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的地方;我為何生活
到達我們生命的某個時期,我們就習慣於把可以安家落戶的地方,一個個地加以考察了。正是這樣我把住所周圍一二十英里內的田園統統考察一遍。我在想象中已經接二連三地買下了那兒的所有田園,因為所有的田園都得要買下來,而且我都已經摸清它們的價格了。我步行到各個農民的田地上,嘗嘗他的野蘋果,和他談談稼穡,再又請他隨便開個什麼價錢,就照他開的價錢把它買下來,心裡卻想再以任何價錢把它押給他;甚至付給他一個更高的價錢,——什麼都買下來,只不過沒有立契約,——而是他的閑談當作他的契約,我這個人原來就很愛閑談,——我耕耘了那片田地,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我想,耕耘了他的心田,如是嘗夠了樂趣以後,我就揚長而去,好讓他繼續耕耘下去。這種經營,竟使我的朋友們當我是一個地產拍客。其實我是無論坐在哪裡,都能夠生活的,哪裡的風景都能相應地為我而發光。家宅者,不過是一個座位,——如果這個座位是在鄉間就更好些。我發現許多家宅的位置,似乎都是不容易很快加以改進的,有人會覺得它離村鎮太遠,但我覺得倒是村鎮離它太遠了點。我總說,很好,我可以在這裡住下;我就在那裡過一小時夏天的和冬天的生活;我看到那些歲月如何地賓士,挨過了冬季,便迎來了新春。這一區域的未來居民,不管他們將要把房子造在哪裡,都可以肯定過去就有人住過那兒了。只要一個下午就足夠把田地化為果園、樹林和牧場,並且決定門前應該留著哪些優美的橡樹或松樹,甚至於砍伐了的樹也都派定了最好的用場了;然後,我就由它去啦,好比休耕了一樣,一個人越是有許多事情能夠放得下,他越是富有。
我的想象卻跑得太遠了些,我甚至想到有幾處田園會拒絕我,不肯出售給我,——被拒絕正合我的心愿呢,——我從來不肯讓實際的佔有這類事情的傷過我的手指頭。幾乎已實際地佔有田園那一次,是我購置霍樂威爾那個地方的時候,都已經開始選好種子,找出了木料來,打算造一架手推車,來推動這事,或載之而他往了;可是在原來的主人正要給我一紙契約之前,他的妻子——每一個男人都有一個妻子的——發生了變卦,她要保持她的田產了,他就提出賠我十元錢,解除約定。現在說句老實話,我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角錢,假設我真的有一角錢的話,或者又有田園,又有十元,或有了所有的這一切,那我這點數學知識可就無法計算清楚了。不管怎樣,我退回了那十元錢,退還了那田園,因為這一次我已經做過頭了,應該,我是很慷慨的羅,我按照我買進的價格,按原價再賣了給他,更因為他並不見得富有,還送了他十元,但保留了我的一角錢和種子,以及備而未用的獨輪車的木料。如此,我覺得我手面已很闊綽,而且這樣做無損於我的貧困。至於那地方的風景,我卻也保留住了,後來我每年都得到豐收,卻不需要獨輪車來載走。關於風景,——
我勘察一切,像一個皇帝,
誰也不能夠否認我的權利。
我時常看到一個詩人,在欣賞了一片田園風景中的最珍貴部分之後,就揚長而去,那些固執的農夫還以為他拿的僅只是幾枚野蘋果。詩人卻把他的田園押上了韻腳,而且多少年之後,農夫還不知道這回事,這麼一道最可羨慕的、肉眼不能見的籬笆已經把它圈了起來,還擠出了它的牛乳,去掉了奶油,把所有的奶油都拿走了,他只把去掉了奶油的奶水留給了農夫。
霍樂威爾田園的真正迷人之處,在我看是:它的遁隱之深,離開村子有兩英里,離開最近的鄰居有半英里,並且有一地把它和公路隔開了;它傍著河流,據它的主人說,由於這條河,而升起了霧,春天裡就不會再下霜了,這卻不在我心坎上;而且,它的田舍和棚屋帶有灰暗而殘敗的神色,加上零落的籬笆,好似在我和先前的居民之間,隔開了多少歲月;還有那蘋果樹,樹身已空,苔薛滿布,兔子咬過,可見得我將會有什麼樣的一些鄰舍了,但最主要的還是那一度回憶,我早年就曾經溯河而上,那時節,這些屋宇藏在密密的紅色楓葉叢中,還記得我曾聽到過一頭家犬的吠聲。我急於將它購買下來,等不及那產業主搬走那些岩石,砍伐掉那些樹身已空的蘋果樹,剷除那些牧場中新近躍起的赤楊幼樹,一句話,等不及它的任何收拾了。為了享受前述的那些優點,我決定干一下了;像那阿特拉斯一樣,把世界放在我肩膀上好啦,——我從沒聽到過他得了哪樣報酬,——我願意做一切事:簡直沒有別的動機或任何推託之辭,只等付清了款子,便佔有這個田園,再不受他人侵犯就行了;因為我知道我只要讓這片田園自生自展,它將要生展出我所企求的最豐美的收穫。但後來的結果已見上述。
所以,我所說的關於大規模的農事(至今我一直在培育著一座園林),僅僅是我已經預備好了種子。許多人認為年代越久的種子越好。我不懷疑時間是能分別好和壞的,但到最後我真正播種了,我想我大約是不至於會失望的。可是我要告訴我的夥伴們,只說這一次,以後永遠不再說了:你們要儘可能長久地生活得自由,生活得並不執著才好。執迷於一座田園,和關在縣政府的監獄中,簡直沒有分別。
老卡托——他的《鄉村篇》是我的「啟蒙者」,曾經說過——可惜我見到的那本唯一的譯本把這一段話譯得一塌糊塗,——「當你想要買下一個田園的時候,你寧可在腦中多多地想著它,可決不要貪得無厭地買下它,更不要嫌麻煩而再不望它,也別以為繞著它兜了一個圈子就夠了。如果這是一個好田園,你去的次數越多你就越喜歡它。」我想我是不會貪得無厭地購買它的,我活多久,就去兜多久的圈子,死了之後,首先要葬在那裡。這樣才能使我終於更加喜歡它。
目前要寫的,是我的這一類實驗中其次的一個,我打算更詳細地描寫描寫;而為了便利起見,且把這兩年的經驗歸併為一年。我已經說過,我不預備寫一首沮喪的頌歌,可是我要像黎明時站在棲木上的金雞一樣,放聲啼叫,即使我這樣做只不過是為了喚醒我的鄰人罷了。
我第一天住在森林裡,就是說,自天在那裡,而且也在那裡過夜的那一天,湊巧得很,是一八四五年七月四日,獨立日,我的房子沒有蓋好,過冬還不行,只能勉強避避風雨,沒有灰泥墁,沒有煙囪,牆壁用的是飽經風雨的粗木板,縫隙很大,所以到晚上很是涼爽。筆直的、砍伐得的、白色的間柱,新近才刨得平坦的門戶和窗框,使屋子具有清潔和通鳳的景象,特別在早晨,木料里飽和著露水的時候,總使我幻想到午間大約會有一些甜蜜的樹膠從中滲出。這房間在我的想象中,一整天里還將多少保持這個早晨的情調,這使我起了上一年我曾遊覽過的一個山頂上的一所房屋,這是一所空氣好的、不塗灰泥的房屋,適宜於旅行的神仙在途中居住,那裡還適宜於仙女走動,曳裙而過。吹過我的屋脊的風,正如那掃蕩山脊而過的風,唱出斷斷續續的調子來,也許是天上人間的音樂片段。晨風永遠在吹,創世紀的詩篇至今還沒有中斷;可惜聽得到它的耳朵太少了。靈山只在大地的外部,處處都是。
除掉了一條小船之外,從前我曾經擁有的唯一屋宇,不過是一頂篷帳,夏天裡,我偶或帶了它出去郊遊,這頂篷帳現在已卷了起來,放在我的閣樓里;只是那條小船,輾轉經過了幾個人的手,已經消隱於時間的溪流里。如今我卻有了這更實際的避風雨的房屋,看來我活在這世間,已大有進步。這座屋宇雖然很單薄,卻是圍繞我的一種結晶了的東西,這一點立刻在建築者心上發生了作用。它富於暗示的作用,好像繪畫中的一幅素描。我不必跑出門去換空氣,因為屋子裡面的氣氛一點兒也沒有失去新鮮。坐在一扇門背後,幾乎和不坐在門裡面一樣,便是下大雨的天氣,亦如此。哈利梵薩說過:「並無鳥雀巢居的房屋像未曾調味的燒肉。」寒舍卻並不如此,因為我發現我自己突然跟鳥雀做起鄰居來了;但不是我捕到了一隻鳥把它關起來,而是我把我自己關進了它們的鄰近一隻籠子里。我不僅跟那些時常飛到花園和果樹園裡來的鳥雀彌形親近,而且跟那些更野性、更逗人驚詫的森林中的鳥雀親近了起來,它們從來沒有,就有也很難得,向村鎮上的人民唱出良宵的雅歌的,——它們是畫眉,東部鶇鳥,紅色的磧鶸,野麻雀,怪鴟和許多別的鳴禽。
我坐在一個小湖的湖岸上,離開康科德村子南面約一英里半,較康科德高出些,就在市鎮與林肯鄉之間那片浩瀚的森林中央,也在我們的唯一著名地區,康科德戰場之南的兩英里地;但因為我是低伏在森林下面的,而其餘的一切地區,都給森林掩蓋了,所以半英里之外的湖的對岸便成了我最遙遠的地平線。在第一個星期內,無論什麼時候我凝望著湖水,湖給我的印象都好像山裡的一泓龍潭,高高在山的一邊,它的底還比別的湖沼的水平面高了不少,以至日出的時候,我看到它脫去了夜晚的霧衣,它輕柔的粼波,或它波平如鏡的湖面,都漸漸地在這裡那裡呈現了,這時的霧,像幽靈偷偷地從每一個方向,退隱入森林中,又好像是一個夜間的秘密宗教集會散會了一樣。露水後來要懸挂在林梢,懸挂在山側,到第二天還一直不肯消失。
八月里,在輕柔的斜鳳細雨暫停的時候,這小小的湖做我的鄰居,最為珍貴,那時水和空氣都完全平靜了,天空中卻密布著烏雲,下午才過了一半卻已具備了一切黃昏的肅穆,而畫眉在四周唱歌,隔岸相聞。這樣的湖,再沒有比這時候更平靜的了;湖上的明凈的空氣自然很稀薄,而且給烏雲映得很黯淡了,湖水卻充滿了光明和倒影,成為一個下界的天空,更加值得珍視。從最近被伐木的附近一個峰頂上向南看,穿過小山間的巨大凹處,看得隔湖的一幅愉快的圖景,那凹處正好形成湖岸,那兒兩座小山坡相傾斜而下,使人感覺到似有一條溪澗從山林谷中流下,但是,卻沒有溪澗。我是這樣地從近處的綠色山峰之間和之上,遠望一些蔚藍的地平線上的遠山或更高的山峰的。真的,踮起了足尖來,我可以望西北角上更遠、更藍的山脈,這種藍顏色是天空的染料製造廠中最真實的出品,我還可以望見村鎮的一角。但是要換一個方向看的話,雖然我站得如此高,卻給郁茂的樹木圍住,什麼也看不透,看不到了。在鄰近,有一些流水真好,水有浮力,地就浮在上面了。便是最小的井也有這一點值得推薦,當你窺望井底的時候,你發現大地並不是連綿的大陸;而是隔絕的孤島。這是很重要的,正如井水之能冷藏牛油。當我的目光從這一個山頂越過湖向薩德伯里草原望過去的時候,在發大水的季節里,我覺得草原升高了,大約是蒸騰的山谷中顯示出海市蜃樓的效果,它好像沉在水盆底下的一個天然鑄成的銅市,湖之外的大地都好像薄薄的表皮,成了孤島,給小小一片橫亘的水波浮載著,我才被提醒,我居住的地方只不過是乾燥的土地。
雖然從我的門口望出去,風景範圍更狹隘,我卻一點不覺得它擁擠,更無被囚禁的感覺。盡夠我的想象力在那裡游牧的了。矮橡樹叢生的高原升起在對岸,一直向西去的大平原和韃靼式的草原伸展開去,給所有的流浪人家一個廣闊的天地。當達摩達拉的牛羊群需要更大的新牧場時,他說過,「再沒有比自由地欣賞廣闊的地平線的人更快活的人了。」
時間和地點都已變換,我生活在更靠近了宇宙中的這些部分,更挨緊了歷史中最吸引我的那些時代。我生活的地方遙遠得跟天文家每晚觀察的太空一樣,我們慣於幻想,在天體的更遠更僻的一角,有著更稀罕、更愉快的地方,在仙后星座的椅子形狀的後面,遠遠地離了囂鬧和騷擾。我發現我的房屋位置正是這樣一個遁隱之處,它是終古常新的沒有受到污染的宇宙一部分。如果說,居住在這些部分,更靠近昴星團或畢星團,牽牛星座或天鷹星座更加值得的話,那末,我真正是住在那些地方的,至少是,就跟那些星座一樣遠離我拋在後面的人世,那些閃閃的小光,那些柔美的光線,傳給我最近的鄰居,只有在沒有月亮的夜間才能夠看得到。我所居住的便是創造物中那部分;——
曾有個牧羊人活在世上,
他的思想有高山那樣
崇高,在那裡他的羊群
每小時都給與他營養。如果牧羊人的羊群老是走到比他的思想還要高的牧場上,我們會覺得他的生活是怎樣的呢?
每一個早晨都是一個愉快的邀請,使得我的生活跟大自然自己同樣地簡單,也許我可以說,同樣地純潔無暇。我向曙光頂禮,忠誠如同希臘人。我起身很早,在湖中洗澡;這是個宗教意味的運動,我所做到的最好的一件事。據說在成湯王的浴盆上就刻著這樣的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懂得這個道理。黎明帶國來了英雄時代。在最早的黎明中,我坐著,門窗大開,一隻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蚊蟲在我的房中飛,它那微弱的吟聲都能感動我,就像我聽到了宣揚美名的金屬喇叭聲一樣。這是荷馬的一首安魂曲,空中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歌唱著它的憤怒與漂泊。此中大有宇宙本體之感;宣告著世界的無窮精力與生生不息,直到它被禁。黎明啊,一天之中最值得紀念的時節,是覺醒的時辰。那時候,我們的昏沉欲睡的感覺是最少的了;至少可有一小時之久,整日夜昏昏沉沉的官能大都要清醒起來。但是,如果我們並不是給我們自己的稟賦所喚醒,而是給什麼僕人機械地用肘子推醒的;如果並不是由我們內心的新生力量和內心的要求來喚醒我們,既沒有那空中的芬香,也沒有回蕩的天籟的音樂,而是工廠的汽笛喚醒了我們的,——如果我們醒時,並沒有比睡前有了更崇高的生命,那末這樣的白天,即便能稱之為白天,也不會有什麼希望可言;要知道,黑暗可以產生這樣的好果子,黑暗是可以證明它自己的功能並不下於白晝的。一個人如果不能相信每一天都有一個比他褻讀過的更早、更神聖的曙光時辰,他一定是已經對於生命失望的了,正在摸索著一條降入黑暗去的道路。感官的生活在休息了一夜之後,人的靈魂,或者就說是人的官能吧,每天都重新精力瀰漫一次,而他的稟賦又可以去試探他能完成何等崇高的生活了。可以紀念的一切事,我敢說,都在黎明時間的氛圍中發生。《吠陀經》說:「一切知,俱於黎明中醒。」詩歌與藝術,人類行為中最美麗最值得紀念的事都發於這一個時刻。所有的詩人和英雄都像曼依,那曙光之神的兒子,在日出時他播送豎琴音樂。以富於彈性的和精力充沛的思想追隨著太陽步伐的人,白晝對於他便是一個永恆的黎明。這和時鐘的鳴聲不相干,也不用管人們是什麼態度,在從事什麼勞動。早晨是我醒來時內心有黎明感覺的一個時候。改良德性就是為了把昏沉的睡眠拋棄。人們如果不是在渾渾噩噩地睡覺,那為什麼他們回顧每一天的時候要說得這麼可憐呢?他們都是精明人嘛。如果他們沒有給昏睡所征服,他們是可以干成一些事的。幾百萬人清醒得足以從事體力勞動,但是一百萬人中,只有一個人才清醒得足以有效地服役於智慧;一億人中,才能有一個人,生活得詩意而神聖。清醒就是生活。我還沒有遇到過一個非常清醒的人。要是見到了他,我怎敢凝視他呢?
我們必須學會再蘇醒,更須學會保持清醒而不再昏睡,但不能用機械的方法,而應寄託無窮的期望於黎明,就在最沉的沉睡中,黎明也不會拋棄我們的。我沒有看到過更使人振奮的事實了,人類無疑是有能力來有意識地提高他自己的生命的。能畫出某一張畫,雕塑出某一個肖像,美化某幾個對象,是很了不起的;但更加榮耀的事是能夠塑造或畫出那種氛圍與媒介來,從中能使我們發現,而且能使我們正當地有所為。能影響當代的本質的,是最高的藝術。每人都應該最崇高的和緊急時刻內他所考慮到的做到,使他的生命配得上他所想的,甚至小節上也配得上。如果我們拒絕了,或者說虛耗了我們得到的這一點微不足道的思想,神示自會清清楚楚地把如何做到這一點告訴我們的。
我到林中去,因為我希望謹慎地生活,只面對生活的基本事實,看看我是否學得到生活要教育我的東西,免得到了臨死的時候,才發現我根本就沒有生活過。我不希望度過非生活的生活,生活是這樣的可愛;我卻也不願意去修行過隱逸的生活,除非是萬不得已。我要生活得深深地把生命的精髓都吸到,要生活得穩穩噹噹,生活得斯巴達式的,以便根除一切非生活的東西,劃出一塊刈割的面積來,細細地刈割或修剪,把生活壓縮到一個角隅里去,把它縮小到最低的條件中,如果它被證明是卑微的,那末就把那真正的卑微全部認識到,並把它的卑微之處公佈於世界;或者,如果它是崇高的,就用切身的經歷來體會它,在我下一次遠遊時,也可以作一個真實的報道。因為,我看,大多數人還確定不了他們的生活是屬於魔鬼的,還是屬於上帝的呢,然而又多少有點輕率地下了判斷,認為人生的主要目標是「歸榮耀於神,並永遠從神那裡得到喜悅」。
然而我們依然生活得卑微,像螞蟻;雖然神話告訴我們說,我們早已經變成人了;像小人國里的人,我們和長脖子仙鶴作戰;這真是錯誤之上加錯誤,臟抹布之上更抹臟:我們最優美的德性在這裡成了多餘的本可避免的劫數。我們的生活在瑣碎之中消耗掉了。一個老實的人除十指之外,便用不著更大的數字了,在特殊情況下也頂多加上十個足趾,其餘不妨籠而統之。簡單,簡單,簡單啊!我說,最好你的事只兩件或三件,不要一百件或一千件;不必計算一百萬,半打不是夠計算了嗎,總之,賬目可以記在大拇指甲上就好了。在這浪濤滔天的文明生活的海洋中,一個人要生活,得經歷這樣的風暴和流沙和一千零一種事變,除非他縱身一躍,直下海底,不要作船位推算去安抵目的港了,那些事業成功的人,真是偉大的計算家啊。簡單化,簡單化!不必一天三餐,如果必要,一頓也夠了;不要百道菜,五道夠多了;至於別的,就在同樣的比例下來減少好了。我們的生活像德意志聯邦,全是小邦組成的。聯邦的邊界永在變動,甚至一個德國人也不能在任何時候把邊界告訴你。國家是有所謂內政的改進的,實際上它全是些外表的,甚至膚淺的事務,它是這樣一種不易運用的生長得臃腫龐大的機構,壅塞著傢具,掉進自己設置的陷阱,給奢侈和揮霍毀壞完了,因為它沒有計算,也沒有崇高的目標,好比地面上的一百萬戶人家一樣;對於這種情況,和對於他們一樣,惟一的醫療辦法是一種嚴峻的經濟學,一種嚴峻得更甚於斯巴達人的簡單的生活,並提高生活的目標。生活現在是太放蕩了。人們以為國家必須有商業,必須把冰塊出口,還要用電報來說話,還要一小時馳奔三十英里,毫不懷疑它們有沒有用處;但是我們應該生活得像狒狒呢,還是像人,這一點倒又確定不了。如果我們不做出枕木來,不軋制鋼軌,不日夜工作,而只是笨手笨腳地對付我們的生活,來改善它們,那末誰還想修築鐵路呢?如果不造鐵路,我們如何能準時趕到天堂去哪?可是,我們只要住在家裡,管我們的私事,誰還需要鐵路呢?我們沒有來坐鐵路,鐵路倒乘坐了我們。你難道沒有想過,鐵路底下躺著的枕木是什麼?每一根都是一個人,愛爾蘭人,或北方佬。鐵軌就鋪在他們身上,他們身上又鋪起了黃沙,而列車平滑地馳過他們。我你,他們真是睡得熟呵。每隔幾年,就換上了一批新的枕木,車輛還在上面賓士著;如果一批人能在鐵軌之上愉快地乘車經過,必然有另一批不幸的人是在下面被乘坐被壓過去的。當我們賓士過了一個夢中行路的人,一根出軌的多餘的枕木,他們只得喚醒他,突然停下車子,吼叫不已,好像這是一個例外。我聽到了真覺得有趣,他們每五英里路派定了一隊人,要那些枕木長眠不起,並保持應有的高低,由此可見,他們有時候還是要站起來的。
為什麼我們應該生活得這樣匆忙,這樣浪費生命呢?我們下了決心,要在飢餓以前就餓死。人們時常說,及時縫一針,可以將來少縫九針,所以現在他們縫了一千針,只是為了明天少縫九千針。說到工作,任何結果也沒有,我們患了跳舞病,連腦袋都無法保住靜止。如果在寺院的鐘樓下,我剛拉了幾下繩子,使鐘聲發出火警的信號來,鐘聲還沒大響起來,在康科德附近的田園裡的人,儘管今天早晨說了多少次他如何如何地忙,沒有一個男人,或孩子,或女人,我敢說是會不放下工作而朝著那聲音跑來的,主要不是要從火里救出財產來,如果我們說老實話,更多的還是來看火燒的,因為已經燒著了,而且這火,要知道,不是我們放的;或者是來看這場火是怎麼被救滅的,要是不費什麼勁,也還可以幫忙救救火;就是這樣,即使教堂本身著了火也是這樣。一個人吃了午飯,還只睡了半個小時的午覺,一醒來就抬起了頭,問,「有什麼新聞?」好像全人類在為他放哨。有人還下命令,每隔半小時喚醒他一次,無疑的是並不為什麼特別的原因:然後,為報答人家起見,他談了談他的夢。睡了一夜之後,新聞之不可缺少,正如早飯一樣的重要。「清告訴我發生在這個星球之上的任何地方的任何人的新聞,」——於是他一邊喝咖啡,吃麵包卷,一邊讀報紙,知道了這天早晨的瓦奇多河上,有一個人的眼睛被挖掉了;一點不在乎他自己就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深不可測的大黑洞里,自己的眼睛里早就是沒有瞳仁的了。
拿我來說,我覺得有沒有郵局都無所謂。我想,只有根少的重要消息是需要郵遞的。我一生之中,確切他說,至多只收到過一兩封信是值得花費那郵資的——這還是我幾年之前寫的一句話。通常,一便士郵資的制度,其目的是給一個人花一便士,你就可以得到他的思想了,但結果你得到的常常只是一個玩笑。我也敢說,我從從報紙上讀到什麼值得紀念的新聞。如果我們讀到某某人被搶了,或被謀殺或者死於非命了,或一幢房子燒了,或一隻船沉了,或一隻輪船炸了,或一條母牛在西部鐵路上給撞死了,或一隻瘋狗死了,或冬天有了一大群蚱蜢,——我們不用再讀別的了。有這麼一條新聞就夠了。如果你掌握了原則,何必去關心那億萬的例證及其應用呢?對於一個哲學家,這些被稱為新聞的,不過是瞎扯,編輯和讀者就只不是在喝茶的長舌婦。然而不少人都貪婪地聽著這種瞎扯。我聽說那一天,大家這樣搶啊奪啊,要到報館去聽一個最近的國際新聞,那報館里的好幾面大玻璃窗都在這樣一個壓力之下破碎了,——那條新聞,我嚴肅地想過,其實是一個有點頭腦的人在十二個月之前,甚至在十二年之前,就已經可以相當準確地寫好的。比如,說西班牙吧,如果你知道如何把唐卡洛斯和公主,唐彼得羅,塞維利亞和格拉納達這些字眼時時地放進一些,放得比例適合——這些字眼,自從我讀報至今,或許有了一點變化了吧,——然後,在沒有什麼有趣的消息時,就說說鬥牛好啦,這就是真實的新聞,把西班牙的現狀以及變遷都給我們詳詳細細地報道了,完全跟現在報紙上這個標題下的那些最簡明的新聞一個樣:再說英國吧,來自那個地區的最後的一條重要新聞幾乎總是一九年的;如果你已經知道她的穀物每年的平均產量的歷史,你也不必再去注意那些事了,除非你是要拿它來做投機生意,要賺幾個錢的話。如果你能判斷,誰是難得看報紙的,那末在國外實在沒有發生什麼新的事件,即使一場法國大,也不例外。
什麼新聞!要知道永不衰老的事件,那才是更重要得多!蓬伯玉(衛大夫)派人到孔子那裡去。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在一個星期過去了之後、疲倦得直瞌睡的農夫們休息的日子裡,——這個星期日,真是過得糟透的一星期的適當的結尾,但決不是又一個星期的新鮮而勇敢的開始啊,——偏偏那位牧師不用這種或那種拖泥帶水的冗長的宣講來麻煩農民的耳朵,卻雷霆一般地叫喊著:「停!停下!為什麼看起來很快,但事實上你們卻慢得要命呢?」
謊騙和謬見已被高估為最健全的真理,現實倒是荒誕不經的。如果世人只是穩健地觀察現實,不允許他們自己受欺被騙,那末,用我們所知道的來譬喻,生活將好像是一篇童話,彷彿是一部《天方夜譚》了。如果我們只尊敬一切不可避免的,並有存在權利的事物,音樂和詩歌便將響徹街頭。如果我們不慌不忙而且聰明,我們會認識唯有偉大而優美的事物才有永久的絕對的存在,——瑣瑣的恐懼與碎碎的歡喜不是現實的陰影。現實常常是活潑而崇高的。由於閉上了眼睛,神魂顛倒,任憑自己受影子的欺騙,人類才建立了他們日常生活的軌道和習慣,到處遵守它們,其實它們是建築在純粹幻想的基礎之上的。嬉戲地生活著的兒童,反而更能發現生活的規律和真正的關係,勝過了大人,大人不能有價值地生活,還以為他們是更聰明的,因為他們有經驗,這就是說,他們時常失敗。我在一部印度的書中讀到,「有一個王子,從小給逐出故土之城,由一個樵夫撫養成長,一直以為自己屬於他生活其中的賤民階級。他父親手下的官員後來發現了他,把他的出身告訴了他,對他的性格的錯誤觀念於是被消除了,他知道自己是一個王子。所以,」那印度哲學家接下來說,「由於所處環境的緣故,靈魂誤解了他自己的性格,非得由神聖的教師把顯示了給他。然後,他才知道他是婆羅門。」我看到,我們新英格蘭的居民之所以過著這樣低賤的生活,是因為我們的視力透不過事物表面。我們把似乎是當作了是。如果一個人能夠走過這一個城鎮,只看見現實,你想,「貯水池」就該是如何的下場?如果他給我們一個他所目擊的現實的描寫,我們都不會知道他是在描寫什麼地方。看看會議廳,或法庭,或監獄,或店鋪,或住宅,你說,在真正凝視它們的時候,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麼啊,在你的描繪中,它們都紛紛倒下來了。人們尊崇迢遙疏遠的真理,那在制度之外的,那在最遠一顆星後面的,那在亞當以前的,那在末代以後的。自然,在永恆中是有著真理和崇高的。可是,所有這些時代,這些地方和這些場合,都是此時此地的啊!上帝之偉大就在於現在偉大,時光儘管過去,他絕不會更加神聖一點的。只有永遠滲透現實,發掘圍繞我們的現實,我們才能明白什麼是崇高。宇宙經常順從地適應我們的觀念;不論我們走得快或慢,路軌已給我們鋪好。讓我們窮畢生之精力來意識它們。詩人和藝術家從未得到這樣美麗而崇高的設計,然而至少他的一些後代是能完成它的。
我們如大自然一般自然地過一天吧,不要因硬殼果或掉在軌道上的蚊蟲的一隻翅膀而出了軌。讓我們黎明即起,不用或用早餐,平靜而又無不安之感;任人去人,讓鍾去敲,孩子去哭,——下個決心,好好地過一天。為什麼我們要投降,甚至於隨波逐流呢?讓我們不要捲入在於午線淺灘上的所謂午宴之類的可怕急流與旋渦,而驚惶失措。熬過了這種危險,你就平安了,以後是下山的路了。神經不要鬆弛,利用那黎明似的魄力,向另一個方向航行,像尤利西斯那樣拴在桅杆上過活。如果汽笛嘯叫了,讓它叫得沙啞吧。如果鍾打響了,為什麼我們要奔跑呢?我們還要研究它算什麼音樂?讓我們定下心來工作,並用我們的腳跋涉在那些污泥似的意見、偏見、傳統、謬見與表面中間,這蒙蔽全地球的淤土啊,讓我們越過巴黎、倫敦、紐約、波士頓、康科德,教會與國家,詩歌,哲學與宗教,直到我們達到一個堅硬的底層,在那裡的岩盤上,我們稱之為現實,然後說,這就是了,不錯的了,然後你可以在這個pointd'appui之上,在洪水、冰霜和火焰下面,開始在這地方建立一道城牆或一個國土,也許能安全地立起一個燈柱,或一個測量儀器,不是尼羅河水測量器了,而是測量現實的儀器,讓未來的時代能知道,謊騙與虛有其表曾洪水似的積了又積,積得多麼深哪。如果你直立而面對著事實,你就會看到太陽閃耀在它的兩面,它好像一柄東方的短彎刀,你能感到它的甘美的鋒鏑正剖開你的心和骨髓,你也歡樂地願意結束你的人間事業了。生也好,死也好,我們僅僅追求現實。如果我們真要死了,讓我們聽到我們喉嚨中的咯咯聲,感到四肢上的寒冷好了;如果我們活著,讓我們干我們的事務。
時間只是我垂釣的溪。我喝溪水,喝水時候我看到它那沙底,它多麼淺啊。它的汨汨的流水逝去了,可是永恆留了下來。我願飲得更深;在天空中打魚,天空的底層里有著石子似的星星。我不能數「一」來。我不知道字母表上的第一個字母。我常常後悔,我不像初生時聰明了。智力是一把刀子;它看準了,就一路切開事物的秘密。我不希望我的手比所必需的忙得更多些。我的頭腦是手和足。我覺得我最好的官能都集中在那裡。我的本能告訴我,我的頭可以挖洞,像一些動物,有的用鼻子,有的用前爪,我要用它挖掘我的洞,在這些山峰中挖掘出我的道路來。我想那最富有的礦脈就在這裡的什麼地方;用探尋藏金的魔杖,根據那升騰的薄霧,我要判斷;在這裡我要開始開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