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一個月以後,瑞德把思嘉送上到瓊斯博羅去的火車,那時她身體還沒復元,顯得憔悴又消瘦。韋德和愛拉跟她一起去,他們默默地看著母親那張安靜而蒼白的臉。他們緊靠著百里茜,因為連他們那幼小的心靈也感覺到了,母親和繼父之間冷淡而不舍人情的氣氛中有著某種可怕的東西。
思嘉儘管虛弱,但還是決定回塔拉去。她覺得如果再在亞特蘭大待下去,哪怕是一天也會悶死的。因為她的心整天被迫在有關她當前處境的種種無益思索中轉來轉去,實在厭煩透了。她身上有病,精神上又疲憊不堪,像個在夢魘中迷惘恍惚找不到方向的孩子。
正如她曾經在入侵的敵軍面前逃離亞特蘭大那樣,她如今又在極力逃避它,並儘力把當前的煩惱排斥腦後,並且使用了以前那種自衛的辦法:「我現在什麼都不去想它,否則我會受不了的。明天到了塔拉再去想吧。明天就是另一天了。"彷彿只要回到了家鄉那寧靜的棉花地里,她的一切煩惱便會煙消雲散,她就能夠將那些凌亂的破碎的思想構造成為可以享用的東西了。
瑞德望著火車駛出車站,直到看不見了為止;他臉上始終是一片苦苦思索的表情,一點也沒有歡送的感覺。他嘆了口氣,便打發馬車走了,自己跨上馬沿著艾維街向媚蘭家跑去。
那是個溫暖的早晨,媚蘭坐在葡萄藤遮蔭的走廊上,身邊的縫補籃里堆滿了襪子。她看見瑞德下了馬後,將韁繩扔給站在路邊的那強壯的黑人孩子,心裡便一陣驚慌,不知道怎麼辦好。自從那太可怕的一天——思嘉病成那樣,而他又偏偏喝得爛醉以來,她一直沒有單獨跟他見過面。媚蘭甚至不願意去想"醉酒"這個詞。在思嘉康復期間她只偶爾同他說幾句話。她發現在這些場合她很不好意思接觸他的眼光。不過他在那時候卻像往常那樣泰然自若,從沒用言語眼色表露過他們之間曾發生那樣一幕情景。艾希禮曾經告訴過她。男人往往記不起酒醉后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所以媚蘭衷心乞求巴特勒船長把那天的事情全部忘掉。她覺得她寧願死也不願知道他還記得的那天晚上的傾訴。他沿著便道走過來,她感到十分尷尬、渾身膽怯,臉上也泛起了一片紅暈。
不過,他也許只是來問問小博能不能在白天跟邦妮一起玩。他總不會那樣無聊,居然跑來對她那天的行為表示感謝吧!
她站起身來迎接他,像往常那樣驚訝地發現,這麼魁梧的一個男人走起路來竟如此輕捷。
「思嘉走了?」
「走了。塔拉對她會有好處的。"他微笑說。"有時候我覺得她就像大力士安泰那樣,一接觸大地母親便變得更加有力。叫思嘉過久地離開她所愛的那片紅土地,那是不可能的。
那些茂密的棉樹比米德大夫的滋補藥品對她更有效果呢。"「你要不要坐坐?「媚蘭說,兩隻手在微微顫抖。他的身材那麼高大魁酲,而特別魁偉的男人總是叫她惴惴不安的,他們好像在放射一種力量和旺盛的生機,使她感到自己比原來更瘦小更軟弱了。他顯得那麼黝黑剛強,肩膀上那兩堆笨重的肌肉把一件白色亞麻布上衣撐成那個樣子,她看著都要膽寒。這樣強壯而粗野的一個男人,她居然親眼看見服服帖帖地伏在自己腳邊,現在看來似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她那時還把那個滿頭黑髮的腦袋抱在膝上呢!
「唔,天哪!"她想起來就很難過,不覺臉又紅起來了。
「媚蘭小姐,"他輕輕協說,"我在這裡使你不安了吧?你是不是寧願我走開?請坦白說吧。"「唔,他還記得!"她心想。"而且他還不知道我有多麼不好意思呢!「她抬頭望著他,好像要懇求他似的,但突然她的尷尬和惶惑都消失了。他的眼光是那麼寧靜,那麼溫和,顯得那麼通情達理,以致她驚訝自己怎麼會那樣愚蠢竟發起慌來了。他的面容看來很疲倦,而且她吃驚地覺得還很在點悲傷的神色呢。她怎麼居然以為他那麼缺乏教養,會把兩人都寧願忘卻的事情重提起來啊!
「可憐的人,他為思嘉傷心得這樣了。"她暗暗想,一面裝出笑臉來對他說:「你請坐,巴特勒船長。"他沉重地坐下來,看著她把縫補的東西重新拿起來。
「媚蘭小姐,我特來請求你幫個大忙,"他撇著兩隻嘴角微微一笑,"在一個騙局裡請幫我一個忙,而且這個騙局我知道你會有點害怕的。"「一個——騙局?」「是埃說真的,我是來跟你談一筆生意。"「唔,天哪。那你就最好去找威爾克斯先生。我對生意經可一竅不通。我沒有思嘉那樣精明呢。"「我是怕思嘉太精明了,反而對她自己不利,"他說,"所以我才要跟你談這件事。你知道她——她病得多厲害。她從塔拉回來以後,就會拚命忙那家店鋪和幾個廠子的,因此我恨不得讓它們哪個晚上給炸掉才好。我非常擔心她的健康啊,媚蘭小姐。"「是的,她幹得也實在太過量了。你一定得讓她放手並照顧自己的身體。"他笑了。
「你知道她多麼固執。我從沒開口跟她爭論過呢。她就像個任性的孩子。她還高興讓我幫助她——不高興任何人去幫助她。我曾經設法勸說她賣掉那幾個廠子里的股份,但是她不願意。因此,媚蘭小姐,我才跟你商量來了。我知道思嘉只願意把那幾個廠里的股份賣給威爾克斯先生,別人誰也不給,所以我要威爾克斯先生去買過來。"「唔,我的天!那倒是很好,不過——"媚蘭突然打住,咬著嘴唇不說了。她不能對一個局外人談金錢上的事情。也不知怎麼,無論艾希禮從那這木廠掙了多少,他們好像總是不夠用。他們幾乎省不下多少錢,這使她很傷腦筋。她不明白錢都用到哪去了。艾希禮給她的錢是足夠日常家用的,可是一旦需要特殊開支就顯得緊張了。當然,她的醫藥費花去不少,還有艾希禮從紐約訂購的書籍和傢具也是要付錢的。此處,還要給那些住宿在他家地下室里的流浪兒提供吃的穿的。
何況艾希禮這個很講義氣,凡是曾經參加過聯盟軍的人只要向他借錢,是從來不想拒絕的。而且——「媚蘭小姐,我想把所需的那筆錢先借給你們,"瑞德說。
「你能那樣就太好了,不過我們可能永遠也還不清呢。"「我不要你們還。別生我的氣啊,媚蘭小姐!請聽我把話說完。只要我知道,思嘉用不著每天辛辛苦苦,趕車跑那麼遠的路到廠里去,那就給我償還得夠了。那家店鋪會夠她忙的,也夠她開心的了。……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唔——明白——"媚蘭猶豫不決說。
「你要給你孩子買匹小馬,是不是?還要讓他將來上大學,到哈佛去,參加大旅遊到歐洲去?"「唔,當然了!"媚蘭喊道,她總是這樣,一提起小博就喜笑顏開了。"我要讓他什麼都有,不過——是呀,在眼睛人人都這麼困難的時候——」「總有一天威爾克斯先生會憑那幾個廠子賺起一大筆錢的,"瑞德說。"我很希望看到小博具備他理應得到的那些優越條件呢。"「唔,巴特勒船長,你這人真狡猾!「她微笑著大聲說。
「你是在利用一個母親的自豪心理嘛!我現在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了。"「我希望不是這樣,"瑞德說,他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光輝。"現在說,你究竟要不要我借給你這筆錢?"」可是,這個騙局從哪兒搞起呢?"「我們要合夥同謀,騙過思嘉和威爾克斯先生兩個人。"」啊,我的天!我可不能這樣!"「要是思嘉知道了我在背著她搞陰謀,哪怕是為她好——那,你是知道她的脾氣的!我還擔心威爾克斯先生會拒絕我提供給他的任何貸款。所以他們兩個誰都不能知道這笑錢是從哪裡來的。"「唔,可是我相信威爾克斯先生不會拒絕,如果他明白事情真相的話。他是非常愛護思嘉的嘛。"「是的,我也相信他很愛護她。"瑞德真切地說。"不過他還是要拒絕的。你知道威爾克斯家的人都是何等的傲慢埃"「啊,我的天!"媚蘭痛苦地喊道。"我但願——說真的,巴特勒船長,我決不能欺騙我的丈夫。」「即使是為了幫助思嘉也不行嗎?"瑞德顯得很傷心。"可她是非常愛你的呢!"媚蘭眼睛里閃爍著淚花。
「你知道,我為了她可以做世界上任何的事情。我永遠永遠也報答不了一半她對我的幫助。你知道。"「是的,"他坦率地說,"我知道她為你做過些什麼。那你能不能告訴威爾克斯先生,說這筆錢是某一位親屬在遺囑中留給你了?"「唔,巴特勒船長,我沒有一位關屬留下過一個子兒的遺產呢!"「那麼,要是我通過郵局把錢寄給威爾克斯先生而不讓他知道是誰寄的,你願不願意關照用這筆錢去買那幾個木廠,而不至——嗯,隨便用在那些貧困的聯盟軍退伍軍人身上呢?"起初她對他最後兩鋥話感到氣惱,彷彿那是在批評艾希禮,可是看見他滿懷理解的笑容,也就回報他以微笑了。
「我非常願意。」
「那就這樣決定了?讓我們嚴守這個秘密好嗎?"「可是我從沒對我丈夫保守過什麼秘密呀!"「我深信這一點,媚蘭小姐。"她望著他,覺得她一向對他的看法有多麼正確,而其他那麼許多人全都錯了。人們說過他殘忍,愛作弄人,沒有禮貌,甚至還不誠實。儘管有不少公正的人現在承認他們以前錯了。好啊!她可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個好人呢。她從沒受到過他別的什麼待遇,只有最和善的態度,周全的考慮,絕對的尊敬,以及多麼深切的理解啊!而且,他那麼熱愛思嘉!
他以這種迂迴而妥當的辦法來免除思嘉肩上的一個負擔,這是多麼可愛的行為啊!
有一時感情衝動之下,她說:「思嘉有一個對她這樣好的丈夫,真是幸運啊!「「你這樣想嗎?我怕她不會同意你呢,要是她聽見你的話。
而且,我也要對你好,媚蘭小姐。我現在給予你的比給思嘉的還要多呢。」「我?"她莫名其妙的問。"唔,你是說給小博的吧?"他拿起帽子,站起來。他默默地站了一會,俯視著媚蘭那張其實的臉,額上卡著長長的V形發卡,兩隻黑眼睛顯得十分真切。這樣一張毫無塵世俗氣的臉,說明她在人世間是從不設防的。
「不,不是小博。我是想給你某種比小博更重要的東西,不知你能不能想像出來。"」不,我想像不出,"她又一次感到困惑了。"這世界上再沒有比小傅對我更珍貴的東西了,除了艾——除了威克斯先生。"瑞德一聲不響地俯視著她,他那黝黑的臉孔顯得很平靜。
「你還想替我做事,這實是在太好了,巴特勒船長,不過說真的,我已經這麼幸運。我擁有世界上任何女人所想要的一切呢。"「那就好了,"瑞德說,臉色突然深沉下來。"我很想看到你好好保住它們。"思嘉從塔拉回來時,她臉上的病容基本消失,面頰顯得豐滿而紅潤,那雙綠眼睛也重新活潑明亮起來。瑞德帶著邦妮在火車站接到了她,還有韋德和愛拉,這時她大聲地笑著,好像又惱火又開心,而這是幾個星期以來的頭一次呢。瑞德的帽沿上插著兩根抖動的火雞毛,邦妮身上那件星期天穿的長袍已撕破了好幾外,臉頰上畫有兩條青紫色的對角線,鬈髮里插著一根有她身材一半長的孔雀翎兒。他們顯然正在玩一場印第安人的遊戲,恰好接火車的時間到了便中途停止,因此瑞德臉上還有一種古怪的無可奈何的表情,而嬤嬤則顯得又沮喪又生氣,責怪邦妮不肯把裝束改變一下,就這樣來接自己的母親了。
「好一個骯髒破爛的流浪兒!"思嘉連氣帶笑地說,一面親吻孩子,一面又轉過臉去讓瑞德親她。車站上人太多了,不然她決不讓他來這一下呢。儘管她對邦妮的模樣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可還是注意到了,群眾中幾乎人人都在微笑著觀賞這父女倆的化裝,這種微笑毫無譏諷之意,而是出於真誠的樂趣和好感。人人都知道思嘉的這個最小的女兒完全把她父親制服了,這一點正是亞特蘭大最感興趣和大力讚賞的。瑞德對孩子的溺愛已經遠近聞名,而且逐漸恢復了他在公眾輿論中的地位。
在回家的路上,思嘉滔滔不絕地談著縣裡的消息。天氣即熱又干,使得棉花飛快成長。你幾乎可以聽得見它在往上蹦似的。不過威爾說,今年秋天棉價會往下落。蘇倫又要生孩子了——她對這一點詳加解釋,只是不要讓孩子們聽懂——愛拉把蘇倫的大女兒咬了一口,表現了極大的勇氣。不過,思嘉指出,那也是小蘇西自討的,她跟她母親完全一個樣呢。可是蘇倫發火了,結果像過去那樣,她和思嘉大吵了一架。韋德打死了一條水蛇,全是他一個人打的。塔泉頓家和蘭達和卡米拉在學校教書,這不是開玩笑嗎?他們家無論是誰連"貓"字也寫不出呢!貝特西·塔爾頓嫁給了一個從洛無喬伊來的獨臂的胖男人。他們和赫蒂、吉姆一起在費爾希爾種了一片很好的棉花。塔爾頓太太養了一匹母馬和一隻馬駒,像當了百成富翁似的高興。卡爾弗特家的老房子已經住上黑人了!他們成群結隊,實際已成為那裡的主人了!他們是在拍賣會上把房子買下來的,不過它們已經歪歪倒倒了,叫你看著都要害怕呢。誰也不知道凱瑟琳和她那不中用的丈夫到哪裡去了。而亞歷克斯正準備跟他兄弟的寡婦薩莉結婚呢!想想看。他們在同一所房子里住了那麼多年呀!自從老姑娘和少姑娘去世以後,人們對於他倆單獨住在那裡就開始有閑話了,所以大家都說這是一樁現成的婚事。這差一點使迪米蒂·芒羅傷心透了。不過她也是活該。她要是有點勇氣,本來早能夠找到別的男人,何必等待亞歷克斯攢夠了錢再來娶她呢。
思嘉談得很起勁,不過還有許多事她隱瞞著沒有談,那是些想起來就傷心的事情。她和威爾趕著車到縣裡各人地方跑了一趟,也不想去回憶什麼時候這成千上萬英畝肥沃的田地都種著茂密的棉花。現在,一個接一個的農場已荒廢成林地了,同時那些寂無人煙的廢墟周圍和原來種植棉花的地里也悄悄長滿了小小的橡樹和松樹以及大片大片的掃帚草。原有的耕地如今只有百分之一還在種植。他們的馬車就像是荒野在中穿行似的。
「這個地區還有恢復的一天,那也得50年以後了,"威爾克斯曾經說過。"由於你我二人的努力,使塔拉算縣裡最好的一個農場,也不過只是使用兩頭騾子的農場,而不是大的墾植常其次是方丹家,再其次才是塔爾頓家。他們賺不了多少錢,但能夠維持下去,而且也有這個勇氣。不過其餘的大部分人家,其餘的農場就——"不,思嘉不喜歡去回想縣裡的荒涼景象。跟亞特蘭大這繁榮熱鬧場面的對比下,想起來就更叫人傷心了。
「這裡有什麼事情嗎?"她回到家裡,在前院走廊上坐下來,便開始詢問。他一路上滔滔不斷地談著,生怕現在要靜默了。自從她在樓梯上跌倒那天以來,她還沒有跟瑞德單獨說過話,而且現在也不怎麼想同他單獨在一起。她不知道他近來對她的感覺如何。在她養病的那個艱苦時期,他是極其溫和的,不過那好像是一種陌生的人溫和而已。那時他總是預先設想到她需要什麼,設法使孩子不打擾她。並替她照管店鋪和木廠。可是他從沒說過:「我很抱歉。"唔,也許他並不感到歉疚呢。也許他仍然覺得那個沒有出生的孩子不是他的呢。她怎麼能知道在那副溫柔的黑面孔背後他心裡究竟想的什麼呢?不過他畢竟表現了一種要謙恭有禮的意向,這在他們結婚以來還是頭一次,也好像很希望就那樣生活下去,彷彿他們之間從沒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彷彿,她悶悶不樂地想,彷彿他們之間根本什麼事也沒有似的,唔,如果他要的就是這個,那她也可以干她自己的嘛。
「一切都好吧?"她重複問:「店鋪要的新瓦運來了嗎?騾子換了沒有?看在上帝面上,瑞德,把你帽子的羽毛拿下來吧。你這樣子多傻氣,並且你要是忘記拿掉,你就很可能戴著它們上街了。"「不,"邦妮說,一面把她父親的帽子拿過來,好像要保護它似的。
「這裡一切都很好,"瑞德回答說。"邦妮跟我過得很開心,不過我想自從你走了以後她的頭髮一直沒梳過呢。別去啃那些羽毛,寶貝,它們可能很臟呀。瓦已經準備好了,騾子也交換得很合算。至於新聞,可真的什麼也沒有。一切都沉悶得很。"接著,好像事後才想起似的,他又補充說:「昨天晚上那位可敬的艾希禮到這邊來了。他想知道我是不是認為你會把你的木廠和你在他那個廠子里佔有的股份賣給他。"思嘉正坐在搖椅上前後搖晃,手裡揮動著一把火雞毛扇子,她聽了這話立即停住了。
「賣給他?艾希禮哪來的錢呀?你知道他們家從來是一個子兒也沒有的。他得多快媚蘭就花得多快呢。」
瑞德聳了聳肩。"我一直還以為她是很節儉的,不過我並不如你那樣很了解威爾克斯家的底細呢。"這是一句帶刺兒的話,看來瑞德的老脾氣還沒有改掉,因此思嘉有點惱火了。
「你走開吧,親愛的,"她對邦妮說。"讓媽跟爹談談。"「不,"邦妮堅決地說,同時爬到瑞德的膝頭上。
思嘉對孩子皺了皺眉頭,幫妮也回敬她一個怒容,那神氣與傑拉爾德·奧哈拉一模一樣,使得思嘉忍不住笑了。
「讓她留下吧,"瑞德愜意地說。"至於他從哪裡弄來的這筆錢,那好像是他大羅克艾蘭護理過的一個出天花的人寄來的。這使我恢復了對人性的信念,知恩必報的人還是有的。」「那個人是誰?是我們認識的嗎?"「信上沒有署名,是從華盛頓寄來的。艾希禮也想不出究竟寄錢的人是誰。不過艾希禮的無私品質已經舉世聞名,他做了那麼多的好事,你不能希望他全都記得呀。"思嘉要不是對艾希禮的意外收穫感到無比驚訝,她本來是會接受瑞德的挑戰的,儘管在塔拉時她下定了決心再也不容許自己跟瑞德發生有關艾希禮的爭吵了。在這件事情上她的立場還是非常不明確的,因此在她完全弄清楚究竟要站在他們哪一方面之前,她不想說出自己的意見。
「他想把我的股份買過去?」
「對了。不過當然嘍,我告訴他你是不會賣的。"「我倒希望你讓我自己來管自己的事情。"「可是,你知道你不會放棄那兩個廠子。我對他說,他跟我一樣清楚,你要是不對得個人的事都插一手是受不了的,那麼如果你把股份賣給了他,你就不能再叫他去管好他自己的事了。"「你竟敢在他面前這樣說我嗎?"「怎麼不呢?這是真的嘛,是不是?我相信他完全同意我的話,不過,當然,他這個人太講禮貌了,是不會直截了當這樣說的。"「你全都是瞎說!我願意賣給他。"思嘉憤憤的地喊道。
直到這個時刻為止,她從來沒有要賣掉那兩個廠子的念頭。她有好幾個理由要保留它們,經濟價值只是其中最小的一個。過去幾年裡她隨時可以把它們賣到很高的價錢,但是她拒絕了所有的開價。這兩個木廠是她的成就的具體證明,而她的成就是在無人幫助和排除萬難的情況下取得的,因此她為它們和自己感到驕傲。最重要的是,由於它們是艾希禮聯繫的唯一途徑,她決不能把它們賣掉。因為它們脫離了她的控制,那就意味著她很難見到艾希禮了。可是她需要單獨見他呀。她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整天考慮他對她的感情究竟怎樣,思忖著自從媚蘭舉行宴會的那個可怕的晚上以來,他的全部的愛是不是在羞辱中消失了。而在經營那兩家廠子時她能找到許多適當的機會跟他交談,也不致讓人們覺得她是在追求他。並且,只要有時間,她相信她能夠重新取得她在他心目中曾經佔有的那個位置。可是,她如果賣掉這兩家廠子——不,她不想賣,但是,她一想到瑞德已經那麼真實而坦率地把她暴露在艾希禮面前,就覺得問題值得重視了,於是立即下了決心。艾希禮應當得到那兩個廠子,而且價錢應當是相低的程度,讓他明白她是多麼慷慨。
「我願意賣!"她憤憤地嚷道。"現在,你覺得怎麼樣?"瑞德眼睛里隱隱流露出得意的神色,一面彎腰給邦妮系鞋帶。
「我想你會後悔的,"他說。
其實她已經在後悔剛才那句話說得太輕率太性急了。如果不是對瑞德而是對別人說的,她可以厚著臉皮收回來。她怎麼會這樣脫口而出呢?她滿臉怒容地看看瑞德,只見他正用往常那種老貓守著耗子洞的銳利的眼光望著她。他看見她的怒容,便突然露出雪白的牙齒大笑起來。思嘉模糊地感覺到是瑞德把她引進這個圈套了。
「你跟這件事有沒有什麼關係呢?"她冷不及防地問他。
「我?"他豎起眉頭假裝吃驚地反問。"你應當對我更清楚嘛。我這個人只要能夠避免是從來不隨便到處行好的。"那天晚上她把兩家木廠和她的裡面所佔的全部股份賣給了艾希禮。在這筆買賣中她沒有損失什麼,因為艾希禮拒絕了她最初所定的低價,而是以曾經獲得過的最高出價買下來。
她在單據上籤了字,於這兩家廠子便一去不復返了。接著,媚蘭遞給艾希禮和瑞德每人一小杯葡萄酒,祝賀這樁交易。思嘉感到自己若有所失,就像賣掉了她的一個孩子似的。
那兩家木廠是她心愛的寶貝,他的驕傲,她那兩隻抓得很緊的小手的辛勤果實。她是以一個小小的鋸木廠慘淡經營起家的。那時亞特蘭大剛剛掙扎著從廢墟中站起來,她面臨著窮困的威脅,而北方佬的沒收政策已隱約出現,銀根很緊,能幹的人到處碰壁。在這些所有艱苦的條件下,她拚命奮鬥,苦心籌劃,將兩個廠子經營併發殿起來。如今亞特蘭大已在整治自己的創傷,新的建築到處出現,外地人每天成批地擁地進城來,而她有了兩家很不錯的木廠,兩個木料廠,十多支騾隊,還有一批罪犯勞工廉價供她役使。這時候向它們告別,就像是將她生活的一個部分永遠關起門來,而這個部分儘管又痛苦又嚴峻,但回想起來卻叫無限留戀,並從中得到最大的滿足。
她辦起了這樁事業,現在卻全部把它賣掉,而最使她不安的是如果沒有她來經管,艾希禮會喪失這一切——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一切。艾希禮對誰都信任,加上至今還不怎麼懂得事物的輕重利弊。可現在她再也不能給他出主意想辦法了——因為瑞德已經告訴他,說她就是愛指揮別人。
「啊,該死的瑞德!」她心中暗暗罵,一面觀察著他,越發肯定他是這整個事件的幕後策劃者了。至於他是為什麼和怎樣在策劃的,她一點也不清楚。他此刻正在同艾希禮談話,她一聽便立即警覺起來。
「我想你會馬上把那些犯人打發回去吧?"他說。
把犯人打發回去?怎麼會想要把他們打發走呀?瑞德明明知道這兩個廠子的大部分利潤是從廉價的犯人勞動中得來的。他怎麼會用這樣肯定的口吻來談論艾希禮今後要採取的措施呢?他了解他什麼了?
「是的,他們將立即回去,"艾希禮回答說,他顯然在迴避思嘉驚惶失色的眼光。
「你是不是瘋了?"她大聲嚷道。"你會丟掉租約上規定的那筆錢呢,而且你又找什麼樣的勞力去?"「我要用自由黑人,"艾希禮說。
「自由黑人!簡直是胡鬧!你知道他們的工作該付多少,而且你還會讓北方佬經常盯著你,看你是不是每天給他們吃三頓雞肉,是不是給他們蓋鴨絨被子睡覺。而且如果你在一個懶黑鬼身上打兩下,催他動作快一點,你就會聽到北方佬大嚷大叫,鬧翻了天,結果你得在監獄里蹲一輩子。要知道,只有犯人才是——"媚蘭低頭瞧著自己的衣襟里絞扭著的那兩隻手。艾希禮表示很不高興,但毫無讓步的意思。他沉默了一會,然後跟瑞德交換了一個眼色,彷彿從中得到了理解和鼓勵,但同時思嘉也看出來了。
「我不想用犯人,思嘉,"他平靜地說。
「那好吧,先生!"她氣沖沖地說。"可是為什麼不呢?你害怕人家會像議論我那樣議論你嗎?"艾希禮抬起頭來。
「只要我做得對,就不怕人家議論。可我從來不認為使用犯人勞力是正當的。「「但是為什麼——"「我不能從別人的強制勞動和痛苦中賺錢埃"「但是你從前也有過奴隸呢!"」可他們並不痛苦。而且,如果不是戰爭已經把他們解放了,我原來也準備在父親死後讓他們自由的。可是這件事卻不一樣,思嘉。也許你不了解,可我是了解的。這種制度引起的弊病實在太多。我知道得很清楚,約翰尼·加勒格爾在他的工棚里至少殺了一個人。可能更多——多也罷,少也罷,誰關心一個犯人的死活呢?據他說,那個人是想逃路才被殺的,可是我從別處聽到的卻並非如此。我還知道,他強迫那病得很重無法勞動的人去勞動。就說這是迷信,我還是相信從別人痛苦中賺來的錢,是不可能帶來幸福的。"「天哪!你的意思是——要仁慈,艾希禮,你有沒有把華萊士神父關於骯髒錢的那番吼叫都吞到肚裡去了?「「我用不著去吞它。早在他宣講之前我就相信了。"「那麼,你一定以為我的錢全是骯髒的了,"思嘉嚷著,她開始發火了。"因為我使用犯人,還擁有一家酒館的產權,而且——"她忽然停頓下來,威爾克斯夫婦都顯得很難為情,瑞德卻咧嘴嘻嘻笑著。思嘉氣得在心大罵:這個人真該死?他一定以為我又要插手別人的事了,可能艾希禮也這樣想呢。我恨不得把他們兩人的頭放在一起扎碎!她抑制著滿腔怒火,想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但是裝得不怎麼像。
「當然,這不關我的事,"她說。
「思嘉,你可別以為我是在批評你!我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我們對事物的看法不一樣,而對你適用的東西不一定適合於我。"她突然希望同他單獨在一起,突然迫切地希望瑞德和媚蘭遠在天涯海角,好讓她能夠大聲喊出:「可是我願意用你對事物的看法來看待事物!請你說出你的意思,讓我心裡明白並且學你那樣做呢?「可是媚蘭在場,似乎對這個令人難堪的場面十分害怕,而瑞德卻在懶洋洋半咧著嘴笑她,這使她只好以儘可能冷靜和容忍的口氣說:「我很清楚這是你自己的事業,艾希禮,所以根本用不著我來告訴你該怎麼經營。不過,我必須說,我對於你的這種態度和剛才那番議論是不能理解的。"唔,要是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她就不會說出這些冷冰冰的話了,這些話一定使他很不高興呢!
「我得罪了你,思嘉,可我的本意並不是這樣。你一定得理解我,原諒我。我說的那些話里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
我只是說,用某些手段弄到的錢是很少能帶來幸福的。"「但是你錯了!"她喊道,她再也無法剋制住自己。"你看我!你知道我的錢是怎麼來的。你知道我掙到的這些錢以前是什麼樣的處境呀!你還記得那年冬天在塔拉,天氣那麼冷,我們只好剪下地毯來做氈鞋,我們吃不飽,而且時常擔心將來怎麼讓小博和韋德受到教育。你記得——"「我記得,"艾希禮不耐煩地說,"不過我寧願忘掉。"「那麼,你就不能說當時我們誰是愉快的了,是嗎?可現在你瞧瞧我們!你有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和一個美好的未來,而且,誰有比我更體面的住宅,更漂亮的衣服和更出色的馬匹呢?誰也擺不出一桌更豐盛的飯菜,舉行不起更豪華的招待會,同時我的孩子們也應有盡有。那麼,我是怎麼弄來的錢辦這許多事呢?從樹上掉來的嗎?不,先生!犯人和酒館租金和——"「請不要忘另還殺過一個北方佬,"瑞德輕輕地說。"他的確給你起家的本錢呢。"思嘉陡地轉向他,咒罵的話已到了嘴邊。
「而且那筆錢還使你非常非常幸福,是不是,親愛的?"他惡狠狠地但又裝出甜蜜的口吻問他。
思嘉一時無話可答,眼睛迅速轉向其他三個人,彷彿向他們求援。這時媚蘭難過得快要哭了,艾希禮也突然變色,準備打退堂鼓,只有瑞德仍然拈著雪茄,不動聲色,很有興趣地打量著她,她大聲喊起來:「那當然嘍,它是使我很快活!「可是,不知為什麼,她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