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請原諒,能否再說一遍?」她冷冰冰地說。
「對不起。千萬別把我說的話當真。我有點兒醉了。我在廚房裡獨自灌了好大一杯酒,那是大約在五分鐘——」我突然住了口,陡的轉過身去。我剛才聽到沒鋪地毯的過道里傳來一陣熟悉的沉重的腳步聲。這聲音飛快地朝我們——沖著我們——傳來,一轉眼,那伴娘猛的衝進房來。
她並不對哪個人看。「我總算跟他們通過電話了,」她說。她的嗓音聽來平淡得出奇,連一點兒加重語氣的痕迹也沒了。「打了約摸一個鐘點才打通。」她臉色緊張,熱得滿臉通紅,快要脹破了。「是涼的嗎?」她說著,並不等人回答,就一步不停地趕到咖啡茶几前。她拿起那隻我在約摸一分鐘前斟了一半的酒杯,—仰脖就喝了個乾淨。「那個房間真是我這一輩子待過的最最熱的地方了,」她說。倒並不是針對哪個人說的——,一面放下空酒杯。她提起酒罐,又斟了半杯,弄得罐里的冰塊丁丁當當地響。
西爾斯本太太已經到了這茶兒旁。「他們說什麼來著?」她迫不及待地問道。「你跟雷亞說了話嗎?」
伴娘先把酒喝了。「我跟每個人都說了話,」她說,放下酒杯,她一本正經地把「每個人」三字念得特別重,但是拿她來說,好算出奇地平淡了。她先看看西爾斯本太太,然後看看我,然後看看中尉。
「你們全都可以鬆一口氣了,」她說。「一切都好,呱呱叫。」
「你這是什麼意思?發生了什麼事?」西爾斯本太太斬釘截鐵地說。
「我剛說過了嘛。新郎官不再被幸福感弄得不舒服了。」伴娘聲音里人們熟悉的那種語調又出現了。
「怎麼會呢?你跟誰說過話啦?」中尉對她說。「你跟費德爾太太說話了嗎?」
「我說過,我跟每個人都說過話。每個人,除了那臉紅怕羞的新娘子,她跟新郎已經私奔了。」她轉身對著我。「你究竟在這裡頭擱了多少糖啊?」她煩躁地問。「這味道完全像——」
「私奔了?」西爾斯本太太說,把手按在喉頭上。
伴娘對她看著。「得了,別緊張,」她勸告道。「你可以多活一些子嘛。」
西爾斯本太太有氣無力地在卧榻上坐下來——說實在的,就坐在我的身邊。我這時正抬眼盯著伴娘,我清清楚楚記得西爾斯本太太馬上學我的樣。
「事情明擺著,他們回去的時候,他正在公寓里。所以穆莉爾馬上整好行裝,他們倆就那麼走了。」伴娘慎重地聳聳肩。她又拿起酒杯,把酒喝光了。「不管怎麼樣,我們都被邀請去參加結婚宴會。新娘和新郎都已經走了,不知道該叫它什麼會。據我了解,那邊已經到了一大幫客人。從電話里聽人人都樂不可支哪。」
「你說你跟費德爾太太說過話來著。她說了些什麼?」中尉說。
伴娘搖搖頭,相當神秘莫測。「她真了不起。我的上帝,多堅強的女人啊。她的聲音完全正常。據我了解——我是說根據她所說的——這個西摩答應去找一個精神分析學家,把他的思想矯正過來。」她又聳聳肩。「誰說得准呀?興許一切就會變得頂呱呱的。我太乏了,沒法多想了。」她望望她丈夫。「我們走吧。你那頂小帽子在哪兒?」
接著發生的事是,我記得,伴娘、中尉和西爾斯本太太全都排成單行朝大門走去,我這個主人呢,跟隨在他們後面。那時我一步一搖晃,非常明顯,但既然沒人扭回頭來看,我想我這情況也沒人覺察。
我聽見西爾斯本太太對伴娘說,「你打算到那邊去彎彎,還是怎麼著?」
「我說不上,」對方回答。「我們即使去的話,也至多待—會兒就走。」
中尉按按叫電梯的鈴,三個人一無表情地注視著指示電梯在哪一層的指示盤。似乎誰也不想再講話了。我站在公寓套間的門洞子里,離他們幾英尺,目光模糊地看著。我說了聲再見,於是他們三顆腦袋—齊朝我轉過來。「喔,再見。」他們對我叫道,就在他們走進電梯,關上門的當兒,我聽見仆娘大叫了—聲,「謝謝你的酒!」
我回進房間,腳步非常不穩,我—路走去,—面設法解開上衣的鈕扣,或者不如說乾脆把前襟使勁拉開。
我回到起居室,受到我已經忘掉的那個留下未走的客人毫無保留的歡迎。他看我走進房間,就把斟滿酒的酒杯朝我舉起。實際上,他當真把它朝我揮了—下,一面上下點著腦袋,咧嘴笑著,彷彿我們雙方盼望已久的決定性的歡慶時刻終於來臨了。我發覺在這次獨特的重新會見時,我在咧嘴笑的方面不是他的對手。然而,我記得曾拍拍他的肩膀。然後我走過去,面對著他在卧塌上沉重地坐下來,總算把上衣前襟全部拉開了。「你難道無家可歸嗎?」我問他。「誰照料你啊?公園裡的鴿子嗎?」對這些挑撥性的問題,我這位客人的回答卻是更加興緻勃勃地對我舉杯祝酒,拿他那杯湯姆•柯林斯酒——一隻啤酒杯那樣對我揮動著。我閉上眼睛,躺倒托卧塌上,把雙腳挪到榻上,攤手攤腳地平躺著。但這—來使我感到屋子在旋轉。我—骨碌坐起身來,身子一轉,把雙腳踏在地上——這動作來得突然,沒掌握好,以至我不得不伸手撐在茶几上,來保持身子的平衡。我探出身子,頹然坐了一兩分鐘,閉上了眼睛。然後不用站起身來,我就伸手提起酒罐,斟了一杯湯姆•柯林斯酒,潑出了好多好多酒和冰塊在茶几和地板上。我拿著斟滿酒的酒杯又坐了幾分鐘,一口也沒喝,然後把杯子放住茶几上的淺淺一攤酒上。「你想知道夏洛蒂如何縫上那九針的事嗎?」我陡的問,我自己聽來嗓音完全正常。「我們當時在本州北部安大略湖①。西摩給夏洛蒂寫了信,邀請她到我們家來做客,她母親最後讓她來了。事情是,有天早上,她坐在我家車道正中地上撫弄著布布的貓兒,西摩朝她扔了塊石頭。他當時十二歲。全部經過就是這麼回事。他朝她扔石頭,因為她跟布布的貓兒一起坐在車道正中,模樣美極了。上帝作證,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夏洛蒂、布布、韋克爾、沃爾特,全家都知道。」我眼睛盯著茶几上一隻錫鑞制的煙灰缸。「夏洛蒂關於這回事對他—句話也沒說。一聲不吭。」我抬眼看著我這位客人,著實指望他跟我爭辯,管我叫說謊者。我當然是個說謊者啦。夏洛蒂始終弄不懂西摩為什麼朝她扔那塊石頭。然而我的客人並不跟我爭辯。恰恰相反。他朝我鼓勵地咧嘴笑笑,彷彿不管我就這問題還有什麼話要說,他總能當作絕對真理來接受。然而我站起身來,走出屋去。我記得,當我離門口還有一半路的時候,曾考慮拐回去撿起地板上的兩塊冰塊,但想想這任務太辛苦了,就徑直走到過道上。經過廚房門的當兒,我脫掉了上衣——是從身上剝下來的——把它扔在地板上。當時依我看,彷彿那正是我—向放上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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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①安大略湖為加拿大和美國之間的五大湖中最東部的一個,當兩國的天然疆界。
進了浴室,我在臟衣籃邊站了幾分鐘,低頭望著它,盤算著到底要不要把西摩的日記本拿出來再看看。我一點兒不記得我當時對要還是不要舉了些什麼理由,不過我最後還是打開籃蓋,拿出日記本。我拿著它又在浴缸邊上坐下來,迅速地翻動書頁,直翻到西摩寫的最末了的那一段:
「有個士兵又給機場保養區打了電話。如果雲幕高度不斷上升的話,我們明擺著不等天大亮就能起飛。奧本梅姆說我們不必屏住了氣地等待。我打電話給穆莉爾,要告訴她。她來接電話,老是『喂,喂,喂』的喊個不停。我的嗓子發不出音來。她差—點就要掛斷電話。但願我能鎮靜一點就好了。奧本海姆打算睡上—覺,等機場保養區回頭打電話來。我也應該睡覺,但是我情緒太緊張了。我打電話給她實在是想最後一次問問她,請求她跟我兩個人一起出走,去結婚。我情緒太緊張了,不想見很多人。我感到自己彷彿剛在誕生。這神聖、神聖的一天啊。這電話線路太差勁了,這次通話的大部分時間我簡直講不上話來。當你說了『我愛你』而對方在另一頭卻大叫一聲『什麼?』這有多可怕啊。我整天讀著《奧義書》①的一本雜錄。婚姻的雙方應該為彼此服侍,彼此提攜、幫助、教導、鼓勵,但首要的是服侍。正當而鍾愛地撫育自己的孩子,要不偏不倚。孩子是家中的客人,應該受到眷愛和尊敬——絕對不能被佔有,同為他是屆於天神的。說得多好,多通情達理,多難以做到,但是很美妙。因而是千真萬確的,我這輩子第一次感到承擔責任的喜悅。奧本海姆已經上床了。我也該睡了,但是不成。必需有人陪我這幸福的人熬夜啊。」
我把這段日記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就合上日記本,把它隨身帶回卧室。我把它撂在窗邊長椅上西摩的那隻帆布包里。跟著,多少可說是有意地倒在比較近的那張床上。我身子還沒落在床上就睡著了——要不,可能是暈過去了——也許這只是我自以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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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①這是婆羅門教和印度教最古經典《吠陀》文獻中的一部,是解釋《吠陀》本集的。
約摸過了一個半小時,我醒過來,感到頭痛欲裂,舌敝唇焦。屋內簡直一片漆黑。我記得在床沿上坐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由於口渴得厲害,我終於起身朝起居室慢慢地走去,指望那裡茶几上的酒罐里還剩下一點兒清涼而解渴的酒。
我那末一位賓客顯然已經自己開了門離公寓走了。唯有他那隻空酒杯和錫鑞制的煙灰缸里那截雪茄蒂,說明他曾經來過。我至今仍以為當時應該把這雪茄蒂捎給西摩,這原是結婚禮物通常的去向嘛。光是這個雪茄蒂,裝在一隻精緻的小盒裡。也許還附上一張空白的紙,當作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