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青豆 肉體才是人的聖殿

第11章 青豆 肉體才是人的聖殿

像青豆這樣熟知如何踢中睾丸的人,怕是屈指可數。她每天刻意鑽研踢蹬的招數,堅持實地訓練。想踢中睾丸,最重要的是排除猶豫的情緒。對準對方最薄弱的環節,無情而猛烈地進行閃電式攻擊。就像希特勒無視荷蘭和比利時的中立國宣言對其狂加蹂躪,突破馬其諾防線的弱點,輕易攻陷法國一樣。不能猶豫,瞬間的猶豫都會致命。

一般來說,女性在一對一的情況下想擊倒高大強壯的男人,大概除此以外別無他法。這是青豆從不動搖的信念。肉體上這個部分,是男人這種生物擁有的——或懸吊的——最大的弱點。而且在許多場合,這裡並未得到有效的防禦。沒有理由不利用這個有利條件。

睾丸被猛踢后,究竟會有怎樣的痛感?作為女性,青豆當然無法具體理解,也無從推測。但那好像相當痛,從被踢一方的反應和表情大概可以想象出來。不論怎樣健壯強悍的男人,似乎也忍受不了那種痛苦。而且好像還伴隨著自尊心的大幅度喪失。

「那是一種讓你覺得世界馬上就要毀滅的疼痛。沒有更恰當的比喻了。和一般的疼痛完全不一樣。」一位男子應青豆的要求,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后,這樣回答。

青豆仔細思考了一通這個比喻。世界毀滅?

「反過來說,世界馬上就要毀滅的感覺,就像睾丸被人狠狠踢了一腳那樣嗎?」青豆問。

「世界的毀滅我還沒有體驗過,沒有辦法準確地回答。不過也許就是那種感覺。」那位男子說著,眼神漠然地瞪著空中,「其中只有深深的無助感。陰暗、苦悶,無可救藥。」

青豆後來偶然在電視的深夜節目中看了電影《在海濱》。這是拍攝於一九六○年前後的美國片。美國與蘇聯爆發了全面戰爭,大量的核導彈像成群的飛魚一般,在大陸間飛來飛去,地球頃刻間便遭毀滅,在世界上大多數地方,人類死絕,但由於風向的關係,也許是其他原因,只有位於南半球的澳大利亞,放射性塵埃還未抵達,不過這死亡之灰的到來只是時間問題。人類的滅絕已然無可避免。苟延殘喘的人們在這片土地上,束手無策地等待註定到來的末日。眾人按照自己的方式度過人生最後的時光。就是這樣一個故事。一部無可救藥的陰暗電影。(儘管如此,其實人人都在心底期盼著世界末日的到來。青豆看著電影,更加堅定了這樣的信念。)

總之,深更半夜獨自看著這部電影,青豆推測:「睾丸被人猛踢,原來就是這種感覺啊。」大概明白了。

青豆從體育大學畢業后,有四年之久在一家生產運動飲料和健康食品的公司工作,並作為這家公司女子壘球部的核心選手(主力投手兼四號擊球手)而大顯身手。球隊曾獲得差強人意的戰績,幾度進入全國大賽的八強。但在大冢環死後的第二個月,青豆提交了退職報告,給自己的壘球選手生涯畫上了終止符。因為她再也沒有心情繼續壘球競技,生活也徹底地改變。經過大學學長的介紹,在廣尾的一家體育俱樂部當了教練。

在體育俱樂部里,青豆主要負責肌肉訓練班和武術班的課。這是一家入會費和會費都很昂貴的著名高級俱樂部,會員中名人很多。她開設了幾個女性防身術訓練班。這是青豆最拿手的領域。模仿彪形大漢的模樣做了幾隻帆布假人,在胯間縫上只黑色工作手套算是睾丸,讓女會員們徹底練習踢那裡。為了讓效果逼真,還在工作手套里塞了兩隻壁球。對準它迅猛地、無情地反覆練習踢蹬。許多女會員很喜歡這個訓練,技藝也顯著提高。但也有一些人看到這光景就頻頻皺眉(當然多是男會員):「那麼做未免太過分了吧?」便向俱樂部上層投訴。結果,青豆被經理喊去,接到指示,要她停辦踢睾丸訓練班。

「可是不踢睾丸的話,女性想抵禦男性的攻擊保護自己,事實上是不可能的。」青豆對俱樂部經理極力說明自己的觀點,「大多數男性體格比女性高大,力量也強得多。迅速攻擊睾丸對女性來說是唯一的取勝機會。毛澤東也說過:找准敵人的弱點,集中優勢兵力先發制人,這是游擊隊戰勝正規軍的唯一法寶。」

「你也知道,咱們可是東京屈指可數的高級體育俱樂部。」經理一臉困惑的表情,說,「會員大多數是社會名流。不論在什麼場合,都必須維護我們的品位。形象至關重要。一群妙齡女子聚集在一起,一面怪叫一面狠踢假人的胯問,無論出於什麼理由,這種訓練都未免欠缺品位。申請入會的人前來參觀,偶然看見了你們班的訓練,便取消入會計劃的情況也時有發生。不管毛澤東是怎麼說的,或者成吉思汗是怎麼說的,這種光景給許多男性帶來了不安、焦躁和不快。」

給男性會員帶來不安、焦躁和不快,青豆沒有感到絲毫的愧疚。和遭受強暴造成的疼痛相比,這種不快微不足道。但上司的指示不能違抗。青豆主辦的防身術訓練班不得不大大降低攻擊強度,假人的使用也遭到禁止。於是訓練內容變成了不痛不癢、流於形式的東西。青豆自然覺得無趣,會員中也有人表示不滿,但自己受雇於人終究無可奈何。

按照青豆的說法,當男人憑藉蠻力步步緊逼過來時,如果不能有效地踢他的睾丸,就幾乎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反手揪住撲上來的人的手臂,一把扭到背後將其制伏之類的高招,在實戰中根本別指望能克敵制勝。現實和電影不同。與其去嘗試這種招數,還不如什麼也別做撒腿就逃更現實。

總之,青豆精通十幾種攻擊睾丸的方法。還讓學弟帶上護具實驗過。「青豆學姐的踢法,就算帶著護具也疼得要命。您就饒了我吧。」他們叫苦不迭。如果需要,她會毫不猶豫地把這洗鍊的技藝派上用場。要是有哪個蠢貨想打我的主意,就讓他好好地體驗體驗世界末日。她下了決心。讓他好好見識見識天國的到來,直接送他去南半球,讓他跟著袋鼠和小袋鼠們,劈頭蓋臉地渾身撒滿死亡之灰。

一面默默想著天國的到來,青豆一面坐在吧台前小口小口地喝著湯姆•柯林斯雞尾酒。她假裝正在等人,不時看看手錶,其實誰也不會來。她不過是在店裡的來客中尋找合適的男人。手錶已經過了八點半。她在CK的黑褐色西裝上衣下,穿了件淡藍色襯衣,下穿藏青色迷你裙。今天沒帶特製冰錐。它在衣櫥的抽屜中,裹在毛巾里和平地休息。

這家酒吧位於六本木,是家有名的單身酒吧。因為有許多獨身男子前來尋找獨身女子——反之亦然——而聞名。外國人也很多。內部裝潢模仿海明威當年在巴哈馬一帶待過的小酒吧,牆上裝飾著旗魚,天花板上吊著漁網。還掛著許多人們釣上大魚的紀念照。也有海明威的肖像畫。快活的海明威老爹。這位作家晚年為酒精中毒苦惱而開獵槍自殺一事,來這裡的人似乎並不介意。

這天晚上有幾個男人過來搭訕,青豆都看不上眼。一對一看就是花花公子的大學生走來邀請她,她嫌麻煩,連理都沒理。對另一個目光不善的三十來歲的白領,她則說「我在這裡等人」,冷淡地拒絕。年輕男子大多不合青豆的口味。他們咄咄逼人,自信十足,卻話題貧乏,談吐無味。而且在床上猶如餓虎撲食,根本不懂性愛的真正樂趣。稍有點倦意、頭髮最好有點稀薄的中年男子,才是她的偏愛。還得不猥瑣、感覺清爽。頭形也得好看才行。但這樣的男人不容易找到,必須有個妥協的空間。

青豆環顧店內,無聲地嘆了口氣。為什麼世上怎麼也找不到「適當的男人」?她想到了肖恩•康納利。僅僅是浮想起他的頭形,身軀深處就鈍鈍地發痛。如果肖恩•康納利在這裡忽然現身,我不管做什麼,都得把他弄到手。但不用說,肖恩•康納利不可能在六本木的冒牌巴哈馬單身酒吧里露面。

安置在店內牆上的大型電視屏幕上,流淌出皇后樂隊的影像。青豆不太喜歡皇后樂隊的音樂,盡量不讓自己的視線投向那邊,還努力不聽揚聲器里傳出的樂聲。皇后樂隊終於結束,這次卻又換成了阿巴樂隊的影像。天哪,真行啊。青豆感嘆道。她預感到這一夜恐怕不會稱心。

青豆在供職的那家體育俱樂部里,結識了「柳宅」的老夫人。她參加了青豆主辦的防身術訓練班,就是那個中途夭折的、主要練習攻擊假人的偏激班級。她個頭矮小,在班上年齡最大,卻動作輕捷,踢蹬也很兇猛。這人一旦到了關鍵時刻,大概能毫不猶豫地踢向對方的睾丸。青豆暗想。她從不說多餘的話,也從不轉彎抹角。青豆喜歡這位女性的這些特點。

「到了我這樣的年齡,本來也沒什麼防身的必要。」她在訓練班中途夭折后,對青豆這樣說,面帶優雅的微笑。

「這並不是年齡的問題。」青豆爽快地答道,「這是人生態度的問題。重要的是永遠維持一種認真地保護自己的姿態。如果一味地只是遭受攻擊不反抗,我們就只能止步不前。慢性的無力感是會腐蝕人的。」

老夫人片刻無言,看著青豆的眼睛。青豆口中說出的話,或是她的語調,似乎給了老夫人強烈的印象。然後她靜靜地點頭。「你的話很對。完全正確。你擁有堅定的信念。」

數日後,青豆收到一隻信封,是委託俱樂部前台轉交她的。裡面有一封簡訊,用漂亮的筆跡寫著老夫人的姓名和電話號碼,並附言:知道您很忙,如能抽空聯絡,不勝感激。

接電話的是個像秘書的男子,青豆報上名字后,他一言不發地轉到內線。老夫人接了電話,說:謝謝你特意打來電話。如果你不嫌棄,我想和你共進晚餐。有一些事情想和你私下談談。青豆答道:不勝榮幸。老夫人問:那麼明天晚上如何?青豆沒有異議。只是暗想:和我能談些什麼呢?心下覺得很是奇怪。

兩人在麻布某個幽靜地段的一家法國餐館共進晚餐。老夫人似乎是這裡的常客,她們被領到了裡面的上座,一位似乎熟識的半老侍者彬彬有禮地為她們端菜送酒。她身穿剪裁得體的淡綠色連衣裙(看上去很像六十年代的紀梵希),戴著翡翠項鏈。中間經理親自出面,恭敬地過來問候。菜單上的菜肴多是蔬菜類,味道也很高雅清淡。那一天特製的湯恰巧是青豆湯。老夫人只喝了一杯夏布利,青豆也陪著喝了一杯。和菜肴相似,這葡萄酒的滋味高雅清淡。青豆的主菜要了絲網烤白肉魚,老夫人點的則全是蔬菜。她吃蔬菜的樣子簡直像藝術品一樣美。到了我這個年齡,只要吃一點點就能維持生命啦。她說。然後開玩笑似的又加上一句:「可能的話,最好吃上等貨色。」

老夫人請求青豆為她做私人教練。可否每周二至三天,到她家中教授武術。如果可能,也希望幫她做肌肉舒展運動。

「當然沒有問題。」青豆說,「不過作為私人教練上門授課,一般得通過健身房的前台辦理。」

「很好。」老夫人說,「只是關於日程安排,我想直接跟你商量,希望最好不要有人夾在中間傳話,那反而麻煩。這樣不要緊吧?」

「不要緊。」

「那麼下周就開始吧。」老夫人說。

於是,正題到此結束。

老夫人說:「上次在健身房裡,你說的話讓我很欽佩。就是關於無力感的那段話。無力感怎樣腐蝕人。你還記得嗎?」

青豆點點頭。「記得。」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老夫人說,「為了節約時間,我的問題恐怕會很直率。」

「不管是什麼問題,您問吧。」青豆回答。

「你是不是女權主義者或女同性戀?」

青豆面孔稍微泛紅,馬上搖頭說:「我覺得不是。我的想法完全是個人的,既不是女權主義也不是女同性戀。」

「很好。」老夫人說,彷彿安下了心一般,非常優雅地將花椰菜送入口中,非常優雅地咀嚼,喝了一口葡萄酒,然後說:

「就算你是女權主義者或女同性戀,對我來說也一點都沒有關係。這件事不會產生任何影響。但非要說的話,如果你不是,事情會比較輕鬆。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我想我明白。」青豆答道。

每周兩次,青豆到老夫人的宅邸去,在那裡指導她武術。老夫人的女兒還小的時候,為了讓她上芭蕾課,建造了一個鑲嵌著鏡子的寬敞的練習場,兩人就在那兒細緻有序地活動身體。照年齡來看,她的身體柔軟,進步也快。雖然身材矮小,卻是長年累月盡心地保養至今。另外,青豆還傳授她舒展肌肉的基本方法,為她做放鬆肌肉的按摩。

青豆擅長做肌肉按摩。在體育大學里,她在這方面的成績比誰都好。她把人體所有骨頭和肌肉的名字都刻在了大腦里,熟知每一塊肌肉的作用與性質、鍛煉方法與維持方法。肉體才是人的神殿,不管在那裡祭祀什麼,它都應該更強韌、更美麗清潔。這是青豆不可動搖的信念。

她不滿足於一般的體育醫學,還出於個人興趣學會了針灸。她跟著一位中國老師正式學習了好幾年,老師感嘆她進步之迅速,對她說:像你這樣,完全可以做職業針灸醫師。青豆記憶力極佳,對人體機能的細微之處有永不厭倦的探索心。最重要的是,她擁有直覺好得令人詫異的指尖。就像有人擁有絕對音感,有人擁有尋找地下水脈的能力一樣,青豆的指尖能在瞬間找出那左右身體機能的微妙的一點。這並不是跟誰學來的,她只是自然地知道。

青豆和老夫人在訓練與按摩結束后,就喝茶消磨時光,後來漸漸談論起各種話題來。每次總是Tamaru把整套茶具放在銀質托盤上送來。Tamaru在開始的一個月左右,從未在青豆面前開口說過一句話,青豆甚至只好向老夫人打聽:這個人是不是不會說話?

有一次,老夫人問青豆,迄今為止有沒有為了自衛而實際試過踢睾丸的招數。

只試過一次。青豆回答。

「效果好嗎?」老夫人問。

「很有效果。」青豆謹慎而簡潔地回答。

「你覺得對我們家的Tamaru,踢睾丸會起作用嗎?」

青豆搖搖頭。「恐怕沒用。Tamaru先生對這一套很清楚。如果被懂行的人瞧出了意圖,就束手無策了。踢睾丸能對付的,只是沒有實戰經驗的外行。」

「這麼說,你看得出Tamaru不是『外行』?」

青豆斟詞酌句:「是啊,和普通人的感覺不一樣。」

老夫人在紅茶里放入奶油,用茶匙緩緩地攪拌。

「你當時那個對手是個外行?他是個大塊頭?」

青豆點點頭,但什麼也沒說。對方體格強壯,很有力氣,但是太傲慢,見眼前是個女子就放鬆了警惕。他從來沒有被女人踢中睾丸,也從沒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那人受傷了嗎?」老夫人問。

「不,沒有受傷。只不過有一段時間感到劇痛。」

老夫人沉默片刻,然後問:「你以前有沒有攻擊過什麼男人?不光是讓他感到痛苦,而是有意讓他受傷?」

「有過。」青豆回答。說謊不是她的長項。

「這件事,你能對我說說嗎?」

青豆微微搖頭。「實在對不起,這件事幾句話說不清楚。」

「算了。那一定是幾句話無法說清的事。你不必非說不可。」老夫人說。

兩人默默地喝茶,各自想著心事。

過了一會兒,老夫人說:「不過,等什麼時候你覺得可以告訴我了,能不能請你說說當時發生的事情?」

青豆說:「也許有一天我可以告訴您。也許永遠不能。說老實話,連我自己都弄不明白。」

老夫人端詳了一會兒青豆的面龐,然後說:「我向你打聽並不是為了好奇。」

青豆默默不語。

「在我看來,你心裡好像埋藏著某種東西。某種異常沉重的東西。第一次見面時我就感覺到了。你有一雙堅強的眼睛,充滿了決心。其實,我身上也有這種東西,埋藏在心底的沉重的東西。所以我能看出來。我們不必著急。不過,這樣的東西還是早晚排出體外為好。我是個守口如瓶的人,也有一些切實可行的辦法。湊巧的話也許能幫你做點什麼。」

後來,當青豆終於下決心把那件事向老夫人和盤托出時,她打開了人生的另一扇門。

「哎,你喝的是什麼啊?」青豆的耳邊有人問。是個女人的聲音。

青豆回過神,抬臉看著對方。一個頭髮束成五十年代風格的馬尾的年輕女子,坐在鄰座的高腳凳上。她身穿碎花圖案的連衣裙,肩上搭著小巧的古琦包,指甲上漂亮地塗著淡粉色指甲油。不能說胖,但一張圓臉肉肉的招人喜愛,和藹可親。胸脯很大。

青豆有點困惑。她沒料到會有女人來搭訕。這裡是男人找女人搭話的地方。

「湯姆•柯林斯。」青豆回答。

「味道好嗎?」

「不怎麼樣。不過這酒不太烈,可以小口慢慢喝。」

「為什麼要叫湯姆•柯林斯?」

「這個嘛,我不知道。」青豆說,「會不會是最早調製這道雞尾酒的人的名字?可這也算不上什麼驚人的發明。」

那個女子招手喊來侍者。給我也來一杯湯姆•柯林斯,她說。很快,湯姆•柯林斯送了上來。

「可以坐在你旁邊嗎?」女子問。

「可以啊。反正空著。」你不是已經坐著了嗎?青豆心想,不過沒說出口。

「你大概不是在這裡等人吧?」那女子問。

青豆並不接話,默默地觀察著對方的面龐。恐怕比自己年輕三四歲。

「哎,我說,我對那方面幾乎毫無興趣,你不用擔心哦。」女子小聲地挑明,「如果你是在提防那種事。我也喜歡以男人為伴。和你一樣。」

「和我一樣?」

「一個人跑到這裡,肯定是為了找個不錯的男人吧?」

「看上去像嗎?」

對方微微地眯起眼睛。「這總看得出來。這家店就是為了這個開的嘛。而且咱們好像都不是靠這行吃飯的。」

「當然。」青豆說。

「我說,咱們合夥干怎麼樣?對男人來說,和一個單身女人相比,兩個結伴的女人好像更容易搭腔。對咱們倆來說,也是兩人結伴要比單獨行動更輕鬆、更安心吧?我呢,看上去比較女性化,而你呢,威風凜凜地像個男孩子。咱們倆搭檔肯定不會有錯。」

像個男孩子。青豆暗想,還是頭一回有人這麼說我。

「呃,雖說你建議合夥干,可咱們偏愛的口味可能不一樣。能弄好嗎?」

對方微微歪了歪嘴。「你這麼一說,也確實如此。口味嘛……那麼,你喜歡什麼類型的男人?」

「最好是中年。」青豆答道,「我不太喜歡年輕人,偏愛稍微有點謝頂的。」

「哦。」女子似乎很佩服,說,「是這樣啊,中年啊。我可是喜歡年輕活潑的美男子,對中年男人沒什麼興趣。不過既然你說那樣的好,可以陪著你試一試。怎麼說來著?對了,什麼事都要試試嘛。中年男人怎麼樣?我是指做愛方面。」

「因人而異吧。」青豆答道。

「當然。」女子說,然後彷彿在驗證什麼學說,眯起眼睛,「做愛當然不能一概而論。不過,如果勉強概括一下呢?」

「不錯。次數當然沒法強求,但時間比較持久。不是那麼著急。做得好的話,能給你好幾次高潮。」

對方想了一小會兒。「你這麼一說,倒引起我的興趣了。要不我就試一次?」

「隨你的便。」青豆說。

「四個人做愛你試過沒有?就是中途交換夥伴的那種。」

「沒有。」

「我也沒有。你有興趣嗎?」

「我想大概沒有。」青豆回答,「嗯,咱們倆搭檔也沒關係。不過哪怕是臨時的,既然得共同行動,我想再了解一點你的情況,不然,到了中間咱們的話對不上怎麼辦?」

「好啊。你的意見很有道理。那麼,比如說你想了解我哪些方面?」

「比如說,這個……你做什麼工作?」

女子喝了一口湯姆•柯林斯,把它放在了墊盤上,用紙巾像敲擊似的擦拭嘴巴,檢查紙巾沾上的口紅。

「這不是很好喝嘛。基酒好像是杜松子酒吧?」

「杜松子酒加檸檬汁和蘇打。」

「的確算不上了不起的發明,不過味道不壞。」

「那太好了。」

「呃,你問我是幹什麼的?這可是道難題啊。就算我說實話,只怕你也未必肯信。」

「那我先說。」青豆說,「我在體育俱樂部做教練,主要教武術,還有肌肉舒展。」

「武術。」對方似乎很佩服,說,「是像李小龍那樣的嗎?」

「像那樣的。」

「你很厲害嗎?」

「馬馬虎虎。」

女子嫣然一笑,彷彿乾杯似的舉起酒杯。「那麼,萬一遇到危險,咱們倆搭檔也許能天下無敵呢。你別瞧我這模樣,我也練過許多年合氣道。老實告訴你吧,我是警察。」

「警察?」青豆說,驚得合不攏嘴。

「我在警視廳供職。看不出來吧?」對方說。

「的確。」青豆說。

「不過這可是千真萬確。是實話。我叫亞由美。」

「我姓青豆。」

「青豆。是真名嗎?」

青豆鄭重其事地點頭。「警察,得穿制服、佩手槍、開著巡邏車在街道上巡邏吧?」

「我正是想做那樣的工作,才當了警察,可是人家根本不讓我干。」亞由美說,然後拿起小缽子里的椒鹽小脆餅,嘎巴嘎巴地大聲咬,「穿著滑稽可笑的警服、開著迷你巡邏車去取締違章停車,是我目前的主要工作。手槍當然也不肯發給我。因為沖著把豐田卡羅拉停在消防栓前的一般市民,沒有鳴槍示警的必要。我在射擊訓練中也取得了相當好的成績,可這種事根本沒有人關心。因為是個女的,就得日復一日地拿著根一頭綁了支粉筆的細棍,在柏油路上到處寫時間和車牌號碼。」

「說起手槍,你打的是貝雷塔半自動嗎?」

「對。現在都是那傢伙啦。貝雷塔對我來說有點太重了,好像裝滿子彈后重量將近一公斤呢。

「槍身自重八百五十克。」青豆說。

亞由美用鑒定手錶質量的當鋪老闆般的眼神看著青豆。「我說青豆,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

「我一向對各種槍械很感興趣。」青豆說,「只是從沒實際射擊過這種東西。」

「哦。」亞由美好像信服了,「其實我也很喜歡射擊手槍。貝雷塔是很重,但后坐力不像老式手槍那麼大,只要反覆練習,身材較小的女性也可以運用自如。可是上面那些傢伙不這麼考慮,他們以為女人用不了手槍。警界上層全是一幫男權主義法西斯一樣的傢伙。我的警棍術成績也極好,絕不輸給一般男人,但是根本得不到好評。沖著我說的都是色迷迷的諷刺話。什麼警棍的握法很像樣啊,如果還想多做實地練習,就別客氣跟我說一聲吧。諸如此類。這幫傢伙的腦筋啊,整整落後了一個半世紀。」

亞由美說完,從包里掏出弗吉尼亞女士香煙,以嫻熟的手勢抽出一根叼在口中,用細細的金質打火機點上火,然後對著天花板緩緩地吐出一口煙。

「你怎麼會想當警察呢?」青豆問。

「我本來不打算當警察,但又不想做一般的事務工作,也沒有什麼專業技能。這麼一來,能選擇的職業就十分有限了。於是在大學四年級時去報考了警視廳。而且,我們家的親屬不知道為什麼,警察很多。老實跟你說吧,我爸爸我哥哥都是警察,還有個叔叔也是。警界基本是個關係社會,親屬中有人是警察的話,就會優先錄用。」

「警察世家。」

「沒錯。不過在自己進去以前,我根本沒想到警察是性別歧視如此厲害的職業。女警察啊,在警察世界里可以說是二等公民。不是去取締交通違章行為,就是坐在寫字檯前管理文件,再不就是到小學去給孩子們進行巡迴安全教育,或者是給女嫌疑人搜身,派給你的全是這種無聊之極的工作。那些能力明顯不如我的男人,卻一個接著一個被派到好玩的現場去。上面的傢伙嘴上說著男女機會均等之類的漂亮話,實際上遠不是那麼簡單。人家好好的工作積極性,全叫他們給弄得一乾二淨。你能理解吧?」

青豆表示贊同。

「這種事情叫人氣不打一處來,真是的。」

「你沒男朋友嗎?」

亞由美皺起了眉,然後盯著夾在指間的香煙看了一會兒。「女人當了警察,要找個戀人在現實中非常困難。因為工作時間不規律,和普通上班族的時間湊不到一起。而且就算兩人有那麼點意思了,一旦知道我是警察,一般的男人都忙不迭地溜掉。就像水邊逃命的螃蟹。你想想,這不是欺人太甚嗎?」

青豆附和著,表示同意。

「這麼一來,就只剩下職場內戀愛這一條路了。說來也怪,就沒有一個像樣的好男人,都是些除了說色情笑話什麼也不會的蠢材。要不就是天生的笨蛋,要不就是到處找門路想陞官的小人。就是這幫傢伙在負責社會的安全。日本的未來可不夠光明啊。」

「你長得可愛,看上去好像很招男人喜愛嘛。」青豆說。

「啊,是很招人喜愛呀,只要不暴露職業的話。所以在這種地方,我就說自己在保險公司工作。」

「這裡你經常來嗎?」

「也算不上經常。有時候。」亞由美說。然後想了一下,又坦白地說,「偶爾想做愛。坦白地說就是渴望男人了。嗯,有點周期性。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裡面穿上華麗的內褲,跑到這兒來。然後隨意找一個玩伴,痛痛快快地干一夜。這樣情緒就能穩定一陣子。我不過是有健康的性慾,既不是色情狂也不是性交癖,只要好好地發散了,就沒事了。不會留下後遺症。第二天又勤懇地去取締路邊的違章停車了。你呢?」

青豆舉起湯姆•柯林斯的杯子,靜靜地啜了一口。「呃,大概差不多吧。」

「沒有戀人嗎?」

「戀人我是不找的。我討厭麻煩事。」

「固定的男人太麻煩。」

「嗯。」

「可是有時會特別想干,幾乎難以控制。」亞由美說。

「不過想發散這個說法,更合我的口味。」

「想擁有一個豐盛的夜晚,這個說法怎樣?」

「也不壞。」

「不管怎麼樣,僅此一夜,不留後患。」

青豆點點頭。

亞由美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托著腮,沉思了一小會兒。「我們也許有不少共同點。」

「也許有。」青豆承認。可你是女警察,我卻殺過人。我們倆一個在法律內側一個在法律外側。這肯定是個很大的不同點吧。

「咱們倆這麼辦好了。」亞由美說,「我們在同一家財產保險公司工作,公司名稱保密。你是學姐,我是學妹。今天在公司里發生了不愉快,於是到這兒喝酒解悶,喝得正開心。這個場景設定行不行?」

「當然行。不過我對財產保險一竅不通。」

「這個嘛,就全包在我身上啦。滴水不漏地編造這類小故事,正是我的拿手好戲。」

「那就拜託啦。」青豆說。

「注意,我們正後方的桌子前有一對中年男人,一直在饞涎欲滴地東瞅西看。」亞由美說,「你若無其事地回頭看一看,驗驗貨?」

青豆於是扭過頭望望後面。只見隔著一張桌子,兩個中年男子坐在桌前,兩人都像是下班後來散心的白領,穿著西裝系著領帶。西裝不算舊,領帶的品位也不俗,至少沒有不潔之感。一個大概四十五還多,另一個看去不到四十。年長的那個身材瘦削,長臉,額頭的髮際線已經後退。年輕的那個大概讀大學時在橄欖球部活躍過,最近卻因為缺少運動開始長肉,還殘留著青年時代的面容,但下巴一帶漸漸開始變得肥厚。兩人一邊喝著兌水威士忌一邊談笑,視線的確在漫不經意地掃視店內。

亞由美對這個兩人組進行了分析:「看樣子,他們對這種場所還不習慣。雖然是來玩的,卻把握不好和女孩子搭話的時機。而且這兩個人大概是有婦之夫,多少帶著點內心有愧的感覺。」

青豆對對方準確的觀察力欽佩不已。分明在和我交談,究竟是何時得到這麼多信息的呢?警察世家果然有不同凡響之處。

「青豆,你不是喜歡頭髮少的嗎?那我要那個壯實的啦。你看這樣行不行?」

青豆再次扭頭望去。那個頭髮稀少的人腦袋輪廓還說得過去。離肖恩•康納利當然差了幾光年,不過大概能及格。反正是個被迫不停地聽皇后樂隊和阿巴樂隊的夜晚,不能指望十全十美。

「這樣就行。可是怎麼才能讓他們來邀請咱們?」

「咱們可不能悠閑地等到天亮。得主動出擊。笑容滿面、友好而積極地。」亞由美說。

「你當真?」

「那當然。看好了,我這就過去,肯定馬上成功。你就在這裡等著好了。」亞由美說著,猛然把湯姆•柯林斯一口灌了下去,用力搓了搓兩隻手掌。然後把古琦包猛地挎上肩頭,嫣然一笑。「好啦!警棍術開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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