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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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五年不到,四年多以前,這個航空港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好和最現代化的空港之一。一些參觀團一面看一面讚不絕口。市裡的政客們總洋洋得意地指著它,吹噓什麼本港「執空中之牛耳」,是「噴氣時代的象徵」。如今,政客們還在吹噓,但不那麼理直氣壯了。他們之間許多人沒有看到林肯國際同好多主要航空港一樣,都快成為一個粉刷過的墳場了。
梅爾·貝克斯費爾德在黑暗中沿著一七號跑道左側驅車前進,心裡在思索粉刷了的墳場這個詞。他覺得這個提法恰到好處。空港的缺陷是嚴重的,帶有根本性質的,不過,大多是公眾看不到的,只有局內人才心裡有數。
林肯國際的過往旅客和參觀者看到的主要是供乘客使用的機場大樓主廳——這是一座燈火輝煌,有空調設備的塔奇·瑪哈爾(印度十七世紀修建的一座貴妃陵寢。譯者注)。大樓全是玻璃和電鍍的鋼架,光耀奪目,非常寬敞。熙來攘往的大廳緊挨著精美的候機區。旅客區周圍滿布富麗堂皇的服務設施。它擁有六個風味各殊的餐館,既有一個供應名菜佳肴的餐廳,餐具是鑲金邊的瓷器,收費也同樣可觀,也有出售現成「熱狗」紅腸麵包的櫃檯。酒吧間多如盥洗室,有的燈光柔暗,使人感到安逸,有的安著霓虹燈,讓顧客站著吃喝。在等候飛機的時候,人們不必離開大樓就可以買到東西,租用一個房間睡上一覺,還可以洗個有人按摩的蒸汽浴,理個髮,有人給熨衣服、擦皮鞋,甚至可以在此壽終正寢,在大廳的底下一層,「聖靈殯儀館」還在那裡設有營業處。
單看它的主樓,這個空港還是美輪美奐的。它的缺陷在於活動區,跑道和滑行道的問題尤其突出。
每天飛進飛出的八萬名乘客中,很少有人知道跑道系統已變得如此不敷使用,是有危險的。一年前,跑道和滑行道已經不怎麼夠用;現在更是負擔過重,很容易出事。在一般的繁忙時期,兩條主要跑道上,每三十秒鐘就有一架飛機起飛或降落。由於梅多伍德的情況並為表示空港對居民區的照顧,不得不在高峰期間使用另一條跑道,這條跑道和另外兩條跑道中一條是相交叉的。這樣,飛機就在匯合在一起的跑道上起飛或降落,弄得空中交通管制員有時連大氣也不敢透,心裡還在祈禱。就在上個星期,梅爾的弟弟基思·貝克斯費爾德晦氣地斷言,「好吧!我們就在指揮塔里提心弔膽好了,讓我們來應付那些千鈞一髮的情況好了,反正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讓兩架飛機在交叉道口碰在一起哩。但總有那麼一天,我們中間會有人一時疏神或算錯的。
上帝保佑,不會是我,因為出了這種事,那就是又一次大峽谷事件的重演。(1956年6月30日,環航一架座機和聯航的飛機在亞利桑那州上空碰撞,死128人。譯者注)」
基思所說的交叉道口,就是「康茄」車隊剛穿過的地方。梅爾坐在揚雪車裡朝後張望。這個車隊已經離交叉道口遠遠的,透過雪花間的空隙,可以看到另一條跑道上飛機起飛時,一晃而過的航行燈。接著,在後面幾碼遠的地方,也出現了燈光,另一架飛機似乎是同時降落的,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揚雪車的司機也回過頭來看了看,打了個口哨。「那兩架挨得相當的近。」
梅爾點了點頭。那兩架飛機剛才的確靠得很近,近得不正常。一瞬間他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顯然,剛才空中交通調度員在通過無線電向兩架飛機的駕駛員發出指令的時候,他把前後時間卡得非常精確。象往常一樣,這個調度員熟練的判斷證明是正確的,不過也只是正合適。現在一架在天上,一架在地上,兩架飛機都安然無事。但正是因為需要作出這種間不容髮的判斷的時機越來越多,險情也就隨著層出不窮。
梅爾曾經向空港專員委員會和管理空港財務的市議會議員指出這種險情。梅爾建議除了立即修建更多的跑道和滑行道外,要求在空港周圍添置土地,為長遠的發展計劃著想。為此曾進行了多次討論,有時爭得面紅耳赤。
有幾個專員和議員同梅爾的看法一致,也有人強烈反對。一個五十年代後期興建的現代化噴氣空港這麼快就不敷使用,甚至陷於危險的境地,這一點很難說服人。在其他這樣的中心——紐約、舊金山、芝加哥和其他地方——情況也差不多,但這也無濟於事,政客們對某些事情就是視而不見,熟視無睹的。
梅爾在思量,也許基思說得對。恐怕要發生一次大慘劇才能引起公眾的注意,就象一九五六年在大峽谷發生的慘劇那樣,它促使艾森豪威爾總統和第八十四屆國會著手整頓航道。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要錢改善與飛行操作無關的項目,卻是很少碰上什麼困難的。有人建議把全部停車場改建成三層,市政當局就通過了,沒有異議。因為這樣的事,公眾——包括選民們——是看得見,摸得著的。而跑道和滑行道就不同了。一條新跑道要耗資數百萬,歷時兩年才修成,而且除了駕駛員、空中交通調度員和空港管理人員外,很少有人懂得跑道系統的好壞。
在林肯國際,很快就會出現攤牌的局面。不攤牌不行。近幾個星期來,梅爾已經感到有這種苗頭。一旦攤牌,要作出的抉擇是清清楚楚的——要麼配合空中的新成就,改進地面設施;要麼無所作為地倒退落後。航空業從來就沒有維持現狀一說。
出現這種局面還有一個因素。
這就是,空港的前途和梅爾個人的前途都在未定之天。不管空港的方針向哪個方向變化,他個人的威信在最最需要這種威信的地方也將隨之提高或降低。
不久前,梅爾·貝克斯費爾德曾擔任航空界地面後勤的全國發言人,被譽為航空管理方面才氣橫溢的後起之秀。後來,突然飛來橫禍,情況變了。
四年後的今天,他的前途變得渺茫起來。人們在腦海里對梅爾·貝克斯費爾德有懷疑,有看法。貝克斯費爾德自己也是這樣。
引起這一變化的事件是約翰·肯尼迪遇刺。
「貝克斯費爾德先生,我們到了跑道的盡頭。你是和我們一起往回走,還是有別的打算?」揚雪車司機的聲音打斷了梅爾的沉思。
「你說什麼?」
司機又問了一遍。在他們的前方,「康茄線」的指示燈又一閃一閃地在發亮。掃雪車一次就清除半邊跑道。現在康茄車隊要調頭往回走,去清除跑道的另一半邊。連停車和起動的時間都算在內,需要四十五分鐘到一小時才能把一條跑道上的雪掃凈,撒上沙子。
「不,」梅爾說。「我在這兒下車。」
「行,先生。」司機向副領班的車子打了個燈光信號,那輛車立即離開車隊。沒多久,梅爾從車上爬下來,他自己的專車已在等著他。其他鏟雪車和卡車的司機紛紛下車,朝咖啡車跑去。
在開車回候機樓的途中,梅爾用無線電同雪天控制台聯繫,肯定地對丹尼·法羅說一七號跑道左側很快就可使用。接著他把無線電調到空中交通管制塔的地面調度站,把音量調低。一片低壓了的、平淡的聲音襯托著他的思緒。
剛才在揚雪車的駕駛室里,他曾想起在他記憶中影響最大的事件。
那是四年前的事。
他吃驚地想道:真的已有那麼久了嗎?——四年已經過去了。在那十一月的一個陰沉沉的下午,他精神恍惚地把辦公桌上的廣播話筒拉到跟前——這個話筒平時難得用一次,它能蓋過主候機樓所有其他的廣播——打斷了正在播送的班機進港通知,向頓時鴉雀無聲的各個大廳廣播了幾秒鐘前從達拉斯傳來的這個晴天霹靂似的消息。
當時,他邊講邊望著他辦公室對面牆上掛著的照片,上面的題詞是:我的朋友梅爾·貝克斯費爾德惠存。你和我同樣關心縮小大地的約束這一事業——約翰·菲·肯尼迪。
這張照片還掛在那裡,許多往事也仍歷歷在目。
對梅爾來說,往事始於他在首都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發表的一次演說。
當時,他是空港總經理,又是航空港經營者理事會的理事長,成為這個有影響的機構——它和全世界主要航空港都有聯繫——創立以來最年輕的領導人。航空港經營者理事會的總部設在華盛頓,梅爾經常乘飛機到那裡去。
他是在全國規劃會議上發表那篇演說的。
梅爾·貝克斯費爾德指出,航空業是唯一真正有所建樹的國際性事業。
它不僅僅是超越了地理疆界,也超越了思想疆界。由於它是一種花越來越少的錢就可使各國人民互相交流的工具,所以它為國際間的了解提供了迄今為止人類所開拓的最實際的途徑。
更為重要的是空中商務。航空貨運的規模現在已經非常龐大,而且肯定還要進一步擴大。七十年代初將投入使用的新的巨型噴氣機,將是人類歷史上最快捷和最經濟的貨運工具。不出十年,遠洋貨輪可能成為干船塢博物館里的展品,就象載客飛機已經擠垮了「瑪麗皇后」號和「伊莉莎白皇后」號一樣。其結果可能是出現一種新型的世界性商業運輸大隊,給現在還是貧困的國家帶來繁榮。梅爾提醒他的聽眾說,航空業的空運部分在技術上能夠做到這一些,而且還可以做更多的事。現在的中年人在他們生前都能看到這種變化。
他接著說,飛機設計人員們正在把夢想和現實交織在一起,但是大部分的地面設施卻依然故我。這是人們鼠目寸光,或者引導錯誤,草率從事的結果。航空港、跑道系統、候機樓都是過去的那一套,很少——即使有的話—
—考慮到將來;看不到或忽視了航空業突飛猛進的發展。航空港象蓋市政大樓那樣零敲碎打地興建,而且往往缺乏想象力。一般來說,花在候機樓上裝潢門面的錢太多,而花在飛行活動區的錢太少。無論是在全國或國際範圍,根本就沒有中央級的協調規劃。
在地方各級,政客們對航空港需要土地這一問題漠不關心,情況也一樣糟,或者更糟。
「我們突破了超音速的關,」梅爾宣稱,「卻沒有突破地面設施進一步現代化的關。」
他列舉了需要進行研究的具體領域,同時呼籲對航空業的地面部分進行國際性的規劃——由美國帶頭,總統發起。
這篇演說受到了熱烈的歡迎,被廣為報道。各方面都有對演說表示首肯的反應,如倫敦《泰晤士報》,《真理報》和《華爾街日報》等。
他發表演說的下一天,梅爾被請去白宮作客。
同總統的會見進行得很順利。在白宮二樓的私人書房裡舉行的這次談話是輕鬆愉快的。梅爾發現約翰·肯尼迪對他的許多看法表示贊同。
後來,又開了一些會,有些是「智囊會」,政府研究航空問題時肯尼迪的助手們也參加。經過幾次這樣的場合,雖然也有些非正式的後果,梅爾在白宮進進出出感到毫無拘束,不象開始那樣對他自己居然能到這種地方感到意外。久而久之,他和約翰·肯尼迪建立了很隨便的關係。凡是能為他提供專業知識的人,約·肯尼迪總都是鼓勵建立這種關係。
他們第一次會見后一年多,總統試探梅爾是否願意當聯邦航空局的局長(當時是個局,後來成了總署)。在肯尼迪連任期間(人人都覺得這是自然而然的事)的某個時候,在職的聯邦航空局局長哈拉比將另有任用。總統問梅爾願不願意在政府里實施他在野時主張的某些措施。梅爾說他確實對此很感興趣。他明確表示如果請他出山,可以接受。
消息慢慢傳出去了,但不是梅爾走漏的,而是從上面得到這個消息的人傳出來的。梅爾算是「入幕之賓」,成為核心集團的一個正式成員。他原來已有很高的聲望,現在就更高了。航空港經營者理事會重選他當理事長。他自己的空港專員們決定給他提薪,為數相當可觀。他才三十來歲,就被譽為航空管理界的蔡爾德·羅蘭(法國史詩《羅蘭之歌》的主人公,是基督教的忠實保衛者。譯者注)。
六個月之後,約翰·肯尼迪在得克薩斯州之行中喪生。
同其他人一樣,梅爾先是發愕,接著就哭起來了。只有在再過一些時候以後,他才明白過來,原來刺客的子彈也跳進了其他人的生活里去,包括他自己的在內。他發覺在華盛頓他已不再是「入幕之賓」。納吉卜·哈拉比的確離開了聯邦航空局,當上了泛美航空公司的一個高級副總裁,而梅爾並沒有接替他的職務。那時權力已經易手,權勢已經下降。他後來才知道,在約翰遜總統對聯邦航空局短短的人選名單上,根本沒有他的名字。
梅爾擔任航空經營者理事會理事長的第二任任期平平淡淡地結束了,另一個精明強幹的年輕人接替了他的職務。梅爾再也不去華盛頓了。他公開露面只限於地方性的場合,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覺得這種變化是鬆了一口氣。
由於空運的擴展出乎大多數之所料,梅爾在林肯國際所負的責任已經加重。
他全神貫注地埋頭搞規劃,同時致力於說服航空港專員委員會同意他的觀點。有一大堆事情要他思考,包括家裡的問題。他每天、每周、每個月都忙個不停。
他感到時間和機會都從他身邊榴走了。旁人也意識到這一點。除非發生什麼戲劇性的事情,梅爾估計他的事業可能就這樣繼續下去,最後也就是維持他目前的地位,再也上不去了。
「指揮塔呼叫流動1號——你現在哪裡?」無線電聯絡員打斷了梅爾的思緒,使他猛然回到現實中來。
他調高無線電的音量,報告他的所在。現在他已快回到旅客候機主樓,雖然還下著鵝毛大雪,燈光越來越清楚了。他留意到停機坪同他離開時一樣停滿了飛機,還有一排到港的飛機在等著騰出出入口位置。
「流動1號(飛機代號。譯者注),等『中北湖』在你前面通過後,立刻跟上。」「流動1號明白。」
幾分鐘之後,梅爾把他的車緩緩駛進候機主樓的地下停車場。
他的停車處附近有一個鎖著的箱子,裡面裝著一台空港內線電話。他用私人鑰匙把箱子打開,撥了雪天控制台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是丹尼·法羅。
梅爾問他,陷在泥里的墨航噴氣機有什麼新的進展。
「沒有,」丹尼說。「指揮塔值班主任要我告訴您因為三○號跑道不能使用,空中交通比往常要慢百分之五十。還有,飛機每起飛一次,梅多伍德方面就打來更多的電話提出抗議。」梅爾不高興地說,「梅多伍德啊!還得繼續受罪。」不管當地居民開不開會,眼下他無法消除上空的噪音。此時此刻,最關緊要的是緩和運轉上的滯留狀態。「喬·佩特羅尼現在在哪兒?」
「老地方。還是動不了。」
「他准能趕來嗎?」
「環航說他准能來。他車子里有電話,他們聯繫過。」「喬一到,」梅爾吩咐道,「不管我在哪兒,就通知我。」
「那是說在城裡吧!」
梅爾遲疑了一下。他覺得他今晚無需再呆在空港。但是不知什麼緣故,在機場上使他心煩意亂的預感又出現在他的腦際。他想起早先同指揮塔值班主任的談話,談到那一串在外面停機坪上等候的飛機。於是他本能地作了決定。
「不,我不進城。我們急需那條跑道;在我肯定佩特羅尼到機場挑起擔子之前,我不會離開。」
「那麼,」丹尼說,「我勸您馬上給您妻子打個電話,我這兒有她現在的電話號碼。」
梅爾抄了號碼。隨即按下聽筒托板,撥了城裡的電話號碼,找辛迪講話。
呆了不一會兒,就聽見她氣勢洶洶地說,「梅爾,你幹嗎還不來?」
「對不起,我脫不開身。空港出了些事。這場大風雪太厲害了……。」
「你真該死,馬上就來,快!」
聽得出來他妻子是放低了聲調講話的,梅爾估計有人在旁邊聽得到她在說話。不管有人沒人,她照樣惡狠狠地發了一通脾氣。
梅爾有時想把如今辛迪的聲音同他記憶中十五年前他們倆還未結婚時候的辛迪作個比較。他覺得那時她比現在要溫順些。事實上,他在舊金山剛認識她的時候,這種溫順就是打動梅爾心坎的一個因素。當時,他還在海軍服役,從朝鮮回來休假。辛迪是個跑龍套式的女演員,因為她對她所嚮往的舞台生涯並無建樹,而且很明顯是上不上去了。她在夏季劇團和電視上扮演的角色越來越無足輕重。後來,因為一時的衝動,她坦率地承認結婚倒幫了她大忙,使她完全脫離了演戲這個行當。
幾年之後,這種說法稍許有所改變,成了辛迪拿手的一招,她常說她是為了梅爾而犧牲了她的事業,犧牲了成為電影明星的可能性。而最近一陣,她更不願人們提起她過去曾當過女演員。這是因為她從《鄉村和城市》雜誌上看到女演員不能名列《社會名流錄》,列入的,也是極少數,而辛迪所追求的就是名列《社會名流錄》。
「我能脫身的話,就儘快到城裡找你,」梅爾說。
辛迪氣呼呼地說,「這不行,你早該來了。你完全知道今晚對我來說多麼重要,而且你一個星期前就滿口答應過。」
「一個星期前,我並不知道我們會碰上六年來最大的風雪。我們有一條跑道現在沒法用,這關係到空港的安全問題……。」
「你那兒不有的是替你辦事的人嗎?難道你挑的這些人這麼不中用,讓他們去辦還不行嗎?」
梅爾煩躁地說,「他們都是最能幹的。但是我拿了工資也得負點責任啊!」
「可惜你就對我不負責任。好幾次我安排了重要的社交活動,你總是喜歡破壞我的安排。」
梅爾邊聽辛迪講下去,邊感到她已接近爆發點。他完全可以想象她現在的模樣:腳上穿著最高的高跟鞋,把自己扯到五英尺六英寸高;亮晶晶的藍眼睛一眨一眨;頭上的金髮剛剛做過,頭朝後一斜,在她嬌嗔薄怒的時候,樣子夠迷人的。梅爾覺得這是他們結婚初期他妻子脾氣發作時很少使他驚慌的一個原因。似乎她越是生氣,模樣兒越惹人愛。在這種時刻,他總是不慌不忙地對著她上下打量一番,先從她的腳踝看起——因為辛迪的腳踝和大腿長得特別好看,比梅爾所認識的別的女人都來得好看——然後對她的全身上下飽覽無遺,她整個的身子長得既勻稱又動人。
過去,在他的一雙眼睛飽餐秀色之後,彼此在肉體上的某種默契就會油然而生,促使兩人同時張開雙臂,又是摟抱,又是撫弄,興之所至,如饑似渴,其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兩人被淹沒在情慾之中,總是把辛迪生氣的起因忘得一乾二淨了。辛迪生就一種容易興奮發狂的野性,最後兩個人都筋疲力盡,再也沒有心思,沒有精力重新卷進爭吵的旋渦。
當然,這並沒有解決問題,只是把矛盾暫時擱在一邊而已,而梅爾早就感到這些矛盾是主要的。隨著歲月的消逝和情慾的衰減,積聚起來的矛盾就變得更加尖銳突出。
他們終於不能用性愛來解決矛盾。一年來,任何形式的肌膚之親越來越少了。事實是,不管他們之間的精神狀態如何,辛迪的生理要求一直需要得到滿足;可是近幾個月來,她看來變得毫不在乎了。梅爾對此曾發生懷疑。
他妻子是否另有所歡?這是可能的,梅爾覺得他應該過問。可悲的是,不去管它,看來反而覺得好過一些似的。
但是,辛迪耍脾氣時的神態或聲音有時仍然會挑動他,重新燃起往昔的慾念。現在聽著辛迪在電話中的叫罵聲,他就有那種感覺。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插話的機會。「我並不喜歡破壞你的安排,我常常是順從你的心意的,儘管我認為我們去參加的活動不都那麼重要。我喜歡的是晚上大家在家裡有更多的時間同孩子們在一起。」
「廢話,」辛迪說,「你知道這是廢話。」
他覺得自己緊張起來,把聽筒捏得很緊。他承認:也許最後這句話在一定程度上是真的。今晚早些時候,他幾次想起完全可以回家,可是他仍躲在空港——僅僅是因為他想避免同辛迪吵架。他覺得,當夫妻生活不愉快時,一吵起來就顧不得孩子了,顧不得羅伯特和利比了。他真不該提到她們,提也沒用。
不過,除此之外,今晚有所不同。他應該留在空港,至少呆到弄清被堵的跑道的情況。
「這樣吧!」梅爾說,「讓我們把這個問題說清楚。我以前沒有同你講過這件事,但去年我做了些統計。你要我參加五十七次慈善活動,我去了四十五次,比我樂意參加的多得多。這個比分不算差吧!」
「你混蛋。我又不是球賽,要你記分。我是你老婆。」
梅爾厲聲說:「冷靜些!」他自己也開始發火了。「讓我提醒你,也許你自己不覺得,你的嗓門越來越高了。你想讓周圍那些有教養的人知道你對你的丈夫有多橫嗎?」
「人家知道又怎麼樣?」她說是這樣說,聲音卻放低了。
「我知道你是我的老婆,正因為這樣,我才爭取儘快到你那兒去。」梅爾心裡在想,如果他現在可以伸出手去摸摸辛迪,不知道會產生什麼效果?
那原來的法寶是否還管用?他看大概是不管用了。「請給我留個位子,告訴侍者把我的湯溫著。另外,請代我表示歉意,並解釋一下我為什麼要遲到。
我想你們那兒有些人是知道有航空港這麼個名堂的。」他又想起一件事。「順便問一下,今天晚上是什麼活動?」
「我上星期已經講過了。」
「再講一遍我聽聽。」
「是個宣傳晚會——有雞尾酒和晚餐——下個月要舉行化裝舞會,為阿奇多納兒童救濟基金募捐,這次是作準備。新聞記者們已經來了。他們準備拍些照片。」
梅爾這才明白辛迪為什麼要他趕緊去。如果他去了,她被攝入鏡頭的可能就大為增加——照片准登在明天報紙的社交活動欄里。
「其他委員的丈夫大多已經來了,」辛迪又逼了一句。「沒全來吧?」
「我說的是大多數。」
「你剛才講的是阿奇多納救濟基金嗎?」
「是的。」
「哪個阿奇多納?我知道有兩個。一個在厄瓜多,還有一個在西班牙。」念大學時,梅爾對地圖和地理著了迷,而且他的記性很好。
辛迪不禁猶豫了一下。接著她暴躁地說,「這有什麼關係,現在不是提無聊的問題的時候。」
梅爾想放聲大笑。辛迪並不知道哪個阿奇多納。同往常一樣,她搞慈善活動是看有誰參加,至於內容是什麼,她是不管的。
他惡毒地問,「這次你想搞到幾封信?」
「我不明白你指什麼。」「噢,你明白得很哩!」
為了名列《社會名流錄》,一個新的人入選需要有八封推薦信。寫信的人是已經上了名冊的。梅爾聽說辛迪上次算過已經弄到了四封。
「天哪!梅爾,如果你今天晚上或其他時候講這個……」「這些信是免費的嗎?是不是象另外兩封那樣得給錢的?」他知道自己現在佔了上風。這是個難得的機會。辛迪憤憤不平地說,「這是污衊。根本不可能買通……」
「別假正經了,」梅爾說。「我接到了我們合開的銀行戶頭的支付通知單。
還記得嗎?」
過了一會,辛迪低聲而又狠狠地說,「你聽著!你今天晚上最好還是來一趟,快來。要是不來,或者來了,再講剛才這樣的話,要我的好看,那就一刀兩斷。聽明白了嗎?」「我說不準是不是聽明白了,」梅爾平靜地說。
本能提醒他,這對他們倆都是個關鍵時刻。「你還是直截了當地說明白吧!」
辛迪頂了回去,「你自己去想想吧!」
她把電話掛了。
從停車場到他辦公室途中,梅爾怒火中燒,越燒越旺。他的火氣總不象辛迪那樣來得快,屬於慢發作的一號人,但現在他正在火頭上了。
他說不上他這肚子火是沖著誰發的。多半是沖著辛迪的,但還有旁的原因:他自己覺得,工作上沒能為航空的新紀元有效地作好準備;看起來無法再把自己的信念灌輸給別人;雄心大志無法實現。不過,梅爾覺得,所有這些原因當中,他的私生活和事業已成為他無能的雙重證明。他的婚姻要垮台,或者說眼看快要垮了。一旦出現這種情況,他也對不起他的孩子。與此同時,每天數以千計的人進出空港,放心地把一切託付給他,而他所作的一切努力和所費的口舌卻未能阻止情況的惡化。他在空港一直致力建立的高標準正日益下降。
在去行政機構所在的夾層樓面的路上,他沒碰到一個他認識的人。這樣也好。如果有人跟他講話,不管提什麼問題,他準會連吼帶嚷地回答。回到他的辦公室,他剝下室外穿的厚大衣,把它扔在地板上,然後點燃一支香煙。
煙味嗆人,他又把煙掐了。朝辦公桌走去時,他感到他的腳痛又發作了,而且越來越痛。
曾經有一個時期——似乎很久以前——每當碰上這樣的夜晚,要是傷腳作痛,他就回家,辛迪一定要他休息。他總是先洗個熱水澡,然後,扒在床上,辛迪就用她涼快有力的手指按摩他的背部和頸部,直到疼痛消退為止。
當然,不可想象辛迪會再做這些事;即使她做的話,他不相信再會有什麼效果。除了不講話外,兩人間還在其他方面失卻了聯繫。
梅爾坐在辦公桌前,兩手托著頭。
他象早先在機場上那樣哆嗦起來。辦公室靜悄悄的,突然電話鈴響了。
他先是不接,鈴又響了,他發現是辦公桌旁一個架子上的紅色報警電話在響。
他趕緊向前邁了兩步,拿起話筒。
「我是貝克斯費爾德。」
他聽見卡卡嚓嚓的聲音,和其他人回話的聲音。
「我是空中交通指揮塔,」值班主任說,「現在發生了一起第三類空中緊急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