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佛心釋嫌
伏見到京城一帶,人心尚未完全穩定下來,隨著神原康政向京城方向進發,和德川秀忠一起返回江戶的本多正信也領兵向京城疾馳而來。並且,在取得與井伊直政的聯絡之後,康政在勢田接連三日封鎖了當地交通,讓人在京城周邊籌集軍糧。總之,種種消息讓人心動蕩。
眾多百姓堅信,大坂攻打伏見的軍隊不日就會趕到,甚至悄悄避起難來。在如此緊張的氣氛中,從慶長四年正月二十七下午起,前田大納言要親自去伏見的傳言也沸沸揚揚起來。其實,傳言總是一半傳播著事實,一半寄託著希望。有人說,利家此次是來向家康公賠罪;也有人說,利家是代表秀賴公子前來申斥家康。一些人認為在會談后不久就會生起戰事,另一些人則認為不止如此,既然利家特意趕來,家康當然不會輕易放他回去,必會斬殺利家。以此為導火線,戰事自然大大提前。有趣的是,持有這種觀點的人,更多的是德川下級武士。
「看來,大納言終於中了大人的妙計。」
「你說得沒錯。這或許還是本多佐渡守的主意呢。」
「總而言之,既然來了,就得聽我們任意處置,反正不會放他輕易回去。」
由於神原康政的到達,此前駐守德川府的眾大名人馬撤了回去,儘管如此,府邸依然警衛森嚴。若是平常,路上早已有三三兩兩到北野一帶賞梅的遊客,然而在這樣緊張的氣氛中,京城的春天似還遙遠。
正月二十九晨,德川家康起床之後,立刻把本多正信、井伊直政、神原康政、鳥居元忠父子,以及結城秀康招來。
「我要到碼頭迎接大納言。」家康試探道。他早就得到報告,今日未時,利家將乘船抵達伏見。
「大人不必親自前去迎接。」直政表情複雜地看了眾人一圈,可無人搭話。大家覺得,家康這句話背後,定蘊含著特別的意思,都在小心翼翼揣摩彼此的心態。
「大納言病中還特意拜訪。我若不出迎,便是失禮。」
「大人。」本多正信壓低聲音,「這難道也是一計?這樣做有何用?」看來,本多正信把「前去迎接」理解成家康麻痹對方的計策。
家康一聽,不禁眉頭緊皺。「看來還是不能不去啊。唉!我本以為,大家都明白我的心思,可是……」他嘆著氣轉向結城秀康,語氣甚是嚴厲,「你的家臣當中,有沒有意氣用事的急性子?」
當然,這並不只是說給兒子秀康一人聽,他分明在旁敲側擊。
「父親指的是……」
「就是那种放言要誅殺大納言的急性子。」聽家康如此說,直政和正信忙交換了個眼色。
「即使通過暗殺或伏擊的手段殺了一兩個人,也帶不來天下安定啊。正信和康政也要好生聽著,萬一你們的家人妄圖對大納言無禮,我會親手處決他。」
井伊直政聽到家康問話,臉刷地紅了。鳥居元忠不禁撲哧一笑。眾人私下裡的密謀,元忠頗為清楚。他們想不經家康允許,先斬後奏,再向家康謝罪。
「康政,估計大納言會先進入他在伏見的府邸歇息,明日才會來拜訪我。因此,接到他后,你要好生護送他回府,不允許發生一絲紕漏。」
「遵命!」
「另,你要通知府內所有人,大納言明日來訪時,決不可有任何輕舉妄動!除了大納言,另有細川、加藤、淺野等夫人前來,所有人都要注意,不得有辱德川氏聲譽!」家康嚴厲地說完,又看向年輕的結城秀康:「秀康,你乃太閣養子,大納言在伏見期間,你要監督眾大名,讓他們作好安排,決不允許在城裡引起騷亂……只有做到有條不紊,才是不戰而勝的最高境界。」
家康的話起了作用。秀康無力地低下頭,偷偷掃視了眾人一罔。
「那麼,今日誰與大人一起到碼頭?」正信故意問道。眾人心有靈犀,異口同聲答道:「我等願一同前去。」
家康不語。他知,即使不讓自己人妄動,卻不能完全避免前田家臣生事。
就這樣,家康趕在未時前出了府邸,趕赴碼頭。一路上,果如家康吩咐,神原康政的人馬嚴密警戒。到處都是頂盔掛甲的士兵,看去不免有些煞風景。
河裡的水已開始回暖,在陽光的照耀下,楊樹的嫩芽熠熠閃著銀光。
春風吹拂中,前田利家面帶土色踏上橋板。他身前是加藤清正,後面則跟著淺野幸長和細川忠興。只有這三人身著便裝,其他隨從則個個全副武裝,每人臉上都神情緊張,殺氣騰騰。
看到利家的臉色,家康不覺心如刀絞。利家病得不輕,即使這樣,卻還,特意前來拜訪……他不由得走上踏板迎接,道:「啊呀,歡迎大駕光臨。」
家康剛要伸手攙扶,二人之間立刻插進幾個人,是前田家的村井豐后、奧村伊予、德山五兵衛三人。
細川忠興苦笑著把三人攔住,「有我們隨行,你們擔心什麼?」
「退……給我退下!」利家喘著氣斥責道,「身在病中,把床幾也……」利家的意思,似乎是想請家康原諒自己連床幾都帶來了。
家康點點頭,命人在鋪石板的河堤邊放好床幾。
「大人尚在病中,還特意前來拜訪,雖說已是春天,可寒意尚勁,請大人先回府好生歇息,然後再去寒舍。」
「多謝。」在床几上坐下來后,利家臉上慢慢恢復了些血色,「多謝內府好意,可我府里什麼也沒準備,故,想直接趕赴尊府,不知意下如何?」
「大人一路勞頓……」
「哈哈……」利家強打精神笑了,「內府不必擔心。利家亦是武人出身,知道好歹。方才在船里我還跟他們說,我想起太閣臨去前的一些事了。」
「太閣?」
「是啊。當時,奉行們都伏倒在地,當著他們的面,太閣拉著我的手說,無論是立秀賴還是廢秀賴,全仰仗大納言了……大納言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大納言……當時太閣冰冷的手,還有那聲音,現在依然清晰地留在我腦海里。因此,我如今要做的,就是把幼主託付給內府大人,否則,寢食難安啊。利家想直接趕奔貴府。」
聽了利家之言,家康心口一熱:利家已下了必死之心,他不懼被家康家臣刺殺而死,也不懼病情發作,不治而亡。看來利家在世的時間,的確不會很長了。
「既然這樣,我先回一步,準備些薄酒,聊表心意。」家康強忍淚水,對加藤、細川、淺野三人道,「三位一路隨行,辛苦了。請打起精神,繼續守護好大納言。」
家康剛剛離去,碼頭邊就一前一後來了兩乘轎子。其中一乘,不用說是印著梅花紋的前田家的轎子,另一乘則是印著葵紋的家康的轎子。
德山五兵衛慌忙把德川府的轎子攔下,「內府已經回去,你們也請回吧。」
一名武士恭恭敬敬,單腿跪地道:「我等奉內府命令,前來迎接大納言……小人是負責這一帶安全的神原式部大輔家臣伊藤忠兵衛,請大納言放心上轎。」
五兵衛臉上頓現困惑之色。他一時難以決定該讓利家乘坐哪乘轎子。這裡已是德川地盤,乘坐對方前來迎接的轎子,或許更有利些,可萬一敵人直接把轎子劫走怎辦?
加藤清正笑著從旁插了一句:「難得貴方好意,就坐人家安排的轎子吧。」接著,他轉向伊藤忠兵衛等人:「你們辛苦了。按照北政所夫人的命令,由我和細川大人、淺野大人護轎,希望你把我的意思轉達給眾位。」
「遵命!」德山五兵衛還想說些什麼,但終於未能說出來,便轉身向利家稟報。
村井豐后和奧村伊予忙去攙扶利家,被推開了,只見利家昂首闊步走近轎子,看了看葵紋,使勁點點頭,坐了進去。
氣氛依然緊張,微弱的陽光照在河岸上,一陣陣風吹拂著鉛色的河面。
天氣依然寒冷,前方向島昀風景出奇地荒涼。
利家鑽進轎子之後,才眺望起外邊的風景來。他不免有些後悔了:在我有生之年,恐怕再也不會踏上這塊土地了,為何竟這般頑固,連自己的府邸都不去看一下?倒不為別的,只想到自己的茶室里,靜靜地品上一碗茶。自己已把一切都獻給了秀賴……
其實利家對此行並不抱太大奢望。家康能親自出迎,他已十分滿足。
轎子徑直到了德川府邸大門前。門口,井伊直政和本多正信早就表情僵硬地拜倒在地。利家十分清楚,他們必和前田家臣一樣,對主公決斷甚是不滿。
利家輕輕點了點頭,「內府有如此好的家臣,真是令人羨慕啊!」客套過後,他便跟在直政身後進了門。清正、忠興和幸長三人緊隨其後,寸步不離。
利家走向大書院時,表情不禁輕鬆起來。離開大坂時,他想,萬一家康桀驁不馴,他就毫不猶豫刺向對方。可現在,即使家康再有不妥之處,他也想一笑置之。自己的想法究竟是何時、為何發生了改變,他不知,但他確實已十分放鬆:一切自有天定,想怎說就怎說。若覺得不妥,就一笑了之……
利家一到大書院,家康便迎了出來。更讓利家吃驚的是,幾間房都已打通,在歇腳間,三個人恭恭敬敬拜伏在地,旁邊放著藥箱,一看便知是醫士。外間則擺滿膳食,很明顯,那是特意為加藤、淺野、細川三人準備的。
由於隔扇全都撤了下來,廳里的布置一覽無餘。利家的褥墊和家康的坐席早就準備好,連扶幾和手爐也備好了。
看到這些,利家再也笑不出來了。他知,安排三名醫士自是因為自己的病情,而在外間招待為自己護駕的三人,則充分顯示家康的坦蕩。看慣了秀吉的奢華,家康的這種場面簡直過於粗糙簡單,甚至讓人覺得這和內府的地位完全不符,讓人產生清正廉潔之感。
「原本以為大人明日來訪,諸事簡慢,請大納言諒解。」
「哪裡哪裡,倒是給內府添麻煩了。」
二人視線相觸,同時笑了,就在剛才,在碼頭上初會時,氣氛絕非如此。利象坐下,立刻向家康施禮,然後倚在扶几上,「內府,為了天下,為了幼主,最近以來的爭吵,就都忘了吧。」
「這全怪我。」家康爽朗地笑笑,「關於婚事,家康的確考量不周。我早就料到大納言會蒞臨寒舍。」
「那就好,那就好。」利家臉上帶笑,端正身子道,「我就相信,內府已經想開了。今日,我想和內府談談太閣的遺言。內府對太閣遺言如何理解,懇請賜教。」
家康直直盯住利家。利家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思來談太閣遺言?這一點弄不清楚,整個問題便難以回答。沉吟片刻,他一本正經小聲道:「南無阿彌陀佛。」
這種回答太離奇了,就連家康也覺荒謬:自己怎能如此漠視對方感情,裝聾作啞,讓人一頭霧水?
「南無阿彌陀佛?」利家果然不解地睜大眼。
「這只是我對生活的一點心得。這句佛號中,寄託著我的一個心愿,我的想法若有過錯,還請上蒼原諒。同時,我也感到一種被寬宏的安心。在佛陀的慧眼看來,所有人都是可憐的,都是煩惱的兒女。」
「唔。」利家低吟了一聲,「當然,太閣也不例外……內府是不是這個意思?」
家康並沒回答,單是從杯盤上取過酒杯,「為了讓大納言放心,我先品嘗一下。」
「唔。這也是你的佛心……」
「若不合大人口味,還請見諒。家康自以為一直在遵太閣遺志行事,可似還是犯下了過錯,為此深感內疚。」說著,他從侍女手中接過酒壺,「來,為了釋去前嫌,干一杯。」
利家似乎還在考慮什麼,但他還是爽快地接過了酒杯。正在這時,有馬法印和利家寵臣神谷信濃守在鳥居新太郎的引領下來了。利家吃了一驚,問神穀道:「你怎生到這裡來了?」
「是內府大人允許我跟在大人身邊的。」就連神谷信濃守都像在做夢,「而且,內府連大人的廚子鯉冢也招來了,現已在廚下忙活。」
「哦?」一瞬間,利家只覺渾身無力。
如此精心準備,家康絕不僅僅是把利家作為大納言來接待。無論是把神谷信濃守招來,還是把熟悉利家口味的庖廚喚來,都只能理解為他對正在病中的利家的關心體貼。家康果非等閑之輩,乃令人敬畏之人!
此時利家再也無力向家康發問,更別說申斥了。家康剛才的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嚴正地向利家表明了自己的心思。若繼續詰問下去,家康只會斬釘截鐵回答一句:「只有天下太平,才是太閣真意!」到時,丟醜的反倒是利家自己。
家康裝作沒看見利家的狼狽,神態自若地親手拿了一個酒杯,遞給神谷信濃。
太閣臨終前的願望,完全是一個病糊塗了的老人之言。利家現在對秀賴的憐憫,恐也一樣。若有可能,利家真想從家康口中得知還政於秀賴的確切日期之後,再回去。
利家想說:「等到幼主十五歲,就請把天下交還給他。」可若家康反問:「萬一秀賴沒有這個才能,如何是好?」利家定會無言以對,招致世人嘲笑他利家:怎會犯下如此愚蠢可悲的錯誤?
利家只覺家康的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帶著千鈞重量向他心頭壓下來。人的一生,難道歸結於這句佛號?即使太閣也不例外。太閣生前成就了偉業,逝后不照樣無能為力?
不久,豐盛的菜肴川流不息地端了上來。望著眼前的這些菜,利家漸漸絕望了:秀賴只能聽天由命了。若說還能做些什麼,只有一件,那便是和太閣臨終前一樣,於逝前拉著家康的手哭。利家尚保持著一絲冷靜,還不至於糊塗到那個地步。當然,他可以起而推之,只是一旦如此,秀賴便無立足之地了……
有馬法印的加入,使席間頓時熱鬧了起來。吃到第五杯時,利家覺得微微有些頭暈,便放下筷子。
「大人,若您感覺不適……」神谷信濃守慌忙湊上來。
利家冷冷搖頭,轉向家康。在他眼裡,家康從未如今日這般高大,其身影直如大山。利家誠心道:「今日的款待,利家沒齒難忘。」
「大納言客氣了。大人遠道而來,家康也是終生難忘啊。」
「那麼……」利家像是顧忌在外間用膳的加藤、細川、淺野三人,壓低了聲音,「利家特意從大坂趕來,受如此厚遇,真是不勝感激。臨別之際,有一個請求。」
「大人何需如此拘禮,有事只管說。」
「不為別的,就是從前淀夫人曾經提起讓內府搬到向島。為了幼主,就請內府搬過去吧。」
「為了幼主?」家康不解。其實對於府邸的狹小和位置的不佳,府中人早就怨聲載道。只是顧忌到五奉行和其餘四大老,家康才一忍再忍。
「一切都應為了幼主才是啊。我的意思是,一旦內府發生意外,幼主就成了一葉孤舟。故,請內府儘快搬遷,平時多加小心才是。」這完全是利家的肺腑之言,絲毫沒有偽裝之意。家康屏息凝神,直盯著利家。利家眼中的淚珠歷歷在目,他為何會在這種場合說此事?很快,家康心中疑惑便消。與當年病榻上的太閣把秀賴託付給利家一樣,現在利家又想把秀賴轉而託付給家康。他分明是在哀求:「秀賴就託付給你了!」
「一旦內府發生意外,那麼幼主便成了一葉孤舟……」此言何等悲壯真摯!這是真摯的友情,是利家對太閣的情義。
「至於奉行和那些老人們,利家會親自去一一說服。萬一內府發生意外,那便是擎天柱折。故,搬遷向島一事,請內府無論如何要答應。」
家康心口頓時熱了許多。若無別人在場,他定會握住利家的手落淚。他正了正坐姿,一字一句道:「大納言的話,家康永記在心。既然大納言都這樣說了,家康不日就搬過去。」
「你答應了?」
「南無阿彌陀佛。」
「好!太好了!這樣的話,這一趟伏見之行總算沒有白來。」利家舒了一口氣,端起酒杯。
家康向他深施一禮,道:「這樣一來,家康心裡也就有底了。關於葬禮一事,全託付給大人了。另,家康也有一事相求。」說話間,家康也警惕地瞥了一眼外間的加藤、細川、淺野三人:「既然大納言遠道而來,家康當然也應到大坂還禮才是。當然,回訪之事,在葬禮未結束之前,家康還是想儘力迴避,以免引發議論,還請大人見諒。」
「內府哪裡話?利家從未敢奢求內府回禮……」
「不,若不回禮,家康於心何安?只是,在太閣葬禮之前趕赴大坂,恐會引起非議。世人會誤認為,大納言和內府定是為了太閣葬禮,才故作姿態。這樣就對不住太閣了。因此,家康想待太閣葬禮順利完成之後,再回訪,還請大人理解。」家康聲音洪亮,清楚地傳到了外間清正和忠興耳內。
清正悄悄和忠興對視一眼,點頭不已。若家康不主動提出,他們二人就必須力諫了。
「真不愧是家康啊!」忠興喃喃自語道。幾乎滴酒未沾的清正也放鬆下來。
無論是裡間的酒席還是外間的酒席,酒菜依然在不停地上。負責接待清正等人的乃是井伊直政。他裝作未聽到家康之言,還在頻頻勸酒:「前田府上的廚子真是了不得啊。來來來,再多飲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