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06年10月1日新潟縣村上市 至少是跑到了最後
記得好像是十六歲的時候,算計好了家裡人都不在,我站在家裡的大鏡子前赤身裸體,仔仔細細地打量自己的軀體,將身體上自以為不及常人的部位一一列出,比方說眉毛稍稍偏濃呀,指甲的形狀難看呀,諸如此類。我記得總共列到了二十七項。這時,我感到膩了,於是中止了檢視,還想,僅僅是查一查軀體上肉眼可及的各個部位,就發現這麼多劣於常人的地方,倘如再涉及其他領域,比如說人格呀頭腦呀運動能力呀,那可要沒完沒了。
諸位恐怕熟知,十六歲是一個讓人極不省心的年齡:會一一在意瑣細的小事,對自己的位置又無力客觀地把握;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便莫名地揚揚自得,也容易產生自卑感。
隨著年齡的增長,經歷了形形色色的失誤,該拾起來的拾起來,該拋棄掉的拋棄掉,才會有這樣的認識:「缺點和缺陷,如果一一去數,勢將沒完沒了。可是優點肯定也有一些。我們只能憑著手頭現有的東西去面對世界。」
赤身裸體站在鏡子前,一一列舉自己肉體上的缺點,這頗為悲慘的記憶依然留在我的心中。負債居多,進賬卻根本看不到,這就是我這個人可憐的資產。
四十年的歲月一晃而逝,如今,當我身裹黑色的游泳衣,將游泳眼鏡推在頭頂,站在海岸邊百無聊賴地等待著鐵人三項比賽的發令槍響時,早年的記憶忽然復甦。我再次意識到,自己這個容器是何等可哀,何等微不足道。力量不足,破綻百出,丟人現眼,只怕幹什麼都是徒勞。我馬上就要開始一公里半的游泳,四十公里的自行車,十公里的長跑。但這麼做來,又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不就像往底上穿了孔的破鍋子里拚命倒水么?
這天是個無懈可擊的好天氣,是個舉行鐵人三項賽的絕佳日子。無風,海面上波瀾不興。太陽將溫暖的光線傾灑向大地。氣溫約為二十三度左右,水溫也無可挑剔。我參加新溺縣村上市的鐵人三項賽,這是第四次了,以前每一次氣象條件都極其惡劣。其中一次還由於海上風浪太大(秋天的日本海瞬息萬變),竟然取消了游泳,改為海灘賽跑。即使未到那個程度,寒冷的秋雨也會浙淅瀝瀝下個不停,要不就是波高浪急,自由泳時呼吸困難,再不就是冷得哆嗦不已地踏著自行車,簡直狼狽至極。所以我從東京乘車三百五十多公里,駛向新渴的途中,總是在想象最惡劣的氣候,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別指望有啥好天氣。這好比一種想象訓練法。因此當我看到如此安靜平穩的大海,感覺好像受騙上當一樣。不不不,我可不會輕信。也許這不過是表面現象,無法想象的陷阱正在途中等候著我。也許在大海裡面,渾身布滿毒針的可惡水母密集成群;也許進入冬眠之前的熊飢腸轆轆,會沖著自行車猛撲上來;也許跑著跑著,性情莫測的雷會落到頭頂上;也許金環胡蜂被毫無來由的怒氣驅策,會朝著我奔襲而來;也許理應在終點等待著我的太太,會發現我私生活中令人不快的事實(似乎有那麼幾件)。究竟會發生什麼事,無法預測。對這個村上國際鐵人三項賽,我是滿腹狐疑。
然而此刻,怎麼看都是晴空萬里。站在向陽處,黑色的橡膠游泳衣變得熱乎乎、暖洋洋的。
在我的四周,身穿同樣游泳衣的人,同樣心神不寧,在沙灘上等候著比賽開始。要說不可思議,這委實是不可思議的光景。望上去,同偶然被衝到岸上無人過問、正在等待潮水上漲的可憐水生動物不無相似。其他的人似乎沉湎於多少比我積極的思考。也許僅僅看去如此。我告誡自己:別再胡思亂想啦。事已至此,唯有一心一意完成比賽。三個來小時什麼也別想,只管游泳、只管騎車、只管跑步得了。
怎麼比賽還不開始呀?我看了看手錶,然而時間只過去了一丁點。一旦開始比賽,可就沒有閑暇胡思亂想了……
我參加鐵人三項賽,長短距離加在一起,這是第六次。不過從二000年至二00四年,這四年間我疏遠了鐵人三項。若問為什麼有這樣的空白期,則是在二000年的村上鐵人三項比賽途中,我突然游不動了,無奈只得棄權。為了從這打擊中恢復過來,才花費了這許多時間。游不動的原因至今也沒有弄明白,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連自信也喪失殆盡。因為無論什麼樣的比賽,途中棄權還是首次。
我剛才寫道:「突然游不動了。」說得準確點,在鐵人三項的游泳比賽中受挫,這並非第一次。我不論在泳池裡還是在大海里,都可以較輕鬆地用自由式游長距離。一千五百米一般三十三分鐘就能游完。不算太快,但是憑這個節奏,在比賽中完全可以跟得上。我是在海邊長大的,也習慣了在海里游泳。一直在游泳池裡練習的人,到海里去游泳時常常覺得很難游,感到恐懼。我卻不同,在海里游的話,水域又開闊,浮力又大,反而更容易游一些。
然而一到了實際的比賽,不知何故我就游不好了。出場參加夏威夷瓦胡島的廷曼鐵人三項賽時,也沒能游出自由式來。我跳入海中,正打算奮力游出去時,突然無法呼吸了。我努力想同平素一樣揚起臉來呼吸,卻不知何故合不上節奏。一旦無法自然地呼吸,恐懼就會支配全身,肌肉變得僵硬,胸口無緣無故地怦怦亂跳,手腳不聽使喚,臉不敢沉入水裡去。這就是所謂的驚惶失措。廷曼鐵人三項的游泳比賽要比普通的賽程短,只有八百米,因此我放棄了自由泳,改用蛙泳渡過了難關。如果是通常賽程為一千五百米的游泳比賽,用蛙泳就無法對付過去了,因為與自由泳相比,花費的時間要多得多,游得距離太長,腳也會疲勞,所以二000年的村上鐵人三項賽只能戀戀不捨地中途棄權。
棄權之後,我爬上了沙灘,但是這麼悄然離去實在太令人懊悔,於是試著再度遊了一次同一線路。當然,別的選手早已從海里游上了岸,進行自行車比賽,蹤影俱無。我是自個兒在別無他人的大海上游的。這次我毫不費力地游出了自由式,呼吸也能輕鬆自在,身體也靈活自如。同樣的事情,為什麼在比賽時就做不到呢?
第一次參加鐵人三項賽,起點線是在海里。所謂漂浮起跑,即選手們在水中站成一排,聽令出發。當時我被旁邊的人重重地一連蹬了好幾腳。競爭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都想搶在別人前邊,都想爭最短線路。游泳途中,又是被胳膊肘兒撞,又是挨大腳丫子踢,因此不是嗆了水,就是游泳眼鏡脫落,這種事是家常便飯。不過,也許我在首次出場時,不承想剛剛出發就連挨重踢,因為驚愕而失去了平衡,而且此後每次出發時,這一記憶便會復甦。雖然這一解釋不能令人心悅誠服,不過比賽時精神因素十分重要。
還有一點,我的游法也許有什麼問題。我的自由泳自成一派,從來沒經過專家的指點。我並不覺得不便,也游得自由自在,但泳姿不能說是毫無缺陷,分類的話,當屬於那種比拼力氣的類型。我老早就考慮,想正兒八經地參加鐵人三項賽,總有一天得改造游法。趁此機會,索性探究一下精神方面的原因,將自由泳的泳姿問題也一併解決。如果弄清了技術上的缺陷在哪裡,別的問題或許也可以真相大白。
於是乎,我的鐵人三項賽挑戰暫且出現了四年的空白期。在此期間,我一如既往地堅持長跑,每年參加一次馬拉松比賽。老實說,我的心情並不舒暢。那次鐵人三項賽的失敗難以忘懷。我一直盼望著有朝一日好好雪恥復仇。我屬於比較執拗的性格。假如有什麼事情未能做成,就會一直做到成功,否則便拋舍不下,心情也無法平靜。
為了改良泳姿,我跟隨過幾位游泳教練,可未能遇到令我滿意的人。世間游得好的大有人在,能巧妙地傳授游法的人卻不多見。這是我的真實感受。教授小說的寫法也很困難(至少我不會),而教授游法之難似乎不亞於它。並不限於游泳和小說,運用陳詞濫調、依循陳年老法、教授老生常談的教師雖然不少,但可以因材施教、對症下藥、別出心裁的則為數甚少,幾乎沒有。
起初的兩年,為尋覓教練白費了許多工夫。每跟一位新教練,泳姿就被百般擺弄,我的游法被搞得亂七八糟,最糟糕的時候連游都不會遊了。自信也喪失殆盡,哪裡還談得上去參加比賽。
事情有所進展,是在我覺得「改造泳姿恐怕沒有指望了」,漸漸失去信心的時候。而幫我找到教練的,是我太太。她從不會游泳,但是在前去鍛煉的健身館里,跟從一位年輕的游泳教練,簡直就像變了個人,很快便學會了游泳。於是她向我推薦說:「跟著這位老師學學看如何?」
教練先看了一番我是如何游的,又詢問我游泳的目的何在。「我想參加鐵人三項比賽。」我說道。「那麼,學會了在海里游自由式,能游長距離就行了,是么?」她問道。「是的。短距離的速度我不需要。」我說。「明白啦。目的明確就容易辦。」她又道。
就這樣,一對一的泳姿改造開始了。話雖如此,並不是將我的游法全面否定,在一無所有的焦土上重起爐灶。我以為,與從一張白紙的狀態開始,教一個不會游泳的人相比,改造一個有了一定游泳能力的人的泳姿,對教師來說難度更高。捨棄業已掌握的不規範泳姿,絕非易事。因此她並不是強行地全面改造我的泳姿,而是費時費日地一處處為我修正身體細微的運動方式。
此人的教法,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教授教科書式的游法。比如說,為了讓我學會身體的左右擺動,先從不做左右擺動的游法教起。自學自由式游法的人,每每有過分左右搖擺的傾向,反而會導致水的阻力增加,降低游速,浪費能量,所以要學會不再左右擺動,像一塊平板似的游。她教的是同游泳教科書截然相反的東西。當然,這種游法不可能游得順暢。我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一個極其笨拙的游泳者。然而遵照老師教的那樣執著地去練習,即便採用這種不合理論、極其笨拙的游法,也能照常游泳。
於是她開始一點一點地教授身體的左右擺動,很少的一點。就連這,她也不會諄諄告誡說:「這就是身體左右搖擺練習喲!」而只是傳授一定的身體擺動方式。被教的一方並不清楚這練習的具體意圖,僅僅是按照教練說的,孜孜不倦地運動那個部分。比如一味地練習肩膀的轉法,執拗地反覆,一直練到生厭。整整一天只練了肩膀的轉法,這種情況時常有。這相當地累人,而且無聊。然而時過境遷、回首往日,便會明白:「啊哈,原來如此啊!」將部件全部組裝起來,顯現出了整體,這時方才明白個別部件的機能。就像黑夜過去,黎明到來,依稀朦朧的千家萬戶的屋頂,其形狀與色彩鮮明地浮現出來一般。
這也許和練習架子鼓很相似。一連幾天只練習低音大鼓的演奏,一連幾天光作鈸的訓練,又一連好幾天只練鑼……單調而無聊。然而當它們成為一體,就出現了完美的節奏。為了達到那一步,就得執拗地、嚴格地、堅忍不拔地,將一個個螺絲釘依次擰緊。當然得費時耗日,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付出時間乃是最好的捷徑。就這樣,著手改造一年半之後,我能以遠為漂亮的、費力較少的泳姿游長距離了。
在進行游泳訓練的過程中,我弄明白了一個問題。我在正式比賽中游自由式時沒法順利呼吸,其實是因為「呼吸過度」。在泳池裡游泳的時候,出現了完全相同的癥狀,我方才恍然大悟。我在出發前呼吸得過深過快,恐怕是因為比賽前的緊張,急劇地攝取了過量的氧氣。在開始游泳后,便呼哧呼哧上氣不接下氣,呼吸的節拍出現了混亂。
判明了具體的原因,心情輕鬆了許多。不再引發呼吸過度狀態就可以了。比賽時,在出發前先跳進海里做做游泳練習,讓身體和情緒習慣一下在海里游泳;為了不陷入呼吸過度狀態,有節制地減少呼吸;用手掌遮住嘴巴吸氣,以防氧氣攝取過量。「這下沒問題啦,泳姿也改好了,跟以前比是鳥槍換炮啦。」我告訴自己。
於是時隔四年,我再度挑戰二00四年的村上鐵人三項賽。隨著發令槍響,眾人一起游將出去,有人一腳踹中了我的側腹,我大吃一驚:「又要不行了嗎?」恐懼霎時掠過腦際,嗆了一小口水。暫且改游蛙泳么?不過我馬上重新振作起來:「不用!不必那樣。這次肯定不會出問題。」我調整呼吸,再次開始游自由式,將意識集中到如何在水中呼氣上,而不是在水上吸氣。令人懷念的水流聲傳入耳中。對了,這就行了。我感覺身體在順利地逐浪前行。
就這樣,我總算克服了出發時的恐慌,完成了鐵人三項比賽。由於參賽間隔很長,又無暇顧及自行車的訓練,成績並不值得一提。然而為上次的中途棄權雪恥是我的第一目的,已然達到了。鬆了一口氣。
通過呼吸過度一事,我認識到:「我自以為屬於厚顏無恥的一類,出乎意料,還蠻神經質的嘛。」出發前居然那般激昂,我自己都毫無察覺。不過,我的確是緊張了,跟尋常人一模一樣。不論到了多大年齡,只要人還活著,對自己就會有新的發現。不論赤身裸體地在鏡子前站立多長時間,都不可能映出人的內面來。
二00六年十月一日,秋高氣爽的星期天早晨,九點半,我再度這樣站在新溺縣村上市的海岸線上,等待著比賽的開始。有些緊張,然而注意著不陷入呼吸過度狀態。慎重起見,再一次點檢裝備。電腦核對用的腳鐲牢牢地套在腳脖子上。為了從水中登岸后迅速地脫掉游泳衣,周身塗好了凡士林。舒展運動也做得十分仔細。必要的水分也補充好了。廁所也上過了。沒有遺忘任何事情,大概。
這個比賽我參加了好幾次,所以也有熟識的面孔。在等待發令期間,便跟這樣的人握握手聊聊天。我並不善於與人交往,同鐵人三項的選手卻能輕鬆自如地交談。我們這些人在這個社會中,應當算是特殊的人。想想看,選手幾乎都有工作有家庭還有生活,還得日復一El地完成游泳、自行車和長跑的訓練——是相當劇烈的訓練。這些當然要佔用時間、耗費精力。以常識來看,這很難說是正經的生活。被視為怪人、奇人,也怪不得別人。即便算不上「連帶感」那樣了不起的東西,但是我們之間,就像晚春飄蕩在山峰間的色彩淡淡的煙靄,淡然地有一種類似溫情與認同的東西。當然,這是比賽,毫無疑問地要爭奪勝負,不過對於一般的鐵人三項選手,說他們參賽是為了爭雄奪冠,不如說是確認這種認同感——這煙靄的形狀及色彩——的儀式,其意義更為重大。
在這層意義上,村上鐵人三項賽可謂非常合適的賽事。參加的人數也不是太多,大體是三百到四百人,比賽的運營也不算鋪張揚厲,由地方小城市自己動手操辦。小城的人們熱情地給了聲援。沒有浮華繁瑣的多餘之處,那沉穩祥和的氣氛與我的喜好十分投合。此外,這和比賽沒有直接關係:此地還有水量豐富的溫泉,食物非常可口,土酒(尤其是「締張鶴」)也很美味。前去參加一次比賽,當地的熟人就逐漸增多,還有些人特地從東京趕來為我加油。九點五十六分,表示比賽開始的鈴聲拉響,眾人一起用自由式游將出去。這是最為緊張的一瞬。
我一頭扎進水裡,雙腳蹬水,兩臂划水。將多餘的思緒從腦海中驅逐出去,把意識集中到吐氣而不是吸氣上。心臟怦怦亂跳,把握不好節拍,身體稍稍有些僵硬。照例又有人一腳踹中了我的肩膀,還有人從背後騎到了我身上,就像烏龜背上騎著別的烏龜一樣。托其福,我嗆了幾口水,不過沒多少。不必慌亂,我告誡自己。不能出現恐慌狀態,要有規律地吸氣呼氣,這至為重要。一來二往,我感覺身體的緊張一點一點緩解下來。嗯,好像無甚大礙,照這個勢頭游下去就行啦。一旦把握住了節奏,只需維持即可。
然而未幾——在鐵人三項中,這似乎難以避免——未曾想過的麻煩正在等待我。我一邊奮力划水一邊仰頭向前望去,打算確認方向。「哎呀!」前邊根本什麼都看不見。原來游泳眼鏡的一面兒變得模糊,彷彿是鑽進了濃霧,世界朦朦朧朧白濁一片。我停了下來,一面踩水,一面用手指使勁擦拭游泳鏡,還是看不清楚。怎麼回事?我用的是平常用慣了的游泳鏡,邊游邊觀察前方也練習了很久。到底是怎麼了?忽然,我想起了一樁事情。剛才往身上塗了凡士林,沒有洗手,又稀里糊塗地用這手指擦拭了游泳鏡。真是個不可救藥的糊塗蛋!我總是在比賽前蘸著唾沫擦拭游泳鏡,這樣內側就不會模糊,唯獨這次給忘了。
在一千五百米的泳程中,我始終為模糊不清的游泳鏡煩惱。每每偏離泳道,朝著錯誤的方向游去,浪費了大量的時間。不時得停將下來取下游泳鏡,踩著水確認前進方向。請想象一下蒙著眼睛去劈西瓜的孩子,也許與那情景相近。
細想起來,當時要是把游泳鏡取掉,就萬事大吉,只管向前游就得了。然而當時正在奮力游水,突遇意外事件,不免驚惶失措,腦筋根本轉不過來。如此種種,在這次游泳比賽中弄得我手忙腳亂,成績比預想的要糟糕。就實力而言,應當能游得更快一些,因為我訓練得相當賣力。然而我沒有棄權,也沒有掉隊太多,堅持游完了全程,至少在筆直前游的那段時間,還是游得很好。
登上沙灘,直奔自行車放置處。這看似簡單,卻出乎意料地困難:將又緊又窄的游泳衣剝掉,穿上騎車鞋,扣上防護盔,戴上防風眼鏡,咕嘟咕嘟地大口喝完水,來到公路上。機械地做完這一連串的動作。回過神來,剛才還在海里撲通撲通地游泳來著,這會兒卻腳踩著踏板,以三十公里的時速向前飛馳。儘管經歷了好多次,還是會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重力也不相同,速度也不一樣,手感也大相徑庭,好像娃娃魚一下子進化成了鴕鳥。無論如何,腦筋的轉換也做不到這般快。身體也停留在原地未動,跟不上節拍,轉瞬之間被七個人超過去。「這樣可有點危險呀。」心裡儘管明白,可是一直到折返點,我連一個人也沒超過。
自行車賽道設在叫作「笸川流」的著名海岸線上,海中處處奇岩聳立,是個風光明媚的好地方,我們卻毫無優哉游哉觀賞風景的餘裕。從村上市沿著海岸北上,到同山形縣的縣境附近,折返回頭,沿著同一賽道騎回來。途中雖然有幾處上下坡,卻不是令人頭腦一片空白的險峻坡道。我努力不去介意超越別人或是被別人超越,只管將踏板的轉動保持在一定次數,調輕變速齒輪,讓雙腳實實在在地輪流蹬車。定時伸手去取水壺,簡單地補充水分。就這麼騎著騎著,原來騎自行車時的感覺復甦了。這樣大概就沒問題了。於是在折返點掉頭后,我毅然將變速齒輪調大了,速度大增,後半程一下子超過了七個人。風不太強,我能猛踩踏板。如果是強風,我這種經驗膚淺的自行車手肯定意氣消沉。想讓強風成為朋友,需要長年累月的經驗和相應的技巧。如若沒有風,就單純看腳力了。四十公里,我以好於預想的速度騎完了,然後換上了令人懷念的跑步鞋,進入最後的長跑比賽。
因為得意忘形,在自行車比賽的後半程用力過度,進入長跑比賽后相當艱苦。在自行車比賽的最後一段節省體力,以保存餘力進入長跑賽段,本是常規做法。可我腦筋轉不過來,是以全力以赴的狀態一直闖進長跑比賽的。果不其然,兩腿不聽使喚了。腦子在下令「快跑」,腿部肌肉卻抗命不從。雖然在奔跑,卻幾乎沒有奔跑的感覺。
儘管多少存在差異,這卻是鐵人三項比賽中每次都會發生的現象。自行車比賽中野蠻地使用了一個多小時的肌肉,依然處於「營業狀態」,所以長跑所需的肌肉無法順利地開始工作。這種肌肉的軌道切換需要花些時間。最初的三公里左右,兩條腿幾乎是閉鎖狀態,好容易才轉入「奔跑狀態」,跟平素相比,花費了更多的時間。我在三項比賽中最擅長跑步,在長跑比賽中輕而易舉就可超過三十來個人,可是這次不行了,只超過了十至十五個人。在自行車比賽中被好些人超越了,這會兒總算做到了持平。長跑成績不太起眼,令人遺憾,不過強項和弱項的差距減小,整體成績變得平衡了,這或許說明我漸漸接近了鐵人三項選手的體質。這大約是可喜可賀的事吧。
在市民的聲援中,我奮力跑過村上市古老而美麗的街道,竭盡全力衝過了終點線。令人興奮的時光。儘管有過苦痛,有過意外,可一旦衝過終點,一切便一筆勾銷。鬆了一口氣,跟那位從自行車比賽開始就一直爭持不下、好幾度你超我趕的、號碼為三二九號的人微笑著握了手——辛苦啦。在最後階段我加快了節拍,還差一點點就要超越這個人了,可是差了三米沒能趕上。開跑后,鞋帶鬆開了,兩度停下來系鞋帶,損失了時間。要是沒發生這種情況,就肯定超過他了。當然,一切責任都在於比賽前沒有仔細檢查鞋帶的我。
不管怎樣,比賽結束了。可喜可賀,我衝過了設在村上市政廳前的終點線。既沒有溺水,又沒有爆胎,也沒被可惡的海蜇螫著,更沒受到凶暴的熊的襲擊,金環胡蜂也沒見著,雷劈也沒來光顧。守候在終點的太太也沒有發現我令人不快的事,而是溫順地為我祝福。啊啊,太好啦!
最讓我高興的,是自己從心底享受了這次比賽。成績並非足以向人誇耀,細微的失誤也為數不少。但是我竭盡了全力,身上依然留著這種感覺。而且我覺得,在許多方面得到了改善,這難能可貴。所謂鐵人三項就是三種競技合一,每項比賽之間的轉換固然困難,卻是以經驗為主的競技,可以憑著經驗來彌補體力的差距。換言之,從經驗中學習,是鐵人三項這一競技的快樂所在、興趣所在。
在肉體上是痛苦的,在精神上,令人沮喪的局面有時也會出現。不過「痛苦」對於這一運動,乃是前提條件般的東西。不伴隨著痛苦,還有誰來挑戰鐵人三項賽和全程馬拉松這種費時耗力的運動呢?正因為痛苦,正因為刻意經歷這痛苦,我才從這個過程中發現自己活著的感覺,至少是發現一部分。我現在認識到:生存的質量並非成績、數字、名次之類固定的東西,而是含於行為之中的流動性的東西。
從新溻驅車回東京的途中,遇到了幾位汽車頂部裝載著自行車、比完賽往家裡趕的人。一個個曬得黝黑,一眼望去便知體格健壯,是鐵人三項選手的體型。我們結束了初秋周日的小小賽事,將回到各自的家裡,回到各自的日常中去。然後,為了下一次賽事,在各自的場所一如既往地默默訓練。冷眼望去或俯瞰下去,這樣的人生可能無常而無益,或者效率極低。那也無可如何。就算這是往底上漏了個小孔的舊鍋子倒水般的虛妄行徑,起碼曾經努力過的事實會留存下來。不管有無效能,是否好看,對我們至關重要的東西,幾乎都是肉眼無法看見,然而用心靈可以感受到的。而且,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往往通過效率甚低的營生方才獲得。即便這是虛妄的行為,也絕不是愚蠢的行為。我如此認為,作為實在感受,作為經驗法則。
這樣低效率的營生是否可以維持下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我不厭其煩、鍥而不捨地堅持到了今日,也很願意儘力堅持下去。正是長距離賽跑培養與塑造了現在的我,或多或少,或好或壞。只要可能,我今後也會跟類似的東西一起逐漸老去、送走人生吧。這恐怕也是一種——雖然不敢說是合情合理的——人生。不如說,事到如今,大概也沒有別的選擇了。我手握著車子的方向盤,忽然想到了這些。
我今年冬天可能還要去世界的某處,參加一次全程馬拉松賽跑。明年夏天恐怕還會到哪兒去挑戰鐵人三項賽。就這樣,季節周而復始,歲月流逝不回,我又增長一歲,恐怕小說又寫出了一部。勇敢地面對眼前的難題,全力以赴,逐一解決。將意識集中干邁出去的每一步,同時,還要以儘可能長的眼光去看待問題,儘可能遠地去眺望風景。我畢竟是一個長跑者。
成績也好,名次也好,外觀也好,別人如何評論也好,都
不過次要的問題。對於我這樣的跑者,第一重要的是用雙腳實實在在地跑過一個個終點,讓自己無怨無悔:應當盡的力我都盡了,應當忍耐的我都忍耐了。從那些失敗和喜悅之中,具體地——如何瑣細都沒關係——不斷汲取教訓。並且投入時間投入年月,逐一地累積這樣的比賽,最終到達一個自己完全接受的境界,抑或無限相近的所在。嗯,這個表達恐怕更為貼切。
假如有我的墓志銘,而且上面的文字可以自己選擇,我願意它是這麼寫的:
村上春樹
作家(兼跑者)
1949—20××
他至少是跑到了最後
此時此刻,這,便是我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