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序言
雷蒙德·卡佛:美國平民的話語
村上春樹
最早翻譯雷蒙德·卡佛的作品要從一九八三年說起了。那是篇題為《腳下流淌的深河(水泊離家那麼近)》(SoMuchWatersoClosetoHome)的短篇小說。我是偶然從一本選集里讀到,便認定為傑作,深受感動,不能自已,一口氣將它譯了出來。
第二年我去華盛頓州奧林匹亞半島,登門拜訪卡佛,和他面對面地交流。那時候我根本沒想到過,自己會親手把他的作品無一遺漏地全都翻譯出來。
美國文學的新經典
說起來,那之後的一段日子裡,雷蒙德·卡佛的形象發生過徹底的變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一般的美國人幾乎都沒聽說過他的名字。但隨著他晚年文學聲名漸高,且罹患肺癌,五十歲便英年早逝,卡佛這個名字竟有了些許神話般的色彩。
不過數年之後在一些人當中(也是大致能預料到的),對於卡佛的評價出現過反覆。但平心而論,在美國短篇小說的創作史中,雷蒙德·卡佛乃是能夠牢固佔有一席之地的優秀作家,這一點恐怕是難以否定的事實。
他的名字會在美國文學史中留下應有的位置,他留下的六十五篇短篇小說之中,最少也會有六篇被當作經典長久地閱讀下去。
我內心認為,卡佛的文學地位大概是介於考德威爾和斯坦貝克之間的吧。
幽默感與驅動力
卡佛無疑是一位天才的作家,但他身上絲毫沒有天才的做派。他沒有隻為知音者率性而作的那種居高俯視的姿態。卡佛只用淺顯簡潔的日常語言來創作小說和詩歌,說給儘可能多的人聽,或是面對自己的內心做更深層次的述說。這是他作為作家一以貫之的態度。
當然並不止於此。他的作品之中,處處隱藏著超越日常生活的奇妙意外,有著一種讓人忍俊不禁的痛快幽默和刺痛人心的現實感。一旦捧上手,會有一種強大的驅動力,讓你不由分說一口氣讀到最後。這就是卡佛作品的獨特魅力,大概也只能用與生俱來的「才能」來形容了。
苦難與失望的前半生
卡佛出生於俄勒岡州鄉間貧窮的鋸木工人家庭,成長環境根本無緣文化的熏陶。他不到二十歲就和高中的戀人結婚,要負擔幼小的孩子,為日常生活所累,對人生略感幻滅的同時,逐漸對文學產生了覺悟。
他人生的前一半充滿了苦難與失望。失業,酗酒,破產,妻離子散,友人背棄,墜入人生之谷底。即便如此,他也未曾放棄對文學的追求。「自己歸根到底,不過是美國的一名普通百姓。正是作為美國的平民,自己才有著那些非吐不快的東西。」這樣的自豪感充溢在他的文學創作之中。在美國文學的發展中,這種平民的自豪感曾被長期漠視,所以卡佛的作品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美國文學注入了新鮮的活力。
作品推敲細密
把程式化的語言和不必要的修飾全部去除,在這個基礎上儘可能以「故事」的形式,坦誠而溫和地吐露自己的心聲,是卡佛追求的文學境界。為此他不知多少次反覆推敲改寫自己的作品,讓人不禁要感嘆「是否凡事都需要這樣較真到底呢」。
就算是已經出版了的作品,一旦有不滿意,他還會修訂再版。作為譯者,數個版本之間的差別當然會讓我撓頭,但每當見證這些他一路走來的足跡時,都為他寫小說時這種實實在在的認真而深深打動,重又端正了態度。
就像見過卡佛的人眾口一詞的說法: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寫不張揚的小說,作不張揚的詩,自是不張揚的人。他晚年邂逅詩人苔絲·加拉赫,共同生活在一起。戒除酒癮,重塑生活,這種被他自己稱為「第二次生命」的平靜氛圍,孕育出了大量優秀的作品。苔絲現在還把他的書房保持成原來的樣子。他的打字機里還夾著雪白的紙頁。彷彿一直在等待誰來敲打出那最初的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