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尋芳(1)
尋芳
1
——北斗丸也沿海南下。
同貫幸平站在船頭,眼睛注視著被船劈開的海浪,北山崎是產天然氣的地方。濃霧太大,周圍什麼也看不見。
陸中海岸是魔海。在高高聳立的絕壁繼崖下航行,視野是十分重要的。倘若有一絲馬虎,碰上暗礁,船隨時都可能翻沉。
「放慢速度,半速前進。」
同貫幸平向同事命令。
「是,先生。」
掌舵輪的菱次良三回答。
北斗丸以每小時5里的半速前進。半速行駛在這視線為零的海里是比較安全的。
同貫讓菱次關掉自動航行裝置,獨自站在船頭觀察前方,由於狩獵船的船頭位置比駕駛室高,所以船繞過海角暗處必須憑經驗。
「船長,看樣子要撞到礁石上,這樣航行不行的。」
菱次的聲音幾乎有些慘淡。
船進入了濃霧中,視線完全消失。
同貫由船頭回到駕駛室。
「拿航海圖來。」
同貫急急忙忙收拾桌子。
展開東鄉帶來的航海圖。
「這裡嗎?」
「是的,只有這裡。」
同貫的指頭指在航海圖上的一點。
只要繞過黑崎燈台,在右邊的海灣里有合適的避風港。是一個稱為島之越的漁港。那裡有可能補給燃料。
北斗丸續續往三陸沖南下。
離開北海道的網走已是第三天。津輕海峽激浪翻滾,使航行十分困難。好不容易才打到沿本州海岸一條直線南下的位置,現在又是濃霧。
同貫把航線變更記入航海日記里。寫進由於有霧,不得已繼續避開,除此之外還寫進了沒有發現跟蹤船,也沒有異常情況等,寫完之後,他來到右舷側。
霧中,看見了黑崎的燈台。
防霧的汽笛悲哀般地拉響。
霧又漸漸地濃了。照這樣的速度,到了半夜北斗丸會被關進視線為零的霧裡,只好在海上拋錨。從下北半島再繼續前進。在標的海域產生的霧,乘著東北風追趕著北斗丸,好似也要隨之南下似的。
「這裡無事,但……」
同貫對著白色的海水嘟噥。他擔心著空路和陸路方面的情況。
津山佑介怎麼樣?乘卡車的津山那組也真令人擔心,那個叫多門龍二的,駕駛雙奧托飛機首先沖往東京欺騙敵人,眼下亦不知詳情。
昨天半夜,同貫小組通過了下北半島東頭的尻屋崎海面。
離右舷兩里的日出崎燈台報霧的汽笛,此時又開始鳴響了。在日出崎燈台里有暴風標識信號可及指向性旋轉式無線電。因為三陸沿岸船舶遇難的情況時有發生,所以那裡隨時都做好救難準備。
如果進到裡面去,只會增加危險。
為了將那個價值四百億日元的鑽石桶安全運往東京,任何無把握的行動都不允許。否則沉船之後,將會雞飛蛋打一場空。
麻煩呀,同貫喃喃自語。
濃霧多是在早晨和夜裡出現。
現在是四月十二日的傍晚八點。
從海路到東京灣還需花四、五天。
他回到駕駛艙,菱次良三正在握舵。
「啊,多想快點見到女人的臉蛋。」他奇怪的蠕動腰桿。
他是位受女人歡迎的男人。但要當一位夠資格的海上男人,多少還欠缺點什麼。三十五歲還是單身,當然享受不到與女人那幸福的時刻。
就連抱一下的話也沒提過。
如果是在以前,那些漁船或是貨船進港時,船員必須首先考慮到自己的商店和家裡。然而,如今船上的船員思想保守的日趨減少,很多考慮的是能否得到女人的肉體,特別是那些從大城市來的年輕女人。
照同貫的眼光來看,他這位年輕人真有點可憐。
儘管同貫是一位烈性漢子,但此次出海,一看見年輕的同事心裡就不由得產生一種同情心。他想,到東京還遠著,在氣仙沼式或在石卷附近的大港稍為松馳一下吧。
總而言之,全體人員都將為一千二百億日元的巨額計劃而豁出生命,怎麼還吝嗇一些小人的開支呢。
「好吧,去吃吃白米飯。」
把女人比作做飯的是東鄉平八郎,就是守衛在駕駛空旁偷看航海圖的男人。這也是射手,專吃白米飯,而還講究白先生的。這位紅臉膛的男人有些奇怪,三十二歲沒有結婚,在他那血管里混雜著鄂倫春族和其它人種的血。至今混血早巳使他成為日本人,但狩借民族的血仍是不容爭義的。
北方狩獵民族是鄂倫春族,他們鐐死海驢、海龍和海豹,在雪地和冰中先切開腹部拉出內臟。用那些滴淌熱血的內臟與熱飯混在一起吃,味道鮮極了。東鄉在標的海域時也象那樣,自從網走出航后,船內沒有大米和獵物,也只好吃熟食了。
「平八郎。」
同貫勸告道:「上岸后不要再提那些事羅。白米飯里不要象野蠻人那樣將野獸的內臟混在飯里。這裡不是標的海域,而是內地,進了店重要的是買些附有菜單的東西。」
「明白啦,一定會那樣的。」
東鄉平八郎撅起嘴:「在內地真不自由,喝酒,喝些好酒。喂……還不見港口!」
他朝立在右舷的野島隆男喊著:「快到了吧,往右,準備轉彎!」
船在霧中悄悄向右轉舷,看見遠處的入江街亮閃閃的燈光,那燈光給黑色的天空點綴了丁點兒光彩。
是島之越,一個不大的港口。是陸中海岸深水灣中的一個沿埠頭停靠漁船,海岸渡口進出地方有幾間餐店和冷飲店。
順公路有一處加油台,看樣子在那裡補給燃料沒問題。北斗丸用最高速度航行時,一晝夜要耗近一噸燃料。用油桶裝柴油,載重量有限。如果中途斷了油,沿岸又沒有適當的港口,那麼就只能邊補給邊向東京靠朧。
同貫除了有甲種船長許可證外,還有乙件航海持獵槍執照。而那些對手們拫本不是乘遠洋漁業船的。平常獵取海豹和海馬的季節過了以後,同貫將他們作為經營港灣工程用的拖船公司的船員,往返於紋別和網走,其間三天三夜,部要忍受關在狹窄船內的生活。
進港了,邊系船,船員們邊議論著:
「啊,馬上要見到女人啦。」
「我喜歡酒,霧停了后,請給我喝點。」
同貫專心地彈著舌頭,往岸上望去。
正面的酒店非常熱鬧。
「好啦,窮鬼們去加點葷吧。只允許上岸三個小時。別忘了你們的重大任務,即使醉了也必須回到船上來。看來霧什麼時候散還不知道,我們在半夜零點起航!」
同貫邊叮嚀,邊發給每人三萬元作為酒飯錢。
「船長呢?」菱次問。
「混蛋!這麼貴重的貨在船上,還能不守?」
「哦,明白了。我們用飯盒買些土特產來。」
「真小氣,用飯盒能裝些什麼。弄個美人來。」
「嘿,船長忌女人羅。」
東鄉、菱次和野島相視后笑著往岸上走去。
北斗丸安靜了。
船內本來是很狹窄的,可同事們上岸以後,就顯得十分寬敞。
同貫在駕駛室里,拿起獵槍朝船艙走去,看看存放木桶周圍有無動靜。
傳動部分在船尾,所以貨艙在駕駛室的前方。平常那裡的艙開的,將獵獲的海豹用吊車放下去。現在這裡加了雙層蓋子。取掉蓋子,從小梯子上下去,充滿獸物的血腥味中,有三隻閉著蓋子的木桶陰冷地放在艙底。
木桶沒有什麼異常。時值現在,船上還沒有遇到襲擊和被跟蹤。那些失掉寶石的同行不知為什麼眼下還沒有向海上保安廳申報。
當然同貫想到並非不可思議。如果申報的話,秘密就會全暴露。這些被盜的鑽石本身就有許多秘密。而這些秘密只有敵人單方面知道。假如北斗丸被海上保安廳的巡邏艇跟蹤抓獲,一檢査船內就會發現這些隱藏鑽石的地方,而敵人方面也會全力以赴,派出大量的匪徒阻止他們向海上保安廳申報。
同貫用獵槍的槍托敲了敲放在獵物中間的三隻啤酒桶,橡樹桶發出冬冬的聲音,這聲音在空洞洞的船艙里發出迴音。
那一百二十頭在標的海域捕獲的海豹早在紋別就卸下了。剝皮之後,骨頭全拋進海里。海驢的肉一部分做為食物放進冷凍艙里,只有海豹人是不能吃的。
同貫確定木桶里沒有什麼異常之後,登上桶子來到前面的甲板上。霧沖刷著船頭。同貫腦里在想,不管怎麼說,自己還是捲入了這些奇怪事件中了。他那面部的鬍鬚被霧珠覆蓋,雙眼盯著港口方向。
儘管木桶發出冬冬的聲音,但連同貫也不知道這三隻桶里哪只裝有鑽石。同貫對比自己年輕的津山佑介已產生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好感,他與津山締結了生死同盟,這是因為津山在夏哈林(地名)出生,完全可以信賴,而且確信他就是在樺太真崗時期,生意興旺的津山事商會的兒子。
津山同他交談之中涉及到此事。那廣告代理店和在東京的津山商務等等對同貫來說不感興趣,而且也弄不懂。
雖然只到二三次紋別,去標的海域攝商業照片,但他看出津山十分喜歡北方的海,特別是向他詢問出身地,聽到父親在真崗街上開鐘錶鋪時,同貫頓時知道了些什麼。
同貫幸平本人成長於樺太。
夏哈林語言是羅克斯的發音,同貫斷定,並討厭這種語言。樺太是日本人的領土,是日本人的島,被羅克斯掠奪以後,就被稱為夏哈林。
同貫進到駕駛室里。
壁櫥里有威士忌酒瓶。
一瓶是津山等喝空了。第二瓶里還剩一半威士忌。霧還沒有散,為了暖和一下身子,他往杯子里倒進威士忌喝了,然後背靠著壁板坐下,將獵槍放在膝上默默地用破布擦拭槍身。
「怎麼樣,幸平,簡直成了喪家之犬。北方的盡頭有人類生存,霧中照樣有獵物出沒。是大炮改變了本性。炮戰中,彈坑中留下了自己的靈魂。」
真是位怪人,眼下還想到老頭子的話。好似地霧中閃現出「樺太第一」名震天下的同貫幸太郎的容顏。
那是一張鬍子好象分叉樹般的面容,是一張帶有野性的臉。同貫幸平的父親幸太郎。戰爭中是國策公聞樺太開發總公司的炮手。公司所在地的宗谷海峽經常被敵人的潛水艇封鎖,而樺太雖是一座孤島但顯得並不怎麼艱難。在島內建立了生產軍用物質和居民生活物質的自給自足體制,它是於昭和十六年設立的傳奇式公司。
總公司在首都的豐原。那裡的煤礦、糧食供給、椬樹和農產品等部門都很活躍。隨後又建立了樺太造船業、樺太水泥業和樺太鹽業等,填補了它以前的空白。當然這些城市型產業正變成牧歌里所描繪的那樣,不斷地使樺太的本來面貌發生了很大變化。
最大的改變就是皮毛部門以及畜牧部門。經營的二千町步(町:約合99.2公畝)的農場,使狐、水貂毛皮,奶牛、馴鹿不斷增殖。設立海驢、海豹和海狗等的樺太海獸產業的同時,同貫幸平的父親幸太郎被選拔上,並擔任狩獵海狗隊的隊長。
以前,他是北方的獵師。戰爭經濟時被國策公司接收,是一位野性十足的男人。他每次獵來的海狗毛皮、熟皮供給內地飛行人員作航空服,肉作為生產油脂、骨粉、肥皂的原料,被迅速送往內地。
同貫幸平對槍有特殊的好感,他之所以能成了標的海域職業射手,是與受父親的影響分不開的。
十二歲時,父親就訓練他怎樣使用獵槍,十五歲就成了第一流的射手,不久在徵兵體檢達到甲種標準,然而他沒有去服兵役,從學校出來馬上就隨父親從事獵取海驢和海狗行業。不斷地將毛皮供給空軍部門,這比一位士兵起的作用更大。
霧又上來了。同貫又想到以前的一件事。那是在雪暴狂風的季節,他邊用心地瞄準獵物,邊聆聽父母的教誨,因此每次狩獵都滿載而歸。
「幸平,要習慣半夜判斷,當然狩獵非常艱苦,但仍可以成功。要想一槍殺死必須瞄準其眼珠。在二百米距離以內能射中眼珠,便稱得上是眾人之上的獵師。」
樺太的冬天十分寒冷。無論是在雪暴中還是在濃霧裡,幸平隨父親終日射趕獵物。這段時期,敵人的潛水艇也開始從多來加灣、亞庭灣和海豹海到標的海域中橫衝直闖。
這樣一來,捕獲的海狗和海驢、海豹毛皮就不能交給自己的部隊,而流到民間。當時最大的收購商會就是真崗的津山商會,在真崗灣山中部繁華的榮町三丁目大街上,是擁有大商店的富商。
前身是毛皮商的幸太郎在年輕時是捕獵狼的獵師。所以他也將毛皮拿到這裡來出售,等於說是師徒倆和伙罷了。
「啊,請放下吧。偷偷地把這些毛皮轉給軍隊,又是同貫君,太感謝了。啊,今天可以慢慢來嗎?」
剛從口袋裡拿出毛皮,年輕的主人面帶溫和的微笑迎上來,並拿酒款待人稱酒豪的幸平。當日悻平只有二十歲。由於統制管理,酒是很缺的。津山雄三郎不僅溫厚老實,而且商務上也十分精通。
逐漸從經營鐘錶、寶石和皮毛到各類生活物質,看見那時的津山商會,就可對樺太的特點一目了然。宗谷海峽與北海道相鄰,對樺太的經濟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
冬天一到,連正地上的交通也被切斷,越冬準備是從夏天到初秋的一項重要工作。所以商店都不是單一經營某種產品。在發達的港灣城市,都有泥漿工廠,煤礦和林業等,批發商時常貯藏足夠吃一年的大米,並大量貯藏了其它食物、生活物質、被服、白糖和酒類等。
這樣的商店真可謂是商店。津山商會很繁榮。當時,同貫幸平生活在真崗,因為靠近埠頭附近有樺墳海獸興產原皮工廠,住家在豐原,父親和母親在那裡居住,但二個在真崗上班的姐姐與同貫一起住真崗。幸平一家在戰爭中分割為兩處。
與蘇聯接界的國境地帶,到了八月,島上的居民就會感到不安。儘管締結了日蘇互不侵犯條約。
十七年(一九四二年)的春天,政府在樺太也象內地那樣設立了防空監視隊。十八年夏定為軍事區,建立了三十九個監視哨。隊員全是女性。大姐香代子在真崗工廠,工廠的工作是手拿望遠鏡擔任後山監視隊員。
第二個姐姐在真崗郵政局工作,是電話接線員。樺太的冬天十分嚴酷但又很壯麗。白樺樹梢上終日飄動著吹來的雪花。從十一月開始,整個島就一片潔白。彷彿進入一個幻想世界。到了夏天,冰雪溶化就顯得更美。八月九日的早晨,蘇聯突然宣布對日宣戰,在美麗富繞的領土上響起了來自坦克的履帶聲,樺太曾經是與戰爭無緣的和平地方。
此時,每個人都感到了危機。嗡……蘇聯的飛機掠過上空。到了昭和十九年,機構防空洞逐漸多起來,人們擔心總有一天戰爭會爆發。進入昭和二十年時,在日本領土上進行著最後的決戰,父親幸太郎將母親一人留在豐原,獨自出家參加了海豹島武裝船隊。
海豹島武裝船隊不是軍隊,頭目是在去來加灣及標的海域捕魚的島谷榮二郎。昭和二十年春,為了防範美國潛艇對捕魚的威脅,他們將機槍和地雷裝在四五十噸的漁船上,向海軍騰的部門申請擔任海上警戒並得到了批准,隨後組成民間義勇軍。
父親幸太郎是一位血氣方剛的漢子,率先參加了船隊。他不讓幸平參加,叫他照顧母親和兩個姐姐。
當時,幸太郎他們已製作了十多艘武裝船。在海豹島幾次用水雷同美國潛水艇作戰,也曾被自已的海軍隊從險境中救出。終於在同蘇聯艦隊的戰鬥中葬身大海,人稱樺太第一獵師的幸太郎一去不復返。
在同貫和二個姐姐居住的真崗,悲慘結局接踵而來。真崗有二萬四千人,是禪太地區第三大的城市。港內、埠頭後面有繁榮的倉庫和水產加工廠等,商店街生意興隆。公共機關建在靠山的地方,有點象北邊秀麗的殖民地港灣商業區的樣子。
此街受到蘇聯軍隊炮艦轟擊、飛機空襲和陸軍上岸的蹂躪是在昭和二十年八月二十日的早晨。
其實當時巳是戰後了。十五日,國民聽到天皇的講話,戰爭結束了,駐紮的日本軍也放棄戰爭。過了五天,蘇聯軍隊突然開火,放火燒了街上的商店,殘殺抱頭亂竄的市民,真崗人的血流成了河。
同貫永遠忘不了那天早晨發生的事,由於軍隊和國策公司潰散,便將剩下的毛皮交到津山商會。那天早晨他起得特別的早,走進埠頭附近的事務室,扛起毛皮直奔裡面……
「喂,不好啦。終於來啦!」
真崗灣作業公司的辦事員大聲呼喊著跑過來:「看那裡,是敵人的軍艦,敵人艦隊過來了!」
真不敢不相信。同貫扔掉處理過的皮毛,跑出事務所。
這正是拂曉,真崗被大霧覆蓋。霧中,隱隱約約看到的埠頭倉庫上的白鐵皮屋頂濕淋淋的,霧氣不時飄來。出岸壁一看。正面的海上三艘大型軍艦停泊在霧中。再趁著霧團飄過來的剎那間,稍遠的海面上還有象大型軍艦的七艘船。
終於來了。同貫內心發出感慨。日本輸掉了這場戰爭,所以蘇聯軍隊也在真崗登陸,也許是想長期佔領吧。
首先只想到這些,因為日本是無條件投降的,如果不抵抗就讓出真岡,蘇軍不應該再使用武力。
但是,據觀測,蘇聯軍艦開始朝港內進發,當先頭的三艘軍艦抵達防浪堤的時候,擔任護衛軍艦上的炮聲突然大震,二、三顆炮彈從同貫頭上呼嘯而過,好象打到了後面的市中心街上,有二、三個地方亮起巨大的火球。
「呀!長君,」同貫縮著頭,「那是顆真的炮彈,射進來了。」
「不是空炮?」
「怎麼會是空炮?瞧,大街燃起來了。」
那位叫長君是港灣作業公司的值班員。就在兩人目光相對,眼裡還帶著懷疑的光景,幸平傾刻跑進事務室里,進入武器庫正欲拿出獵海狗用的獵槍。長群見此,吃驚叫道:「干不得,你打算用這個同軍艦上的大炮對抗?現在的對手可不是海驢、海狗。」
「不,是放心不下姐姐。昨晚在郵局交換台值班的是她。」
「既然是在郵電局,那裡也有男人,不用擔心。」
同貫甩開制止他的群君,將子彈填進射海狗用的獵槍里,跳上公路朝郵電局所在地菜町二丁目方向跑去。
軍艦上的大炮還在射擊。真岡的早晨轉眼之間就變成了阿鼻呼喚之街。滿街燃著熊熊大火,從屋裡逃出來的人們被炮彈的碎片擊中倒在街沿上。在街被旋渦似的煙海團團圍住時,蘇聯士兵登陸了,並不斷地用自動槍掃射。
靠山旁排成戰鬥隊形的日本陸軍的大炮和特設警備三零五中隊、第一機關槍中隊等,卻沒有反擊。這裡面也有其難辯之理。由於日本軍隊巳宣布無條件投降,各部隊必須遵照在蘇聯兵登陸之後,不許刺激,不得抵抗的命令。
再就是守備隊撤走了炮火,致使在蘇聯艦隊占絕對優勢的火力面前根本無法反抗。
同貫穿過炮彈橫飛的街道。真岡的街是從海邊一直到山下,坡道很多,官公署在山上。姐姐所在的郵電局被炮火圍困。大街已被黑煙和紅蓮般的火焰吞沒。
軍艦上射出的炮彈在空中爆炸,接連不斷的蘇聯士兵由海灣登陸,一邊前進一邊用自動槍朝驚慌逃竄的市民們掃射。那棕色的槍身,中央吊著的圓盤不停地轉齣子彈。那些從起火的屋裡出來想要避難的市民,在自動槍下一個接一個被掃倒。
一些逃進防空壕的人,被手榴彈炸跑了。他們越過後山山脊,荒貝繹豐真山道、豐原鐵道線打算聚集到倉田澤的避難林道,於是就開始朝豐原排著長隊似地逃命,但是炮彈一點沒有情面。轟轟爆炸聲里混雜著許多人死前的慘叫聲。
上午十點,同貫埋伏在菜町二丁目的十字街口處,等一隊蘇聯士兵朝山那邊跑去,十字街口,在海上便能看清楚十字街口的高台,眼下他的頭上還噝噝地飛著冒出青煙的炮彈。
郵電局就在眼前,可他怎麼也穿不過十字街口。迎面而來的蘇聯士兵端起自動槍一個勁地亂射。一桿射海狗的獵槍豈能與他們抗衡。街中只要有人影晃動,馬上就會引來暴雨般的子彈。這十字街口的附近,除了同貫之外還有十幾人象死人那樣趴在地上,瞅准了空子鑽過去。
想接近郵電局房子必須先過十字街口,姐姐還在那被封鎖在監視所里,而同貫卻過不去,那裡有部隊。二姐在儘是女性的電話交換室,現在是否安全?同貫現在的心裡只想這事。郵電所附近的街已成了火海,開始燃燒起來。
呼地,同貫站起來,勉勉強強地拿起獵槍瞄準,隨後又扔了,他下決心要爬出彈坑,象野兔一般地朝十字街口逃跑。就在這時,響起了尖銳聲音:「往哪裡去?」還沒跑到二十步遠,右面的脛骨感到一陣發熱,隨後又聽到了嗒嗒嗒嗒的自動槍聲音。
身子猛的一下撲到在地上,同貫的腿肚受傷了。他爬著滾進了十字街前的一家商店門外,隱蔽在防火坑裡。一隊腳下冬冬地響的蘇聯士兵走過,他一動也不動地趴著,加之周圍冒著黑煙,塵屑鋪天而過,就如同佛教中的焦教地獄。
同貫鑽進去,穿過下水溝,朝沒有硝煙的方向逃跑,當滾進一間大商店的倉庫樣子的圍牆內側時,由於出血過多引起記憶力減退。因此,自己盲目爬進的竟是經常上繳皮毛的津山商會的方向。
在圍牆裡有一片很寬的空地,他打算避開大火,於是就滾了進去。
進去后一看,周圍排列著三棟泥灰牆的倉庫。既然是泥灰牆就不會燃燒。就在站起來朝泥灰牆方向奔跑的時刻,突然響起槍聲。這時,一個人影迅速地將他按倒在地。
「喂,危險!」
趴在同貫身上的人影發出呼喊。那男人自己肩膀中部也被子彈擊中,趁槍聲稀落時抱起同貫的身子,往防空壕中挪去。
「呀,這不是同貫君嗎!簡直亂搞!你到底打算往哪裡去!」
聽聲音,好似很熟悉似的,再仔細看看那人的面孔,對了,這不是平常接觸的津山雄三郎嗎。
「哎……津山商會的……」
腦中有些朦朧意識的同貫嘟噥:「謝謝,姐……姐姐在郵電局,放心不下,請讓我去吧。」
「不行,現在不能往外跑。請在這裡隱藏一會兒吧。」
津山雄三郎訓斥著無論怎麼勸也鬧著要去郵電局的同貫,並命令一起躲在防空洞的家屬作好準備。
津山商會的夥計被大火驚嚇,急忙往外逃命,結果很多人被機槍打死。
幸虧津山商會的防空洞建在街后的小山上,入口呈外小里大,所以不容易被外面的人發現,防空洞里還有少數的家屬和店員。
當天夜裡,洗劫開始。外面的倉庫被登陸的蘇聯士兵掠奪和砸攔。
「屋俄魯沙屋。」(找到鐘錶)
「朋斯克,托一克?」(是日本鐘錶嗎?)
「木依羅、達瓦依?」(有肥皂嗎?)
「朽巴、朽巴。」(是外套、外套)
「斯卡勒、斯卡勒!」(快、快!)
整個晚上,倉庫里聽到的都是那些掠奪物品的蘇聯士兵的喊叫聲。好歹津山他們沒被發現,也許是因為蘇聯人沒有牽軍犬來搜尋。
兩天兩夜,同貫一直隱藏在防空洞里。最初在夜裡還感到悶熱,特別是受傷部位,子彈滑過脛骨,穿透腿肚,只好用毛巾紮緊。給同貫看病的是年輕美貌的雄三郎的妻子。聽到他的談話微末處好象是在說那是雪子的嗎?幸子的嗎?由紀子的嗎?
同貫一點也不明白他們講的是什麼,但在給他看病那段時間,她抱著被槍聲嚇得直哭的二、三歲嬰孩。為了不讓孩子哭出聲來,用手捂住他的嘴,年輕母親的那張象聖母瑪利亞般的臉是多麼的蒼白,迄今使同貫難以忘懷。
同貫想,她人也許現在不一定在世了。
不,那是不會的。
津山佑介,是在夏哈林的真岡出生的,父親是鐘錶商,津山商會不僅是鐘錶商,還搞其它業務。但戰後,回到內地也許只經營鐘錶。那時,在防空洞被母親抱在懷裡不停哭喊的兩、三歲嬰兒,難道不正是今天運籌大事的津山佑介嗎?
然而,時到今日,同貫仍不敢確認他就是津山雄三郎的兒子。全國姓津山的有許許多多,也許是另外一個人。不,即使是判明津山就是津山商會的兒子,對同貫來說也無關緊要。
總而言之,這已是戰後四十年了。對那些想不起戰爭的年輕人來說,無非是對樺太之舊事重提罷了。本打算好好地表示一下救命之恩,但一想起行俠仗義的津山郎的性格,同貫那顆激動的心又平靜下來。
後面看到的事,是八月二十日,在真岡登陸的蘇聯士兵組成一個混合旅團,那是一支很有名氣的部隊。不光是用機槍射擊,還配備裝甲車二十多輛和數十門迫擊槍。
比這更令同貫震驚的是,事態的發展不限於真岡。那年的夏天,從國境線的古岡、半田和惠須取等各地蜂擁而至的蘇軍,對樺太百般蹂躪。登陸的蘇聯部隊其人員是曾死守列寧格勒和攻陷柏林的蘇軍最精銳的部隊。
柏林陷落,德國人投降是在五月八日。從那開始,僅三個月後,最前線的部隊就從歐洲戰場轉到亞洲大陸,並在樺太地區登陸。在這樣的形勢下,用那些狩獵的武器和靠日本國境守備隊,不管盡多大的努力也無法起到阻止蘇聯軍隊前進的作用。
在真岡的燒殺掠奪和狂轟濫炸只是登陸時進行的,到達樺太后就宣布了被佔領地區的行政機構,按理說死人堆積如山的地獄之景早該終止。可是,蘇聯士兵還在各地掠奪,放火和施行暴力。
對同貫來說特別不能忘記的是那天,由於放心不下,趕去營救姐姐所發生的事。擔任監視哨的姐姐已經戰死了。二姐在子彈亂飛的郵電局裡,與電話接線員們,在那天商定了集體自行了結的計劃。
包括同貫姐壽惠子在內的十個接線員在炮彈和機槍的封鎖中,耳邊掛著電話筒。做了最後的接線工作。蘇聯軍隊已逼近郵電局房下,這是最後一次聯絡。「各位,再見,再見、再見!」她們向豐原總局講完之後,就全體服用了青酸鉀。
但是,至今在俯視宗谷海峽的稚內山上的「冰雪之門」的浮雕上仍刻著「列難少女九兒之碑」。不是十人,而是九人。
就是說服毒后,有一個僥倖致命的藥量不足,保住了一條性命,靠自身的力量艱難地爬出電話室然後被拯救。那人是姐姐壽惠子。人世間忽視了姐蛆功績。姐姐其後過著坎坷的生活。因此,戰後,同貫對再好的人也從不提起有關直崗郵電局的美談。
對津山佑介也是同樣的理由,他一直把津山商會的主人雄郎當成自己的救命恩人,但他改變了初衷,再沒有談出感謝的內心。
當然,作為同貫來說,對曾救過自己性命的津山商會的主人,津山雄三郎一家,戰後怎麼也不應該忘記。他們是否安然退到內地?因為那是在戰火中分別的,所以沒顧得上說些感謝之言。同貫曾想過有可能的話,打聽一下消息,轉告一下自己的感謝之情。
東京圈內的中央郵電局,在昭和三十年代末,開設了私人信箱。所謂的私人信箱是為在尋找樺太生別、離散的家屬和友人音信而設立的。也許現在還有。同貫也曾試過,直到昭和四十年,打聽津山雄三郎之事仍杳無音信。同貫為此事一直在留意著。
為此同貫為無法打聽到津山家的消息心裡常發生無限的傷感。在此邊的戰事完結之後,他曾努過兩次力,但毫無結果。
同貫想,只能在心中懷念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