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門手藝
「動態雕塑?」弗格雷心頭一沉,重複著電話里的話。他是一位享有世界聲譽的廢品雕塑大師,年薪高達六位數,但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還是那個不受歡迎、沒人搭理的年輕人——在密蘇里老家,他出門,把裝著漫畫作品的棕色信封寄給《科利爾》雜誌。郵筒里還躺著一個棕色信封,那是從同一家雜誌社退回來的,附贈一張退稿通知單。
他模仿漫畫家帕齊、霍夫和李,可作品還是被退了回來。有一次,他向鄰近城市裡唯一一家報紙兜售自己的連環畫,還把作品拿到當地的百貨公司作宣傳。那天,母親隨著年紀尚小,還不能開車的他一起去了。一位街頭攝影師拍到了他們一起走路的照片。照片中,他母親緊緊攥著錢包,而他瘦弱的胳膊下夾著公文包,神情渙散而疲憊。
母親讚賞他的創作才能,由著他去搞,他對母親幾乎最初的印象,就是一個年輕女人和他一起坐在破地毯上,把攤在面前的圖畫書上空白的格子,用蠟筆塗滿。那時他還小,看到母親可以坐在對面,倒著把空格塗滿,筆觸既平穩又柔和,從不畫出格外,他感到無比驚奇。
弗格雷的父親是一位沒加入工會的木工,靠在農場做工掙錢養家。他憂心忡忡地甩著手,認為兒子把生命浪費在了毫無希望的藝術雄心上。
「學門手藝,」他乞求兒子,「先扎紮實實學一門手藝,然後再去玩你那套華而不實的東西。」
在去紐約藝術學院前的一晚,弗格雷無意中聽到了樓下父親對母親吐露心聲:「那些藝術家會毀了他的。」
聽到這些,弗雷格感到自己精神上受到了藐視。最終,他離開漫畫,靠模仿畢加索和伊普斯特吉詼諧風格的雕塑,進入了畫廊,複式公寓和他期待已久但在他父親頭腦中從未存在的博物館,從而證明父親當年的預言錯了。不過隨著弗格雷日漸成熟,他卻越發感到父親實際上是對的。
和同代人一樣,弗格雷早早結婚,生了四個孩子,最後離婚。他第一任妻子薩拉是在藝術學校認識的,自己也是藝術青年。她畫的那些優美的印象主義靜物畫和風景畫,經常還沒畫完便扔掉了。她的色彩異常逼真,但視角總有些問題。弗格雷有時也責怪自己,在相處的日子裡,沒有更多地鼓勵她。但實際上「那套華而不實的東西」令他沮喪,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成為科學家。
弗格雷對兩個男孩尤其上心,用諸如望遠鏡、顯微鏡,化學儀器和算術書之類的東西武裝他們。午後時光,兩個孩子斜著眼睛看顯微鏡下放大的鹽粒,晚上則盯著望遠鏡里土星的光環。不過這些昂貴的黃銅和鉻合金管子最終都堆積在了已經裝滿瀉氣的橄欖球和沒電的小玩具的柜子里。
兩個女兒長大成人,逐漸有了女人特有的沉默和不即不離。她們拿著水彩筆和素描簿去日光浴旅行,在家則一本正經地用毛筆在粗糙的木板上書寫日本俳句。這一切都得到母親的支持,因為她自己也是著迷於此——房間里堆滿了她畫的半成品,這一興趣一直保持到中年依然未衰。
在哈德孫河下游,離家兩英里的地方,弗格雷租下了一間廢棄的機器商店做工作室。他在那裡完成了頗具震撼力的成功之作——利用廢棄的傳送系統和機器改製成的大型磨光昆蟲系列雕塑——這成為他最為人知的作品。但是,他不願意孩子來這裡,甚至訂閱的《藝術新聞》也直接送到這裡,而不是家中。他就像一個海難中神奇的倖存者,極力勸說別人遠離大海。
隨著兩個兒子漸漸成人,他慶幸他們對皮球和汽車加速器的興趣遠大於拿工具在紙上描摹。與他年輕時不同,兩個兒子擅長體育,且為人隨和,頗受歡迎。在進大學前,大兒子是寄宿學校里傑出的美式足球邊鋒。進入大學后,他曾經想加入校隊,但在父母離婚的陰雲下,他退出了運動隊,轉而學習電影。他研究老羅瑞爾和哈迪三十年代喜劇片中的剪輯節奏,還選了研究四十年代音樂喜劇片中移動攝影技術發展的課程(大學課程!為了學分!)現在,他和幾個有志於電影的藝術青年一起住在曼哈頓一間骯髒的閣樓里。這些醉心於傳播媒介的失落型年輕人,步履沉重地走在藝術之路上,往往因為一句能成為舞台工作人員下手的下手的傳言就捨身賣命,而他們為之賣命的片子,不過是公共電視台上關於非洲殺人蜂的紀錄片。
弗格雷的兩個女兒也默默無聞地致力於藝術。其中一個在加利福尼亞北部,用男朋友家後院的粘土做陶罐。另一個在辛辛那提編輯一份系統學的學術刊物,同時寫作一本自我期許頗高的女性主義小說《自從有了夏娃》。
這樣,沒被文藝沾染的就只剩下小兒子沃倫了。沃倫是個19歲的小夥子,寬肩膀、棕眼睛,心靈手巧,喜歡收集蝴蝶和石頭標本。在他祖父去世前,他們一起過了幾個暑假。受到祖父感染,他一度想成為一個木匠,這讓弗格雷深感釋然——自己總算有一個腳踏實地的孩子。
這就是為什麼,當弗格雷聽說沃倫這個暑假也搞起動態雕塑時,心都沉了下來。「他搞這個,暑期實習怎麼辦?」
「我想他從來沒打過克萊拉給他的電話,」薩拉說。克萊拉是弗格雷的現任妻子,白原市一家公司的土木工程師。她給沃倫在修路組找到一個暑期實習的機會。
「你說的動態雕塑,到底是指什麼?」弗格雷問薩拉。
「它們非常可愛,」電話里一個遙遠的聲音回應,「你真的只有親眼看看才能相信,你應該過來看看。」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這是她令他討厭的習慣之一,打電話時讓話筒滑到下巴上。他們在一起時,他沒太注意,分開之後才赫然發現。
「好吧,該死,我現在就過來,」弗格雷說,「我想和沃倫談談。克萊拉廢了半天勁才找到個可以滿足沃倫少數民族定額的承包人。」
他離開他的新工作室,位於切斯特港的廢棄加油站,那裡面堆滿垃圾,飄著乙炔焊接火炬的惡臭味。他開著保時捷,沿坑窪不平的道路北上,進入連接威斯特賈斯特鄉村隱蔽的綠色豐盈之地的交通要道。他穿過287號公路,風馳電掣了30分鐘,到達了他曾經的住所。
再次回到以前的家裡,那種感覺很怪異。這間大房子曾經是孩子們玩鬧的天堂,充滿了音樂聲和喧嘩聲,可如今一切都寂靜下來了,連傢具都變得有些陌生。曾經的弗格雷太太有了新丈夫,一個熱心的煙斗愛好者,他留下的痕迹和氣味滿屋都是。和克萊拉一樣,煙斗愛好者任勞任怨地從事一份有用而實際的工作。
薩拉則仍然畫畫,刻薄地講,頗有進步。她近期的靜物畫全都堆在牆角,畫的透視功力無懈可擊。她解釋道:「沃倫說他很快回來,我告訴他你要過來。」
「好啊,他說他去哪兒了?」
「他說去城裡買些銅線,他做雕塑需要很多。」
「絕對需要很多。你知道現在買銅線要花多少錢嗎?」
「當然知道,你以為還有誰給他錢啊?」
「既然知道,幹嗎還由著他?」
「我以前也由著你了,」薩拉把目光稍稍移開——如同她讓聽筒滑到下巴底下。她說的不錯:對於他自己想做的事,她一直支持,由著他去搞,而且她還一度在第五大道的邦威特百貨公司做銷售小姐,支持他們兩個人的花銷。
薩拉有些發福,但看著她的手腕,仍能感到那份心不在焉的優雅飄散在空氣中,絲毫無損。弗格雷漸漸適應了眼前的薩拉和房間的氣氛,他想起用磁鐵吸在冰箱上的幼兒園炭筆塗鴉,從避暑地帶回來的原木雕塑,用海灘玻璃做成的拼貼畫,毛筆書寫的俳句,聖誕節做的麻雕版畫,還有能直立起來的硬紙板馬戲團。弗格雷曾經給孩子們買過一套貴斯奈爾氏木塊數學教具,教他們數學原理。當時四歲的小女兒拿了兩個作數字1的小木塊,用鉛筆畫上點,當作骰子玩。她畫上小貓代表數字2,小狗代表數字3,戴著領結的小人代表數字4,而用鉛筆畫上窗子,帶天蓬走廊的摩天大廈代表數字5。薩拉為孩子的創造力所折服,而弗格雷現在卻覺得,那時應該打屁股教訓孩子一番。遲到的憤怒在他心裡念叨:「你把孩子帶大,卻讓他們處在毫無希望的境地。世界根本不需要這些玩意兒。世界需要的是務實的護士,需要的是安全檢測員,你當時應該跟他們說的。」
「我可從沒跟你這麼說過,」薩拉帶著同等的溫柔和疏遠說,「為什麼要對孩子說?」
「我和他們不一樣,」弗格雷說,「沒人重視我,我絕望地想進一切辦法要離開密蘇里,可孩子沒那麼絕望,他們只是瞎鬧罷了。」
薩拉聳了聳肩膀,「誰說的?沃倫幹勁很足,我還從沒見過他這麼用功,在地下室一呆就是一天,鑿啊鋸啊的。」
弗格雷記得他父親的手,手心上是鑿子和鋸子磨出的老繭,手背上布滿了點點黑斑。他過去覺得,那些手做的是實在的工作,他因此敬仰它們,現在他自己的手也被金屬劃得傷痕纍纍,看上去和父親的一樣了。他的頭腦中出現了一些幻象:他那在地下室工作的寬肩膀的兒子——幻象的囚徒,他那曾經年輕苗條的妻子腰酸背痛地站在邦威特百貨商店的櫃檯后,還有他年輕的母親,坐在他對面仔細地塗著空白格子,心裡卻懷著深深的絕望。這些圖像疊加在一起折磨著他,讓他悲傷不已,一種徒勞的感覺幾乎使他癱倒在地。這時,他的前妻催促道,「你還不下去看看兒子的作品?」
「我是來看他的,不是看那些破玩意的。」
「坦白地說,他回來可能還要一段時間,我想他害怕你要對他說的話,所以才離開。」沃倫繼承了她棕色的眼睛,臉上也帶著同樣不易發覺的金色雀斑。
「可憐的小沃倫,」弗格雷邊說邊下到曾經屬於他的地下室。廢棄的木料,雜亂的廢品,這些很早以前當他還在家工作時的東西,已經神秘地消失了,如今他的舊工作台上堆著他所不熟悉的鉗子、剪刀、電線、鐵罐、膠水、磁帶、殘缺不全的塑料布和硬紙板。一盞簇新的熒光燈把工作室照得雪亮,但沃倫卻把那些完成的動態雕塑藏在昏暗的角落——蛛網密布的管道底下,幽暗石牆的縱梁下面。每一件動態雕塑都象徵一個不同的意象:有些表現鳥的飛行,另一些代表龍身上的鱗片;有些用銅線彎曲成像蕨類植物嫩芽似的尖端,另一些用硬紙板做成船槳、月牙或圓圈的形狀,由末端是隱形黑線的支架支撐著。它們按次序排列著,如同向外流淌的寬廣而驚險的瀑布,當創作者的母親帶著命運的沉重走下台階,它們也隨之輕柔地擺動起來。
「怎麼樣?」薩拉問。
每件雕塑從個體來看都不起眼,但這麼多我們的世界既不需要也沒人買的東西囤積在黑暗中,那情景就像是一片枝繁葉茂的森林,或是漫天星斗的蒼穹,星星一個接一個閃爍的光亮,在近似無限中衰退。
「嗯,」弗格雷含糊其辭地說,一半是對自己。他的前妻走過來站在他的身邊,好從同一角度欣賞。
「好吧,」弗格雷說,「他就老讓我傷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