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這麼近有這麼多的水泊
雷蒙德·卡佛著
於曉丹譯
我丈夫吃起來胃口不錯,神態卻顯得疲憊而且不安。他嚼得很慢,兩隻胳膊都架在桌上,兩眼愣愣地盯著屋那邊的什麼東西。他看看我,目光又游移開。他用餐巾抹了抹嘴,聳聳肩。又繼續吃起來。儘管他不希望我這麼想,但我們之間確實出現了什麼事。
「你老這麼盯著我幹嗎?」他間道。「怎麼啦?」他說著放下了餐叉。
「我盯著你了么?」我說,還很愚蠢地,很愚蠢地搖了搖頭。
這時電話鈴響了。「別管它,」他說。
「沒準是你母親,」我說。「迪安——也許跟迪安有關係呢。」
「那就瞧瞧看,」他說。
我抓起聽筒聽了一會兒。他也停下不吃了。我咬了咬嘴唇,把電話掛了。
「我說什麼來著?」他說,又繼續吃起來,然後把餐巾往他盤裡一扔。「媽的,這幫人幹嘛不能少管閑事?告訴我我哪兒做錯了,我洗耳恭聽!這不公平。她已經死了,不是嗎?除了我,當時還有其他人啊。我們商量了半天,都同意的啊。我們也是剛到那兒。走了好幾個小時的路,不能再往回走了,離車站就有五英里遠啊。何況又是第一天。見鬼,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沒有,我沒覺得!聽見沒有,別拿那副眼光看我?我不需要你來對我下結論。用不著你。」
「你知道,」我說,搖了搖頭。
「我知道什麼,克萊爾?告訴我。告訴我我知道什麼。我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一點:你最好別卷進這件事。」他給了我一個他自以為是有意味的眼神。「她死了,死了,死了,聽見了嗎?」他過了一會兒這麼說道。「這是他媽的不光彩,我同意。她是個年輕姑娘,這不光彩;我也很遺憾,就像其他人一樣。但她已經死了,克萊爾,死了呀。咱們別再提這件事了。求求你,克萊爾,別提這事兒了。」
「問題就在這兒,」我說。「她是死了。但你沒看見嗎?她需要幫助。」
「我投降,」他說著舉起了雙手。他把椅子從桌邊推開,拿起煙,帶上一聽啤酒走到庭院里。他來回踱著,過了一會兒,坐在了草坪的椅子上,重又撿起那份報紙。他的名字就在頭版上,一起的,還有他的朋友們的名字,就是做出了這次「可怕的發現」的那幾個人。
我閉了會兒眼睛,抓著滴水板。我不能再深想這件事了。我必須忘掉它,眼不見,心不煩,等等,然後「繼續下去」。我睜開眼。儘管我這麼想了,但我知道所有這一切沒準也是遲早要發生的,我的手臂禁不住掃過滴水板,碗碟和酒杯立時在地板上粉碎飛濺。
他沒動。我知道他聽見了,他抬了抬頭似乎在聽,但他還是沒動,甚至沒轉過頭來看看。為這我恨他,恨他不動。他等了片刻,吸了口煙,朝後靠在椅背上。我可憐他故作超然地聽著動靜,朝後靠著,吸著煙。風把他嘴裡冒出的煙吹成窄窄的一縷。為什麼我要注意這呢?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多麼可憐他,可憐他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聽著,讓那縷輕煙從他嘴裡流出……
上星期天,也就是「陣亡將士紀念日」的前一個星期,他計劃進山釣魚旅行。他,還有戈登?約翰遜、梅爾?多恩、維恩?威廉姆斯。他們一塊兒打撲克,一塊兒玩滾木球,也一塊兒釣魚。每年春季和初夏,雨季的前兩三個月,家庭假日、小型棒球賽和親戚來造訪之前,他們都一塊兒去釣魚。他們都是穩重的人,顧家的人,對工作也都認真負責。那幾位也都有兒女,和我們的.兒子迪安一塊兒上學。星期五下午,這四個男人就去了納徹斯河作為期三天的釣魚旅行。他們帶著鋪蓋、食物和炊具、撲克和威士忌。到河邊的第一天,帳篷還沒搭起來,梅爾?多恩就發現了那個姑娘,臉朝下浮在.河面上。她赤身裸體,纏繞在靠近岸邊的一堆樹枝里。他喊了其他人,他們都過來看她,商量著怎麼辦。其中一位——斯圖亞特沒說是誰——可能是維恩?威廉姆斯,他這人又矮又結實,很隨和,一天到晚總愛笑一一總之,他們中間有一人認為他們應該立刻回到汽車那兒去。其他人則用鞋子攪弄著沙子,說他們傾向於住下。他們講他們很累了,天又晚,那姑娘「也不會跑哪兒去」。最後,他們就都決定住下了。他們立刻動手支起了帳篷,生上了火,就喝起威士忌。他們喝了不少酒之後,月亮升起來了,他們談起了那位姑娘。有人說,他們最好採取點兒什麼措施,以防屍體漂走。他們想到,如果屍體夜裡真漂走了,會給他們帶來麻煩的。他們拿上手.電,趔趔趄趄走到河邊。起風了,很冷,河裡的波浪拍打著沙岸。其中一人,我不知道是誰,可能是斯圖亞特,這種事他能做出來的,涉入水中,抓住那姑娘的手,把她那麼臉朝下地拖到岸邊,拖到淺水處,拿一條尼龍繩系在她腕上,另一端在樹根處拴牢。這期間,其他人的手電筒就一直在姑娘身上照來照去。後來,他們回到帳篷里,又喝了些威士忌,隨後就睡下了。第二天是星期六,他們做了早餐,喝了不少咖啡,又喝了一通威士忌,然後分散去釣魚,兩人在上游,兩人在下游。
那天晚上,他們煮好魚和土豆,喝完了咖啡和威士忌之後,拿著碟子到河邊,在離屍體只幾碼遠的地方沖刷。他們又喝了一通酒,然後就拿出撲克邊喝邊玩,直玩到天暗下來,看不清牌為止。維恩?威廉姆斯去睡覺了,其他人則講起下流故事,講他們過去那些放蕩、不檢點的經歷。要不是戈登?約翰遜一時忘形。說起他們釣到的鮭魚肉太硬,河水又太冷,誰也不會提到那姑娘的。他們都不說話了,只埋頭喝酒,後來有個人絆倒了提燈,罵起來,大家便都爬進了各自的睡袋。
第二天早晨,他們起得很晚,又喝上了威士忌,一邊喝,一邊釣了一會魚。到了星期天下午一點鐘。他們決定比計劃的日程提前一天離開那兒。他們拆下帳篷,卷好睡袋,收拾好鍋、壺、魚和漁具就出發了。走之前,他們再沒看看那姑娘。上了車,在高速公路上默默地駛著,後來停在一個電話亭旁。斯圖亞特給警察局辦公室掛了電話,其他人則站在烈日下圍在一邊聽著。他把他們所有人的名字都報給了電話那頭的人一一他們沒什麼可隱瞞的,也沒什麼可慚愧的—而且,他們答應在加油站那兒等對方來人詢問詳情,並單獨做陳述。
他回家來是當晚十一點。我已經睡了,但他一進廚房我就醒了。我看見他靠在冰箱旁喝著聽啤酒。他用粗壯的手臂抱住我,一雙手在我後背上下撫摩,我那時還想那是和他兩天前出門時完全一樣的手。
上床后,他又把手放在我的身上,然後等著,好像在想什麼事。我輕輕轉過身,動動腿;後來我知道,他醒著呆了好半天了,我睡著以後他還醒著。我翻了會兒身,聽到些小動靜,是床單的沙沙聲,就睜開眼。天都快亮了,鳥兒在叫,他躺著抽著煙,望著掛窗帘的窗戶。我半睡半醒地叫了他的名字,但他沒應聲。我便又睡著了。
今天早晨,我還沒下床,他就起來了——我想,他是要看報上有沒有什麼消息。八點以後,電話就急促地響起來。
「見鬼去,」我.聽見他對著話筒喊。片刻之後,電話又響起來,我匆匆跑進廚房。「我已經統統對局長說過了,沒什麼好補充的。正是!」他摔下聽簡。
「出了什麼事?」我問,甚為驚慌。
「坐下,」他慢慢地說。他的手在胡茬上抓來抓去。「我得告訴你件事。我們釣魚時發生的一件事。」我們面對面在桌邊坐下,他給我講了起來。
我喝著咖啡,一邊聽他說,一邊盯著他。後來他把報紙從桌那邊推過來,我讀了上面的那條消息:「……身份不明的女子,18歲至24歲……屍體在水中浸泡了三至五天……強姦是可能的動機……初步判斷是.勒殺致死……乳房和骨盆部位有刀口和傷痕……屍體解剖……強姦,尚在調查中。」
「你得理解,」他說,「別那麼看我。冷靜點兒,真地。放寬心,克萊爾。」
昨晚上你怎麼不告訴我?」我問。
「我是……沒說。你什麼意思?」他說。
「你知道我什麼意思,」我說,我看著他的手,粗壯的手指,關節處布滿汗毛,現在正在挪動,點燃一支煙,這昨夜曾摸過我、摸進我身體的手。
他聳聳肩。「昨天夜裡,今天早上,.又有什麼不同?天太晚了。你那麼困,我想還是等早晨再告訴你。」他向外看看庭院:一隻知更鳥從草坪飛到野餐桌上,用嘴巴梳理著羽毛。
「這不是真的,」我說。「你沒就那樣把她扔在那兒?」
他迅速轉過身來,.說道,「我做了什麼?我再說最後一遍,你仔細聽著。什麼事也沒發生。我沒什麼可慚愧或負疚的,你聽見了?」
我從桌邊站起身,走進迪安的房間。他醒了,正穿著睡衣在玩拼字。我幫他找來衣服,.然後走回廚房,把他的早餐擺到桌.上。電話又響了兩三次。斯圖亞特每次講話都很急促,每次掛機時都很憤怒。他給梅爾?多恩和戈登?約翰遜打了電話,緩慢又嚴肅地和他們談了談。迪安吃飯時,他又開了聽啤酒,點上煙,問了問迪安學校和朋友的事,就真跟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
迪安想知道他外出這兩天都幹了些什麼,斯圖亞特就從冰櫃里拿出幾條魚給他看。
「我帶他到你母親家呆一天,」我說。
「當然可以,」斯圖亞特說著看了看迪安,迪安拿了一條凍僵了的魷魚。「如果你願意,他也願意,那就去吧。你知道,你不是非得這麼做。什麼事也沒出。」
「反正我想這樣做,」我說。
「我到那兒能游泳嗎?」迪安問,他在褲權上抹了抹手。
「我想可以,」我說,「天很暖和,那就帶上游泳褲吧,我想你奶奶會同意的。」
斯圖亞特點上一支煙,看著我們。
我和迪安開車穿過市區,來到斯圖亞特的母親家。她住在一套帶游泳池和蒸汽浴室的公寓里。她名叫凱瑟琳?凱恩。她的姓,凱恩,和我的姓一樣,這簡直不可思議。幾年前,斯圖亞特告訴我,過去她朋友都叫她凱蒂。她是個高個頭、冷峻的女人,頭髮金銀混雜。她給我的感覺是她總是在做著判斷,判斷。我低聲解釋了幾句發生的事情(她還沒看過報),並且說好晚上來接迪安。「他帶了游泳褲來,」我說。「斯圖亞特有些事要和我談談。」我含混地補充道。她從眼鏡上邊直直地看著我,然後點點頭,轉向迪安說,「你好嗎,我的小夥子?」她彎下身用手臂樓住他。我打開門準備離去時,她又看了看我。她總是這麼看我。一言不發。
我回到家,斯圖亞特正坐在桌邊吃著什麼,還喝著啤酒……
過了一會兒,我掃起打碎的碟子和酒杯,走到屋外。斯圖亞特躺在草坪.上,報紙和那聽酒放在手邊,眼睛凝望著天空。微風陣陣,但溫暖怡人,鳥在啼鳴。
「斯圖亞特,我們坐車.出去兜風好不好?」我說。「到哪兒都行。」
他翻過身來看看我,點了點頭。「我們帶上點兒啤酒,」他說。「我希望你現在對這事兒覺著好點兒了。盡量體諒,我就這麼個要求。」他站起身,從我身邊走過時還摸了摸我的屁股。「給我一分鐘,就好。」
我們駛過市區,誰也沒說話。快到郊區時,他停在一家商店旁買啤酒,我注意到進門處有一大堆報紙。台階上面,一個穿粉紅色衣服的胖女人正遞給一個小女孩一支甘草棍糖,幾分鐘以後,我們駛過了埃弗森河,駛入一片離河水幾尺遠的郊遊區。河水從橋下流過,流進幾百碼外的一個大水塘。十幾個男人和孩子散布在水塘的岸邊,坐在柳下垂釣。
離家這麼近就有這麼一片大水塘,他為什麼一定要跑幾英里地之外去釣魚呢?
「這麼多地方,你幹嗎非要去那兒呢?」我說。
「納徹斯河?我們總去那兒。每年至少去一次。」我們坐在太陽下的一條長凳上,他打開兩聽啤酒,遞給我一聽。「我怎麼知道會發生這種事?」他搖搖頭,又聳了聳肩,就好像那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是別人的事。「好好享受這個下午吧,克萊爾。瞧這天氣。」
「他們說他們是無辜的。」』
「誰?你在說什麼?」
「馬多克斯兄弟。他們在我長大的那個城市附近殺害了一個名叫阿爾琳?赫布莉的姑娘,後來還割了她的頭,把她扔進克勒?埃盧姆河。我和她在同一所中學上學。這事兒發生時,我還是個小女孩兒。」
「想這事真是見鬼,」他說。「好啦,忘了吧。你一會兒要把我惹急了。現在就忘掉,.怎麼樣?克萊爾?」
我看著河水。我睜著眼,臉朝下,一直瞪著河底的岩石和青苔,向水塘漂去,微風推著我,把我漂到了湖裡,一切都不會有什麼不同。我們還會這麼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即使是現在,我們也會一切照舊,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我隔著桌子死命地盯著他,直盯得他臉都變了色。
「我不知道你到底怎麼啦?」他說,「我不……」
我還沒明白過來,就打了他一耳光,我舉起手,停了半刻,然後就狠狠地抽了他的嘴巴。抽他時,我想,這是瘋了。我們需要把手緊緊拉在一起,我們需要互相幫助才是。這是瘋了!
在我要打第二下之前,他抓住了我的手腕,並抬起了他的手。我俯下身子等著,而後看見他眼中浮出某種東西,隨即.又消失了。他放下手。我更加急速地在水塘中游來游去。
「走吧,上車吧,」他說,「我帶你回家去。」
「不,不,」我說,用力掙脫他.
「好啦,」他說,「真見鬼。」
「你對我不公平,」上車后他說。田野、樹林和農舍在車窗外閃過。「你不公平,無論對你還是對我。甚至還可以加上迪安。想想迪安。想想我。除了該死的你自己,換個其他人想想。」
現在我對他什麼也說不出。他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在路上,但仍不斷看著後視鏡,並用餘光越過座位著著我雙膝抵住下巴坐在那兒。太陽照在我的手臂和半邊臉上,他開著車,又打開一聽啤酒喝起來,然後把啤酒聽夾在雙腿間,嘆了口氣。他心中明白。我能當他的面笑。我也能哭。
今天早晨,斯圖亞特以為他把我哄著了。其實我早在鬧鐘叫之前就醒了,遠遠地躺在床邊,離開他的毛腿和他那粗壯、僵硬的手,想著心事。他把迪安打發去了學校,然後颳了鬍子,穿好衣眼就去上班了。他兩次跑到卧室探看,還清清嗓子,但我始終閉著眼睛。
我在廚房裡看見他留的一張紙條,簽著「愛」字。我坐在太陽下吃早餐,喝了咖啡,還在紙條上用咖啡畫了個圓圈。電話不再響了,這很說明問題.從昨天晚上起就沒再響。我看了看報紙,把它在桌子上翻過來掉過去。然後我拿它到眼前,讀讀上面說些什麼。屍體仍然身份不明,無人認領,好像無人惦記。但在最近的24小時.里,有人一直在檢驗它,往裡面填東西,拉開又稱又量,然後把東西又取出來、再將屍體縫上,以便找出確切的死亡原因和時間。尋找強姦的證據。我敢肯定他們希望是強姦。強姦就比較容易理解了。報上說,屍體將被運到「基斯一基斯殯儀館」,有待安置。希望人們前來提供情況等等。
有兩點是肯定的:1)人們己經不再關心其他人出了什麼事;2)再也不會有什麼事能引起真止的變化。看看發生的一切。但對我和斯圖亞特來說,什麼也不會變。我是指真止的變化。我們兩人都會變老,你已經能從我們臉上看出這一點,比如說,我們早晨起來盥洗時,就可以從梳妝鏡里看到。我們周圍的某些事物會有所改變,變得更容易了,或變得更難了,非此即彼。但沒有什麼會從此真變得迥然不同的。我相信這一點。我們已經做了決定,我們的生活也已經啟動,它們就會不停地轉啊轉,直到轉不動為止。但如果是這樣的話,又怎麼樣呢?我是說,如果你相信這個,卻又老是掩飾它,直到有一天發生了某件事,註定要改變點什麼的事,但你最後還是發現什麼也不會改變,這又怎麼樣呢?同時,你周圍的人還是照常說話做事,就好像你還是昨天的你,要麼還是昨夜的你,或者是五分鐘以前的你,可你確實正經歷著一場危機,你的心都覺得碎了……
往事已模糊了。早年的事真好像演過的一場電影。我甚至不敢肯定我記得發生過的事情是不是真的發生過。有一個女孩兒,她有母親也有父親——父親開一家小咖啡店,母親在店裡當女招待兼出納——這女孩兒像做夢似地上完了小學、中學,而後,一兩年後,進了秘書學校。後來,過了好久——中間的這段時間到哪裡去了呢?——她在另一個城市的一家電子零件公司當了接待員,認識了一位技師,他邀她約會。最後,她明知道這就是他的目的,她還是讓他誘騙了自己。她當時對這誘騙就有一種直覺,一種先知,但後來,無論怎麼努力,都想不起來了。過了不久,他們決定結婚,但過去,她的過去已經消逝了。未來怎麼樣,她不能設想。每當她想到未來,她就微微一笑,好像有個秘密。有一次,他們結婚大約五年後,大吵了一架,為什麼吵她現在記不得了。他對她說,總有一天這種事情(他的用語:「這種事情」)會以暴力解決的。她記住了這句話。她把這句話藏在了什麼地方,後來就開始一遍一遍大聲重複。有時,她整個上午都跪在車庫後面的沙箱里,和迪安以及他的一兩位朋友一起玩兒。但每到下午四點,她的頭就開始疼。她抱著額頭,疼得昏頭漲腦。斯圖亞特叫她去看病,她去了,大夫對她的熱切關注讓她心滿意足。大夫給她推薦了一個地方,她就到那兒呆了一段時間。斯圖亞特的母親連忙從俄亥俄州趕來照看孩子。但她,克萊爾,卻破壞了一切,幾個星期以後,她又回來了。他母親搬出了他們家,在城市的另一頭租了套公寓房,在那兒住下等著。有天夜裡在床上,他倆都快睡著了,克萊爾告訴他,她在門診部聽到一些女病人談論口淫的事。她想這種事他沒準愛聽。斯圖亞特聽她這麼說很高興。他摩挲著她的手臂。他說,會好起來的。從現在起,一切對他們來說都將不同,都將更好。他已經得到了提級和相當不錯的提薪。他們甚至又買.了一輛新車,旅行轎車,她的。他們要在此時此地好好享受一下。他說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覺得可以放鬆一下了。在黑暗中,他繼續摩挲著她的手臂……他仍然一如既往地玩滾木球和打牌。他仍舊和他的三個朋友出去釣魚。
那天晚上發生了三件事:迪安說他學校里的孩子們告訴他,他父親在河裡發現了一具屍體。他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樣的屍體?」迪安問。「是個女孩兒嗎?」
「是的,是個女孩,是個姑娘。後來我們就給警察打了電話。」斯圖亞特看看我。「警察說什麼?」迪安問。
「他說由他處理。」
「那屍體什麼樣?可怕嗎?」.
「話夠多的了,」我說。「洗你的盤子去,.迪安,沒你的事兒了。」
「它什麼樣嘛?」他堅持要問。「我想知道。」
「聽見我的話了嗎?」我說,「你聽見了嗎,迪安?迪安!」我想搖他,我要把他搖哭為止。
「聽你母親的話,」斯圖亞特輕聲對他說。「就是具屍體,沒別的。」
我正在收拾桌子,斯圖亞特從背後走過來,碰了碰我的胳膊。他的手灼熱無比。我吃了一驚,差點摔掉一個盤子。
「你怎麼了?」他說,放下手。「克萊爾,怎麼回事?」
「你嚇了我一跳,」我說。
「我就是想嚇你一跳。我是可以碰你,又不讓你吃驚的。」他微笑著站在我面前,想捉住我的目光,然後他用一隻胳膊樓住我的腰,另一隻手抓住我空著的手,把它放在他內褲的前面。
「別這樣,斯圖亞特,」我掙脫開。他退後一步,打了個榧子。
「見鬼去吧,」他說,「你要這樣就這樣好了。不過記住。」
「記住什麼?」我急促地問。我看著他,屏住呼吸。
他聳聳肩。「沒什麼,沒什麼,」他說。
發生的第二件事是,那天晚上,我們正看電視,他坐在皮製活動躺椅上,我坐在沙發里,圍著毯子,拿本雜誌。房間里只聽得見電視聲,節目當中,有個聲音插進來說,那受害的姑娘身份清楚了。詳情將在十一點新聞節目里播出。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幾分鐘后他站了起來,說他去拿睡前酒。我要不要?
「不要。」我說。
「我自己喝沒什麼,」他說,「但我想還是問你一句。」
我看出來,他隱隱覺得受了傷害,便把目光避開,同時既覺得羞慚又覺得很生氣。
他在廚房裡呆了好一會兒,但新聞開始時,就端著酒回來了。
播音員先重複了一遍四個本地人發現屍體的故事。接著,電視台播放了那故娘的中學畢業照,她是個黑頭髮、圓臉、嘴唇豐滿圓潤的姑娘。隨即放了姑娘的父母進殯儀館辨認屍體的錄像。他們神情獃滯、悲傷,從人行道緩緩走上台階,有個穿黑禮服的人正站在那兒等著為他們開門。接著,似乎只過了幾秒鐘,就好像他們剛走進門,就轉身又出來了似地,電視接著就演這一對夫婦離開了大樓,女的哭著,用手帕捂著臉,男的停了好久才對記者說,「是她,是蘇珊.我現在什麼都說不出來。我希望他們能在這個人或這些人再幹這種事之前抓住他。這樣的暴行……」他在攝影機前無力地比劃著。然後這對夫婦走進一輛舊車,加入了午後的車流。
播音員接著說道,這位姑娘,蘇珊?米勒,在我們城市北面120英里遠的薩米特市電影院作出納。那天下班后,一輛新型的綠色轎車停在電影院前。據目擊者說,那姑娘似乎在等什麼人,車來了,她就走了過去,並鑽了進去。這使警方懷疑開車人是一個朋友或至少是熟人。警方想找這輛綠色小轎車的司機談談。
斯圖亞特清了清喉嚨,往椅子後面靠了靠,喝了一口啤酒。
發生的第三件事是,新聞一完,斯圖亞特就伸懶腰,打哈欠,然後看看我。我站起身,在沙發上為自己鋪了個床。
「你在幹嘛?」他問,大惑不解。
「我不困,」我說,避開他的目光。「我想我還得再呆會兒,讀點什麼才能睡。」
我在沙發上鋪了一條床單,.他盯著我看。:我要去取枕頭,他站在卧室門口,擋住了路。
「我再問你一次,」他說,「你這麼做到底是要幹什麼?」
「今晚我需要一個人獃獃,」我說,「我需要時間想想。」
他呼出一口氣。「我覺得你這麼做,是在犯一個大錯誤。我覺得你最好再想想你是在做什麼。克萊爾?」
我無言以對。我不知道我想說什麼。我轉回身,開始卷毯子邊。他又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隨後我看見他抬了抬肩膀。「隨你便吧。你他媽還怎麼著就怎麼著吧,」他說,隨後掉頭走過客廳,手還撓著脖子。
今天早展,我從報上看到,蘇珊?米勒的葬禮將於明天下午兩點在薩米特市松樹教堂舉行。另外,警方又從另外三位目睹她上了那輛綠色雪弗萊轎車的人口中得了些情況。但車牌號碼還沒查出來。不過,他們追得越發緊了,調查仍在進行中。我拿著報紙坐了好久,想著什麼,然後給美容師打了電話預約了時間。
我膝上攤本雜誌坐在烘乾機下,米莉給我修著指甲。
我們談了一會兒己不在那兒工作的一位姑娘,然後我說,「明天我要去參加一個葬禮。」米莉抬眼看看我,又回到我的手指上。「凱恩太太,聽到這消息我真難過。我真的很難過。」
「是個年輕姑娘的葬禮,」我說。
「這是最糟的。我還是小孩時,我姐姐就死了,到今天,我還想不開呢。准死了?」她過了片刻說道。
「一個姑娘。我們不是很親近,但也一樣。」
「太糟了。我真的糧難過。不過別擔心,我們會給你裝扮得體的。這樣行嘛?」
「這樣……好極了。米莉,你有沒有希望過白己是另外一個人,或者什麼人都不是,什麼、什麼都不是?」
她看看我。「我還不能說我這麼想過,沒想過。不,如果我是另外一個人,我恐怕不會喜歡過去的我的。」她拿著我的手,好一會兒像在想什麼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請把那隻手給我,凱恩太太。」
那天晚上十一點,我又在沙發上鋪了個。這次斯圖亞特只看了看我,閉口不言,而後走出客廳回了卧室。夜裡我醒了,聽見風吹開了門,直撞著柵欄。我不想醒,便閉著眼睛躺了很長時間。最後,我下了地,抱著枕頭走出大廳。我們卧室里的燈還亮著,斯圖亞特張著嘴巴躺在床上,呼吸沉重。我走進迪安的房間,擠到他床上。他在睡夢中挪了挪身子給我騰出個地方。我躺了一會兒,然後抱住他,臉貼著他的頭髮。
「怎麼啦,媽媽?」他說。
「沒什麼,寶貝兒。睡吧。沒什麼,這樣行了。」
我聽見斯圖亞特的鬧鐘就起了床,他洗漱時,我端上了咖啡,又去準備早餐。
他出現在廚房門口,毛巾搭在他的光膀子上,估量著什麼。
「咖啡在這兒,」我說,「雞蛋這就好。」
他點點頭。
我叫醒迪安,我們三人一塊兒吃早餐。斯圖亞特看了我一兩次,像是要說什麼,但每次我都趕緊問迪安還要不要牛奶,還要不要烤麵包等等。
「我今天要給你打個電話,」斯圖亞特開門時說。
「我想今天我不在家,」我急忙說道,「今天有很多事要做。真的,我可能都趕不上晚飯了。」
「好吧。那好吧。」他把手提箱從這隻手移到那隻手上。「要不今晚我們一塊兒出去吃怎麼樣?你覺得好嗎?」他一直盯著我。他已經完全忘了那姑娘。「你沒事兒吧?」
我走過去抻直了他的領帶,然後放下手。他想吻我說再見。我後退了一步。「那麼祝你今天愉快,」他最後說。他轉身走到過道走向他的汽車。
我悉心打扮了一番。試著戴了戴幾年沒戴的一頂草帽,然後對著鏡子看了看。隨後又摘掉帽子,淡淡地化化妝,給迪安留了一個字條:
寶貝兒,媽媽今天下午有事,晚一點回家。你就呆在家裡,
要麼就在後/院等我們誰回來。
愛
我看了看「愛」這個字,然後在下面劃了一道線。寫字條時,我發現我不知道「後院」是一個字還是兩個字。我從沒考慮過。我想了想,就劃了一道「/」,把它一分為二。
我停下車加油時,問了去薩米特的路。一個40歲、鬍子拉茬的機工,巴利,從休息室走出來,靠在車的前擋泥板上,另一個叫劉易斯的,則把油管塞到油箱里,然後慢慢擦起了擋風玻璃。
「薩米特,」巴利說,他看著我,一個手指來回摩挲著一邊的鬍子。「到薩米特可沒有最佳路線,凱恩太太。哪條路都得開兩個半小時。得過了山。叫個女的走這段路可夠受的。薩米特?薩米特有事兒嗎,凱恩太太?」
「我有公務,」我說,隱約覺著不那麼自在。劉易斯已經去照顧另一位顧客了。
「哦。我要不是被這兒拴住了。」——他用拇指指指車房——「我就會主動幫你把車開到薩米特再開回來。路可不那麼好走。我是說,好還是挺好,就是拐彎什麼的太多。」
「我能行。不過還是要謝謝你。」他靠在前擋泥板上。我開錢包時,能感到他的目光。
巴利接過記帳卡。「別在晚上開車,」他說,「就是我剛才說的,那路可不那麼好走。雖然我情願打賭你這車不會出什麼問題,我了解你這種車,你也不能保證不出爆胎或諸如此類的事。為保險起見,我最好檢查一下這些車胎。」他用腳踢踢前面的車胎。「我們把它弄到起重器上去,不會太久。」
「不,不,這樣行。真的,我沒時間了。我覺得輪胎挺好。」
「就一會兒,」他說,「為安全起見嘛。」
「我說了不用。不用!我覺得它們都很好。我得走了。巴利……」
「凱恩太太?」
「我必須走了。」
我簽了份什麼東西。他給我收據,記帳卡,和一些戳章。我把這些統統裝進手袋裡。「你放鬆著點兒,」他說,「再見。」
我等著把車開進車流時,回頭看了看,他還在看我。我閉上眼睛,又睜開。他在招手。
燈一變我就拐了彎,接著又拐,一直開上高速公路,看見路標上寫著:薩米特,117英里。10點30,天氣晴暖。
高速公路圍繞在城市的邊緣上,隨後穿過農場,穿過橡樹圃、.甜菜地和蘋果園,到處都是一小群牛在寬闊的牧場上吃草。不久,一切又變了,農場越來越少,住房越來越多的是木屋,林立的大樹代替了果園。眨眼工夫,.我就進了山,在右邊非常低的地方,我瞥見了納徹斯河。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一輛綠色運貨卡車在我後面,它跟在我後面走了幾英里路。我總是在不該減速的時候慢下來,希望它能超過去,然後又在不該加速的時候加速。我緊緊抓著方向盤,抓得手都疼了。後來在一段明顯平直的路上,他終於超了過去,不過還是和我並排開了一陣,司機是個三十齣頭、穿綠工作服、剃平頭的男人。我們互相看了一眼。然後他揮揮手,摁了兩下喇叭,就開到前面去了。
我慢下來,在旁邊土路上找了個地方,我停下車,並熄了火。我能聽見樹林下面河水的響聲。面前的土路消失在林中。這時我聽見那輛卡車又開了回來。
我剛把車發動起來,卡車就在我後面停下了。我鎖好門,搖上了窗戶,我要開動車子時,滿臉滿手都是汗,但是,我無路可走了。
「你沒事吧,」那人走到車旁問。「喂,喂,裡邊的。」他敲著玻璃。「你沒事兒吧?」他的胳膊靠在門上,臉貼近車窗。
我瞪著他,不知說什麼。
「我一開過去,就減了點兒車速,」他說.,「我在鏡子里沒看見你,就停在路邊等了兩分鐘。你還沒露面,我就想還是回來看看。沒什麼事吧?你怎麼給鎖在裡面了?」
我搖搖頭。
「好啦,把窗子搖下來吧。嗨,你是不是真覺著沒事?」你知道,一個女人單獨在荒野里閑逛可不太好。」他搖搖頭,看了看高速公路,又回過頭來著我。「好啦,把窗子搖下來吧,怎麼樣?我們不能這樣講話呀。
「對不起,我得走了。」
「開開門,好嗎?」他說,好像沒聽見。「至少把窗子搖下來。你在裡面會悶死的。」他看著我的胸和腿。裙子已經卷到膝蓋以上了。他的目光在我腿上移動。但我坐在那兒,動也不敢動。
「我願意被悶死,」我說,「你沒看見嗎,我就快悶死了?」
「真見鬼,」他說著就離開了車門,轉身走向卡車。隨即,我從側鏡里看見他又走了回來,我閉上了眼睛。
「要不要我跟你去薩米特或什麼地方?我沒事兒。今兒早上正有點空,」他說。
我搖搖頭。
他沉吟了一下,然後聳聳肩。「好吧,女士,那就隨你便吧,」他說。「再見吧。
我等他開上了高速公路,才把車倒出來。他換了檔,開得很慢,不住從後視鏡里看我。我將車停在側道上,把頭趴在方向盤上。
靈樞關著,上面撒滿花末紙屑。我剛在教堂後排找了個位子坐下,風琴就奏了起來。人們按順序走進來各就各位,有中年人也有老年人,但大多數都二十齣頭或更小。這些人穿著西服、打著領帶,穿著運動衣、寬鬆褲,黑禮服和皮手套,看著好像很不舒服。一個穿肥短褲,黃色短袖襯衫的男孩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接著就開始咬嘴唇。教堂一側的門開著,我抬頭望去,一瞬間,門外的停車場讓我想起了牧場。但跟著,太陽光就在車窗上閃爍起來。死者家屬排成隊走了進來,走到旁邊被幃布隔開的地方。他們坐下時,椅子吱吱響了一陣。幾分鐘后,一個穿黑禮服、瘦長、灰發的男人站起來,叫大家低頭致哀。他為我們,為活著的人念了一段簡短的禱詞,念完就讓我們為死去的蘇珊?米勒的靈魂默默祈禱。我閉上眼睛,想起她在報上和電視上的照片。我看見她離開了電影院,坐進那輛綠雪弗萊。然後我想象她在沿河而下的行程,赤裸的身體碰撞著頑石,被枝蔓糾纏,隨水漂流翻轉,頭髮在水中飄曳。最後,手和頭被彎垂下來的樹枝鉤扯住,直到四個男人走過來,盯著她看。我能看見一個人醉了(是斯圖亞特嗎?),抓住她的手腕。這兒有人知道這事嗎?如果人們知道了會怎麼樣?我四顧周圍的面孔。這些東西,這些事情,這些面孔之間有某種聯繫,要是我能找出來就好了。我極力想找出這聯繫,頭都疼了起來。
他訴說著蘇珊?米勒的天資:活潑美麗,大方熱情。幃布後面,有人咳嗽,有人抽泣。風琴奏起來。葬禮結束了。
我跟著其他人按順序慢慢走過靈樞。隨後來到前門台階,走入下午明朗、炎熱的陽光。在我前面走下台階的一位跋腳的中年女人走到人行道上,環顧了一下四周,她看見了我。「唉,他們抓住他了,」她說,「這也算是個安慰吧。今兒早上他們抓住他的。我來之前聽廣播里說的。就這市裡的一個傢伙。一個長頭髮,你可能已經猜到了。」我們在熱烘烘的人行道上走了幾步。人們在發動汽車。我伸出手,抓住一個停車路標。陽光晃在汽車擋板和引擎蓋上。我的頭暈了。「他承認那天晚上和她發生了關係,但他說他沒殺她。」她擤擤鼻子。「他們把他拘留了,過後就會放了他。」
「也許他不是一個人乾的,」我說,「他們一定得查清楚。他沒準在為什麼人打掩護,為兄弟或朋友。」
「那孩子還是小丫頭那會兒,我就認識她,」女人嘴唇發抖,接著說道。「她常上我家來,我給她烤甜麵包,讓她坐在電視前面吃。」她搖搖頭,目光移向別處,眼淚從她頰上流下來。
斯圖亞特面前放杯酒坐在桌邊。他的眼睛紅紅的,我忽然想到他剛哭過。他看看我,一言未發。我一剎那覺得是迪安出了什麼事,心呼地懸起來。
「他在哪兒?」我說,「迪安呢?」
「在外頭,」他說。
「斯圖亞特,我真害怕,真害怕,」我說,靠在門上。
「怕什麼,克萊爾?告訴我,寶貝兒,我也許能幫幫你。我想幫你,告訴我吧。這就是丈夫們的用處。」
「我說不清,」我說,「我就是害怕。我覺得像,我覺得像,我覺得像……」
他喝乾了酒站起身,眼不離我。「我想我知道你需要什麼了,寶貝兒。讓我當大夫,好嗎?現在,你只需放鬆。」他伸出一隻手臂攬住我的腰,另一隻手開始解我外衣的扣子,然後又解我的內衣。「首先的首先,」他說,想開句玩笑。
「現在別,求求你,」我說。
「現在別,求求你,」他奚落道。「什麼也別求。」
他隨即走到我的身後,一隻手臂鉗住我的腰。一隻手滑進了我的乳罩。
「住手,住手,住手,」我說,用腳跺他的腳趾。
接著我被舉起來,又被扔下。我坐在地板上看著他,我的脖子很疼,裙子也跑到膝蓋上了。他俯下身來說,「你見鬼去吧,聽見了嗎,臭裱子?我希望你的下身爛掉,我再碰它之前就爛掉。」他又抽泣了,我發現他情不自禁,他也是情不自禁。他朝起居室走去時,我心中突然湧起一陣對他的同情。
昨天夜裡他沒在家睡。
今天早上,來了鮮花,紅的和黃的菊花。門鈴響時,我正在喝咖啡。
「凱恩太太嗎?」一個小夥子捧著一盒花說道。
我點點頭,把晨衣的領口拉緊。
「打電話那人,他說您明白。」男孩用手觸了一下帽子,看了看我的晨衣,晨衣脖口敞開了。他兩腿叉著站著,腳牢牢地踏在台階的最高一層上。「祝您一天愉快,」他說。
過了一會兒,電話響了,斯圖亞特說,「你好,寶貝兒。我今天會早點兒回來,我愛你。你聽見了嗎?我愛你,我很抱歉,我會補償的。再.見,我得走了。」
我把花放進一個瓶子里,擺在餐桌的中央,然後我把我的東西搬進那間空閑的卧室里。
昨天夜裡,子夜時分,斯圖亞特砸開了我門上的鎖。我想,他這麼做就是想告訴我他能這麼做,因為門開開以後,他什麼也沒做,只穿著內褲站在那兒,怒氣從他臉上消失以後,他看上去又驚又傻。他慢慢關上了門,幾分鐘后,我聽見他在廚房裡撬開了一盒冰塊。
今天他打電話來時我還沒起床,他對我說他已經叫他母親過來和我們住幾天。我想了想,等了一會兒,他還講著話,我就把電話掛上了。不過過了不久,我就往他單位撥了電話。等他終於來聽電話時我說,「斯圖亞特,沒關係。真的,我對你說,隨便怎樣都沒關係的。」
「我愛你,」他說。
他還說了些別的事兒,我聽著,慢慢點著頭。我覺得困了,後來我醒了,我說,「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斯圖亞特,她還只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