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男人的世界(二)
托爾金和C.S.劉易斯於1926年5月11日,在默頓學院英語系的會議上初識。其時托爾金在牛津大學擔任古英語教授才兩個學期,劉易斯剛剛被委任為瑪德琳學院英國語言文學系講師兼研究員。
一開始他們彼此都相當謹慎,劉易斯在他的日記里寫道:「托爾金總是把話題圍繞著英語預備考試打轉,後來我跟他談了一會兒。他是個圓滑、蒼白、滔滔不絕的小傢伙……認為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為三十至四十歲的男人而寫的。」這是關於他倆第一次見面的一段奇特的回憶。當時正是托爾金開始遊說,要改變牛津英語系課程結構的時期,但劉易斯在認識托爾金后,有一段時間裡並不支持他的提議。此外,托爾金當然很傳統,對男女在社會中的角色有著頑固的觀念,但說文學是「為三十至四十歲的男人而寫的」似乎並不是他的風格,因為托爾金曾與知識女性有過接觸,他的簡阿姨便是第一位獲得科學學位的女性之一,他認為她是一個相當優秀的女性。
在劉易斯與托爾金相識時,他倆有許多共同之處。劉易斯比托爾金小近七歲,但他倆都曾親身經歷過壕溝戰。他倆都非常熱愛語言,儘管他不像托爾金那樣熟悉冰島文化,但他對深奧複雜的挪威神話以及古英國文學也非常迷戀。
不過他倆的家庭背景卻迥然不同,是卓越的才華讓他們走到了一起。劉易斯的父親是貝爾法斯特的名律師。他的父母為他取名克萊夫。斯特普爾斯,但他從小便自稱為傑克,他的朋友們也一直這麼稱呼他。他曾在貴族學校莫爾文學院讀書,並於1916年獲得獎學金入大學學院就讀。他成績異常優秀,兩次獲古典學第一名。
或許是因為他出身較優越,劉易斯看起來比托爾金更有都市氣息,他的興趣更為廣泛,在很多方面也很反傳統。他一生未婚,但卻與年紀大他許多的離婚女人賈尼。
穆爾同居。賈尼是個沒什麼文化的愛爾蘭女人,在戰爭期間劉易斯遇見她時,她已年屆四十五,而劉易斯才十九歲。(暈,這什麼品味啊!)他們住在離牛津市中心約五英里的一幢大房子里,那兒總是充滿歡樂,滿屋子都是書和資料,花園裡有一個很大的池塘,一到夏天,劉易斯和托爾金便常去池塘邊游泳,直到1963年劉易斯去世,他在那裡一直住了三十三年。對劉易斯來說,穆爾太太既是母親也是情人。
牛津大學很多人都當她是個村婦,在傑克談到她的少數幾次里,說她好像說話不太得體,而且對傑克似乎有一種過度的佔有慾。
托爾金和劉易斯之間很自然地產生了親密無間的友誼。劉易斯愛寫小說和詩歌,並有宏大的創作計劃,從這點來說,他和托爾金是志同道合。他們和一般人一樣,在學生時代就深深感受到同志愛的吸引(不要誤會成那個「同志」),而且在大戰期間,他們更是沉浸在這樣的男性世界中,不過他們的友誼也是因為擁有共同的學術背景,以及有分寸地相互批評對方的作品而來的。
自他們認識不久,托爾金便將《貝倫和露茜恩傳說》(后更名為《…之歌》)的草稿拿給劉易斯看,劉易斯做了眉批,提了建設性的意見。他似乎很快便感覺到托爾金對批評很敏感,但托爾金也能虛心接受他所敬重的人的意見。到了1920年代末,托爾金的兩位(T.C.B.S的)老友謝世后,劉易斯已成為他生活中最重要的朋友。因此,托爾金幾乎將這個故事全部重寫了。
如果文學是他倆友誼的最初驅策力,那麼這種力量很快也發展到其他方向。因為他們和別的男人一樣,喜歡神侃閑聊,還喜歡邊喝酒邊為對方大聲朗誦古代經典著作和自己的作品。他們一起參加「吃炭者」讀書會和「因克林」的聚會。(活動內容見本章第一部分)
托爾金與劉易斯從1926年到1946年,做了近二十年的密友,但後來他們之間的關係開始轉淡,到1950年初,原本的友誼幾乎消失殆盡。友誼中斷的原因可能與友誼建立時一樣複雜,為了深入了解其中因由,我們應該注意到托爾金性格中較陰暗的一面。
托爾金多年來一直很喜歡雨果。戴森和沃尼。劉易斯,他也是克里斯托弗。韋斯曼的密友,年輕時也和T.C.B.S的成員保持著親密的關係,他還與牛津大學其他學者有真摯的友誼,但對他來說,傑克卻是其中最非同尋常的朋友。就「因克林」所有成員而言,他認為自己與劉易斯情趣最相投,才智最相當。但托爾金嫉妒心很重,對朋友有特別的佔有慾,同時,當朋友獲得認可或取得成功時,他很容易心生妒意。
劉易斯已經意識到托爾金的不穩定性以及他善妒的傾向,他曾在1939年寫給弟弟沃尼的信中抱怨托爾金的煩人之舉,以及他嚴謹、友好卻又捉摸不透的複雜個性。
傑克對托爾金的感情沒有托爾金那樣強烈,他對他充滿敬意,喜歡與他在一起,並且從這種友誼中獲益匪淺。但與托爾金相比,他較為活潑,性格不太傳統,擁有更自由解放的心態,比他有更多的好友,能享受更瀟洒的私生活,這種差異為友誼增添了活力,但自三十年代末起,有三件事開始影響他倆:劉易斯轉變宗教信仰、劉易斯的書熱賣,最後,但恐怕也是最重要的,劉易斯的新朋友。
劉易斯自小受愛爾蘭新教徒教養,但成年後,卻拋棄了一切宗教信仰,托爾金漸漸知曉了這件事,不過一當他知道,便立刻認為啟發朋友認識宗教教理真諦是他的責任,因此,他倆就宗教問題有過許多次長談。經過交談和劉易斯的理性分析和思考,劉易斯認定上帝的確存在。1931年9月的一個晚上,劉易斯與托爾金的朋友雨果。戴森(他也是一個天主教徒)像往常一樣去牛津大學。三個朋友在戶外散步時,話題自然便轉至基督教上,劉易斯當時正主張多神論,基督教信仰的核心要求信徒們堅信基督,認定他是為著拯救我們的靈魂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劉易斯絲毫不能接受,認為不過是一個神話而已,而且,他還相信,從根本上說,神話都是謊言。托爾金細心地傾聽著朋友的陳述,他的反駁改變了劉易斯的人生。他(托爾金)
說神話當然絕不是什麼謊言。神話的本質源於真實,它生動地描寫了某些特定的文化含意。你可以稱它為神話,但它是建立在真實的事件之上的,來自真理。因此沒有神話是謊言。托爾金相信基督教核心的「神話」提供了一條道路,讓每個人都可以追尋非物質層面,是追求更深遠性靈的內心途徑。
雖然劉易斯並未即刻獲得啟示,但這次談話卻讓他以全新的態度去思考信仰問題了,同時,這次交談也讓我們清楚地看到,這兩個朋友相儒以沫的情景,以及這樣的過程帶給他們多少寫作題材,此後,劉易斯在後來的文學生涯中,一再表達基督教是神話的觀點,這也是他著名的作品《納爾尼亞紀事》(托爾金討厭這本書)和科學幻想三部曲中《來自寂靜的行星》(1938)、《太白金星》(1943)、《猙獰暴力》(1945)的主旨。把基督和劉易斯所熟悉的理性思維(神話的意義)聯繫起來,似乎可以讓他先把宗教理性化,接著讓他衍變為一種本能,一種熱情。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次重要談話讓托爾金與劉易斯的友誼更進了一層,但也埋下了日後友誼破裂的種子。托爾金真誠地希望劉易斯皈依天主教,但傑克反而回歸到托爾金極其討厭的愛爾蘭新教,這位因他的幫助而找到上帝的人,最後竟然投了敵營,而且還聲名遠揚,他們的友誼開始出現裂痕。
因為都是作家,劉易斯的皈依新教讓托爾金尤為痛苦。從尋找上帝、尋找基督,到成為信徒,劉易斯立刻變成了基督教的護教者,而且以此聞名遐爾。劉易斯出版了《朝聖者的回歸:為基督教、理性以及浪漫主義辯護的寓言》(1933),速度之快,令托爾金匪夷所思。後來,大部分在1940年至1941年間空襲執勤時寫就的《地獄來鴻》,則在基督教雜誌上連載,於1942年成書出版。這本書在國際上大獲成功。
托爾金認為劉易斯並未深刻思考自己的宗教觀點就匆忙將它們形成文字,他不喜歡這本書。
從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劉易斯連續不斷地出版膾炙人口的新作,每本書的風格都截然不同,並且涵蓋各種體裁,不過都是借寓言的形式來表達他的宗教觀點,這些書包括《來自寂靜的行星》和隨後出版的以《獅子、女巫和衣櫃》為始的《納爾尼亞紀事》。
托爾金最為蔑視的是劉易斯最有名且最成功的《納爾尼亞紀事》。(實際上,從本書的記載看來,托爾金沒有喜歡過劉易斯的任何一部出版物)。劉易斯自1949年春開始在「因克林」聚會朗誦這本書。在這之前的十年間,托爾金在聚會時吧他的《魔戒》故事讀給「因克林」的成員們聽,由霍比特人的故鄉到莫都邊境,深深吸引了眾人。
但是現在,劉易斯以令人驚訝的速度寫出了自己的神話故事,幾天之內便寫出很長的段落。如此的速度是托爾金惱怒的原因之一,而且他也很討厭這個故事,覺得它前後抵觸,互不協調。他(托爾金)嚴於律己,因此期望朋友具有相同的品質與真誠。(真希望國內能翻譯這本書,讓我們看看究竟是文人相輕還是它真的有那麼糟:P)
托爾金毫不掩飾自己的反感,並在會上公開宣稱,他的確絲毫不喜歡《獅子、女巫和衣櫃》,有一次,托爾金在街頭偶遇劉易斯的學生格林(他偶爾參加聚會),他說:「我聽說你們在讀劉易斯的兒童故事,你知道的,那本書根本不行!」
托爾金對劉易斯還有其他的不滿。到四十年代中期,劉易斯已經成了名作家,他那本《地獄來鴻》已經銷售了近25萬冊,科學幻想小說也以一年一本的速度出版著,並獲得世界範圍的認可和讚賞。《霍比特人》雖然賣得很好,但現在它的作者還在為續集而努力,而且,他真正覺得重要的《精靈寶鑽》卻找不到感興趣的出版商。
劉易斯才完成《獅子、女巫和衣櫃》幾個月後,登門搶奪版權的出版商們便絡繹不絕。這無異於在他的傷口上又揉進了一把鹽。
更有甚者,托爾金開始懷疑劉易斯從他那兒「借」了不少東西。他認為劉易斯的書中有效仿他的地方,只是他又改寫重作了。一個明顯的例子便是蒂尼德林爾這個人名。托爾金懷疑是將他書中「伊德里爾」和「蒂尼威爾」組合而成的。在托爾金擁有的那本劉易斯的《太白金星》中,就有一段托爾金尖刻的批語:「希望不是舊瓶裝新酒?!」
劉易斯交遊廣泛,他很容易就對新朋友推心置腹,甚至到近乎英雄式的崇拜。其中,劉易斯的密友,作家查爾斯。威廉姆斯是托爾金最不喜歡的一位。托爾金始終對威廉姆斯的宗教和哲學立場持懷疑態度,其實威廉姆斯本身就是個自我矛盾的人,他既是英國國教的虔誠教徒,同時又著魔似地陶醉於神秘主義和玄學秘術,更為糟糕的是,威廉姆斯有非常嚴重的虐待狂傾向,有些人認為查爾斯。威廉姆斯妄自尊大、目中無人,之所以參加「因克林」,似乎是為了彌補尚未完成的教育。不過,很明顯,托爾金對此人只是感到嫉妒,認為威廉姆斯搶走了自己的朋友劉易斯。但是托爾金對威廉姆斯的反感並未對劉易斯產生任何影響,他為威廉姆斯極為另類的性格而興奮,並且還崇拜著他的思想,他一直誤以為他的朋友都與他有相同的感受。
到1940年代末,托爾金和劉易斯的友誼幾乎已宣告結束。兩人因為截然相反的宗教觀點而疏遠起來,並且托爾金對劉易斯的作品熱賣也感到很惱火。查爾斯。威廉姆斯的介入造成了雙方的怨憤,使他們的關係更生分了。之後到了1952年,賈尼。穆爾去世一年後,劉易斯邂逅並愛上了喬伊。格雷莎姆,終於使雙方的友誼徹底結束了。
這位忽然出現在劉易斯生活中的新人破壞了他和托爾金之間僅存的一點友情。喬伊。格雷莎姆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在1952年來英國時,結識了劉易斯,兩人很快便親密無間,墜入情網。喬伊回美國辦妥離婚手續后,便帶著兩個兒子回到英國,成了劉易斯的情人。四年後,兩人在牛津註冊結婚(前面說過劉易斯一生未婚!這個傳記作者真沒記性),劉易斯所有的朋友都未到場,托爾金因為劉易斯沒有親口告訴他此事而大為不快。
不過,此時,劉易斯已經知道他不可能再點燃與托爾金的友情火花。他倆之間的怨恨日益加深。他也很清楚如果把結婚的消息告訴托爾金,他會有什麼反應。托爾金為了許多原因,極不贊成兩人來往。首先,她是個口無遮攔、意志堅強又非常獨立的美國女性,完全不是托爾金喜歡的那種類型;再說她還離了婚,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而且她還是個猶太人(托爾金居然有種族歧視?!),剛剛皈依長老教會,她信奉正統教義,與托爾金信奉的天主教義有天壤之別;更為糟糕的是,她的寫作方向轉向劉易斯所寫的作品,她傾力而做的事被托爾金看作是對清教徒的宣傳。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伊迪絲。托爾金卻與喬伊。格雷莎姆成了一對好朋友。
傑克和喬伊結婚後,托爾金便極少見到這位昔日的朋友了。1954年,劉易斯接受了劍橋大學中世紀及文藝復興時期英語教授的職務,到牛津大學來得更少了。他依然與托爾金維繫著友好的關係,並為《魔戒》寫過一篇熱情洋溢的評論,因為在1949年年底,兩人維持親密關係的最後一段時期,托爾金借給他一份《魔戒》的手稿,徵求他的意見。不過,1960年喬伊去世,留下劉易斯孤寂一人之後,這對老朋友的情誼徹底不在了,各自再也沒有與對方聯絡。
當劉易斯1963年11月去世時,托爾金拒絕了各方邀請,沒有為他寫悼文,並不在紀念集中發表文章。他甚至很少提到劉易斯,而有關他們之間長久友誼的結束,托爾金只在劉易斯去世后不久的一封信中,寫了一段很尖刻的批註:「我們的生疏源於查爾斯。威廉姆斯的幽靈的忽然出現,接著他(劉易斯)的婚姻讓我們徹底分道揚鑣。」
對於兩人深厚的友情說來,這段話是一個令人感傷的註腳,然而這段友誼依然讓彼此各有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