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6-10)
6
儘管凱蒂已經多次在茶會上遇見過查爾斯·唐生的妻子,但第一次見到他本人是在她來香港幾個禮拜之後。
她非常喜歡查爾斯·唐生。這是她始料不及的。他幾乎是這塊殖民地上最受歡迎的人。據說香港布政司不久就將卸任,每個人都希望唐生來接任這個職位。他打網球、馬球和高爾夫球,自己還養了一匹賽馬。他的馬可以輕鬆超過任何人,幾乎從不會讓冠軍旁落。他從不裝腔作勢。凱蒂不知道為什麼以前別人誇他時她都不以為然,她覺得他肯定是個狂妄自負的人。看來她是大錯特錯了。要是他還有什麼叫她不痛快的,那就是她犯的這個錯誤了。
他個子很高,她覺得他至少有六英尺二英寸。他的身材相當健美,幾乎身體每處地方都完美無缺,在他身上找不到一點多餘的肥肉。他梳著優雅的髮型,在房間里的男士中應該是最有品味的。他的穿著也非常講究。她喜歡這樣瀟洒整潔的男人。她的眼睛看向了瓦爾特,他的形象真應該改善一下。她又注意到唐生袖口上的鏈扣和馬甲上的紐扣,以前在卡地亞珠寶店也見過與之類似的。唐生家族顯然家道殷實。他的臉被太陽曬得黝黑,卻更顯得他健康了。她很喜歡他那撮捲曲的小鬍子,它被打理得整整齊齊,一點也沒有蓋住他紅潤的嘴唇。他有一頭烏黑的短髮,梳得油光可鑒。不過要說最迷人的地方,還應該是濃眉之下的那雙眼睛。它們藍極了,眼底流露著和藹之情,顯示了他這個人的脾氣有多好。看看這雙藍眼睛,它的主人怎麼可能傷害到別人一點呢?
她敢確信他被她迷住了。要是他嘴上沒說什麼,那雙閃爍著欣賞之情的眼睛也背叛了他。他似乎興奮得過了頭,自己卻還沒意識到。這種場景凱蒂最熟悉不過了。他們一直向彼此說著笑話,但他時不時不露聲色地夾雜上兩句奉承話,討得她十分歡心。到了分別握手的時候,他的手上用的勁兒,就更不會錯了。
「希望不久再見。」他說得很隨意,然而他的眼睛露了餡兒,這話底下別有深意。
「香港這地方不大,不是嗎?」她說道。
7
誰能想到才三個月他們就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呢?他對她說,跟她初次見面的那個晚上他都快瘋了。她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他對她當晚的穿著記憶猶新,當時她身著新娘的盛裝,在他眼裡就像峽谷里的一朵百合花。就算他不告訴她,她對他愛上自己也早就心知肚明。不過當時她故意跟他保持了一小段距離,現在她對此還有點吃驚呢。他是那麼富於激情,差點讓她難以拒絕。她不敢叫他親吻她,擔心一旦被他摟在懷裡,她的心臟就會跳得飛快。從前她從未真正戀愛過,原來愛情如此奇妙。這會兒嘗到了愛情的滋味,她倒突然對瓦爾特有點同情,雖然他的愛一度折磨著她。她一開始時半開玩笑地戲弄唐生,不想他卻十分受用。起初她還有點擔心,這下就完全成竹在胸了。她打趣似的取笑他,他一領會了她的意思就笑起來,把她逗得夠嗆。他被她弄得又驚又喜,她想這些天來的戲耍一定讓他精明多了。然而享受了激情的滋味之後,她調整了手法,開始欲擒故縱,玩的興緻比以前淡了很多。她竭力做到不痛不癢,就像豎琴師的手輕盈地撫過琴弦。他被搞得一頭霧水,而她大笑不止。
查理最終成為她的情人時,她和瓦爾特之間的關係似乎令人難以置信。她竟然對持重自製的他也忍不住笑容滿面。那正是她心花怒放的時候,對誰都會止不住笑臉的。不過話說回來,要不是有他的話,她也不會認識查理。在最終投入查理的懷抱之前,她遲疑了很長時間。倒不是她不甘臣服在查理的激情之下,因為論激情,她絲毫也不輸給他。她骨子裡的家教和仁義道德還在作怪。事後她驚奇地發現(他們的結合最終出於偶然,機會的到來出乎兩人的預料)她一點沒變。她覺得怎麼也會有點不同,心裡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肯定會讓她感覺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但是當她偶然坐到鏡子跟前的時候,她迷惑地看到鏡子里的女人和前一天毫無二致。
「你恨我嗎?」他問她。
「我崇拜你。」她小聲說。
「浪費了那麼長時間,不覺得很傻嗎?」
「我真笨。」
這種常常不可抑止的快樂讓她煥發了第二春。結婚之前她的青春美色已經漸漸褪去,給人色暗珠黃之感。有人殘酷地下了定論,稱她的美麗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然而二十五歲的少婦和二十五歲的姑娘有著天壤之別。結婚之前她是個玫瑰花的花骨朵,花瓣邊緣已經萎黃,而後一夜之間這朵玫瑰花盛開了。她清亮透徹的眼睛似乎更加柔情似水。她的肌膚(它最令她引以為傲,並百般呵護)令人嘆為觀止:你不能把它比喻為桃子或者鮮花,而是恰恰應該反過來。她又像個十八歲的姑娘了,她的魅力前所未有。每個人都看在眼裡,她的女友們不無醋意地慫恿她趕快要個孩子吧。曾信誓旦旦稱她不過是鼻子有點長的可愛女子的人士,也不得不承認他們看走了眼。用查理第一次看見她時說的那個詞來形容她最恰當不過了:她是位絕頂美人。
8
當然了,瓦爾特應該並未逮到什麼馬腳。如果事實如此,順其自然是最好的辦法。假如他發現了,嗯,說到底對大家都是個解脫。剛一開始跟查理幽會時,她雖然不願意這樣偷偷摸摸地,至少也聽之任之了。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激情愈加強烈,阻止他們長相廝守的那道障礙,再也讓她受不了。他不止一次地悔恨,是他的身份束縛了他們倆,使他們的關係不能光明正大。要是他倆都是自由身,事情將會多麼美妙。她明白他的意思,誰都不希望醜聞發生在自己身上。況且做出這樣重大決定之前,總該三思而後行。不過,倘若自由自己找上門兒來,事情就簡單多了。
看上去誰也不會從這場變故中損失太多。她早看透了他和他妻子之間的關係。她是個冷漠的女人,這麼多年來他們之間根本毫無愛情可言,是長久的習慣、生活上的便利和孩子還把他們留在一起。凱蒂這邊要比查理難一點。瓦爾特愛她,不過畢竟他的工作會讓他分不開心,況且男人還有俱樂部可去。剛開始他會有點心煩意亂,不久就會挺過來的。誰也說不准他不會再娶個妻子。查理曾納悶,瓦爾特·費恩用了什麼高明手段,叫她甘心把下半輩子交給了他。
她奇怪自己剛才還怕瓦爾特看見了他們呢,這會兒臉上居然又笑了起來。門把手慢慢轉動那一幕雖然挺嚇人,不過瓦爾特能做什麼呢?他們不怕他。查理會跟她一起如釋重負,他們即將得到這個世界上他們最想要的東西。
瓦爾特是個紳士,這點她憑良心承認。他還愛她,他一定會顯示出他的風度,同意跟她離婚。他們的結合是個錯誤,幸運的是現在發現還為時不晚。她想好了到時要跟他說的話以及事後兩人的關係如何。她將做到平和,微笑,但態度堅定。他們沒必要爭吵。在此之後她依然樂意和他保持友好的往來。她衷心希望一起度過的兩年時光會成為他彌足珍貴的回憶。
事情將會變得極其簡單,不會有醜聞,結局將皆大歡喜。接著她就和查理完婚。凱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快樂的日子即將來臨,此前的擔驚受怕是值得的。未來生活的畫面一幅幅地呈現在她的腦海里,他們將會四處旅行,將會住進新的房子,他的仕途一帆風順,而她將會是他得力的賢內助。他以她為榮,他是她的偶像。
但是在這些白日夢浮光掠影般一一閃現的時候,她的心底似乎朦朦朧朧潛藏著憂慮。這種感覺相當古怪,就好像一支管弦樂隊在旋律聲部由木管與弦樂譜寫著牧歌般的田園曲,而鼓組卻在低音聲部隱約地敲擊出不祥的節奏。瓦爾特遲早要回來的,一想到將要跟他碰面她就心跳加速。那天下午他話也沒說就離開了,總讓她覺得奇怪。她當然不是怕他,他做不出什麼來的,她反覆這樣對自己說。然而心中的不安卻很難完全驅散。她把要對付他的話又在心裡重申了一遍。吵架將無濟於事。她很抱歉,上天知道她不是故意叫他痛苦;她不愛他,對此她無能為力。假裝沒事兒也將毫無益處,不如直接告訴他真相。她希望他不要太難過,他們已經犯了一個錯誤,現在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承認它。她會懷著好印象回憶他的。
她對自己默念了這些話,然而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嚇得她手心裡冒出了汗。她還是害怕,這讓她感到憤怒。要是他願意鬧,那他就要小心了。等他吃不消了可別見怪。她要告訴他,她從來也沒關心過他,從他們結婚那天起她就後悔了,天天後悔。他是個老古董,讓她厭惡、厭惡、厭惡!他自命天高,誰也比不上他,這太可笑了。他身上沒有一點幽默感。她討厭他孤芳自賞,討厭他冷漠自製。要是一個人只對自己感興趣,那自製就太易如反掌了。他令她感到噁心。他的吻讓她無比厭惡。他憑什麼那麼自以為是?他跳舞跳得糟糕透頂,到了晚會上他盡會潑冷水,他既不會彈奏樂器也不會唱歌,他不會打馬球,他的網球打得比誰都差。他會玩橋牌?誰稀罕橋牌。
凱蒂歇斯底里地在心裡狂喊。叫他敢來責備她,一切全是他的錯。他知道真相了,她謝天謝地。她討厭他,永遠不想再見到他。是的,都結束了,她萬分感謝。為什麼他不離她遠點兒,他纏著她,最終她把自己嫁給了他,現在她受夠了。
「受夠了。」她大聲地重複著,怒火使聲音都顫抖了,「受夠啦!受夠啦!」
9
第二天,她用完午餐后正值小憩,忽然被敲門聲驚醒。
「誰呀?」她不耐煩地喊道。
這個時間還從沒有人打攪過她。
「我。」
她聽出是丈夫的聲音,趕忙坐起身來。
「進來吧。」
「我打擾你睡覺了嗎?」他邊走進來邊問。
「就事實而言是的。」她保持了這兩天來已經習慣了的自然聲調。
「你能不能到隔壁的房間來一下。我有些話要和你談談。」
她的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
「我先把晨衣套上。」
他離開了。她把光著的腳伸進拖鞋,撿起一件晨衣披上。她坐到鏡子跟前,發現自己臉色蒼白,便隨手塗了塗口紅。她站在門外待了一會兒,用儘力氣為自己鼓勁兒,然後大義凜然地走了進去。
「這個時間你是編了什麼幌子從實驗室回來的?」她說道,「這個點兒看見你可真稀奇。」
「你不坐下來嗎?」
他的眼睛沒有看她,說話的聲音十分陰沉。她巴不得他叫她坐下,她的膝蓋都有點兒發抖了。她也沒再發表什麼言論,因為她發現再將之前詼諧的談吐繼續下去已經很難了。他跟著她坐下來,點燃了一支煙。他的眼睛不停地四下張望,好像遇到了很大困難,始終開不了口。
他的眼睛忽然對準了她。他已經好久沒有看她了,這一突如其來的直視讓她猝不及防,差點讓她叫出聲來。
「你有沒有聽說過湄潭府?」他問道,「最近報紙上有很多報道。」
「那個地方發生了瘟疫。我想這是很多年來最嚴重的一次。那兒原來有一個教會的醫生,三天前他因為霍亂死了。還有一個法國的女修道院幫忙救人,當然還有一個海關的人。其他的人都撤走了。」
他的眼睛始終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而在目光相觸之後,她就再沒勇氣挪開了。她竭力地想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什麼,但可能是她的神經過於緊張,除了他少見的嚴峻之外,根本沒看到別的。他哪來膽量一直那樣看著她,連眼也不眨一下?
「修道院的法國修女已經盡其所能。她們已經把修道院改成了臨時醫院。但是人們還是跟蒼蠅似的一個個死去。我已經提了申請,準備過去接手。」
「你?」
她尖聲叫道。她立即想到如果他走了,那她就自由了,就可以不用擔驚受怕地跟查理見面了。然而她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她覺得臉上忒地一下紅了。他為何還那樣看著她?她羞愧地把臉轉向了別處。
「有必要嗎?」她結結巴巴地說。
「那個地方連一個外國醫生也沒有。」
「但是你不是醫生,你是個細菌學家。」
「我是一個醫學博士,你知道。我在專門研究細菌之前,已經在醫院裡做過很多日常醫護工作。我首先是一個細菌學家,這更有利,這一次對我來說將是個難得的研究機會。」
他幾乎是在粗魯地對她說話。她看了他一眼,吃驚地發現他的眼神似乎帶著嘲笑,這讓她迷惑不解。
「可是這難道不危險嗎?」
「非常危險。」
他微笑了,依然是古怪的嘲弄。她用一隻手捂住了額頭。這簡直是自殺,除此之外沒別的解釋。她萬沒有想到他走了這一招,她必須阻止他,不然就太殘酷了。不愛他並不是她的錯啊,他不能為了她的緣故而動了輕生的念頭。想到這裡她的神經再也承受不了,淚水一珠珠地從臉上淌下來。
「你哭什麼?」
他用冷淡的聲調說。
「不是別人逼你去的,是嗎?」
「對,我是自願提出的申請。」
「別去,求你了,瓦爾特。要是出了事兒就太可怕了。要是你死在那兒怎麼辦?」
他臉上的表情依然冷漠,然而眼神里卻閃現了譏諷的笑。他沒有回答她。
「那個地方在哪兒?」
「你是說湄潭府?西江的一條支流正好經過它。我們先沿著西江逆流而上,然後再改坐轎子。」
「我們?」
「你和我。」
她電一般地看向了他。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而他眼裡的譏笑已經顯露到嘴角上了,黑色的眼珠盯住了她。
「你希望我也跟你去?」
「我以為你願意同往。」
她的呼吸驟然加快了。她感覺到一陣痙攣襲過她的身體。
「但是很顯然那裡不是女人應該去的地方。那個傳教士醫生幾個禮拜前就把他的妻子和孩子送走了。牧師會會長夫婦剛到香港來,我在一個茶會上見過他夫人。我剛想起來她說過他們剛離開一個發生了霍亂的地方。」
「那裡有五個修女。」
驚恐懾住了她。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如果我去那就是瘋了。你知道我的身子有多弱不禁風。赫華德醫生執意要我找個香港以外的地方避暑。這兒的炎熱都夠我受的,更別提霍亂。聽一聽我都會嚇得神經錯亂,去那地方不就等於自討苦吃嗎?我沒有理由跟你去,我會死的。」
他沒有做聲。她望著他,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絕望之中,隨時可能哭號起來。他的臉色變成了死灰色,她更加害怕起來。她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憎惡。難道他想故意害死她嗎?她狂暴地喊了起來。
「太荒唐了。如果你認為你應當去,那是你自己的事。你不要想拉上我。我厭惡疾病,那是一場霍亂啊。我不會硬裝英雄,我可以坦白地跟你說我沒有那個膽量。我應該一直待在這兒,時候一到我就啟程去日本。」
「在我決意開始這場危險的旅行之時,我還以為你將願意陪伴我。」
他是在公然地嘲笑她了。她被搞糊塗了,弄不清他到底是當真的,還是有意嚇嚇她而已。
「我認為如果我拒絕去一個和我毫無關係、同時我也幫不上忙的地方,誰也沒有理由責怪我。」
「你會幫上很大的忙。你能鼓勵我,也能安慰我。」
她的臉色越發地慘白。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想理解這句話不需要多高的智力。」
「我不會去的,瓦爾特。你強求我去太無禮了。」
「這樣的話我也無意再去。我這就收回我的申請。」
10
她一臉茫然地望著他。他的話越來越出乎她的預料,乍一聽來幾乎捉摸不透話中的含義。
「你到底在說什麼?」她哽咽地說道。
她自己都覺得這話是明知故問。她看到藐視的表情掛到了瓦爾特嚴酷的臉上。
「我想你在把我當成一個大傻瓜。」
她一時語塞。到底是繼續憤然堅稱自己體弱無辜,無力前往,還是惱羞成怒,對他大加鞭撻,她還拿不定主意。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已經拿到了足夠的證據。」
她開始哭了,眼淚痛痛快快、毫不逗留地滾下來。她沒有擦掉淚痕的意思,現在哭一會兒對她來說是個喘息的機會,她必須趁機穩住陣腳。然而她大腦里一片空白。他無動於衷地盯著她,她沒料到他竟然絲毫不為所動。他不耐煩了。
「哭一點用也沒有,這你知道。」
他的聲調既冷漠又苛刻,這倒激起了她的憤慨。她的底氣又回來了。
「我不在乎。我認為假如我提出離婚,你應該不會反對。對一個男人來說,離婚是小事一樁,算不得什麼。」
「我可否冒昧問一句,為何我要遭受跟你離婚給我帶來的麻煩?」
「這對你來說沒什麼不同。要你表現出紳士之舉並無過分之處。」
「我很關心你以後如何才能獲得生活資助。」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唐生要想娶你自然需要和你採取同一步驟。但是對他來說,休掉他的妻子將是卑劣無恥之舉。」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麼。」她喊叫道。
「你這個笨蛋。」
她為招致如此侮辱性的字眼兒氣得臉都紅了。大概是聽慣了他平日的甜言蜜語、殷勤奉承,這就更叫她惱火。從前她若是發起脾氣來,他準會乖乖地哄她。
「要是你想知道真相,那就隨便你。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我結婚。多蘿西·唐生正巴不得離開他。等事情一完我們就結婚。」
「是他如此明白無誤地告訴過你,還是僅僅是你從他的舉動猜測出來的?」
瓦爾特的眼神顯然是在辛辣地挖苦。凱蒂也有點心神不安起來,查理是否親口對她表示過,她似乎沒有十足的把握。
「他說過不止一遍。」
「他在說謊,你自己也知道他在騙你。」
「他全心全意地愛我,他愛我像我愛他一樣深。既然你知道了,我不會再遮遮掩掩,全給你坦白出來。為什麼不能講出來呢?我們約會已經一年了,我為此感到驕傲。他就是我的一切,很高興你終於知道了這一點。我們已經厭倦了偷偷摸摸、提心弔膽了。我嫁給你純粹是個錯誤,我萬不該如此,我太傻了。我一點也沒關心過你。我們之間沒有一絲一毫的共同之處。你喜歡的那些人叫我討厭,你感興趣的那些事叫我煩透了。謝天謝地,現在都結束了!」
他依然盯著她,身體連動也沒有動一下,臉根本沒有扭向別處的意思。他雖然專註地聽著她的話,但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顯然對她的話不為所動。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嫁給你嗎?」
「因為你不想落在你妹妹多麗絲的後面。」
他說對了,非常具有諷刺意味,這反而令她吃了一驚。現在,雖然她原本是驚恐和憤怒的,這句話卻激起了她的一絲憐憫之情。他微微一笑。
「我對你根本沒抱幻想。」他說道,「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理想,你勢利、庸俗,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色,然而我愛你。為了欣賞你所熱衷的那些玩意我竭盡全力,為了向你展示我並非不是無知、庸俗、閑言碎語、愚蠢至極,我煞費苦心。我知道智慧將會令你大驚失色,所以處處謹小慎微,務必表現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樣像個傻瓜。我知道你僅僅為了一己之私跟我結婚。我愛你如此之深,這我毫不在意。據我所知,人們在愛上一個人卻得不到回報時,往往感到傷心失望,繼而變成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樣。我從未奢望你來愛我,我從未設想你會有理由愛我,我也從未認為我自己惹人愛慕。對我來說能被賜予機會愛你就應心懷感激了。每當我想到你跟我在一起是愉悅的,每當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到歡樂,我都狂喜不已。我儘力將我的愛維持在不讓你厭煩的限度,否則我清楚那個後果我承受不了。我時刻關注你的神色,但凡你的厭煩顯現出一點蛛絲馬跡,我便改變方式。一個丈夫的權利,在我看來卻是一種恩惠。」
凱蒂從小養尊處優,只聽得奉承話,從未遭遇過這樣的混賬說辭。她的胸口頓時升起無名的怒火,剛才的恐懼早已消失殆盡。她似乎哽住了,她感覺到太陽穴上的血管鼓大了,嘭嘭地跳著。虛榮心遭到打擊在女人心裡激起的仇恨,將勝過身下幼崽慘遭屠戮的母獅。凱蒂原本平整的下巴現在像猿猴一樣兇惡地向前凸出。她漂亮的眼睛因為惡毒的情緒而顯得越發黑亮。但是她沒有發作出來。
「如果一個男人無力博得一個女人的愛,那將是他的錯,而不是她的。」
「一點不錯。」
他挖苦的腔調只會使她的怒火燒得更旺。不過她覺得此刻若按兵不動,將更能佔據上風。
「我並非學歷顯赫,也非頭腦聰慧。我僅僅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年輕女人。自幼至今,陪伴我的人喜歡什麼,我也喜歡什麼。我熱衷於跳舞,愛打網球,喜歡看戲。我還對愛運動的男人情有獨鍾。一點不錯,我早已經對你、還有你那些事厭煩透了。它們對我來說一文不值,我也決無意願將來讓它們值。你拉著我在威尼斯的那些冗長乏味的畫廊里轉個沒完,我寧可那時在三維治好好享受我的高爾夫球。」
「如我所料。」
「很遺憾我並未成為你期望的那種女人。而我不幸地發現你是那種天生不可親近的人。對此你恐怕不能責怪我。」
「我決無此意。」
如果瓦爾特大聲咆哮,暴跳如雷,凱蒂將會易如反掌地掌控局勢。她可以針鋒相對,以牙還牙。然而他一直保持沉著冷靜,簡直是見了鬼了。這時她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恨他。
「我認為你根本不配做個男人。你既然知道我和查理躲在屋裡,為什麼你不衝進來?你起碼應當對他拳腳相向,你怕了嗎?」
話剛說完她的臉就紅了,她為話中所呈現的事實而感到羞恥。他默不作聲,然而眼裡露出鄙夷的神色,冰冷地看著她。接著,他嘴角一挑,微笑了起來。
「或許是源於一種古老的品格,我因高傲而不屑武力。」
凱蒂一時無言以對,只得聳了聳她的肩膀。然而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
「我想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如果你拒絕與我一同前往湄潭府,我將撤回我的申請。」
「你為什麼不同意跟我離婚?」
終於,他將目光從她身上挪開了。他仰靠到椅子里,點燃了一根煙,一言不發,一直把煙抽完。然後隨手扔掉煙蒂,微微地一笑,眼光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如果唐生夫人樂意向我表明她將與丈夫離婚,同時他願意在兩份離婚協議書籤訂后的一個禮拜內娶你,我則會欣然同意。」
他的提議讓她隱約地感到不安。然而自尊心令她決無選擇的餘地,她莊嚴地接受了。
「你很是慷慨大方,瓦爾特。」
他突然哈哈大笑,叫她不禁吃了一驚。她面紅耳赤,惱怒不已。
「你笑什麼?我沒看到這裡面有任何好笑的東西。」
「請原諒我。我想我的幽默感有些非於常人。」
她緊鎖雙眉盯著他。她必須說出點兒刻薄、中傷的話來,然而她搜腸刮肚卻毫無靈感。他看了看手錶。
「要是你想在辦公室見到唐生,那必須抓緊時間了。如果你最終決定隨我去湄潭府,後天就得出發。」
「你是說今天我就告訴他?」
「俗話說時光不等人。」
她的心跳忽然加快了。現在她感覺到的並不是不安,然而到底是什麼,她也拿不準。她原本希望時間能更充裕一點,好叫查理也有個準備。不過她對他是信心十足的,他愛她像她愛他一樣深。查理對離婚決無二意,即便她對他的決心有半點懷疑,也是對他無恥的背叛。她莊重地轉向了瓦爾特。
「我認為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愛情是什麼。你沒有想象過我和查理如何不顧一切地彼此相愛。如果為了愛而不得不付出犧牲,我和查理都會毫不猶豫。」
他不再說話,微一欠身,朝她鞠了一躬,目送她邁著高傲的方步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