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兄弟(上)

第二章 兄弟(上)

第二章兄弟

那聲音是河水的漲潮聲。多年以後,當丹尼爾回到伊拉克,才發現這聲音一直在他身邊。他永遠都記得夜裡底格里斯河的水聲,那浪潮湧動的聲音。

他是在春天的時候回來的,那是在四月份,漲潮的月份。他在摩蘇爾給薩爾曼和自己買了新衣服,黑色的長袍、拖鞋和襪子,還有靛青色的小頭巾。他用金錶鏈上的四個鏈環換了土耳其村裡那土褐色的猶太人衣服。他幫著薩爾曼穿衣服,把袖子套進他的手。他漸漸感覺不到亞麻布摩擦皮膚的疼痛了,身體似乎失去了痛感。兩兄弟經歷了一年的漂泊以後都很瘦,袍子在他們身上顯得寬鬆而肥大。

向南去巴格達的路程很漫長。底格里斯河水位漲得很高,很難控制。即使在迪克里特換最好的馬,在這種潮濕的路上也要花上四天的時間才能到。薩爾曼在睡夢中低語著,丹尼爾則向外望著他們出生的村落。

伊拉克,這是個阿拉伯名字,從波斯人那裡流傳下來的。它的含義就像潮水的標記那樣重重疊疊:兩脈、過河、國家之根、戰爭之國。丹尼爾也知道這個地方的其他名字。這裡的歐洲建築,標誌著領土之爭。美索不達米亞,河流之間的土地都是這個名字。他看見山脈的東邊在下雨,大雨傾瀉而下。他轉過頭,向幼發拉底河的西邊看過去。

他二十八歲了,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這兩條河是如何為這片土地勾畫出輪廓。在稻田和甘草樹那邊有些防洪堤,還有看不清楚的迂迴小河和沼澤地,古老的史前運河河道,只留下名字和石柱的古老文明的土冢。巴比倫、尼尼微、尼姆羅德、烏爾,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在沉睡中悄悄地變化著,只留下沙丘邊的這些城市。這兩條河縈繞在這片土地之上,它們中間的巴格達,就像是這裡的心臟。

他們從避邪之門進入這座有城牆的城市時已經是晚上了,街上沒有煤氣燈,只有油燈,牛油芯一閃一閃的。他聽到庫爾德馬車夫詛咒著一群馬和驢。丹尼爾想:我回家了,我們回家了。他伸出手去握薩爾曼的手,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靠在破爛不堪,滿是裂縫的座位上。

然而,隨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丹尼爾發現他們再不能回到原來的家。他們離開得太久了,就連底格里斯河的河道都被改變了,河水蜿蜒流進了沙漠。富有的猶太人都搬到東邊的孟買、中國或者日本去了,窮人也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丹尼爾在愛蘭德路上的房子里找到三家德魯茲人,他們用蹩腳的阿拉伯語告訴丹尼爾一些他一點都不想知道的事情,但丹尼爾也有一些收穫。那個猶太女人已經死了,他們說已經三年了,還問丹尼爾是不是認識她?猶太教堂埋葬了那個女人,沒有人在墓前為她禱告。

老拉比猶大還記得他。他們去得很早,那個地方很難找。丹尼爾默頌了家傳的對死者的禱文,他記不起來的地方,拉比就給他提醒。直到後來一個人待著的時候他才哭起來,他不想嚇壞薩爾曼。哭聲在他身邊的院牆上回蕩著。

他們在猶大的家裡住下,猶大的孫女給他們做了飯。她是個安靜的女人,做的飯就像拉結做的一樣又酸又辣,味道又奇怪又熟悉。吃晚飯的時候,薩爾曼用他甜甜的聲音講著寶石和皇冠的故事。丹尼爾不想讓他為自己感到難為情。

喝了提神的酸橙汁后,老拉比很興奮,給他們講新來的那些德魯茲和塞爾維亞人居民是怎麼進的老城。沒有人認識拉結,她不再出門了。有一次,一家阿拉伯人闖進了房子,硬說那房子是空的。拉結大笑著,沒帶頭巾,拿著把刀把他們趕了出去。猶大說,她是在睡夢中死去的,在那個平屋頂的房間里,穿著夏天的衣服。德魯茲人發現了她,他們是被那兒的鳥吸引過去的。

白天,丹尼爾不停地走路,試圖找到這座城市屬於他的地方。他走過猶太人區的泥濘街道,一半已經廢棄了的猶太教堂的圓屋頂已經被卡迪梅恩市場周圍高聳的清真寺塔尖所取代。它們穿過河流,一直通向有圍牆的城市。

天已經很晚了,晚上的宣禮員已經開始唱歌了。他穿過廣場來到城堡,連走路都覺得有點困難。他很想念在以前的碎石路上走路時那種自在和輕鬆的感覺。對丹尼爾來說,這裡的時間好像倒回了,幾十年一晃就不見了。在公共高地上,他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從這裡,他可以看到整個城市。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改變了。就像故事中講的一樣,那個水手在海底的城市走了一夜,然後發現已經過了一個世紀,時間就像在真空中被蒸發掉了。丹尼爾俯瞰巴格達,感覺一片陌生。猶太教堂粗大的柱子、院落里的油椰子樹、夜市的喧鬧聲,還有孩子們睡在屋頂的露台上——他記憶中的東西都不復存在了。

暖風吹拂著他的衣服,丹尼爾鬆了松胸口的扣子。他一動就感覺到了掛在表上的那條短了一些的鏈子,他把它拿出來。這是一塊打簧表,外殼是鍍金的,弦柄上面鐫刻著「時間測量所有的東西,但我測量時間」。在一個宮殿的等候室里,一個英國人曾經讓他真切地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

他打開表的外殼。上面的字跡已經磨損了。在白色的錶盤上,製造者的名字模糊得難以辨認,連續的英文字被黑色的數字割斷。這不要緊,丹尼爾對他牢記於心。

倫德爾XII和布里奇

拉得蓋特山倫敦

他蓋上表蓋,聽著表走動的聲音。除了車來車往的聲音之外,他還聽到了河水的漲潮聲。如果他閉上眼睛,那就什麼都沒有變,這可以還是1820年。他回到了九歲的時候,在房頂上躺著,聽著河水的聲音,夢想著鑽石。

這兒什麼都沒有改變,他想,變了的是我自己。

他向下望著底格里斯河,河水閃著鱗光。在對岸,簡陋的木屋淹沒在一片黑暗之中。潮水在橋的周圍洶湧澎湃,拍打在橋墩上,濺起白色的浪花。

安靜。

他一邊聽,一邊開始回憶。他看到了他曾經去追尋的東西,對兄弟的愛包容了兄弟對事物的愛。他往回走,對腳下的路不太有把握,回憶讓他眼花繚亂。他好像陷入了自己的思緒里,看到了自己的心路歷程。

有兩扇門的房子,蜜蜂的飛行軌跡。薩爾曼作伴,拉結料理生活。他閉上眼睛不去看這些,然後聽到了底格里斯河在夜裡的漲潮聲。

從來就沒有過1820年,丹尼爾記得還有不同的紀年方式,1820年就是穆斯林的1198年。猶太紀年對他不再重要了,他忘掉了一切,只記得他自己。那個時候他只有九歲,一個人在猶太教堂里,計算著從創世紀以來經過的所有世紀。薩爾曼在外面叫他,那個孩子在喊一條河的名字。

就丹尼爾所知,他們倆的名字就是河流的名字。甚至在這個國家還沒有給他們本·利維這個姓的時候,這對兄弟就被以兩條河流的名字命名了。本·利維是土耳其總督辦公室里用阿拉伯語記載的猶太家族的名字。按照順序慢慢來,丹尼爾能感受到這些詞的每一部分:名字在最前面,然後是河流的名字,最後是他們的姓。

1820,1198。就連年的名字也在改變。「幼發拉底,你在裡面嗎?你在哪兒?」一個男孩的聲音從打開的窗子里傳進來。

他們人丁稀薄,海格和李·利維在薩爾曼出生后的一年就死於禍亂了。丹尼爾對父母沒有什麼清晰的記憶,拉結和朱迪就變成了他的家人。有她們就足夠了。

拉結給他們起了河流的名字,雖然她自己不這麼叫他們。本·利維的孩子們就慢慢習慣了這些河流的稱呼,後來他們自己的家人也這麼叫了。最後,碼頭上撒網打魚的漁夫,在大街上的噴泉那豪飲的貝多因孩子們,還有中午巡邏的土耳其衛兵們全都這麼叫他們了。

薩爾曼就是底格里斯,丹尼爾是幼發拉底,都是好名字。兩兄弟喜歡這名字,因為這名字讓他們人見人愛。當時,薩爾曼六歲,丹尼爾九歲。

這兩條河的名字都是好名字,因為名字給他們帶來了好運氣。河流是人們信仰的東西,老巴格達城有很多信仰,如塞爾維亞人喜歡水和星星,祖母朱迪信仰猶太神秘教義,賣蜂蜜的耶蘇夫和乞丐耶蘇夫都信仰貝多因的習俗。兄弟倆還不懂事的時候,漲潮的季節會令他們很開心,因為這時總有人叫他們去吃東西,好像底格里斯和幼發拉底有魅力對付高漲的河水。

這兩條河的名字和他們很相配。綽號從來都不是隨意起的,薩爾曼絕不會是幼發拉底,丹尼爾也不會是底格里斯。除此之外,它們聽起來還很隱蔽。

在河邊或是在猶太教堂里打發時間的時候,兄弟倆會聽到河流的召喚,在回應召喚的時候他們覺得自己是隱藏起來的。這就好比在淺水裡戲水,他們不再是丹尼爾·本·利維和薩爾曼·本·利維,河流的名字讓他們可以被排除在所有種族之外。這就像是符咒,或者小魔法。丹尼爾長大以後想,拉結當時是不是有意要給他們起這兩個名字的呢?

拉結看起來有點像他們的父親,朱迪說,她就像海格以前那樣強壯。拉結曾經得過三次疫病,她的左眼是盲的,那個地方的皮膚是粉紅色的,因為發燒時血管破了。她的顴骨有稜有角,而且很大。當她在廚房裡做美味的空心點心時,那些富有的猶太夫人們背地裡叫她「馬頭」。

凌晨,當合適的光線照過來的時候,當她在做甜橙汁的時候,她的側面是很美的,丹尼爾這麼認為。她從來沒結過婚。丹尼爾九歲的時候,她還挺年輕的,只是看起來比較顯老。那個時候誰都一樣,沙漠的酷熱讓人們的皮膚乾燥,飢餓又雪上加霜。

除了「馬頭」,拉結還有別的名字。在街上她不戴頭巾,掌廚符合飲食教規,遵守安息日,但除此以外沒別的了。她出門時帶著金耳環,脾氣很固執,那些猶太闊太太們說她執拗無禮,說她不能算是猶太人,好像種族的歸屬可以因表面的形式而失去意義,好像法律沒給人們帶來什麼。

她做她喜歡做的事情,想戴耳環就戴。那兩隻環子是戴在拉結粗大的耳朵上的傳家寶——這顯然是褻瀆上帝的行為。即便是那些誰也說不准他們是否信仰上帝的聖經派信徒們,也覺得拉結戴耳環是冒犯了他們。她被孤立起來,就因為她沒有結婚。她住在海格·利維的房子里,沒有自己的孩子,是個無足輕重的人。一個大家庭就剩下了兩個男孩和一對老處女。

她每天都工作,即使在安息日的晚上也是,當然這隻能是秘密的。拉結的宗教信仰是她自己的事兒。她相信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東西,而她從來沒見過上帝。她看到過很多死於瘟疫的人——慢慢地、很難受地死在自己的血污里,屍體被埋在萬人坑。她也看到那些活下來的人,她哥哥的岳母,她哥哥的孩子,現在他們都是她的親人了。她在工作的時候經常想起他們。

他們熟睡的時候,她會在廚房長長的餐桌前坐下,然後把耳環摘下來,和她其他的傳家寶放在一起。這有點像守財奴的習慣,但她卻不是這樣的人。她的自私是因為這些東西對她來說很重要,並不是因為那是寶石而喜歡它們。有些東西自有其珍貴之處。

這些耳環是波斯的白金做的,曾經屬於拉結的祖母。這讓她想起她的童年,四代同堂。除了耳環以外,她還有半碼骨螺紫色的布,已經因為年代久遠而開始褪色了,是海格的曾祖父買的。它的紫色染料色彩艷麗又珍貴,距離最後一隻骨螺被網撈上來扔進燃料桶已經有幾個世紀了。和那塊布在一起的,還有她媽媽的印度金子和黃玉的腳鏈。她把這些傳家寶拿在手上,讓它們把自己帶回到過去。它們粗糙的紋路和金質的堅硬骨骼,把她和過去聯繫起來。

在那塊布下面放著她哥哥割禮時穿的長袍。對拉結來說,這衣服有點可怕。一件小嬰孩的馬甲,她所有的兄弟以及他們的父親,包括拉結的父親都穿過。馬甲的鈕扣是珊瑚和綠松石做的,用來擋住魔鬼的眼睛。拉結把被蟲蛀的袖子補好,把它疊好,整齊地放在篤蓐香木的盒子里。這個盒子使放進去的東西都染上了松節油的味道。

耳環是她拒絕規則的武器。在巴格達,對生活的困惑帶有欺騙性。對拉結和她的侄子們來說,有好多規則要遵守,如猶太律法和土耳其的法律。拉結對律法的看法是她自己的事兒。她的房子里人來人往,有庫爾德漁夫、塞爾維亞人,還有穆斯林。在寒冷的夜晚,乞丐耶蘇夫會裂著嘴笑著,睡在拉結房子里空著的房間里,一個穆斯林睡在猶太人的房間里。但其他規則還是要遵守的,拉結也不能改變,它們堅固得就像是沙漠里的石灰石岩層。

在一個阿拉伯國家裡,他們屬於異類。自打猶太人出現,他們就生活在兩河流域。但現在,丹尼爾、薩爾曼,還有拉結卻是外來者,是被收容的人。他們不是戰爭中的異教徒,也不是和平時期的穆斯林。他們就像是基督徒和塞爾維亞人,相信上帝但不相信默罕默德的終極預言。他們被同情,被挑剔,但沒有被憎恨。

地位在他們之上的是富有的猶太人。他們已經搬出老巴格達,搬到圍起來的新城裡。薩松王子在他宮殿的院子里,流放的領袖在有粗柱子的猶太教堂里。商人們從中國買鴉片,在曼徹斯特買襯衫,他們的妻子則關起門來在屋裡鬥富。地位再高些的是阿拉伯人,再往上就是土耳其的統治階層。他們帶金錶鏈的懷錶,穿絲綢的襪子,帶綠色的土耳其帽。他們蔑視戴頭巾的伊拉克鄉下人,戴格子頭巾的北方人,還有穿著帶牲口汗味的僵硬的套頭長袍、長著土豆臉的鄉下人。

沒有一個城市會比這個城市更混亂了。在灌滿了污水的排水溝里,在魚龍混雜的街道上,到處都是森嚴的等級制度。拉結能夠以她的方式反抗而沒給自己帶來麻煩是因為她根本不在乎,她的侄子們沒有麻煩是因為沒人覺得反抗會來自河流的名字,這是最不可能發生的。

春天的晚上,她給他們講故事。

「別講那些講給小孩聽的故事,姑姑。」

「這不是講給小孩的故事,躺好了。」

拉結沒有給他們講猶太人的歷史,那些他們在猶太教堂就可以學到。拉結講的是他們國家古老的故事:半龍半狗、長著鷹爪的怪獸的詛咒,它追捕那些巴比倫的盜墓人;老城的神明,藍鬍子的辛和愛神伊師塔;好多神像蒼蠅一樣蜂擁到他們的祭祀品前,人類的神在洪水來臨時像狗一樣萎縮在牆上。

「我在河岸邊溜達,看著河水消失在一個山洞裡。我突然有個想法。『感謝安拉,』我想,『這河必定有一個起點和一個終點。如果它從這邊進山的話,肯定會從什麼地方再流出來。如果我能找條船跟著它的方向,水流肯定會把我帶到一個適合居住的地方。』」

她的聲音很低,比男人的聲音要柔和。她的聲音是可以變化的,做美味點心的拉結可以變成水手辛巴達,一個講荒誕離奇故事的老人。丹尼爾可以感覺到她在自己身邊,薩爾曼離得稍遠一點。遠處是河水的聲音,那是三月份,水漲得很高。

「被這些想法鼓舞著,我撿了好多中國和科摩杯的伽羅木大樹枝,把它們放在沉船的木板上,用纜索把木板綁成筏。我就把裝著紅寶石、珍珠,還有其他寶石的袋子放在這上面,還有幾包上好的龍涎香。」

在比較熱的幾個月里,他們就睡在外面。在房頂上,最微弱的一絲風也能吹到他們身上。地方很擠,還擺著拉結要曬的托盤抽屜,木頭上凈是果漿和蕃茄沙司的痕迹。在旁邊,水罐在黑暗裡出著汗。等天亮了,它的輪廓就變得又粗又黑,而且很涼爽。禿鷹飛得很高,兩兄弟有時能聽到貓頭鷹的叫聲,還能聽到蒼鷺在河上嗄嗄叫,還能聞到托盤上的番茄味道。

「然後,把自己託付給真主阿拉,就把木筏推到水裡了。」

她停下來,聆聽著。小一點的男孩張著嘴睡著了,拉結想過去幫他把嘴合上,但又沒有那麼做。丹尼爾蜷縮著身體,有隻蚊子叮在他的肩膀上,拉結把它轟走但沒有碰到他。她更小聲地繼續講起故事來。

「河水帶著我飛快的向前漂去,我很快發現了本·利維的房子。我高興地看到我的侄子,薩爾曼和丹尼爾,還有我美麗的姑姑拉結。我給他們金子,把錢分給城裡的窮人。這是我第六次旅行的故事。明天,我的朋友們,我會給你們講我第七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旅行。」

她站起來時,關節咯吱咯吱地響。她走到樓梯那邊,連身體都沒有伸展一下就下樓到房間里去了。她把耳環摘下來放在吃肉的桌子上。在樓上,沙漠里體溫一般溫暖的微風吹拂著兩兄弟。這就像是睡著了而實際上沒有睡著一樣。

安靜。

「薩爾曼,你聽到河水的聲音了嗎?」

「聽到了。」

「水漲得很高,你害怕嗎?」

「不怕。」

他們眼睛里映出月光。當大潮來的時候,他們就小聲低語一直到天亮。還有些晚上,他們就在夢裡講話,而他們倆誰也沒意識到那些是夢話,只有當其中的一個不知所云時,另一個才知道他是在說夢話。

「不怕。」丹尼爾的聲音嘶啞。他的嘴裡有點干,把頭低下看著水罐。「我們可以遊走。」

「我們有河的名字呢。」

「而且不管怎樣,我們都會游泳,游到巴士拉去。所有的一切都會在河底,耶蘇夫的蜂箱,還有沙子,就像在海底。」

薩爾曼想知道蜜蜂會不會游泳,他可以想象它們在水裡,像魚一樣一大群一大群的。

「巴士拉太遠了,我想留在這。」

「是啊,我們游到房頂,然後向下看,就看到教堂。」丹尼爾在黑暗中咯咯地笑,輕輕地低語:「我們全身都濕透了,法壇像船一樣漂走了。」

「我們就在這上面住著。我和拉結,你和朱迪,還有耶蘇夫的蜜蜂。」

「還有耶蘇夫和他的家人。」

「也許吧。」月光滑過薩爾曼的臉。他舉起他的手,看著月光慢慢滑過他的手指。

從屋頂上能聽到街上的聲音。有個人在講阿拉伯語,一個晚歸的牲口販子趕著他的牲口,可以聽到羊脖子上鈴鐺的叮噹聲。除此以外,就是河水的聲音。

早晨,拉結也會在那兒,就睡在他們身邊。丹尼爾還記得伊萊扎,他是個叔外祖,是他們家活下來的唯一的男親戚。他來巴格達時就睡在水罐旁邊。他是個巴士拉的商人,搞槍支和藥品生意,還做鋼鐵、皮革、銀器和寶石的買賣。他的鬍子有三個顏色:白色、黑色和深褐色。他講話帶著很重的阿拉伯口音,兩兄弟幾乎聽不懂。他很可能夢遊,最後一次來的時候,丹尼爾在沾著果漿的抽屜上發現了他的腳印,大腳指印深深地印在那棕色的漆上。腳印是朝著平屋頂邊的方向的,然後就消失了。

他再也沒回來過,死在了海上。丹尼爾和薩爾曼不怎麼想念他,對他們來說,他就像他們的姓氏一樣遙遠。

「丹尼爾?」

「什麼?」

「你會怎麼改變世界?」

他們一起大笑著,這是他們的一個遊戲,總是有些規則,薩爾曼制定了規則,丹尼爾違反規則。

「如果我可以改變世界,我就讓拉結像總督一樣富有,讓所有的猶太人都有錢,阿拉伯人也有錢,但土耳其人沒有。我們騎上棗紅馬,帶上綠色的頭巾,你會有珊瑚鈕扣的衣服。然後會像孟買的商人一樣富有,我們給拉結買新拖鞋,明天早晨吃芒果腌菜和米飯。」

這些話在夜晚的空氣中飄散了。他沉默了。他說話時忘記了河水的聲音,現在又聽到了水聲,除此之外還有蒼鷺的叫聲。

「薩爾曼?」

在他頭頂上是星空,沒有雲彩,而是一片沒有人的黑暗。底格里斯河的聲音使這靜寂更加空靈。丹尼爾突然感到一陣孤獨,他轉向弟弟,半蜷曲著身體,像個黑暗中的問號。

「薩爾曼?」

「你做十件事,但只能得到一件。」

他翻身仰面躺下,心靈和肉體都在放鬆。「就一件事。」

「是啊。」

「這不夠。」

「夠了。」

「那你會做什麼呢?」

「如果我可以改變世界,我就把它變成鑽石。」

薩爾曼眼睛里閃著光。當他把手翻過來的時候,月光消失了,就像蠟燭般在他的手裡熄滅了。

薩爾曼和拉結一起在清真寺旁邊買米,隊伍很長,而且很慢。薩爾曼不耐煩了,他開始抱怨,拉結就讓他回愛蘭德大街的房子里去,敲西邊的門。

沒有人給他開門。朱迪祖母在廚房裡剝著核桃就睡覺了,丹尼爾去河的下遊了,去找檉柳下面獅子留下的痕迹。薩爾曼走到靠沙漠那邊的那扇門,也沒有人給他開門。他開始害怕了。

這是一種由來已久的恐懼,而且總是這樣。薩爾曼總是會想他的家裡人都死了。當然,他的大部分家人確實都死了。除了感到恐懼之外,他還有一種魯莽的衝動。如果所有的人都死了,他知道有個地方可以去,可以生活。他就去那裡了。

他走路去了卡迪梅恩。在市場上,他從來都不覺得孤單,因為那裡總不會所有人都死光了。在市場的外邊有賣甘露酒的小販,還有一個賣鷹嘴豆的人牽著幾隻戴鎖鏈的印度猴子。他不停地走,走過水果攤,賣槍帶的,賣俄式茶壺的,賣關在鳥籠里的鳥的,還有賣《古蘭經》的。他穿過擠作一團的家庭主婦,做糖果的人正攪拌著裝滿豆醬的大桶,賣鴨子的人把那些活鴨拴在腰間。

他的腳不聽使喚,它們不由自主地走著,一直走到市場的中心。小販們在那吃著塗了紫色酸甜醬的羊肉串,在市場撐開的遮陽棚下面喝茶。他站在那兒,直到一個累范廷女人讓他坐在一張咖啡凳上,遞給他一紙筒紫塔薯片。他吃完東西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不在那兒了。他站起身繼續走。

在市場的另一頭,地面向這河的方向傾斜著。他來到珠寶商邁赫梅的店。他的腳不再不由自主地移動,腳步停了下來。他不再哭了,雖然覺得很渴。在柳條籠子里有一隻夜鶯,在夜鶯的鳴叫聲中,邁赫梅在打磨一顆月長石。他踏動踏板,那輪子就轉起來。他的凳子上墊著舊毯子,光線照在寶石上,看起來就像是杯子里的牛奶。

一個小時以後,拉結在那兒找到了他們。誰都沒講話,就這樣看著,直到那枚寶石打磨好,就好像他們也加入了這項工作。這薩爾曼看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邁赫梅是個老阿拉伯人,臉上堆滿了笑紋。他切割所有送來的寶石,有便宜的,也有珍貴的。月長石被磨得圓溜溜的,紅玉被雕刻成歐洲流行的式樣,鑽石顆粒和橄欖油在皮革上嘶嘶作響。薩爾曼發現了這地方以後看看,總會過去。這對拉結來說挺好,如果丹尼爾出門了,她永遠也猜不到他去哪,但薩爾曼卻總會在邁赫梅那裡,他的去向總是可以猜到。

一次,這個阿拉伯老人讓薩爾曼站在打磨輪前。他準備好了以後,邁赫梅從帶皮條的車輪上捏了一小撮粗沙,把它拿給男孩看。它裡面閃閃發光,是一顆小小的鑽石顆粒的燦爛光芒。

薩爾曼用拇指捏著它,把它帶回家給拉結看。他站在她旁邊,伸長了脖子。這是他第一次給家裡帶回東西,這讓他焦躁不安,直到拉結用那骨螺紫色的布把它包好放起來。一星期以後,當她再一次看那些傳家寶的時候,發現那鑽石粒不見了。她一連找了好幾天。薩爾曼很生氣,急得頭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一個小大人義憤填膺的樣子。但等到拉結自己也開始生氣的時候,他又給她帶回來一件禮物,一隻綠色的蟬翅,美得像精巧的彩陶。拉結很小心地保管,怕再把它丟掉。

他和他的哥哥不一樣。薩爾曼做的事情,丹尼爾從來沒有做過。他和清真寺里的孩子們打架,因為他們叫他異教徒人。他紅著眼睛,流著血回到家裡。薩爾曼卻喜歡巴格達的味道和聲音,沙漠里死一般的寂靜讓他害怕,半龍半狗的怪獸拖著它受傷的鷹爪悄悄地爬進他的夢裡。

丹尼爾有時候去幫耶蘇夫養蜂,只有這時薩爾曼才會去沙漠,因為他喜歡蜜蜂發出的聲音。有時候他覺得它們是在講話,如果他閉上眼睛,那聲音就成了宣禮員的歌聲。他再睜開眼睛,就能看見那些小昆蟲在他身邊飛來飛去留下的飛行軌跡。

丹尼爾幫養蜂人拿著蜂巢板。耶蘇夫講一種很費解的沙漠阿拉伯語。他有貝多因人纖細修長的頭,十九歲時就已經結婚並且有了五個孩子。丹尼爾喜歡他的少言寡語,在陽光下一待就是幾個小時,只聽見蜜蜂的嗡嗡聲。最後薩爾曼忍受不了,就會一個人走回家去,留下耶蘇夫和丹尼爾在那裡拿著像織布機一樣重的蜂巢板。

他們的房子在老城邊上。房子很大,夠一大家子人住的,而他們家現在沒什麼人了,沙子也磨損了房檐。

這房子有兩扇門。小的時候,丹尼爾曾經覺得這兩扇門好像是兩個不同的家。這房子的樣子是可以變化的,要看你怎麼想。什麼東西都在變,從屋子的形狀到地板瓷磚的圖樣,還有不同的空氣和光照。

在對著城的門這邊,這房子看起來很擁擠,充滿了人的味道和聲音,從窗子的柵欄那兒就能聽到離這兒三個街區遠的卡迪梅恩市場里的喧鬧聲。門前的台階被踩出了坑,就像是身體的某個地方凹進去了。

但從西邊看,這房子像是廢棄的。它建在斜坡上,後門大約高出了一層樓,這讓房子看起來比實際的要小。穿過大門,燈光星星點點地照到地面的瓷磚上。這就到了朱迪祖母的房間,她整天都在這裡睡覺,屋裡面是被褥和皮膚的味道。窗戶已經被樹葉和甜豌豆藤封得嚴嚴實實,如果在這能聽到什麼聲音的話,聽起來都像是來自很遠的地方。如果丹尼爾閉上眼睛聆聽,還能聽到耶蘇夫蜂房裡蜜蜂的嗡嗡聲。除此以外,就是無盡的沙漠。

朱迪九十五歲了,是他們的外祖母。她沒別的地方可去,也很高興住在老本·利維的家裡。她醒著的時候就給兄弟倆講那些不怎麼合情理、難以置信的歷史,講他們的祖先。她說瘟疫來襲之前,利維家在這已經住了幾百年,就像亞伯拉罕和諾亞一樣。拉結的姥姥薩拉只喝雨水,活到了一百零九歲(朱迪這麼說的)。每個月的第一天(朱迪這麼說的),薩拉和她一直患病的丈夫海茲科爾就把木頭水桶拉出來,到月末的那天再把水桶拉進屋裡去。她在1783年的某天早晨去世了,當她正把大水桶從西邊的門裡拖進屋時,心臟突然停止了跳動。

春天,兄弟倆會和朱迪一起坐在用食物和其他東西遮著陽光的廚房裡。有時候,在漲水的季節里,她會給他們描述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講這兩條河的故事。她歌頌這兩條河,就好像河神也在聽她講話一樣。

薩爾曼的底格里斯河是黑色的,流速很快,而且很危險。這條河是巴格達的河,而丹尼爾的那條河是沙漠之河。幼發拉底河很寬,蜿蜒曲折,是一條面積像大陸一樣的河,沙洲在其中翻轉移動就像條大鰻魚,船是不能在上面航行的。它比底格里斯河的歷史更悠久。在南方兩條河匯合的地方,幼發拉底河是更深的綠色,還有白色的翠鳥像鬼魂一般在河上出沒。

河流的名字是拉結給他們起的,但她不這麼叫他們。私下裡,她為這些名字感到不安。這城裡到處都是不同的信仰和那些古老的心懷仇恨的神,拉結覺得這些名字變成了不祥的預兆。

她看著丹尼爾從西邊的門進來。他和他的弟弟,還有耶蘇夫一起把蜂箱拿了回來。他走路很慢,但他的身體一點都不虛弱。拉結想,被動和消極隱藏著或者醞釀著某種力量,這種力量有一天會變得宏大無比。在這種力量的旁邊,薩爾曼輕快的步伐看起來是那麼脆弱。

她把視線移開。有一次,她跟他們用自己起的名字開玩笑,最後卻語塞了。在她腦海深處冒出了一種想法:丹尼爾會比他的小弟弟更長壽。從此,她再也沒用這兩條河的名字叫過他們。

有兩扇門的房子,蜜蜂的飛行軌跡,薩爾曼作伴,拉結料理生活。如果有人告訴丹尼爾他有一天會忘了這一切,他肯定會充滿恐懼地狂笑。

在沙漠的邊緣,兩個孩子在走路。一個比另一個高一點,一個比另一個魁梧一點。這就像個謎語。他們一個手裡拿著蜂巢板,一個什麼都沒拿。他們是那麼相像,很可能是兄弟倆。沙漠的空氣在他們周圍閃著微光。

在一個時間點,「三位一體」的故事變成了三個故事;然後在另一個時間點,這三個故事又重新匯合成一個。所以,這讓我很難同時去追尋。我真希望我有三個腦袋、三雙眼睛,這樣就可以三個人一起去找這件寶貝了。

有太多的地方要去看了,我要搜尋整個世界。有些晚上,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會夢到自己已經失敗了,因為我想做的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三位一體」已經永遠地消失了。然後我就想象著把這些筆記本,還有上面記著的所有要做的事情都統統扔掉。一定會有人發現它們,然後把它們帶走。誰知道呢,有人可能會找到它的。我肯定忍受不了這樣,就像是有人把我的生活偷走了一樣。

「三位一體」,一度變成了三姐妹。英國皇室珠寶被毀后的一年,勇武過人的約翰公爵的這件肩扣被改了名字,在接下來的六年裡一直被稱為三姐妹。強健的具有陽剛之氣的「三位一體」經歷了一次性別的變化。

沒人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的理解是這個名稱的變化來源於「三位一體」自身的變化。幾年以來,斯圖亞特的幾代國王不斷地將舊寶石替換成新寶石,又在上面增加新的寶石,如切割過的鑽石和鐙形的珍珠。「三位一體」變成了閃閃發光的珍寶,鑲嵌了這麼多的寶石之後,它看起來更加精美複雜。但查爾斯和亨麗埃塔同時也破壞了這件珠寶簡約的風格,平衡的幾何構造不復存在,它的金別針負載了太多的光芒。這件珠寶現在看起來像是帶浮雕的裝飾性玻璃胸針,或者是像華麗的法貝熱的彩蛋一樣沒什麼藝術價值的庸俗藝術品。這二十年來,「三位一體」變成了這樣一件過於累贅的珠寶。

它也是最後一件英國皇室的珠寶。但從當時的情況來看,它是隨著王后亨麗埃塔·瑪麗亞一起被英聯邦流放的。這位國王的妻子幾年以來一直想方設法地想把它賣掉。為了買進槍械,她就像個塗脂抹粉、帶著寶石的女售貨員一樣走遍歐洲,到處兜售這件珠寶。在那時,歐洲大陸的財富都聚集在荷蘭的銀行里。最後,亨麗埃塔終於設法在鹿特丹把這枚肩扣出了手,以十萬四千里弗爾的價格把它賣了,而這些錢與「三位一體」的實際價值相去甚遠。買主是倫巴底銀行的克萊斯泰克斯先生。

荷蘭就像英國一樣,也是一個以海致富的國家,巴塞爾和伯爾尼這樣地理位置的城市不斷聚斂著資本能量。雅各布·福格爾應該會在鹿特丹的崛起中感到驕傲自豪,因為這個地方的財富是來自於鬱金香和香料。最終,荷蘭還是唯一能買得起「三位一體」的國家,而且在一年之內將它買賣了兩回,第一次賣給了阿姆斯特丹的威廉,第二次賣給了鯡魚王子——祖特坎普的安德烈。他們倆都是頂級商人,買走「三位一體」是對整個歐洲皇室和皇室以外的所有人的一個宣言:一個商人也可以佩戴國王佩戴的鑽石。

在范·迪克的油畫中,祖特坎普的安德烈是一個自力更生、獨立奮鬥的人,但他身上勞動者般發達的肌肉也漸漸變成了脂肪。他身穿剪裁得體的衣服,顯得有些蒼白,皮膚很是滋潤。安德烈投資漁業,也投資荷蘭的東印度公司,但也有人說他早年是以做私掠船發家的。他奮鬥到今天全靠自己,從來沒有結過婚。安德烈是個很容易給自己樹敵的人,就像別人交朋友那麼容易。最後在1655年的11月,他厭煩了城市裡爾虞我詐的生活,便決定退休,住到他最後購置的房產里去,那是一座在荷蘭極北邊的祖特坎普和於蘇伊森之間的莊園。

這房子現在看來很荒涼,院牆周圍是修剪過的樹木,帶有黑色樹樁的林蔭道,穆爾的雕塑面對著空蕩蕩的原野和歐盟的花房。這個加固過的建築其實是一堆廢墟,還留有磚牆的地方是黑色的,就像工業城市裡被污染的石頭。

在這個地方,安德烈的敵人抓住了他。在他在北部度過的第一個冬天,這個富商的莊園便被燒成了灰燼。議員們和民兵被從於蘇伊森和格羅寧根叫來確定起火的原因,但他們被大雪拖延了一天,抵達時已經沒什麼可以發現的了。安德烈被燒成了灰,還有一個女人和孩子。三個倖存下來的傭人把他們收殮回家。如果那裡有撿垃圾的人的話,在大雪和廢墟中,這些來調查的人永遠也看不到他們,倖存者們也什麼都沒說。

死了人是最重要的,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孩子。寶石就沒那麼重要了,雖然鑽石也可能被燒毀。在那特別熱的天氣里,寶石只有在其他形式的碳的保護下才能完好無損。它必須被放在容器里,一個盒子、口袋或者手掌。皮革和骨頭是可以保護它的。

格羅寧根的執行官寫了一份遺留物的報告,報告的紙黑得像鰻魚皮。他們提到那個女人和孩子,但他們沒有被鑒別出身份。他們給出精確的官方解釋:祖特坎普的大火完全是由於人為的疏忽造成的。大家一致認為,火源可能是沒有看管的壁爐、床邊的取暖器,或者是燃著的煙斗。

報告上說,鯡魚王子在床上抽煙引起了大火而身亡,對比也有其他的說法。祖特坎普對安德烈來說不是理想的退休之所,荷蘭的北部是那些不客氣的粗魯敵人的地盤。幾十年以來,格羅寧根城一直沒能控制周圍鄉下的地區,雙方在沼澤和開拓地里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令人厭煩的戰爭。在當時對那次火災的紀錄里,安德烈被描述成一個局外人,一個不知深淺的老頭,干涉了自己搞不明白的宗派之爭。在格羅寧根,有些人很高興看到安德烈消失了。

他曾經是個富人,財產里包括了范·迪克的畫像(關於范·迪克,現在只有書面研究,他的作品沒有流傳到現在),被切割成了幾部分的阿散蒂金面具,就像海盜的戰利品,「兩罐茶葉」,還有「三位一體」——就是當時的三姐妹。調查者認為安德烈的財寶都沒有倖存下來。

我看到了撿垃圾的人,慢慢地低著頭走來走去,雪飄進他們的眼睛和頭髮,火熱的地面烤著他們的腳掌,屋頂的茅草綁住了他們的腳。在他們前面燒焦的廢墟底下,有一枚肩扣靜靜地等著被人發現。所有這一切的周圍是一片廢墟,矮石牆和爛泥灘,還有羅滕魯格沙島的沙丘。那裡既不是陸地也不是海洋,而是介於陸地和海洋中間的一種狀態。除此之外,還有冰冷的沃頓海。

一個故事,或是三個故事。從這一點,「三位一體」的歷史就開始支離破碎了。大火后的一段時間,肩扣燒焦的外形被發現了。在撿垃圾人的手裡,在商人的手裡,這個三角形的寶貝像海盜的戰利品一樣被分割了。曾經那麼有名的寶貝現在沒人知道了。金別針和骨架沒有了意義,但寶石還都在。所以,從這時候開始就有了三條追蹤的線索:鑽石、紅寶石,還有珍珠。

我從珍珠的行蹤著手。就像寶石的歷史里經常發生的一樣,它回到了故地,回到了英國,這裡新模範軍的共和政體僅存在了不到十年。當查理二世把英格蘭從克倫威爾手中奪過來時,他宣誓稱王,可他卻沒有王冠,也買不起王冠,這讓人很尷尬。在1661年,他授予珠寶匠羅伯特·韋尼令人質疑的皇冠金匠的榮譽,以他所有的君權開立了賬戶。韋尼到最後也沒有得到全部的報酬,他的任命中止於他的破產。賬戶里是巨額的赤字,虧空一萬五千鎊。

但皇冠還是被重新製作了。自打它出現的那個時候起,皇冠之心就從來沒有丟失過。舊的寶石被鑲嵌在新的寶石底座和拱架上,聖·愛德華的藍寶石,斯圖亞特的藍寶石。十年了,保皇派一直在歐洲的黑市上收集著國王的寶石。這就像修補術一樣,新皇冠上面的鑲嵌槽就是按照以前寶石的大小製作的。

和它們一起出現的還有那些珍珠,四顆碩大的巴洛克珍珠,閃著灰色的光澤。「三位一體」身上的珍珠並不像那三顆紅寶石或者那顆鑽石一樣美麗,它們缺少寶石的完美。它們是有生命的寶石,醜陋得可愛,像鮮活的生命一樣;它們身上是牡蠣的味道,性的味道,以及皮膚的色彩。早在養殖珍珠出現以前,它們就被捕獲了(養殖的珍珠根本算不上珍珠,只是包著珠母貝的一些珠子)。從稀有和價值的角度說,它們存在的時間應該和羅馬將軍韋特利烏斯接近,他為了賣掉妻子的珍珠耳環付出了整場戰役的代價。這四顆珍珠里,有三顆是縱向打孔的,一顆是橫向打孔的。它們的名字不是「三位一體」上的寶石,而被稱為伊麗莎白女王的耳環。

這個伊麗莎白不是都鐸王朝的那個渾身珠寶、長著一雙貂眼的伊麗莎白,而是斯圖亞特家族的,波西米亞的伊麗莎白,查理一世的妹妹。在一幅1642年的畫像里(這幅畫像現在保存在大不列顛肖像館第三倉庫),她戴著四顆碩大的巴洛克珍珠作為耳環,查理在1640年把這些珍珠給了她。當他重新鑲嵌他的肩扣時,舊的珍珠被替換成新的寶石鑲嵌在「三位一體」上。

共和政體倒台之後,克倫威爾的屍體被挖出來掛在鏈子上,頭被砍下來埋在了一個秘密的地方。此時,伊麗莎白回到了英格蘭。她上了年紀,還生著病,在侄子查爾斯登基以後不久就去世了。1661年,她被埋在了倫敦。黑死病和那場大火就像河水漲潮一樣從她旁邊掠過。

那三顆橢圓形的珍珠被鑲嵌進了英國皇冠,上面還配了一顆與它們相配的寶石,它們就在上面待了二百年。那最後一顆「三位一體」上的珍珠,「非常大的梨形珍珠」,被放進了一個信封,和伊麗莎白耳環的底座放在一起,信封被鎖在倫敦塔的金庫里。它在那待了幾個世紀,和空皇冠、羅伯特·韋尼的賬單、還有鑽石流氓的國庫財產清單一起被塵土覆蓋著。

紅寶石的蹤跡更長,也更不完整。在巴黎的一份檔案里,我抄下來一張寶石清單上的第十九件物品,1663年在君士坦丁堡被拍賣:第十九件物品是非常好的巴拉紅寶石,老式的形狀,七十克拉重。

在寶石的旁邊沒有賣主的名字,但它是被一個法國人買走的,他的名字叫讓·巴普蒂斯特·塔瓦涅。五十八歲時,他成為歐洲那個世紀最偉大的珠寶商人。

塔瓦涅比較胖,胸部寬大,髖部也很寬大。他很重,就好像人的慾望可以從體重上看出來一樣,他的眼睛在疲倦的眼瞼下面顯得非常專註。經過了多年的漂泊,他最終在巴黎結了婚。君士坦丁堡是他的第六次東方之旅,也是最後一次。在退休之前,在成為一個有家室的人、過上平靜的生活之前,他到君士坦丁堡去解決生意上最後的事務,大部分是和蒙兀兒帝王奧朗則布有關。

他的這次旅程沒有表明他是否認出這是「三位一體」上面的紅寶石。我相信他已經看出來了,沒有人對寶石的了解能超過讓·巴普蒂斯特,也沒有人比他更愛寶石。在君士坦丁堡逗留時,他在一個小拍賣行里消磨時間,我相信他看出來那顆紅寶石是流失的「三位一體」上面的一顆。買下這顆紅寶石就意味著他的人生就此發生了改變——塔瓦涅花費了他的整個餘生來重新收集「三位一體」上面的那些寶石。

他沒有回到新婚妻子身邊,而是繼續飄泊了五年,穿越土耳其和印度,又到了阿富汗。在亞洲沒有其他紅寶石的蹤跡了,然而直到回到巴黎,他才找到了他想得到的信息。在他1686年的私人日記里,有一個句子畫了下劃線,羽毛筆斷斷續續地用黑墨水寫道:「關於那三顆紅寶石,姆斯卡維俄羅斯公國的商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那時候,他已經是個老人了。然而,第二年他還是離開了巴黎和他的家,離開奧德修斯,離開辛巴達,開始了第七次旅行。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向北的旅行。1689年,他死在了莫斯科,並葬在那裡。我走訪到那裡時,看見石碑上有些霜花,那是完美的晶體對稱形狀。

我想他是滿足地死去的。他的財產被送回巴黎的妻子那裡,裡面有三顆一模一樣的巴拉紅寶石。

他死後的第二年,這些珠寶收藏便被他的家人拍賣了,三顆紅寶石被印度的蒙兀兒宮廷代表買走。事實上,塔瓦涅曾經擁有過「三位一體」上面的紅寶石的謠言開始流傳。讓·巴普蒂斯特認為有價值的東西,整個世界都開始看重。在塔瓦涅的拍賣會上,有十四個競價人要買這些紅寶石。它們最後的買主是奧朗則布,最後一個印度蒙兀兒帝國的帝王,跛腳帖木兒的第十一代子孫。

奧朗則布和塔瓦涅的交往比和任何西方商人都更密切。在塔瓦涅最後一次去東方的時候,這個帝王曾允許他欣賞和觸摸帝王的珍寶。在塔瓦涅的日記中,他用畫筆完美地記錄了那些非同尋常的寶石,包括被稱作「帖木兒紅寶石」的巨大的巴拉紅寶石,叫「世界之贊」的紅寶石,還有美麗的蒙兀兒鑽石,奧朗則布孔雀皇冠上明亮的眼睛,蔻伊努爾鑽石僅是它倖存下來的一小塊。

像塔瓦涅一樣,奧朗則布也是個老人。在他晚年的照片中,那過長的臉看起來皺縮著,眉毛很濃,眼睛在層層疊疊的眼皮下面幾乎看不到了。他蜷縮在他的皇冠裡面,又活了十六年。1707年他死了,偉大的印度蒙兀兒王朝也就此消失了。

這個王朝持續了一個世紀,經歷了六代帝王。在蒙兀兒王朝消亡之後,所有的勢力和組織都集聚起來爭奪這個王權:小諸侯們、各個部族、法國的幕後操縱者們,還有濫用賄賂和權利的東印度公司。在這些貪婪的勢力爭權奪勢的時候,蒙兀兒的珍寶也流失在這片大陸上了,其中就有「三位一體」上面的紅寶石。它們的形跡掌握在自己手中,珍貴寶石的歷史總是這樣的。

直到他離開伊拉克的那一天,薩爾曼仍然相信世界是個平面的。那時他很年輕,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

很久以後,當他神志不清醒時,這個想法變得更加隱晦。他開始堅信,世界不但是平的,而且還越來越薄。土地的厚度是有限的,在土地以外是無盡的深淵,而人類的使用也在不停地磨損土地。在城市裡,土地已經被磨損得只剩下一層薄薄的沙土殼了,一腳踩錯就可能掉進深不可測的黑暗中去。在那段時間裡,他靜坐著一動不動,眼睛直勾勾地朝前面看著。他的世界變成了那扇被遺忘的門前踩得凹進去的門檻。「堅信世界是平面的」只是他偏執的一個方面,另外一面則是他的恐懼感。

但那一方面來得比較晚。小的時候,薩爾曼只相信他看到的東西。他能看到一枚不完美的紅寶石裡面最輕微的一點點瑕疵,看到青金石裡面的一點點偽造的金色。他看到,隨著他和丹尼爾慢慢長大,拉結卻越來越年輕。這當然是帶有欺騙性的,他們的姑姑已經五十多歲了,而當時在那個生活環境里,很多人不到三十幾歲就死了。他們倆兄弟開始工作。薩爾曼看到拉結越來越少戴她祖傳的耳環了,好像她不想影響她侄子們做事。但他還是看到拉結的耳垂是如何被那對沉甸甸的金耳環慢慢拉長,看起來就好像她還戴著那對耳環一樣。

他的眼睛是棕色的,這是個堅硬的顏色,厚重得就像古老的血統。他看到他哥哥的眼睛顏色是變化的,當光線照在上面的時候,就從棕色變成綠色。他從遠處看丹尼爾,看著他強健高挑的身體,還有鉤形的臉。朱迪說那是他們父親的臉型。他看著街上彎腰走路的孩子們拖著長長的影子,沿著卡梅迪恩路回家。

他看著他周圍的城市。猶太人開始離開這裡了,他們已經在這裡居住了五千年,卻一年一年地離開這個地方,每年春天都有幾戶人遷走。他們在巴士拉乘船去孟買、加爾各答或者仰光。東方,他們總是去東方。

薩爾曼坐在房子東邊那扇門的台階上,修理一把易貨交易來的槍,看著風沙從沙漠那邊吹過來,從門口吹進來。沒有人把沙子掃回去。在愛蘭德路以外,耶蘇夫的蜂箱被沙丘吞沒了,就像是縮小了的尼尼微和烏爾。

即使在晚上,在凌晨,街上的空氣聞起來也有一股腐肉的味道。這種味道充斥著所有的地方,是一種親切的酸味。雖然從來沒有出過遠門,但薩爾曼知道這味道是死城的味道。在這座死城裡,原來聚斂在一起的東西漸漸開始分離了。

薩爾曼用他的眼睛看這一切,相信這一切,想著他怎麼去改變這些事。他不再是個孩子,不再想著去改變整個世界,只想改變他所愛的人的生活。在夜晚的屋頂上,他躺在他的哥哥和姑姑身邊睡不著,做著他的出逃計劃。但當他睡著了的時候,就會夢到半龍半狗的怪物,檉柳下受傷的鷹爪印,沙漠像潮水一般掠過城市。

他還擁有孩提時代對卡迪梅恩市場的眷戀。在薩爾曼心裡老是有些怨恨,這種怨恨是不斷儲備著的暴力,一潭毒水就要漲出來了。在晚上,他看到姑姑在廉價的米裡面擇象鼻蟲,哥哥在用一隻桑樹枝給街上的孩子做九孔笛。他看到他們在這些小小的勞動中的滿足感,心裡便有一種挫折感在灼燒著。他想對他們大聲叫喊,想抓著他們的脖子搖晃,直到他們害怕得要命,不得不聽他講話。薩爾曼想讓他們相信,還有比這更好的生活,他想把他們帶到那裡去,就像他愛著他們一樣,他也需要他們的愛。他的愛是慷慨的。

兄弟倆成了商人。對於伊拉克的猶太人來說,這實際上就是一種民族職業。他們開始一起工作的時候,薩爾曼就給他的哥哥買了一隻帶錶鏈的表。他這麼做是出於本能,他想給丹尼爾一點東西,什麼東西都行。那隻表的外殼是厚厚的鍍金,錶殼裡面的表面是白色的。薩爾曼是從沼澤阿拉伯人伊拉姆那裡秘密地買來的,表上面的玻璃已經裂了,錶針也生了銹,就停在三點一刻。伊拉姆就以上面黃金的重量來算價錢,根本沒把它當作是塊表。他沒說他在什麼地方得到的這塊表,薩爾曼也沒問。他用了五加侖石蠟,十二把剪刀,還有一隻刻著黎凡特地圖的海泡石煙斗換了這塊表。

薩爾曼花了五個月的時間才修好這塊表。他給錶盤換上了新買的玻璃,用邁赫梅的寶石打磨輪給他拋了光。他把裡面所有的齒輪和細彈簧都取出來,梳理乾淨上面的塵土,校準了裡面的寶石。他很喜歡每一個部件都有自己用途的感覺。在表裡面,每件東西都有自己的作用,沒有沒用的東西,就像魚的心臟和骨頭一樣是個有機的整體。

最後,薩爾曼把這些零部件都裝了回去,還給表上了弦,把它放在耳朵邊上聽它走動的聲音。每個小時這塊表就快整整五分鐘,一秒都不差,他為它的準確性和靈活性深感驕傲。

當他把這塊表送給丹尼爾的時候,丹尼爾用雙手捧著它,輕輕地擁抱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所以就什麼都沒說。在表的弦柄上有一行辨認不清的螺旋形文字,在白色的錶盤上還有兩行被黑色數字分開的外文。這是他最早學會讀的英文,上面寫的是:

倫德爾和布里奇

拉得蓋特山倫敦

丹尼爾在以後的每一天里都帶著它,他們順理成章地成為商人。他們倆都沒有主動地選擇這種職業,而是跟著邁赫梅開始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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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石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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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兄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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