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思嘉坐在卧室里,嬤嬤用托盤送來的晚飯,她隨便吃了一點,只聽見那夜晚的風不停地吹。屋裡真靜得可怕,幾個小時以前,弗蘭克的屍體還停放在客廳里,現在比那時顯得更加寂靜。那時還能聽見有人攝手攝腳地走路,放低了聲音說話,有鄰居輕輕地敲門,悄悄地進來說幾句這安慰的話。弗蘭克的妹妹是從瓊斯博羅趕來參加葬禮的,有時也要抽抽搭搭地哭上一陣。
現在屋裡是一片沉寂。雖然開著房門,她也聽不見樓下有什麼動靜。自從弗蘭克的屍體運回家來,韋德和小女兒就一直在媚蘭家裡,現在她竟然很想聽到兒子跑來跑去的聲音,很想聽到愛拉格格的笑聲了。廚房裡也暫時休戰,聽不見彼得、嬤嬤和廚娘爭吵的聲音傳到她的屋裡來。就連皮蒂姑媽在樓下書房裡,也照顧到思嘉悲哀的心情,沒有搖那咯吱咯吱響的安樂椅。
誰也沒有來打攪她,都以為她由於傷心,願意獨自安靜待一會兒,但是她恰恰不希望獨自待在那裡。如果單是感到傷心,那末她過去所經歷過許多傷心的事,這次也是能夠承受得了的。但是弗蘭克之死除了給她一種強烈的空虛感以外,她還感到恐懼、內疚,還為突然良心發現而不安,她生氣第一次為自己的作為感到到悔恨,悔恨之中還攙雜著一種難以擺脫的恐懼,以至於使她迷信起來,不停地斜眼看她和弗蘭克睡過的那張床。
弗蘭克是她殺死的。弗蘭克肯定是她殺死的,就像她親手扣了板機一樣。原來他求過她,讓她不要一個人到處亂跑,可是她總不聽,現在他死了,就是因為她太固執。上帝會因為這件事而懲罰她的。但是還有一件事使她心裡更不安,這件事對她是一種更大的壓力,更為要怕——這是在弗蘭克入殮以後,她再看一看他的遺容的時候,才感覺到。在那張寧靜的臉上,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憂傷神情,這神情好像在對她進行控訴。弗蘭克明明是愛蘇倫的,而她卻嫁給了弗蘭克,上帝會因為這件事而懲罰她。她不得不在審判席前面低頭認罪,承認在從北方佬營地回來的路上,在馬車裡對他撒了謊。
也許思嘉可以申辯,她這樣不擇手段為了達到目的是迫不得已去騙他的,因為有那多人的生活需要靠她來維持,無法考慮弗蘭克和蘇倫的權利和幸福,但是現在說這些話也已經無濟於事了。事實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裡,她是不敢正眼相看的。她是懷著一顆冷酷的心嫁給了他,利用了他。半年來,她本來是應該使他感到非常幸福的,然而卻使他感不到幸福。上帝之所以會懲罰她,是因為她沒有好好地對待他,並且欺負他,刺激他,朝他發火,挖苦他,疏遠了他的朋友,還由於她孤自而行辦工廠,開酒館,雇犯人而使他沒臉見人。
她使他感到很不愉快,這她自己是知道的,但他忍受了這一切而毫無怨言。她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使他真正高興的事,就是給他生了小愛拉。她自己也清楚,當時要是有別的辦法,她也決不會生這個愛拉的。
她哆哆嗦嗦,戰戰兢兢,希望弗蘭克還活著,她願意好好地對待他,加倍地對待他,以彌補過去的一切。唉,上帝要是不太生氣,不想報復就好了!時間要是過得不這麼慢,屋裡也不這麼靜就好了!她要是不這麼孤零零的一個人就好了!
要是媚蘭和她在一起,媚蘭就會安慰她,她也就不那麼害怕了。可是媚蘭在家裡照顧艾希禮呢。思嘉也曾想把皮蒂姑媽找來,緩和一下她良心上的不安,但是她又猶豫了,皮蒂姑媽要是來了也許全更糟,因為她對弗蘭克的死由衷地感到悲痛。他的年齡和她更接近,而且她一向對他很真誠,皮蒂姑媽覺得家裡需要有個男人,他是再合適不過了,他在晚上為她讀報,說明當天發生的一些事情,而她呢,就為他補襪子。他每次得了感冒,她都特別盡心照顧,專門為他準備吃的東西。她是非常懷念他的,一邊擦著紅腫的眼睛,一邊反覆地說:」他要是沒有跟著三K黨出去就好了!"思嘉真希望有個人能來安慰安慰她,使她別那麼害怕那麼內疚,給她說說她究竟怕的是什麼,為什麼這樣心神不定,要是艾希禮——但是她不敢往下想去。她不但殺了弗蘭克,而且幾乎殺了艾希禮,一旦知道她是怎樣把弗蘭克騙到手的。對他又是這麼不好,艾希禮就永遠不會再愛她了。艾希禮這個人非常正直,非常真誠,非常厚道,看問題也看得很清楚。如果他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他應該會諒解的。哦,他一定會非常諒解,但是他決不會再愛她了。所以她決不能讓他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因為她需要繼續得到他的愛,有了他的愛,她的力量就有了秘密的源泉,如失去了他的愛,她可怎麼活下去呢?要是這時能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把心中的不安向他哭訴傾吐一番,該是何等的舒心啊!
家中仍是一片寂靜,舉辦喪事的氣氛依然濃厚,這就使她愈加感到孤獨,感到難以忍受。她悄悄站起來,把門關上一半,拉開衣櫥最下面的抽屜。在內衣下面摸索起來。她拿出來的是皮蒂姑媽的"救命酒"白蘭地,這是她偷偷藏在那裡的,她對著燈光一照,發現差不多已經喝完半瓶了,從昨天晚上開始,已經喝了這麼多了。她又往水杯里倒了不少,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下去,天亮以前,她得把這個瓶子添滿水。
放回酒櫃里去。出殯之前,抬棺木的人想喝一口,嬤嬤就找過一陣,廚房裡的氣氛已經很緊張,嬤嬤、廚娘和彼得在互相猜疑。
白蘭地一下肚,火辣辣的舒服,需要喝上一口的時候,喝什麼別的都不行,其實,幾乎什麼時候都是喝白蘭地好,比起它那些沒滋味的酒好多了。為什麼女人就只能喝溫和的酒,而不能喝烈性酒呢?梅里韋瑟太太和米德太太在葬禮上顯然是聞出她嘴裡有酒味,她看見她們互相看了看,顯出得意的樣子,這兩隻老貓!
她又斟了一杯。今天晚上即使喝得有點醉意也無妨。反正一會兒就睡覺了,等嬤嬤上樓來幫她脫衣服的時候,她可以事先用香水漱漱口嘛。她真想像父親在法院開庭日那樣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也許就會忘掉弗蘭克那張消瘦的臉,不然會老覺得他在譴責她毀了他的一生,最後還殺死了他。
她覺得城裡也未必人人都認為她是殺死了弗蘭克,在葬禮上,人們對她明顯是冷淡的。有些北方佬軍隊的軍官在生意上跟她打過交道,只有他們的妻子在向她表示同情的時候顯得比較親熱。現在城裡的人怎樣議論她,她已經覺得無所謂了。除了考慮如何向上帝交待以外,她認為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她想到這裡,又喝了一杯,熱辣辣的白蘭地順著嗓林灌下去,使得她渾身顫抖,現在地覺得身上暖和多了,但仍老想到弗蘭克,無法擺脫。男人都說喝了烈性酒可以忘卻煩惱,真是一派胡言!除非她醉得不省人事,否則她還是會看到弗蘭克那張臉,臉上是他最後一次求她不要獨自駕車外出時的表情:膽怯、責怪、抱歉。
這時大門上的環子發出了沉重的敲門聲。這聲音在這所寂靜的房子里到處回蕩。思嘉聽見皮蒂姑媽搖搖晃晃穿過廳去開門。接著就是互相問候的聲音和聽不清有小聲說話的聲音。準是哪位鄰居又來談葬禮的事,或者是送來了牛奶凍。皮蒂姑媽是很歡迎的。她很願意接待前來弔唁的人,和他們認真地沉痛地進行交談。
倒也不是由於什麼好奇,不過思嘉的確是在納悶,究竟是誰來了,忽然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壓過了皮蒂姑媽那低沉的講話聲。這男人的聲音洪亮、不緊不慢,她一下子就聽出來了,這使她非常高興,也鬆了一口氣,進來的不是別人,而是瑞德,自從聽他說了弗蘭剋死的消息之後,一直沒有再見到他,這時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感到今晚只有他能夠解除她的苦悶。
「我想她會見我的。"瑞德的聲音傳到樓上來。
「可是她已經睡下了,巴特勒船長,誰也不想見了,那可憐的孩子,她難過極了,她——"「我想她會見我的。請你告訴她,我明天就要走了,而且要離開一段時間,事情很重要。"「可是——"皮蒂姑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思嘉跑到過廳里,忽然覺得兩腿站立不穩,感到很奇怪,連忙靠在欄杆上。
「我馬上就下來,瑞德。"她喊道。
她看到皮蒂姑媽正仰頭往上看,胖胖的臉上那兩隻眼睛跟貓頭鷹一樣,流露出又驚訝又不贊成的神情。"如果在我丈夫出殯的這一天我行為不檢點,就會鬧得滿城風雨,"思嘉一邊這樣想,一邊跑回房去了,理了理頭髮,並把黑色緊身衣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底下,又把皮蒂姑媽給她的和喪服配套的別針別在領口上。"我並不怎麼好看,"她一面躬著身子照鏡子,一面想,"過於蒼白,也過於驚慌,"她曾伸手想從盒子里拿出胭脂,後來還是決定不拿了。她要是濃妝艷抹地走下樓去,那可憐的皮蒂姑媽可真是要生氣了。她拿起香水瓶,往嘴裡倒了一大口,漱了半天,吐在了痰盂里。
她趕緊下了樓,看見他們還在過廳里站著,朝他們二人走去,皮蒂姑媽正為思嘉舉動而生氣,沒顧上請瑞德坐下。瑞德鄭重其事地穿著一身黑衣服,襯衫上鑲著褶邊,而且是漿過的,一切舉止也都符合一位老朋友向失去親人的人表示慰問的樣子,一切都是那麼周到,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但皮蒂姑媽並沒有察覺,他這麼晚前來打攪,一本正經地向思嘉表示了歉意。
「他來幹什麼?"思嘉琢磨不透。"他這些話全是言不由衷的。"「我並不願意這麼晚還來打擾你,我有件生意上的事情需要議論,不能耽誤。是我和肯尼迪先生正在籌劃之中的一件事——"「我不知道你和肯尼迪先生還有生意上的來往,」皮蒂姑媽說,弗蘭克竟然還有事情瞞著她,簡直讓她生氣。
「肯尼迪先生的興趣廣得很呢,"瑞德恭恭敬敬地說。"咱們上客廳里去好嗎?「「不好!"思嘉大聲說,順便瞧了一眼那關著的摺疊門,她覺得那棺材還停在客廳里。她希望永遠不再到那客廳里去。這次皮蒂姑媽還真識相,不過做得還是不夠漂亮。
「到書房去好了,我得——我得上樓去拿針線活兒去。哎呀,這個星期我都把這件事給忘了,我說——"她一面說,一面走上樓去,還回過頭來瞪了他們一眼,不過思嘉和瑞德都沒看見。瑞德往旁邊一閃,讓思嘉先走,他也跟著進了書房。
「你和弗蘭克籌劃過什麼事?"她直截了當地問。
他湊近了一點,小聲說:「什麼事也沒有。我只是想讓皮蒂小姐走開。"他停了一下,又低頭看著她說:「這可不好啊,思嘉。"「什麼不好!"「香水呀?」「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你不會不明白。酒,你可喝得不少啊!"「喝得不少又怎麼樣?你管得著嗎?"」就算是心情不好,說話也得客氣點呀。不要一個人喝悶酒,思嘉。別人總是會發覺的,這會毀了你的名聲。再說,一個人喝悶酒也不是件好事,你怎麼了,親愛的?"他領著她走到沙發前面,她默默地坐下了。
「我把門關上好嗎?」
她知道,如果嬤嬤發現門是關著的。就會非常反感,沒完沒了地說她。可是如果讓嬤嬤聽見他們在談論喝酒的事,那就更糟了。尤其是考慮到白蘭地酒瓶正好不見了。於是她點了點頭,瑞德就把摺疊門拉上了。他回來坐在她身旁,一雙黑眼睛機敏地看著她的臉,仔細端詳。他發出的活力驅散了她臉上的哀愁,使她覺得這書房似乎又變得可愛而舒適了,燈光也顯得柔和而溫暖。
「你怎麼了,親愛的?」
這樣親昵的稱呼,誰也沒有像瑞德這樣說得這樣動聽,即使他在開玩笑,也是如此,不過現在看來,他不是在開玩笑。
她抬起她那雙痛苦的眼睛看著他,似乎想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得到了一點安慰。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因為他是一個捉摸不定沒有感情的人。他常說,他們兩個人極其相像,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有時候她覺得所有她認識的人都象是陌生人,只有瑞德例外。
「不能告訴我嗎?"他異常溫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不只是因為弗蘭克老頭兒離開了你吧,你需要用錢嗎?"「錢?唔,不需要!啊,瑞德,我覺得非常害怕。」「快別瞎說了。思嘉,你一輩子都沒害怕過。"「啊,瑞德,我的確是害怕!"思嘉脫口而出。她想告訴他的,她什麼事都可以告訴瑞德,他自己那麼壞,是不可能對她說長道短的。現在世界上的人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都不肯說謊,寧可餓死也不做見不得人的事,認識他這樣的一個人,一個壞人,一個不光彩的人,一個騙子,倒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是怕我會死,要進地獄。」
如果他大笑起來,她馬上就會死,但是他沒有笑。
「你挺健康嘛——而且說不定根本就沒有什麼地獄。"「啊,有的,瑞德!你知道是有地獄的!"「我知道有地獄,不過就在這個地球上,而不是什麼死後才進地獄了。死了以後,就什麼都沒有了,思嘉。你現在就在地獄里埃"「啊,瑞德,說這話是褻瀆神靈的呀!"」但是怪得很,這樣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進地獄?"現在她從他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他是在戲弄她。但是她不介意。他的手溫暖而粗壯,抓在手裡,可以得到安慰。
「瑞德,我不該嫁給弗蘭克。我做錯了,他是蘇倫的情人,他愛蘇倫而不愛我。可是我對他撒了個謊,我說她要嫁給托尼·方丹,唉,我怎麼干出了這樣的事呢?「「啊,原來是這樣!我還一直納悶呢。"「後來我又使得他很痛苦,我逼著他做許多不願意做的事比如,逼著還不起債的人還債。我經營木材廠,開酒館,雇犯人,也都使他非常傷心,弄得他抬不起頭來。還有,瑞德,他是我殺死的。是我殺的。我不知道他加入了三K黨,我做夢也沒想到他有那麼大的膽量,不過我應該想到這一點,是我殺死了他。」
「'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夠洗凈我手上的血跡嗎?'」「你說什麼?"「沒什麼,說下去吧。"「說下去?就這些。還不夠嗎?我嫁給了他,但又使他不快活,我殺了死他。啊,我的上帝!我不知道怎麼會幹出這樣的事,我對他扯了個謊,嫁給了他,當時我覺得完全應該這樣做,可現在我才明白了,這是多麼不該犯的錯誤呀。瑞德,這不像是我乾的事,我是對他很卑鄙,可我並不是一個卑鄙的人埃我小的時候,也不是受這樣教育的。我母親——「她說不下去,咽了一口唾沫。這一整天她都不願意想起自己的母親愛倫,現在她無法迴避了。
「我常常想,不知你母親是個什麼樣子,你似乎像你父親。"「我母親——唔,瑞德,今天我是第一次為母親的死而感到高興。她死了,看不見我了,她從來沒有教育我做一個卑鄙的人,她對每一個人都是那麼寬厚,那麼善良。她一定寧願讓我餓死,也不讓我做這樣的事。我極力想在各方面都學母親那樣,可是我一點也不像她,我沒有想到這一點——需要想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但我的確是希望母親那樣。我不願意像父親那樣。我愛父親,可是他——太——太不為別人著想。瑞德,有時候我也想盡量對人和藹,好好地對待弗蘭克,但我馬上又會想到那場惡夢,嚇得不得了。於是我就只想跑出去,見錢就搶,不問這錢是不是應該屬於我。"眼淚嘩嘩地直往下流,她也沒有去擦,她使勁握著他的手,指甲都掐到他的肉里去了。
「什麼惡夢?"他平靜而溫柔地問。
「唔——我忘了告訴你了。是這樣的,我每次要對別人好,每次提醒自己不要只看見錢,到了睡覺的時候,就夢見又回到了塔拉,回到母親剛去世,北方佬剛來過的情景,瑞德,你想像不出,我一想起這事就渾身發抖,我又看見一切都被燒光了的情景。四周一片寂靜,什麼吃的也沒有。瑞德,我在夢裡又覺得餓了。「「說下去。"「我很餓,我爸爸,妹妹,還有家裡那些黑人也都很餓,他們老說:'餓得慌,'我也餓得難受。可怕極了,我不斷對自己說:'我要是我能跑出去,就永遠永遠不會再挨餓了,'然後我就看見白茫茫的一片霧。我就跑起來,在霧裡跑呀,跑呀,拚命地跑,心都快跳出來了,後面還有什麼東西在追我,我跑得透不過起來,心裡還在想,只要跑到那裡,就沒事了。
可是究竟往哪裡跑,自己也不知道。然後就醒了,嚇得渾身發冷,生怕以後還得挨餓。做了這個夢之後,就覺得即使把世界上的錢都給我,我也不會不怕再挨餓。這時候,如果弗蘭克再來拐彎抹角地不知說些什麼,我就要朝他發火,我想他不會明白到底這是怎麼回事,我也沒有辦法使他明白。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們有了,不用再擔心挨餓了,我再補償他的損失吧。現在他死了,太晚了,唉,當時我覺得是做得很對的,其實非常沒有道理的。要是過去的事能夠再重新來一遍。我會採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好了,"瑞德邊說,邊掙脫她那緊握著的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塊乾淨和絹來。"擦擦臉吧。何苦這樣把自己毀掉呢?"她接過手絹,擦了擦臉上的淚,心中不由覺得有一種輕鬆的感覺。彷彿把自己的一部分負擔轉移到了他那寬闊的肩上,他看上去是那樣能幹,那樣沉著。就連他輕輕地一撇嘴,也能給她安慰,彷彿可以證明他的痛苦和困惑是不必要的。
「覺得好一點嗎?咱們索性徹底談一談吧。你剛才說,要是過去的事能再來一遍,你會採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可是你會嗎?現在你想一想,你真會採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嗎?"「唔——"「不會的,你只能是那樣做的。你當時還有別的辦法嗎?「「沒有。"「那你有什麼可悔恨的呢?"「我對他那麼不好,可現在他死了。」「他要是現在沒死,你也不會對他好的。據我了解,你並不是悔恨嫁給弗蘭克,欺負他,並且促成了他的早死,你悔恨,只是因為你怕進地獄,是不是這樣?」「唔——這倒把我說糊塗了。"「你的道德觀念也是一筆糊塗帳。你現在就像一個小偷,讓人家當場抓住了。他悔恨,並不是因為他偷了東西,他非常悔敢,因為他要蹲班房。"「一個小偷——「哎呀。你不必扣字眼。換個說法,要是你不胡思亂想。
感到註定要永遠在地獄里受煎熬,你就會覺得弗蘭剋死了更好。"「啊,瑞德!「「唔,我看你既然坦白,就索性把真實情況說出來吧。你為了三塊錢,就可以放棄了那顆比命還寶貴的寶石,你的——唔——你的良心就覺得不安嗎?"那白蘭地使得她頭暈目眩,她有些沉不住氣了,對他撒謊有什麼用呢?他總是能夠看透她的心思。
「我當時並沒有想上帝,也沒有想地獄。後來我也想過,只覺得上帝會諒解我的。"」可是你嫁給弗蘭克,就不指望上帝諒解嗎?"「瑞德,你明明不相信有上帝,為什麼這樣一個勁兒說上帝呢?"「可是你相信的,你相信上帝會生氣,這一點現在很重要。
上帝為什麼不諒解呢?現在塔拉歸你所有,那裡也沒有住著北方來的冒險家,你覺得懊惱嗎?你現在即不挨餓,也不穿破衣衫,你覺得懊惱嗎?"「唔,不覺得。「「那好,當時你除了嫁給弗蘭克,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沒有。"「他並不一定非娶你不可,對不對?男人是自由的埃他也不一定非得讓你逼著去做他不願意做的事吧?"「唔——"「思嘉,你為什麼要煩惱呢?如果過去的事能再來一遍,你還是得撒謊,他也還得和你結婚,你要碰上危險,他也非得替你報仇。當時他要是娶了你妹妹蘇倫,她大概不至於使他送了命,不過她也許會使他感到比和你在一起要加倍地痛苦,情況不會有什麼不同。"「可是我至少能對他好一些呀!」「也許是的——不過那得換一個人,你生來就是能欺負誰就欺負誰,強者總是欺負人,弱者總受欺負。弗蘭克沒有用鞭子抽你,那是他的過錯。……思嘉,你真使我驚訝,到了你這年紀,良心居然還會增長,像你這樣的機會主義者是不應當這樣的。"「什麼是機——你剛才怎麼說的?"「我說的是見機會就利用的人。」「這有什麼不妥嗎?"「人們普遍認為這是不光彩的——特別是同樣有機會而不加以利用的人尤其是這樣看。"「唔,瑞德,你在開玩笑吧,我還以為你會待我好呢!「「對我說來,我是待你好埃思嘉,親愛的,你喝醉了,你的問題就出在這裡。」「你敢——"「是的,我敢,不過我想換一個話題,省得你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我有些有趣的消息告訴你,讓你也高興高興,其實,我今天晚上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把這消息告訴你,然後再走。"「你要到哪裡去?"「到英國去,可能要去幾個月。思嘉,把的你良心放在一邊吧。我不想再討論你的靈魂,你不想聽我的消息嗎?"」可是——"她有氣無力地說,但是沒有說下去。那白蘭地已逐漸緩解了悔恨的痛楚,瑞德的話雖有譏諷的口吻,卻使人感到欣慰,於是弗蘭克那慘淡的陰魂也就漸漸退去,也許瑞德說得對。說不定上帝是諒解的,她慢慢地清醒了,就決定去把這件事放一放。「明天再說吧。「「你有什麼消息?"她吃力地說,一面用他的手絹擤了擤鼻涕,把散亂的頭髮往後攏了攏。
「我的消息,"他笑著對他說,"就是:在我見過的女人當中,我最想要的還是你。現在弗蘭克已經不在了,我想你也許願意知道我這個想法。"思嘉猛地從他手裡抽回手來,接著站了起來。
「我——你這個最沒有教養的人,非得在這個時候到這裡胡說八道——我早就該知道你這個人本性難移,弗蘭克還屍骨未寒呢。你要是個正經人——請你給我出——"「輕點,要不皮蒂小姐馬上就會下樓來。"他說,他沒有站起來,只是伸出兩隻手,抓住了思嘉的拳頭。"你恐怕誤解了我的意思。"「誤解你的意思?我什麼都沒有誤解。"她又把手抽回來,不讓他握著,"你放開我,快滾吧,從來沒見過你這樣惡劣的人。我——"「噓,"他說,"我是向你求婚呀。我要是跪下,是不是你就相信了?"她上看氣不接下氣地"啊"了一聲,便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
她張著嘴,兩眼盯著他,心裡嘀咕著,是不是那白蘭地在作怪,無意中想起了他那句嘲笑的話:「親愛的,我這個人是不結婚的。"她一定是醉了,要不一定是他瘋了。不過看樣子他沒有瘋,他顯得很平靜,就像是在議論天氣一樣,從他那不緊不慢的語調里,她也聽不出有什麼特彆強調的含義。
「我一直想得到你,思嘉,自從我頭一天在'十二橡樹'村看見你又摔花瓶,又咒罵,使我覺得你不是個上等女人,我就想得到你。我想不論用什麼辦法我也要把你弄到手。但是因為你和弗蘭克積攢了一點錢,我就知道你不會再被向我提出借錢的要求。所以我覺得非娶你不可。"「瑞德·巴特勒,你是不是在跟開一個惡毒的玩笑吧?"「我對你以誠相見,你反倒起了疑心,我不是開玩笑,思嘉,我說的全是真心話。我承認這個時候來找你不大合適,但是我有一個很好的理由,明天我就走了,而且要離開很長時間,我怕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就嫁給另外一個有錢的人了。所以我想你為什麼不嫁給我呢,我也有錢呀,真的,思嘉。我不能一輩子老等著你,希望在你更換丈夫的時候得到你。"他說的倒肯定是實話,她琢磨他這番話的含義,感到唇乾舌燥,一面咽唾沫。一面盯著他的眼睛,想從中看出一些端倪。他眼中充滿了笑意,但在深處還蘊藏著一點別的東西,是一種難以捉摸的眼神,這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他坐在那裡,象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她覺得他正機警地盯著她,就像一隻貓盯著耗子洞一樣,她覺得在他平靜的外表下面憋著一股勁兒,使她退縮,更使她害怕。
他真是在向她求婚呢,這簡直是不可思議。她曾經想過,如果他求婚的話,該怎樣折磨他,她也曾想過,如果他提出這種要求,就怎樣羞辱他一番,讓他知道她的厲害,她會從中感到快樂,現在他提出要求了,可是她把原來那些打算卻忘得一乾二淨,因為她和過去一樣,始終沒能把他控制在手心裡。實際上,他們的關係完全是他的控制之下,而她就像初次有人求婚的少女一樣激動,臉也紅了,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我不再結婚了。」
「不會的。你生來就是要結婚的。那為什麼不能和我結婚呢?"「可是,瑞德,我——並不愛你。"「這不是什麼缺點。我記得你頭兩次結婚也沒有多少愛情呀?「「唔,你怎麼這麼說我?你知道我是喜歡弗蘭克的。"他什麼也沒說。
「我喜歡他!我喜歡他!」
「這我們就不要爭了。我走了以後,你考慮考慮我的要求吧。"「瑞德,我不喜歡老拖著,我現在就答覆你吧,我不久就要回塔拉去,英迪亞·威爾克斯留在這裡陪著皮蒂姑媽。我回去要住很長時間,而且-—我——我也不想再結婚了?」「別胡說了,為什麼呢?"「唉,你就別問了,我就是不願意結婚。"「可是,傻孩子,你從來就沒有真正結地婚,你怎麼會知道結婚的樂趣呢?我認為你是運氣不好——一次是為了賭氣,一次是為了錢。你怎麼不想為了尋求樂趣而結婚呢?「樂趣!凈說傻話,結婚沒有什麼樂趣可言。"「沒有?為什麼沒有?"她的心情漸漸恢復了平靜,說起話來也恢復白蘭地勾起來的她那固有的衝勁兒。
「結婚只對男人有樂趣——不過也只有上帝知道為什麼這樣。我始終弄不明白。結婚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無非是有口飯吃,有一大堆活兒要干,還要忍受男人的胡鬧——還得每年生個孩子。"瑞德一聽這話大笑起來,在寂靜的黑夜裡,回聲顯得特別大,思嘉聽見廚房有人開門的聲音。
「噓!嬤嬤的耳朵和貓一樣尖,況且,剛——就這麼大笑,也不像話呀。快別笑了。真是這樣,什麼樂趣!他是胡扯!"「我說你運氣不好,你剛才的話也證明這一點,你先嫁了一個孩子后,又嫁了一個老頭兒,你母親也一定對你說過,女人必須忍受'這些事',因為可以享受做母親的快樂。我說,這都是不對的。為什麼不嫁一個名聲不好而又善於對付女人的漂亮的年輕男人呢?那是很有樂趣的。「「你這個人又粗野,又自負。我覺得我們扯得夠遠的了。
真是——真是粗俗得很。」
「也很有趣,是不是?我敢說,你從來沒跟一個男人談論過婚姻關係,甚至和查爾斯和弗蘭克也沒談論過。"她朝他皺了皺眉,瑞德知道的事太多了。他為什麼會對女人了解得這麼透徹,他是怎麼知道的。思嘉感到納悶。
「你別皺眉,說個日子吧,思嘉,考慮到你的名聲,我並不要求馬上結婚,我們可以等一段像樣的時間,順便問一下,一段'像樣的時間,'是多長時間?"「我還沒答應嫁給你呢。在這個時候,就是議論這件事,也是很不像話的。"「我已經告訴你我為什麼現在來找你談這件事,我明天就走了,而我又是那麼強烈地愛你,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也許我追你得太急了。"突然間,她吃了一驚,因為瑞德從沙發上往下一溜,跪在了地上,一隻手輕輕地放在胸口上,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對不起,因為我感情奔放,使您受驚了,親愛的思嘉——我的意思是親愛的肯尼迪太太,您不會沒注意到,期以來,我心中對您的友情已經發展成更深的感情,更加美麗,更加純潔,更加神聖。我能告訴您那是一種什麼感情嗎?啊!是愛情,是它給了我勇氣。"「快起來"她央求說。"看你那個傻樣兒。要是嬤嬤進來看見你這個樣子怎麼辦?"「她頭一次看見我這樣文雅,會感到吃驚,甚至不敢相信呢。"瑞德一面說,一面輕巧地站起來。"我說,思嘉,你不是小孩子、小學生了,不要用正經不正經之類無聊的話來搪塞我了。答應吧,等我回來的時候就和我結婚,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對天起誓,不走了,我要在這裡每天晚上在你窗前彈著吉他。扯著嗓子唱,出你的洋相,到那個時候,你為了保面子,就非跟我結婚不可了。"「瑞德,別不識相,我誰也不嫁。"「誰也不嫁?你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不會是因為像女孩子那樣膽怯,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思嘉突然想起了艾希禮,彷彿看了他就站在身旁,他那光亮的頭髮,無精打彩的眼睛,莊重的神情,和瑞德迥然不同。她之所以不想再結婚,其真正原因全都是為了他,雖然她對瑞德並不反感,而且有時還的確對他有些好感,但她覺得自己是屬於艾希禮的,永遠永遠是屬於他的。過去沒有屬於查爾斯,也沒有屬於弗蘭克,今後也不會真正屬於瑞德。她把自己的全身心,把所做的一切,所追求的一切,所得到的一切,幾乎全都屬於艾希禮的,因為她愛他。艾希禮和塔拉,她是屬於他們的。她過去給查爾斯和弗蘭克的笑臉和親吻。可以說都是給艾希禮的,只不過他沒有提出這樣的要求,今後也決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有一種慾望,把自己全部留給他,雖然她明明知道他是不會要她的。
思嘉沒有意識到自己臉上的表情在變化的,她剛才陷入沉思的時間,臉上顯出瑞德從來沒見過的一種異常溫柔的表情。他看看她那眼角吊起的綠眼睛睜得大大的。流露出迷茫的神情,再看看她那溫柔的彎曲的嘴唇,他的呼吸都暫時停頓了。他突然把嘴一撇,急不可耐的大聲說:「思嘉·奧哈拉,你可真傻!"她還沒有完全從沉思中擺脫出來,他的兩隻胳臂已經摟住了她,就像許久以前去塔拉的路上,他在黑暗中摟她得那麼緊。她又感到一陣無力,只好順從,這時一股暖流上來,使她渾身發軟。艾希禮·威爾克斯那沉靜的面孔模糊了,逐漸消失了。他使她把頭往後一仰,靠在他的胳臂,便吻起來。先是輕輕地吻,接著就越來越熱烈。使她緊緊地貼在他身上,彷彿整個大地都在搖動,令人頭暈目眩,只有他才是牢靠的。他頑強地用嘴分開了她那發抖的又唇,使她渾身的神經猛烈地顫動。從她身上激發出一種她從未感受到自己會有的感覺。在她快要感到頭昏眼花,天旋地轉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已在用熱吻向他回報了。
「行了,行了,我都頭暈了!"她小聲說,一面無力地掙扎著,想把頭扭開。他一把把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這時她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他的臉,只見他兩眼睜得大大的,眼神也不同尋常,他的胳臂在顫抖,真讓她害怕。
「我就是要讓你頭暈,非讓你頭暈不可。這些年來,你早就該有這種感覺了,你碰上的那些傻瓜,誰也沒有這樣親過你吧,是不是?你那寶貝查爾斯,弗蘭克,還有那個笨蛋艾希禮——"「快別說了——"「我說你那個艾希禮,這些正人君子——關於女人,他們到底了解什麼?他們完全了解你嗎?而我是了解你的。"他的嘴唇又落在她的嘴唇上,她一點也沒反抗就依從了他,她連扭頭的力氣也沒有了,況且她本來也無意迴避,她的心跳得厲害,震動著她的全身,他是那麼有勁,使她感到害怕,而她自己是那麼軟弱無力。他打算幹什麼?他要是再不停下來,她就要頭暈了。他要是停下來就好了——他要是永遠不停下來就好了。
「你就說聲好吧!"他的嘴向下對著她的嘴,他的眼睛也由於靠得太近,而顯得大極了,好像世界除了這兩隻眼睛,再沒有別的東西。"說聲好吧,你他媽的,要不——"她還沒得及思索,一個"好"字已經輕輕地脫口而出,這簡直就像是他要這個字,她就不由自主地說出這個字,可是這個字一經說出。她的心情就突然平靜下來,頭也不暈了,白蘭地帶來的醉意也沒有剛才那麼濃了,她本來沒想到要答應和他結婚。卻答應了。她也說不大清楚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不過她並不懊悔。現在看起來,她說這個"好"字是很自然的——很像是神明干預,一隻比她更有力的手介入了她這件事,為她解決了問題。
他一聽她說出這個"好"字,倒抽了一口氣,低頭彷彿又要吻她,她閉著眼,仰著頭,等他親吻,可他突然收住了,使她不免有些失望,因為她覺得這樣被人親吻一種從沒有的感覺,而且真使人興奮。
他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兒,依然扶著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彷彿經過這一番努力,他的胳臂不再顫抖了,他鬆開了一點,低頭看著她。她也睜開眼睛,發現她臉上剛才那種使人害怕的紅光已經消失了。但不知怎的她不敢正眼看他,心裡一陣慌亂,她又低下頭。
他又開始說話了,語調非常平靜。
「你說話算數嗎?不會收回你的諾言吧?"「不會。"「是不是因為我的熱情使得你——那話是怎麼說的?——'飄飄然'了?"她無法回答,因為她不知說什麼好,她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把一隻手放在她下巴底下,托起她的臉。
「我對你說過,你對我怎麼樣都行,但是不要說謊,現在我要你說實話。你究竟是為什麼說"好"的?"她仍然不知怎麼回答,不過比剛才鎮定一些了。她兩眼朝下看,顯得難為情的樣子,同時抿著嘴笑了笑。
「你看著我,是不是為了我的錢?」
「啊,瑞德!你怎麼這麼說?」
「抬起頭來,別給我甜言蜜語,我不是查爾斯,也不是弗蘭克,更不是本地的傻小子,你只要眨眨眼,就會上當。究竟是不是為了我的錢?"「唔——是,但不全是。"「不全是?「他並沒有因此而感到不快,他倒抽了一口氣,一下子把她的話引起的急切神情從眼角里抹掉了。這神情,由於她過於慌亂而沒有覺察。
「是啊,"她無可奈何地說。"你知道,瑞德,錢是有用的,可惜弗蘭克並沒有留下多少錢。不過,瑞德,你知道,我們是能夠相處的。在我見過的許多男人之中,只有你能夠讓女人說真話。你不把我當傻瓜,不要我說瞎話,有你這和個丈夫是會幸福的——何況——何況我還是挺喜歡你的。"「喜歡我?"「嗯,"她焦躁不安地說。"我要是說愛你愛得發瘋了,那是瞎話,再說你也是知道的。"「有時候我覺得你對說真話也過於認真了,我的小乖乖。
難道你不覺得即便是瞎話,你也應當說一聲'瑞德,我愛你'?言不由衷也沒關係。"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想不透,便覺得更糊塗了。他的神氣好像很奇怪,很殷切,很傷心,又帶有諷刺的意味。他把手從她身上抽回去深深地插到褲子口袋裡,她還發現他握起了拳頭。
「即使丟掉丈夫,我也要說真話,"她暗自下定了決心、她的情緒又激動起來了,只要瑞德一刺激她。她總是這樣。
「瑞德,那是一句謊話呀,我們為什麼也要按照俗套來做呢?我剛才說了,我喜歡你,這你是知道的。有一次你對我說你並不愛我,可是我們有很多共同之處,我們都是流氓,這是你自己說的——"「天哪!"他輕輕地自言自語,把臉轉向一邊,"真是自作自受!"「你說什麼?"「沒什麼,"他看了看她,笑起來,但那笑聲並不愉快。
「說個日子吧,親愛的。"說罷,他又笑起來、還彎腰吻了她的雙手。看到他不再心煩,情緒恢復正常,她鬆了一口氣,也露出了笑容。
他抓著她的手,撫摩了一會兒,又朝她笑了笑。
「你在小說里有沒有看到過樣的情節:子對丈夫沒有感情,後來才愛上了自己的丈夫?「「你知道我從來不看小說,"她說,為了迎合他那輕鬆愉快的心情,她接著說:「何況有一次你說過夫妻相愛是最要不得的。"「我他媽的說過的話太多了,"他馬上頂了她一句,就站起來了。
「你不要咒罵呀。」
「這你可得適應一下,而且要學著罵。你得適應我所有的壞習慣。你說——你說喜歡我,而且還想用你那漂亮的小爪子抓我的錢,那就得付出代價,這才是代價的一部分。"「你不必因為我沒有撒謊,沒有讓你神氣,就朝我發火,因為你並不愛我,對不對?那我為什麼一定要愛你呢?"「是的,親愛的,你不愛我,我也同樣不愛你,如果我愛你,我也不會告訴你。願上帝幫助那個真正愛你的人吧。你會使他傷心的,親愛的,好比一隻殘暴的破壞成性的小貓,不管不顧,為所欲為,甚至不肯收住自己的爪子。"說到這裡,他一把把她拉起來,又吻起她來,不過這一次與剛才不同,他似乎不考慮是否會使她難受——他好像故意要使她難受,故意要侮辱她。他的嘴唇滑到了她的脖子底下,最後他的嘴唇貼在了她的胸前,他是那麼用力,時間又那麼長,所以雖然隔著一層府綢,她還是感到燙得慌,她用兩手掙扎著把他推開,又氣憤,又不好意思。
「你不要這樣,你怎麼敢這麼放肆!」
「你的心突突跳得像只小兔哩!"他譏諷地說。"我冒昧地說一句,我覺得如果只是喜歡的話,心也不至於跳得這麼快吧。你不必生氣,你這好像處女一樣羞羞答答的樣子完全是裝出來的,快直說吧,要我從英國給你帶點什麼回來?戒指?
要什麼樣的?」
作為一個女人,她想把裝模作樣的生氣這場戲再拖長一點,同時她又對瑞德說的最後這句話產生了興趣,她猶豫了一下,說:「唔——鑽石戒指——瑞德,一定要買個特大的。」「這樣你就可以在窮朋友面前炫耀說:'看我這是什麼!'是不是?好吧,我一定給你買個特大的,讓你那麼不怎麼富裕的朋友只能互相安慰,悄悄地說,看她戴那麼大的鑽石戒指,真俗氣。"他突然站起來朝門口走去,她跟在後面,不知所措。
「怎麼了?你上哪裡去?」
「回去收拾行李。」
「唔,可是——」
「可是什麼?」
「沒有什麼。祝你旅途愉快。」
「謝謝。」
他打開書房門,來到過廳里,思嘉跟在後面,不知怎麼辦好,沒想到這齣戲竟這樣草草收場,感到有些失望,他順手穿上大衣,拿起了手套和帽子。
「我會給你寫信的。你要是改變主意,就來信告訴我。"「你就不——"「怎麼?「這時他急著要走,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你就不親親我。表示告別嗎?"她小聲說,怕別人聽見。
「一個晚上,親了你那麼多次,還不夠嗎?"他反問道,並低頭朝她笑了笑。「想一想你這樣一個懂事的有教養的年輕女子——我剛才說了,是有樂趣的,你看,是不是?"「啊,你真壞!"她大聲嚷嚷起來,也顧不上怕嬤嬤聽見了。"你永遠不回來,我也不在乎。"她轉身朝樓梯走去,心想他會抻出溫暖的手,拉住她的胳臂,不讓她走,但是他卻打開前門,進來一股冷風。
「可是我一定要回來,"他說完就走了出去,剩下她一個人站在頭一蹬台階上,看著關上了的大門發愣。
瑞德從英國帶回來的戒指的確很大,大得思嘉小好意思戴了。雖然她是那到喜歡華麗貴重的首飾,不過她彷彿覺得大家都說這隻戒指很俗氣,也確實俗氣,所以她感到有些不安,當中是一顆四克拉的鑽石,周圍有一圈綠寶石。這戒指蓋住了整整一節手指,好像重重地壓在手上,思嘉懷疑瑞德是費了很大力氣定做了這隻戒指,而且是不懷好意,故意做得這麼扎眼。
瑞德回到亞特蘭大並把戒戴在思嘉上之前,思嘉沒有把她的打算告訴任何人,連家裡人也沒告訴。她把訂婚的消息一宣布,頓時引起一場大風波,人們議論紛紛。三K黨事件事之後,除了北方佬和北方來的冒險家之外,瑞德和思嘉就成了全城最不受歡迎的人。很早以前,查爾斯·漢密爾頓死後,思嘉早早地把喪服脫去,就遭到了眾人的指責,經營木材廠是一般女人不幹的事,而且懷孕之後還拋頭露面,也顯得很不體面,此外還有許多別的事情。引起人們更加嚴厲的指責。可是自從她造成了弗蘭克和托米的死。而且危害了另外十幾個人的生活,人們的指責一下子就變成了公開的譴責。
至於瑞德,戰爭期間他大搞投機生意,受到全城的痛恨,後來又投靠共和黨人,更沒有贏得人們的好感,可是說也奇怪,他雖救了亞特蘭大幾名人士的命,卻遭到亞特蘭大的太太們強烈的仇恨。
她們強烈不滿,並不是悔恨她們的丈夫依然健在。是因為她們的丈夫之所以能夠健在,要歸功於瑞德這樣一個下賤人,要歸功於那使人難堪的計謀。一連幾個月,她們又受到北方佬的譏笑和鄙視,抬不走頭來,她們認為而且直言不諱,如果瑞德真為三K黨著想,他就會採取更有體面的方式來解決。她們認為,他是故意把貝爾·沃特琳扯進來,使得城裡有威望的人名譽掃地。因此,他雖然救了人,人們不但不感謝他,反而一點也不寬恕他過去的罪過。
這些女人能囑苦耐勞,樂且助人,富有同情心,但是如果誰對她們的不成文法規稍有違反,她們是毫不留情的。她們的法規也很簡單:擁護聯盟,尊敬老戰士,忠於傳統,人窮志不窮,寬厚待人,痛恨北方佬。在她們看來,思嘉和瑞德完全違反了法規中所有的要求。
瑞德救出來的那些人為了顧全面子,也為了感謝瑞德,想讓他們的家屬保持沉默,然而難以辦到。在瑞德和思嘉還沒有宣布準備結婚的時候,他們倆就已經是很不受歡迎了,原來大家表面上還裝出對他們還客客氣氣。現在就連這種冷淡的客氣也全沒有了。他們訂婚的消息就像炸彈一樣炸開,來得太突然,威力又太大,全城為之震動,就連最好的女人也直言不諱,談起來非常激動。弗蘭克是她殺死的,他死了才剛剛一年,她這麼快又嫁人了,她嫁的這個名叫巴特勒的男人不僅開著一家妓院,還和北方佬和北方來的冒險家合夥干各種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們倆,要是分開而過,大家還覺得可以忍受,但是這樣肆忌憚地結合在一起,實在讓人受不了。這兩個人都是臭名昭著的惡人,真該把他們趕走,不能讓他們街在這個城市裡。
如果他們倆訂婚的消息是在另外一種情況下宣布的,亞特蘭大也許會對他們倆採取較為寬容的態度。可是現在瑞德結交的那些北方來的冒險家和投靠北方佬的南方人在當地有名望的公民之中名聲特別不好。他們訂婚的消息在亞特蘭大傳開的時候,正趕上當地的百姓反對北方佬及其追隨者的情緒最強烈,因為喬治亞州反對北方佬統治的最後一個堡壘剛被攻破,四年前謝爾曼從多爾頓以北向南進軍,由此開始的漫長戰役終於達到了高潮,屈辱的生活遍及整個喬治亞州。
重建運動已經進行了三個年頭,這是充滿了恐怖的三年,大家都覺得情況已經壞得不能再壞了。現在人們才意識到喬治亞州重建時期最苦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三年來,聯邦政府一直依靠軍隊強制把自己的思想和統治強加在喬治亞州身上,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是成功的。但這新政權完全是靠武力維持的。喬治亞州雖然是在北方佬的統治下,但是沒有得到本州人的同意,州里的領導人不停地鬥爭,要求本州按照自己的意志實行自治的權利。他們堅決抵制,不肯屈服,拒不接受華盛頓的旨意為本州的法律。
喬治亞州政府從未正式投降,但是它所進行的抵制和鬥爭是徒無益的,在這場鬥爭中,它是不可能獲勝的,只有節節敗退。不過它至少推遲了那不可避免的結局。在南方別的州里。已經有大字不識的黑人身居高位,或者進入了黑人和北方冒險家控制的州議會,但是喬治亞頑強抵抗,至今仍能避免這種厄運。三年之中,州議會大部分時間控制在白人和民主黨人手中,北方佬軍隊到處都是,在這種情況下,政府官員的權力是有名無實的,他們除了抗議和抵抗之外,很難有所作為,不過他們至少還能把州政府控制在佐治州地人手中,現在就連最後一個堡壘也被攻破了。
四年前,約翰斯頓及其部下從多爾頓往亞特蘭大節節退敗退,1865年以後出現了類似的情況,那就是喬治亞的民主黨人步步退讓。聯邦政府在喬治亞州的權力日益增大,干涉州里的所有事務,影響百姓的生活。動用武力的情況日趨嚴重,軍方的命令越來越多,使得文職官員越來越無能為力。最後,喬治亞州淪為一個軍事區,不論本州的法律是否允許,根據命令,選舉一定要讓黑人參加。
就在思嘉和瑞德宣布訂婚前一個星期,舉行了一次州長選舉。南方民主黨人的候選人戈登將軍是州里最受人愛戴、最有威望的人。和他競選的共和黨人名叫布洛克。選舉進行了不是一天,而是三天,一列列的火車把黑人從一個城市拉到另一個城市,沿途在各個選區投票選舉。布洛克當然獲勝。
如果說謝爾曼拿下喬治亞,百姓怨聲載道,冒險家,北方佬和黑人最後拿下州議會就使亞特蘭大,乃至整個喬治亞,群情激昂,怒氣衝天。這是喬治亞州從未有過的情況。
思嘉一向是除了鼻子底下的事以外,什麼都不注意,她幾乎不知道這次選舉,瑞德並沒有參與這次選舉,他和北方佬的關係也和過去一樣,不過瑞德總歸是一個投靠北方佬的人,而且是布洛克的朋友。這樁婚事成了以後,思嘉也成了投靠北方的人,對於敵人營壘中的人,亞特蘭大無意採取寬容或諒解的態度。他們訂婚的消息一傳開,人們全都想與他二人有關的種種壞事,好事就都不記得了。
思嘉知道全城都對她不滿,然而並不知道群眾氣憤到了什麼程度,後來梅里韋瑟太太在教友的催促下自告奮勇出來對她進行規勸。
「因為你母親去世了,皮蒂小姐又沒結過婚,沒有資格來——唔——來跟你談這件事,所以我覺得不能不來提醒你,思嘉,巴特勒船長這個人,良家婦女都不應該嫁他,他是個——""他救了梅韋瑟爺爺的命,還救了你的侄兒呢。"梅里韋瑟太太一聽這話,氣得要命。一個鐘頭以前,她還跟爺爺有過一段不愉快的談話。那老頭兒說,即使瑞德·巴特勒投靠北方,是個流氓,也不能一點都不感謝他,否則就是不把他這個把老骨頭放在心上。
「他只在我們身上耍一個鬼花招呀,思嘉,讓我們在北方佬面前出醜,"梅里韋瑟太太接著說:「咱們都是知道這個人是個大流氓,他一向是個流氓,現在大家恨死他了。正經人是決不會接待他的。"「不接待他?這就怪了,梅里韋瑟太太,戰爭期間,他也是你家的常客呀。你還送給梅貝爾一件白緞了結婚禮服,對不對?要不就是我記錯了。"「戰爭期間情況可就不同了,善良的人接觸的許多人都不怎麼——那都是為了事業,是完全不正當的。你千萬不要嫁給這樣一個人,他不但自己沒有參軍打仗,還譏笑那些參軍的人,你說是不是?「「他也是參過軍。他在軍隊里待了八個月,參加過最後一次戰役,在富蘭克林打過仗,是跟著約翰斯將軍投降的。"「這可沒聽說過,"梅里韋瑟太太說。看樣子她不相信有這樣的事。「可是他沒受過傷,"他得意地補了這麼一句。
「很多人都沒受傷呀。」
「像個樣子的人都受傷了,我就沒聽說誰沒受傷。"這句話是把思嘉惹火了。
「你認識的那些人大概全都是傻瓜,下雨不避,子彈不躲。
現在請你聽著,梅里韋瑟太太,你也可以去轉告那些愛管閑事的朋友。我要跟巴特勒船長結婚,就算他為北方佬打過仗,我也不在乎。"這位自認為尊貴的婦人氣呼呼地走了出去,帽子一翹一翹的。這時思嘉意識到這個人已經不再是一個對她不滿的朋友,而成了公開的敵人,但她毫不介意,無論梅里韋瑟太太說什麼話,或做什麼事,對她說來都無所謂,誰說什麼,她都不在乎——只有嬤嬤的話例外。
皮蒂姑媽一聽說他們要結婚就暈倒了,思嘉熬了過來,艾希禮聽到消息,突然老了許多,向她祝賀的時候,連看都不正眼看她,她也挺了過來,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從查爾頓斯來信,使她啼笑皆非,她們聽到消息之後都嚇壞了,連忙阻止這門婚事,說這即有損於她自己的社會地位,還會危及她們的名望,媚蘭蹙雙眉誠心態意地對她說:「巴特勒船長當然要比許多人想像的好得多,他又厚道,又有辦法。這才救出了艾希禮,他也總算是為聯盟戰鬥過。不過,思嘉,最好不要這麼倉促決定,還是考慮周到點,你說是不是?"思嘉對媚蘭這番話一笑置之。
任何人的話她都可以不在乎,但是嬤嬤的話不同,因為嬤嬤的話使她非常生氣,非常傷心。
嬤嬤說:「你做的很多事,愛倫小姐要是知道,會傷心的。
我也很難過。不過這件事做得最不像話,嫁給一個下流坯!我就叫他下流坯!你不必說他是什麼上好的人家出身,那也沒有用。上等家庭出來的下流坯,也還是下流坯。思嘉小姐,我看著你從霍妮小姐手裡把查爾斯先生搶過來。你幹了很多事,我都沒吭聲,比方說,把壞木頭當好木頭賣,說同行的壞話,一個人趕著車到處亂跑,招惹那些自由黑人,讓弗蘭克先生送了命,你還不讓犯人吃飽,差點把他們餓死。這些事,我都沒吭聲,就連愛倫小姐在九泉之下也會責怪我說:'嬤嬤,嬤嬤!你怎麼不好照看我的孩子呀!'好吧,那些事都過去了,可這件事,我不贊成,思嘉小姐,你不能嫁給一個下流坯。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讓你這樣干。"「我愛嫁誰就嫁誰,"思嘉無動於衷說。"我看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吧,嬤嬤!"「是啊,我早就該這麼辦了。我要是不對你說這些話,誰會對你說這些話呢?"「我一直在考慮,嬤嬤,我覺得你最好回塔拉去吧。我給你一點錢,還有嬤嬤擺出一副很神氣的樣子。
「我有我的自由,思嘉小姐。你讓我上哪兒,我要是不想去,我也不去。讓我回塔拉去,我不能丟下愛倫小姐的孩子不管,你得跟我一塊兒去。不然說什麼我也不走。我也不能丟下愛倫小姐外孫,讓那個下流坯做繼父,來撫養他們,我反正待在這裡,不走。"「我不能讓你留下這裡頂撞巴特勒船長。我已經決定嫁給他,沒有什麼放可說了。"「要說的話很多,"嬤嬤慢條斯理地頂了她一句,她那充滿淚水的老眼裡露出了決心大戰一場的神情。
「我從來不想對愛倫小姐家的人說這樣的話,可是,思嘉小姐,你聽著,你完全是一頭騾子,配了一套馬籠頭。你可以把騾子的腳擦得光光的,把皮擦得鋥亮鋥亮,把籠頭都用銅葉子包起來,駕到一輛華麗的馬車上,可是騾子還是騾子,這是騙不了人的。你正是這樣。你穿著綢子衣裳,開著木材廠,開著商店,又有錢,還擺出一副架子,很像一匹好馬,可你終究是頭騾子。你也同樣騙不了人。那個巴特勒,家庭出身好,打扮得像參加賽馬一樣漂亮,可他和你一樣,也是一頭套著馬籠頭的騾子。"嬤嬤目不轉睛地盯著女主人。思嘉聽到這樣的辱罵,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你要是非嫁給他,你就嫁給他吧,誰讓你和你爸一樣固執呢。可是,你別忘了,思嘉小姐,我是不會走的。我要在這裡待下去,看個究竟。"嬤嬤沒等思嘉答話,一轉身就走了。如果她當時說一聲,等著瞧吧!"那語調也會令人毛骨悚然的。
後來他們在新奧爾良度蜜月的時候,思嘉把嬤嬤的話告訴了瑞備,瑞德一聽嬤嬤說的騾子套著馬籠頭,便大笑起來,弄得思嘉又驚訝,又氣憤。
「我從來沒聽見有人用這樣簡潔的語言說明深刻的道理,"他說。"看來嬤嬤是個很有頭腦的老人,這樣的人不多,我希望能得到他們的尊敬和諒解。不過我既然是頭騾子,恐怕永遠也不會得到她的尊敬和諒解了。婚禮之後,我興緻勃勃地給她一個十塊錢的金幣,可是她拒不接受,很少見到有人在金錢面前不發軟的。她瞪了我一眼,謝了謝我,說她不是自由的黑人,不需要我的錢。"「她幹嗎要那麼激動呢?人們為什麼要像一群老母雞似地圍著我咯咯亂叫呢?我和誰結婚,結幾次婚,完全是我個人的事。我從來不愛管閑事,可有些人為什麼老愛管別人的閑事呢?"「我的小乖乖,世人什麼都可以原諒,就是不能原諒不愛管閑事的人。你用不著要像一隻燙傷的貓似地嗷嗷亂叫。你常說無論人家怎麼議論你,你都不在乎。為什麼不證明一下呢?你知道,你在每件小事上常常受人指責,在這件大事上,你怎麼能指望躲過人們的非議呢?你早知道,嫁給我這樣的壞人,是要招人議論的。如果我是個出身卑賤,一文不值的壞人,別人可能沒有多少話可說。可是我這個壞人又有錢,又幹得紅火——這當然就不可饒恕了。"「我希望你有時候能認真一點。"「我現在就很認真,好人要是看見壞人像芝麻開花一樣興旺發達,必里就難受,歷來如此,你現在也不必煩惱,思嘉,我記得有一次你對我說,我之所以要很多錢,主要是為了能對任何人說見鬼去吧,現在你的機會來了。"「可是我主要是想對你說見鬼去吧,"思嘉一面說,一面笑了。
「你現在還想對我說見鬼去吧?」
「沒有以前那麼想說了。」
「你什麼時候想說,就說吧,只要能讓你高興就行了。"「我並不感到特別高興,"思嘉說,低頭隨便親了他一下。
他那黑色的眼睛朝她臉上閃了一閃,想從她的眼中找到什麼東西,可是什麼也沒找到,他笑了笑,說:「忘掉亞特蘭大吧!忘掉那些老貓吧!我帶你來新奧爾良,是為了讓你高興高興的,我一定要使你感到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