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7-9)

第一章(7-9)

7

雨後初晴。

倉田長衛正沿著遠山川岸邊的林子向前走著。他一大早出來打兔子,現在正往回走。他的身後,跟著打兔子用的柴犬。

紅土經雨一淋,變成了一片爛泥。走著走著,長衛停下了腳步。面前的地上印著一個碩大的狗爪印,看上去還挺新鮮的。長衛的視線落在了這個狗爪印上。足印之大,使他大感驚奇。「這狗可真大。」長衛心裡想著,繼續朝前走去。

猛然,他又站了下來。與此同時,他面色大變。泥地上清清楚楚地印著個爪印。他蹲下身子,仔細地端詳著,好久好久沒有動。

站起身來的時候,他臉色灰白。

他打開槍膛,取出打兔子的子彈,換上打猛獸用的子彈。

——狼!

長衛自言自語道。毫無疑問,這是狼的爪印。狗爪印都曾橢圓形,可地上的爪印,相對而言,則顯得稜角分明,而且,指趾之間有蹼狀皮膜。

長衛的視線順著狼爪印消失的方向看去。

——該不會……

長衛搖頭否定。狼爪印是朝著長衛家那個方向去的。剛剛從長野市回到故里來的五歲的孫女秋子在家。秋子對農村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她不願在家裡玩耍,總愛到外邊去。狼的足跡徑奔那裡而去。

——總不至於……。長衛心中不禁犯了嘀咕。狼在大白天不會到有人家的地方去的,這種事情絕不會發生。他心中這樣想著,抬腳追去。

這時,後面的柴犬「齊鼻」快步跑上前來。齊鼻貓腰急跑著,想快點兒趕上長衛。突然它停下腳步,伸長鼻子,象有什麼發現似的到處亂聞。只見它垂下卷著的尾巴,背上的毛也倒豎了起來。

長衛看著它。

齊鼻伸鼻湊向雜草的葉尖。背上的毛全都直立了起來。尾巴也緊緊地夾在了兩股中間。突然,齊鼻象是給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似的,一個急躥,鑽到了長衛的胯下。

「快追!」

長衛吼喝一聲,快步跑了起來。

秋子一個人在家門口的小河邊正興緻勃勃地玩著竹葉船。猛然,她抬頭看見身邊站著一隻大狗。那狗定定地看著她。雖然狗個頭很大,但卻瘦骨嶙峋,身上的肋骨歷歷可見。狗默默地看著秋子。

「過來。」

秋子招手叫狗。

狗沒有動,細長的雙眸緊盯著秋子。

秋子回到屋裡,問媽媽討來吃剩的魚拿出來。狗站在原地沒動,秋子把魚放到狗的面前。

靜子出來的時候,狗正在吃魚。秋子蹲在狗的旁邊。靜子不由臉色大變。這條狗眼窩深陷,細長的雙眸陰森可怕,看上去令人心裡直發毛。

她剛要叫秋子,近處傳來了一聲槍響。緊接著,又是一聲。

狗掉頭就跑。旁邊的一片灌木叢,狗鑽到裡面。灌木叢枝繁葉茂,狗悄無聲息地穿行其中,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秋子的父親倉田克久,翌日,即十月十三日回到了家鄉。

倉田從父親長衛那裡聽到狼的消息時,十分納悶。

日本狼已經滅絕,目前雖尚未成定論,但山野當中狼早已銷聲匿跡卻是公認的事實。

「不會是野狗吧?」

克久問父親。

妻子靜子說她看到狗脖子上戴著項圈。狼脖子上不可能套項圈。可能是誰家養的狗跑了出來。

「不可能!」長衛搖搖頭。「肯定是狼。」

長衛不愛說話,從不多嘴多舌。既然他如此斷言,便決不會是虛言妄語。長衛已經六十多歲了,他做了半輩子獵人。在他小時候,曾見過幾回狼,他無論如何不會把狗爪印誤以為是狼瓜印。

「好吧。」

倉田點點頭。

為了保險起見,倉田在長衛帶領下,到現場把足印拍了下來。

翌日,他便回了長野市。

倉田在信濃日報社工作。

他查閱了有關日本狼的一些資料。

他總算弄清楚了一件事。經向國立科學博物館詢問,查明明治三十八年十月二十三日(1905年),在奈良縣的鷲家口曾有一隻狼被打死。

那張狼皮被一個名叫阿爾科姆·安德森的人帶回英國。據悉,安德森是受大英博物館的委託尋找日本狼的。

那隻狼便是最後一隻。打那以後,日本狼就再也沒有露過面。國立科學博物館雖沒有宣布日本狼已經滅絕,但根據分析,日本狼存在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這種分析不無道理。狼是純食肉動物,而且狼這種動物過的是高度的社會生活。它不象老虎和豹子那樣可以獨立生存。因此,便形成了群體社會。另外,過群體生活的動物還有獅子等,因為它們單獨很難獲取獵物,便只能依靠集體的力量,共同出動圍捕獵物。只所以會如此,全由它們跑不快所使然。

狼也跑不快。捕獵時,它們全靠共同包圍。這一類的食肉動物,個體一減少,便會急劇走向絕滅的危境。

它們跟雜食性的熊和野豬等動物不同,要獨立生存下去是絕難辦到的。

導致日本狼滅絕的起因是由洋犬帶進來的犬瘟熱和狂犬病。這種病由家犬傳染給了狼,並逐漸蔓延開來。患了狂犬病的狼甚至在村子和鎮上到處亂躥,其修狀目不忍睹。其後,狼便瀕臨滅絕了。

若是熊或者野豬之類,只要能有幾頭倖存下來,便會再度繁盛起來。但是,這對過著社會生活的純食肉獸狼族動物來說,則幾近不可能。數量一減少,混血雜種的弊害便不可避免。這樣,當面臨滅頂之災的時候,必將導致其更快的滅亡。

倉田的調查極其詳細。

如果這些查出來的材料屬實,那麼父親看到的足跡就不是狼留下的。因為僅僅一頭狼生存下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個被認為是最後一隻的日本狼被打死之後,十七年已經過去了。在此期間,全日本再沒有出現過打死狼的報道。

那麼,父親看到的爪印究竟是什麼東西留下來的呢?

倉田把照片交各地的獵手辨認。因為是照片,所以沒有實物那麼鮮明。但作為判斷的基準還是可以的。

不是狗——所有參加鑒定的人都斷然否認。但由此便認定是狼亦缺乏證據,誰也沒見到過狼的爪印。據說狼趾間有蹼。照片上的足跡,確有蹼狀皮膜。

結果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國立科學博物館經過鑒定,斷定其決不可能是狼留下來的。科學家們否定了狼趾間有蹼之說。而且,日本狼的身體與小型犬大小相當,出土的狼齒可資證明。

滄田對此兩說都持懷疑態度。

對科學家的鑒定,倉田並不十分信服。經查證,狼特別喜歡食狗。據說在日本,狗的唯一天敵就是狼,因此,狗對狼極端恐懼。父親帶的那條柴犬從爪印上聞出狼的氣味以後,極力往父親胯下躲避這一事實。便足以證明狼天敵說是對的。

由此可知,科學家所做出的日本狼只相當於小型犬大小的推斷,其證據尚嫌不足。食犬狼跟小型犬差不多大小,這種說法實在令人難以苟同。

還有,經調查,祭祀狼的神社有好幾個。追根溯源,發現狼曾經是用「犬神」來表示的。狼一出現,周圍的鹿和野豬便望風而選。因此,狼是被農民作為守護神加以供奉的。

這對科學家關於狼與小型犬大小相當的說法也是一個反駁。

十月二十日。

《信濃日報》刊載了追蹤日本狼的報道。報上登出了拍攝下來的足跡的照片,斷定其為日本列島最後一隻日本狼的瓜印。有發現或者捕獲者可得到一筆賞金,條件是必須生擒活捉。另外,據狼脖子上的項圈推斷,有人曾經飼養過這隻狼。報紙呼籲狼主人儘快出面予以配合。

只要狼主人願意幫忙,那麼捕捉狼就不是件難事。

8

德造身子前傾,正急急地趕路。

他急步如飛,一氣走到天龍川河畔,才停下了腳步。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張報紙,是《信濃日報》。

他眼盯著那篇報道看了好久。

然後,他把報紙揉成一團遠遠地拋了出去。紙團在寒風的吹送下,飄落到河面上。德造目送著它,直到河水把它沖得無影無蹤。

他抬頭看著遠方,眼前浮現出戈羅的身姿。

——狼!

德造坐到土堤上,口中嘀咕了一句。

《信濃日報》的報道中提到的日本狼必為德造飼養的戈羅無疑。報紙上還有目擊者母女二人的談話。說狼一臉兇相,還說狼脖子上戴著項圈。戈羅長得是挺怕人,它脖子上的項圈是德造套上去的。

十月五日,戈羅在寺后的山上咆哮完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德造早料到它不會再回來了。七天以後,戈羅在遠山川露了面。從奧茶臼山流出的水匯成上村川向南蜿蜒而去,途中與遠山川合流,距蓬萊寺約有四里。戈羅邊捕獵邊走,七天時間南下四里。

——戈羅居然會是狼。

德造剛從報紙上得知戈羅是狼時。心中不由得大為緊張,現在他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

德造眼前往事歷歷再現。以前看來象謎一樣不可解的東西,明白了戈羅的身世之後,便都豁然冰釋,真相大白了。首先狼體格高大。

它的魁梧的身體,笨拙的舉止,滿臉的兇相,還有陰暗、憂鬱的性格——所有這一切,都與狗迥然有別。

希羅的母親那智號看到戈羅時,毛髮倒豎,吼聲不止,現在看來毫不奇怪。自己的天敵狼就在眼前,狗能無動於衷嗎?

以前,狗一看到德造就拚命亂咬,現在答案也不言自明了。狗從德造身上聞出了戈羅的氣味,它們既感到狂怒又十分害怕。

不是死神在作祟——德造總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以前一直認為狗沖他咬是因為看到了附著在他身上的死神的影子。他當時也只能這麼解釋。

當明白這一切都起因於帶在身上的戈羅的氣味以後,德造不禁苦笑了。自己整日蜷伏在破寺裡面,聽著死神的足音漸漸逼近,靜候死神的降臨。現在想想,那樣子可真夠滑稽的。

一幕幕場景在他眼前出現——

初見戈羅的情景,班羚被撲倒的那一瞬間,還有戈羅向他告別時發出的那聲哀絕的咆哮。

——原來如此。

德造失聲說道。

報道中稱,戈羅概有可能是最後一隻日本狼。雖然人們以為日本狼在很久以前已經絕跡。德造認為這種說法不無道理。戈羅常常神情渺茫,它究竟在想些什麼,實在叫人有點兒捉摸不透。當希羅撲到它身上親昵地打鬧時,它很少理會。它常常蹲在陰影里,望著寥遠的天邊出神。戈羅所心馳神往的地方,大概就是同族所棲息的世界吧。

一入夜,戈羅便到山裡去。希羅回來,戈羅卻常常滯留不歸。笨拙的戈羅究竟為什麼出去去遊盪,德造不明就裡。

現在德造才知道它原來是在尋找同類。但是,日本狼早已滅絕,戈羅的母親不知何故僥倖活了下來。報道中說,狼過的是高度的社會生活,它們嚴守一夫一妻制。狼崽父母死了,同伴們便會擔負起撫養它的責任。如果它的父狼還活著,尚有同族存在,那它們就決不會對戈羅置之不理。看來父狼和夥伴們都已死絕,戈羅無肄是景后的一隻狼了。

天天夜裡,戈羅在山野里東奔西跑、呼喚同類,豈不知同類早已不存在了。

戈羅很少與希羅一起嬉戲,它那凝望茫茫遠方的雙眸,有著無限的悲哀。也許正是因此之故,德造才覺得它是一條陰鬱的狗。

戈羅漠視並拒絕與德造親近,這也許是由於狼族的本性使然。

德造定定地盯著水面。

那夜空中長長的咆哮彷彿又在耳邊震蕩。

這聲聲咆哮,既是狼向德造和希羅告別,也是它在不得不為尋找已不存在的同類而塔上征途時所發出的悲壯的吶喊。

德造眼瞅著水面,陷入了沉思。

冬日的河水,顯得黑沉沉的。

9

有人在使勁敲門。

源藏抬起上身坐起來。

「源藏!」

敲門聲十分急驟。一個發抖的聲音在叫。

源藏走到前面打開門。

一個人提著馬燈闖了進來,是安吉。

「她,她從馬車上掉下去啦!」

「冷靜點!她是誰,快說!」

源藏一把揪住安吉的衣領,把他提起來靠在門框上。

「浪江她……」

安吉聲音嘶啞,聽起來象是在撕破沙袋的聲音。

「浪江,她怎麼啦?」

「她、她死了。」

安吉用手按住脖子答道。

「怎麼死的?」源藏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十分嚴峻。

「這,……」

安吉問源藏要來一瓢水,就著瓢仰脖一口氣喝了下去。

安吉是個馬車夫。以南木曾村為據點,遠到中津川、飯田一帶,都屬他拉腳的範圍。

在從飯田町返回的時候,嫁到那裡的源藏的妹妹浪江搭乘他的馬車來看哥哥。

路上要經過大平山。

路很難走。在下大平山的時候,太陽落了山。不過,天黑以後,馬也能辨清道路。安吉把馬燈掛到車轅上,手裡拉著韁繩,哼著小調。

馬鈴聲在嚴寒的空氣當中叮叮噹噹地傳得很遠。

「馬上天要下雪了吧?」

浪江開口說道。浪江懷有身孕。她今年三十三歲,比源藏小十一歲。如今只他兄妹二人,父母雙亡。浪江下邊原有個叫廣子的妹妹,可她七歲時神秘失蹤,此後便再無音信。

「看樣子是要下了。」

「我哥哥他還好吧?」

「源藏嗎,他還是老樣子。除了獵槍和狗以外,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聽說最近松本連隊想請他去做射擊教練,還派專人來請過他呢。」

「松本連隊?」

「是啊,聽說源藏發明的兩眼射法極為有名。如今誰都不知道他是位百里挑一的好獵手。人家再三邀請他,可他就是不去。」

「也真是的,哥哥真是個怪人。」

浪江嘆了口氣。這時,馬的神態突然顯得異常起來。

接著,就站住不肯往前走了。馬呼吸急促,耳朵向後耷拉著。

「怎麼回事?!」

可是,不管安吉怎麼趕,馬站著就是不動。

馬不安地擺著腦袋。

「出了什麼事?」

浪江不禁有些惶惑。

「不知道。」

安吉挺直身子。

正在這時,只見一個黑糊糊的東西跑到路中央,影影綽綽地有些看不太清。馬燈的亮光照見了它,但由於天黑,有些朦朦朧朧的。馬緊張得前蹄騰空直立起來。安吉歪倒在車上。

他驚恐地大叫一聲。終於看清了,黑暗中,兩隻綠螢螢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馬,看上去就象是鬼魂出世了一樣,令人心驚膽寒。

歪倒在車架上的安吉剛要起身,前蹄騰空的馬往後一退,馬車一下子技推到了路邊上。安吉和浪江都不由得大聲驚叫起來。

車後輪已經掉下了懸崖。

安吉蘇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懸崖下邊。他被遠遠地拋入了一片灌木叢中,馬燈倒在近旁的地上。安吉提起馬燈去找浪江,他在馬車下邊找到了浪江,她已經死了。

馬正發出垂死的呻吟。

源藏飛奔出門。

距離現場約有將近一個小時的路程。源藏頂著寒風,撒開腿拚命跑著。

到達出事地點以後,源藏只瞥了一眼浪江的屍體,便在地面上仔細搜索起來。馬車翻下的地方是一塊濕地。源藏聚精會神地來回查看,就象在尋針一樣。

濕地上有幾個足印。足印直到馬的屍體附近。

源藏順著足跡追過去。足跡在灌木叢中消失了。在進入繁密的灌木叢之前,地上的幾個爪印十分明顯。源藏象要吞下去似的,仔細端詳著。

這時,村裡人也趕來了。

大家對盯著足跡出神的源藏深表同情,都一片連聲地安慰著他。源藏一言不發。

終於,他抬起頭來。

滿天的繁星象凝住了一樣發著寒光。在遠方的星空下面,南木曾岳在黑沉沉的夜幕中巍然屹立。

——狼!

源藏切齒痛罵了一句。

他回到路上,看也沒看一眼那些正抬著浪江屍體的人們,挾裹著一陣風飛奔下山。

村人中不知誰望著他的背影說道:「難道是狼造的孽?」

「對,狼原是要吃馬的。」

另一個村人答道。

「源藏不會不報仇。妹妹死了,他決不肯就此善罷甘休。」

村人的聲音微微地有些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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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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