒有什麼改變了。我們沒有變得更富有,也沒有更出名。我以為我們會出名的。」

陽光從他們頭頂的牆上爬下來。丹尼爾看著屋頂的那一邊。他看到藥品和交通運輸的廣告:布賴頓!4/6平日7/6周末。還有市政鐘錶,上面的時間是七點差五分。他想讓他的弟弟檢查一下那些寶石,但薩爾曼還在講話,用他們古老的語言咕噥著。在傍晚的熱氣里,他的聲音聽起來脆弱無力。

「什麼都沒有改變。當然,這可能是上帝的決定。我們是不好的猶太人,不參加教堂的禮拜,不守安息日,吃英國人不幹凈的食物。也或許是,我們應該更努力一些?你覺得呢?我不這麼認為。如果我們去了東方會怎麼樣呢?有時候我在想,我們是不是開始就走錯了方向。這讓我很擔心。你覺得我們應該去東方嗎,幼發拉底?」

「是時間。」他溫柔地說。他的臉朝著薩爾曼的臉,這樣他就能看到弟弟睜開眼睛時的表情。薩爾曼在看著他們眼前的城市,好像什麼都沒有辨認出來。這樣只持續了幾秒鐘。薩爾曼眨了眨眼,像擺脫睡意一樣擺脫了那種感覺。他站起來撣了撣外衣,對坐在地上的丹尼爾微笑。

「好了,我們是不是該去發財了。」

科雷德巷裡都是白菜和馬糞的味道。地上的馬糞在陽光下發酵了。拉德蓋特山商店的後門看起來都一樣。在里奇麵包店後面的斜坡上,有個在那裡撿變質麵包的人要了丹尼爾和薩爾曼半個便士,給他們指了一條錯路。他們花了十分鐘才找到珠寶店的入口。門口的台階上都是牡蠣殼,還放著一把靠背斷了的沒用的舊椅子。

薩爾曼敲了敲門。在門縫裡出現的是早晨把他們打發走的那個人:嘴唇上有一抹鬍子,頭髮上塗著望加錫頭油。丹尼爾摘下帽子。「很抱歉,先生。我們今天早上來過。我們有寶石——」

「你們來早了。」門猛地關上了,裡面傳來了喊叫聲和金屬的碰撞聲。當喬治·福克斯再一次出現在門口的時候,他用腳把台階上斷了的鏈子踢開,心不在焉,還帶著些惡意地向他們點頭,示意兄弟兩個進來。「好吧,你們進來吧。別碰著頭。你們有名字嗎?」

他們低著頭進了門。在外面空間的映襯下,工作間顯得很黑暗。丹尼爾絆了一下,他的眼睛對黑暗適應得太慢了。「我叫利維,先生。我們是兄弟。」

「利維?全能的上帝啊。現在你們別說話了。看好了路,這邊走。」

在工作的長凳上放著一個鍍金的盆,有藤蔓纏繞在手柄上。薩爾曼經過的時候估算著這東西的價值。只有那些材料比較奢華,而手藝很一般。在那個盆的後面,工匠們看著他們進來。他們都是些年輕人,粗手粗臉。薩爾曼熟悉他們的味道,英國人的酸味,牛油和冷肉的味道。但在這工作間里,他只能聞到鐵粉和熔化的金屬的濃烈可愛的味道。

這就是那些鑲鑽石的人,他想,鑄造金子的人。他看到他們的時候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他想象著他們鑄造幾盎司的金子、做鍍金的盤子會是什麼樣子。最容易打造的金屬,有寶石一樣的形狀,但在刻刀下又像泥土一樣柔軟,像鋼一樣斷裂,或者變得像熱銅一樣暗淡。他想他可以用金子創造出多麼奇妙的東西。

「請這邊走,一直走。」前面是一條走廊,木製樓梯,一條通道。在八個門的最後一個面前,福克斯停下敲門。沒有人回答,他就轉過身等著。在這麼近的距離,薩爾曼才發現這個珠寶匠是這麼矮小。是他發達的肌肉讓他看起來比實際要高一些。薩爾曼低下頭說:

「先生?我們的名字有什麼問題嗎?」

那個珠寶匠舔了舔嘴唇笑起來。「利維?」儘管工作間里有很大的雜訊,他還是壓低了聲音。「你想知道利維有什麼問題嗎?讓我告訴你吧。這裡曾經有個搶劫案,很多年以前吧,搶了兩萬兩千磅的紅寶石、鑽石和珍珠。那些劫匪在我們的鼻子底下把這些東西變成了一箱煤和三個半便士,包在法蘭絨布里。」他又敲了一下門,然後轉過身來。「利維是那個首犯的名字,布魯姆是他的搭檔。聽著,他們是猶太人。利維是我們抓住的,在法國。他在那裡過得很舒服。午夜時分,他正坐在床上讀書,讀的是斯特恩寫的情感旅程。我知道是因為我也留著這本書呢。他們馬上就把他弔死了。你們讀書嗎,先生?」

「讀一點。」

「噢,你們應該讀書。」福克斯抬頭看著他,眼睛周圍全是汗水。「所有的書裡面都有寶石。是偷進去的,利維先生,他們就好像是金礦。你不會因為看書被弔死的。」他轉身,聲音升高了一些。「倫德爾先生?兩位猶太紳士在這裡等著見您呢。」

「進來。」

那是一間大房子。屋裡沒什麼別的東西讓人覺得像這間大房子一樣寬敞了。在窄窄的壁爐那有一張桌子,一個保險箱。這些都是商店裡的裝備,就像是屠夫要用的東西一樣。在桌子上面掛著一個人的肖像,臉有點像刀片。在肖像下坐著一個老人,看起來和肖像里的人很像。丹尼爾想,他們肯定是親戚,因為長相大同小異。他試著想他們是什麼關係。

「坐吧。」他們坐下。老人在用一根大羽毛筆寫著什麼。羽毛筆的柄已經由於用的時間太久而髒了,筆尖是黑的,頂端是黃的。他直到寫完才抬頭看他們。這花了一點兒時間。他看著丹尼爾的眼睛,直到丹尼爾先把眼睛移開。「你們有寶石?」

丹尼爾清了清喉嚨。「一些混雜的寶石,先生。在我們的國家裡找到的。」

「你們是做什麼的?」

「倫德爾先生問你們是做什麼工作的。」福克斯說。

「我是做過學徒的珠寶匠。」薩爾曼說。

「你都知道什麼切割方法?」

「所有簡單的切割方法,還有梯形切割,平面切割,還有鑽石的切割,雙鑽石切割和剪切。我也可以鑄造金屬,冷熱都可以。我的哥哥丹尼爾負責銷售。」

「雙鑽石切割,啊?給我看看那些寶石。」埃德蒙德站起來。猶太兄弟也從椅子上站起來。在他們身後的福克斯沒有動。埃德蒙德喜歡這時有個他的店員在場。他察覺到這兩個猶太人膚色很深。那個矮一些的人從臟外套里拿出一個爛布包,看起來就像是塊包傷口的布。埃德蒙德用手指敲著桌子。「放到這兒來吧。」

薩爾曼打開那個包,拿出寶石,把它們放在皮面桌子上。它們的曲線和切割平面反射著光芒。幾乎毫無察覺地,四個人都同時靠近了它們。埃德蒙德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寸鏡,開始工作。

他是個職業珠寶匠,很擅長自己的這一行。在最初幾秒鐘里,埃德蒙德·倫德爾一看到那顆鑽石,就知道它是什麼了。但他臉上的表情並沒有因此而發生變化。這也是他職業的一部分。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另外的寶石上,讓自己耐心地等著。先看那顆藍寶石,六十克拉,可能比這還要重,是一枚灰藍色剛玉,一顆很好的寶石,非常好,可以用在皇冠上,雖然大顆的藍寶石並不是太罕見,也不是太稀少,就像紅寶石一樣。埃德蒙德把它放下,拿起那顆巴拉紅寶石。在煤氣燈下它是玫瑰紅色的,又變成了紫紅色,顏色不穩定。它反射的光太微弱了,不是剛玉。它的光不是暖的,不像一顆真正的紅寶石。冷暖交替,它就會變色,從藍色到透明的暗色,再變回紅色。是巴拉尖晶石,一種礦石變色龍。

他讓自己耐心地等著。他用手指拿起那第三顆寶石,他的指甲和寶石摩擦著,輕輕地彈去上面的灰。把它拿到寸鏡下時,他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驚愕。等過一會兒,等到他一個人稱出那三十克拉的重量時,他會輕輕地驚嘆一聲,滿懷著對一顆記載中的寶石的喜愛和興奮。

等他看完了,就把寸鏡放回口袋坐下。兩個猶太人站在那裡等著。埃德蒙德想象著他能聞到他們。他們身上有一種發苦的乾澀的味道。外國人的味道。他向前探了一下身。

「嗯。你們對你們的寶石的品質太謙虛了,紳士們。這可不是什麼混雜的寶石。」

「先生。」薩爾曼向前走了一步,代表他們兩人。「我們只想賣——」

「在你們找到這些寶石的地方還有沒有別的?沒有?但你們就是做這一行的。也許你們知道你這些寶石是什麼?這是一顆巴拉紅寶石。」他拿起那顆寶石。現在他的身體,他的頭腦都是清醒的。「確實,這是一顆非常好的藍寶石。還有這個,完美的尖晶石。我都喜歡,嗯……」

「我叫利維,先生。」薩爾曼說。

「利維。」埃德蒙德抬起臉,看著這個外國人的眼睛。然後他移開他的眼睛,低頭看著桌上的紙和那隻廉價的羽毛筆。「我都喜歡,利維先生。現在,這些寶石,當然了,需要按照英國的樣式重新切割。這可能會讓它們失去一半的重量。儘管這樣,我還是會很高興地付給你們五百鎊。你們看呢?」

兩個猶太人動了一下。埃德蒙德瞥了一眼。那個矮個子的人跟他說:「對不起,先生。我們只想賣兩個,只賣那顆紅寶石和藍寶石——」

「兩顆?胡說。」他沒有站起來,也沒有太著急。「不對吧,你們是來這兒給我看這些寶石的,而且我喜歡它們。這三顆我都買了,要不就一顆都不買。」埃德蒙德等著,但不是等他自己。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在給這兩個猶太人一點兒時間,讓他們慢慢地著急。他可以感到他身後肖像里的菲利普正在監視他們。他在猜想那個老人會不會做他現在做的事情。

隔壁的房間一個打磨輪開動了,他提高聲音,蓋過機器聲。「我們這裡的唯一問題確實是融資。毫無疑問,你們肯定聽說了,我們拿到了皇冠的鑄造契約。那些貨可不便宜。這就是說我們沒有太多的現款。我可以分十二個月支付給你們五百鎊,從今天開始。如果你們想馬上要現金——福克斯先生,我們有多少現金?」

「只有兩百英鎊,倫德爾先生。」

「兩百二十鎊,先生們,如果我們把所有的現金都拿出來。嗯,我有第二個提議。我感覺你們可能需要錢。我們今天先付給你們五十鎊,剩下的部分十二個月以後付清。此外,為了表示我們會信守約定,兩位可以在這裡工作。現在支付你們學徒的工資,不過會有很多提升的機會。上帝知道,為了完成皇室的訂單,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

他微笑著,牙齒都露出來了。他仍然坐著,寶石在他伸開的雙臂中間,兩隻手的姿勢像是拿著刀和叉。一個美食家正在享受巨大的樂趣。他帶著他的優雅和斯文等待著。「現在你們怎麼看,先生們?」

三顆寶石,兩個人的生活。丹尼爾和薩爾曼從河岸搬到拉德蓋特山的閣樓里。他們最初的薪水是一年二十鎊,薩爾曼在迪恩大街的工作間工作,丹尼爾做店員。

喬治·福克斯給他們當師傅,教他們這一行的所有東西,他還和他們成了朋友。丹尼爾相信這一點,但這一點從來沒有他希望的那麼真實。至少福克斯和他們一起吃飯,這是任何一個英國人都沒有做過的事情。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在國王陛下那裡待一會兒,薩爾曼在晚些時候也會來加入他們,那些鴉片讓他變得反應遲鈍。丹尼爾在燈光下警惕地看著那個老人和他的弟弟。他們喝酒喝到忘記了身體的疲倦。

「你會不會不和我們喝酒,丹尼爾?」

「你們真好。」他搖搖頭。

「好吧,你是個努力工作的人,我會給你你想要的。」

「我們就按您要求的那樣做。」

「那你就會有你想要的了,薩爾曼?」

「是啊。」

「是啊。你呢,丹尼爾?」他轉向他,「這個不愛講話的沉默的河水先生,你想要什麼?」

「沒什麼。」

「沒什麼?你撒謊。看看周圍。倫敦這裡有數百萬的人,大家都想要點什麼。這是人之常情。慾望愛上慾望,它們就會生長,繁殖。你怎麼會不一樣呢?」

丹尼爾搖搖頭。我沒什麼想要的,他幾乎就要說出來了,但沒有。他知道他倆誰都不會明白。他倆都會認為沒什麼想要的就是什麼都不想要。

「你想要寶石,丹尼爾,還是想要像女人身體一樣柔軟的金子。明天你就會想要更多,我拿我的酒跟你打賭。」喬治舉起他的啤酒。「嘿,祝個酒啊!為了那些鑽石藥劑師——」他彎著腰,臉幾乎都貼到桌上了,臉紅得像一塊烤肉。「——陰謀詭計的藥劑師,來自倫敦的皇冠金匠鋪的利維兄弟。」

他們給他當學徒,他把他們變成了不起的工匠。他把他倆當作最天然的原材料,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東西。如果說他喜歡他們,那他們也喜歡他,非常喜歡。喬治·福克斯總是能讓別人喜歡自己。

他告訴他們一些小秘密。這些小小的機密都是廉價的誘餌,他因此得到的回報卻很大。店鋪剛開門,福克斯就告訴兄弟倆關於維多利亞的項鏈的故事:那些帶有傳奇色彩的漢諾威珍珠,按理說應該屬於他叔叔恩斯特的。他告訴他們恩斯特是如何和他妹妹睡到了一起,殺了他的僕人,如何向女王索要那些珍珠;維多利亞又如何從仁慈的第七任教皇那裡得到這些珍珠;教皇的侄女是美第奇的凱瑟琳,凱瑟琳的兒媳是蘇格蘭的瑪麗女王,殺她的劊子手是眼神凌厲的伊麗莎白女王,伊麗莎白的侄子就是詹姆斯一世,詹姆斯的女兒就是戴著漂亮耳環的伊麗莎白,這個伊麗莎白的女婿是喬治一世,他的兒子是喬治二世,孫子是喬治三世,喬治三世的兒子是威廉四世,威廉四世的頭尖得像個堅果,就讓他安息吧,他的侄女是我們年輕的德國女王。還有她為什麼不能做漢諾威的女王,是因為他們都是粗魯無禮的人,他們不允許有女王,他們那隻能有流氓和國王。所以從法律上來講,那些珍珠是屬於恩斯特的。

「我想女王完全配得上那些珍珠。我希望他把那條項鏈放在倫德爾店裡,我們就在這兒把項鏈拆了,把珍珠分別鑲在不同的地方,就像市場上藏在杯子下的硬幣一樣,他的叔叔只能白白看著,再也找不到這些珍珠了。」

喬治·福克斯的臉很寬,皮膚很粗糙。他給他們講保羅·斯朵兒,那個了不起的金匠,因為有了他,倫德爾的店才有這麼好的聲譽,他在這裡幫著老醋瓶子幹了十年——他離開的時候,這家店失去了最貴重的珍寶。一天晚上,他把兄弟倆帶到保險柜的房間,來看女王送來的作為一部分酬勞的三個皇冠底座。薩爾曼覺得它們都挺難看,到處都是寶石鑲嵌孔。沒了寶石,它們就什麼都不是。

他告訴他們公司私下裡賣維多利亞的鑽石來幫她還清家庭債務。那些寶石就像桃核一樣大,是她外祖母從一個印度王子那裡得到的,是阿爾果德的納瓦布。「接著問我這些鑽石賣給誰了吧。」

「賣給誰了?」

「我不能告訴你們。」福克斯像哮喘一樣哈哈大笑,好像很痛苦的樣子。「那可是另一個秘密了。是啊,你們得在這兒再待上幾年,我才會告訴你們那個秘密。」

他告訴他們一些無關緊要的所謂秘密,因為他親眼看著他們的寶石被騙走了,三顆寶石,都能做皇冠上的鑲嵌寶石。他從不談及小醋瓶子做生意的機敏和刻薄,也從沒想過自己是好人還是壞人。沒這麼簡單。他就是個普通人,關心自己的生意,而他的生意就是埃德蒙德·倫德爾的店。在打磨輪前那一片模糊里,他看著薩爾曼,想象著他知道真相后崩潰的樣子。

「你們相信我嗎,孩子?別做傻瓜。你們才認識我多久啊?不能相信任何人。任何一個珍愛寶石的人都知道如何通過欺騙的手段得到它。如果你們明白這個道理,我就已經跟你們說得太多了。」

「三位一體」之心就這樣傳遞著,從利維到倫德爾。它已經有四百三十歲了。看起來它要比在埃德蒙德手裡的時候年輕一些。它看起來無與倫比,充滿自然的力量,比水還要透亮,比水還要清新自然。

薩爾曼夢見了它。在他的夢裡,那顆寶石從埃德蒙德那裡又回到了他的身邊。他不清楚他是如何再次得到它的,是偷回來的,還是買回來的,或者是寶石自己找到了回來的路,在他睡著的時候。這好像不是不可能的。

寶石被他握在拳頭裡,感覺涼涼的。他伸開手指,用充滿愛的眼神看著它,發現它有了些變化。寶石身上有某種以前沒有的瑕疵。薩爾曼用手掌里翻轉著它,發現它原來是個雞蛋。他在琢磨為什麼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它。蛋殼冰涼而透明,就像蛇皮一樣。

他彎下腰想離得近一點兒,夢就醒了。總是這樣。他從來沒有打開過這東西,總是看不到裡面有什麼。

教堂的鐘聲吵醒了他,他睜開眼睛。有那麼一會兒,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外面吵鬧的聲音和他身下的墊子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然後他眨眨眼,世界就又回來了。他的意識又回來了。

丹尼爾就睡在他身邊,一隻胳膊伸出去,好像在要什麼東西,又像是在給別人什麼東西。薩爾曼沒有叫醒他,一個人起身走了。那個寶石的夢還在他腦子裡轉,這讓他感到不安。他努力地不去想。

他走到窗前。鴉片酊劑的瓶子和小勺子就放在窗台上,那是他昨天午夜放的。他用勺子量了十滴藥水喝下去,然後又喝了十滴。從酒精的味道里出現了土耳其鴉片那又苦又酸的熱。他等待著葯作用在他神經上的感覺,這感覺使他完全清醒了。

窗戶是開著的。天空開始慢慢地變亮了。今天的煙霧很稀薄,他可以看到好幾英裡外的地方。他曾經聽說過這裡有一百萬人口,一百萬人在這個城市裡生活,都在尋找他們沒有卻又很想要的東西。雖然薩爾曼幾乎不再擁有他想擁有的一切,但是他感覺,在這一個短暫的瞬間,他好像擁有一切。

他想這裡就是那個有二十扇門的大房子。他想象著這座有很多門的房子,他的手掌上有寶石的粉末,一些珍貴的寶石細粉末滲到他的皮膚里。利維兄弟,他想著,打造皇冠的金匠。現在我沒什麼要改變的了。今天,明天,明天的明天。即使我能改變,也不想再改變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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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石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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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數字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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