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4-6)

第四章(4-6)

第二天,我看見格雷和伊莎貝兒,就告訴他們我碰見拉里。他們和我昨天一樣感到出乎意料。

「看見他太好了,」伊莎貝兒說。「讓我們立刻去看他。」

我這才想起自己忘記問他住在哪裡。伊莎貝兒把我狠狠收拾一頓。

「我即使問他,恐怕他也不會告訴我,」我一面笑,一面抗議說。「這很可能跟我的潛意識有關係。你可記得他從來不喜歡告訴人他住在哪裡。這是他的怪解之一。他隨時都可以走進來。」

「這倒象他的為人,」格雷說。「便是在過去,你也拿不準會在你指望的地方找到他。他今天在這兒,明天就不見了。你明明看見他在房間里,過會兒想要過去招呼他一下,可是,你轉過身去時,他已經失蹤了。」

「他一直是個頂叫人惱火的傢伙,」伊莎貝兒說。「這是無法否認的。看來我們只好等他高興的時候大駕光臨了。」

那天他沒有來,第二天也沒有來,第三天也沒有來。伊莎貝兒硬說是我編出來使他們慪氣的。我向她保證沒有,並且想出些理由來說明他不來的原因。但是,這些理由不大講得通。我自己心裡盤算,他是不是經過重新考慮,決定不見格雷和伊莎貝兒,並且離開巴黎到什麼別的地方遊盪去了。我已經覺得他從來不在什麼地方紮根,只要有了一條他認為是良好的理由,或者自己一時高興,他就會隨時抬起腳來走掉。

他終於來了。那是個下雨天,格雷沒有去毛特芳丹打球。我們三個人都在一起,伊莎貝兒和我在喝茶,格雷呷著一杯威士忌摻貝里埃[注];這當兒,管家開了門,拉里踱了進來。伊莎貝兒叫了一聲立刻站起來,投人他的懷抱,吻他的兩頰。格雷的一張紅紅胖胖的臉比平時更紅了,熱烈地拉他的手。

「嘻,真高興看見你,拉里,」他說,聲音激動得有點咽著。

伊莎貝兒咬著嘴唇,看出她在硬忍著沒有哭出來。

「喝杯酒,老兄,」格雷搖搖晃晃地說。

兩個人看見這個流浪漢如此地高興,深深打動了我。拉里看見自己在他們心裡這樣重,一定很好受,他快樂地笑著。可是,在我看來,他仍然十分冷靜。他注意到桌上的茶具。

「我喝杯茶吧,」他說。

「噓噓,你不想喝茶,」格雷叫出來。「讓我們開瓶香檳酒。」

「我喜歡茶,」拉里微笑說。

他的鎮定對這對夫婦產生了一種可能是他預期的效果。兩人都平靜下來,但是,仍舊帶著喜悅的眼光望著他。我這話並不意味著說他以冷冰冰的僵硬態度來回答人家的由衷熱情;相反,他顯得非常之有禮貌和可愛;不過從他的眉宇之間可以覺察到一種只能稱之為超然的派頭,而且弄不懂這代表什麼。

「你為什麼不立刻來看我們,你這個鬼?」伊莎貝兒叫,假裝生氣。「這五天來,我一直在張望窗子外面,看你來了沒有,而且每次門鈴響,我的心都要跳到嘴裡來,要費很大的勁才能咽得下去。」

拉里吃吃笑了。

「毛姆先生告訴我,我的樣子太野蠻了,你們的傭人不會放我進門的。我飛往倫敦去買點衣服。」

「你用不著上倫敦去買,」我笑著說。「你可以在春光百貨公司或者美麗園買一套現成的。」

「我想果真要做衣服的話,那還是做得象樣些。我有十年沒有買西方服裝了。

我上你的裁縫店去,說我要在三天之內做一套衣服。他說要兩個星期,因此折衷下來改為四天。我是一小時前從倫敦回來的。」

他穿了一套藏青嘩嘰衣服,和他的瘦長身材非常相稱,一件白襯衫,配上軟領子,打一條藍領帶,腳上穿一雙黃皮鞋。頭髮已經剪短,臉上鬍子都已剃光。他看上去不但整潔,而且頭髮梳得很光;簡直是變了一個人;由於長得很瘦,顴骨顯得更加突出,庭穴更凹進去,深陷在眼窩裡的那雙眼睛比我記得的還要大些;儘管如此,外表還很漂亮;說實在話,那張曬得黑黑的、沒有一絲皺紋的臉使他看上去異常年輕。他比格雷小一歲,兩人都是三十開外的人,可是,格雷看上去要老十歲,而拉里則要年輕十年。格雷由於身材高大,動作遲緩而且比較滯重,拉里的動作則是輕快隨便。拉里的神情象個孩子,又快活又高興,可是,同時帶有一種寧靜,使我特別感覺到,並且和我過去認識的這個青年有所不同。談話一直就沒有停,這在老朋友之間是很自然的事,因為許許多多記憶都是共同的;格雷和伊莎貝兒還插進些芝加哥的新聞,都是些零星花絮,從一件事勾起另一件事,引起輕盈的笑聲。當他們這樣談笑時,我一直有一個印象,就是拉里雖則笑得很開朗,而且聽著伊莎貝兒那樣隨便拉呱表現出明顯的喜悅,但是,有一種很特別的洒脫派頭。我不覺得他在做假,他非常自然,決不會做假,而且他的誠懇是一望而知的;我只覺得他內心裡有一種東西,不知道叫它知覺,還是感性,還是力量,使他始終說不上來地有點落落寡合。

兩個女孩子被保姆帶了進來,和拉里見過,並且有禮貌地行一下屈膝禮。拉里伸出手來,柔和的眼睛帶著動人的慈祥神氣望著她們;孩子們握著他的手,一本正經地睜眼望著他。伊莎貝兒興孜孜地告訴拉里,她們的功課都很不錯,給了她們每人一片小餅餅,就打發她們走了。

「你們睡覺時,我來給你們念十分鐘故事書。」

她不願意在這時候打擾她看見拉里的快樂。女孩子去向父親道晚安。看見這個大塊頭摟著孩子吻她們時一張紅臉上顯露出來的愛,確很動人。誰也看得出他對她們非常鍾愛,非常得意;當她們走後,他轉向拉里,唇邊顯出一種甜蜜的微笑說:「兩個孩子不錯吧?」

伊莎貝兒親熱地瞟他一眼。

「我要是聽任格雷不管,他就會把她們慣壞了。這個大壞蛋,他會把我餓得個要死,而用魚子醬和肝醬去喂兩個孩子。」

他微笑望著她說:「你說謊,而且知道你在說謊。我是崇拜得你五體投地的。」

伊莎貝兒的眼睛里也露出笑意,算是回答。這一點她知道,而且很高興。真是一對幸福的夫婦。

她堅決要我們留下吃晚飯。我想他們大約願意單獨和拉里在一起,就推說有事,但是,伊莎貝兒決計不聽。

「我去告訴瑪麗在湯里多放一根胡蘿蔔,就夠四個人吃的了。有隻小雞,你和格雷可以吃腿,我和拉里吃翅膀;她的奶蛋酥總可以做得夠我們四個人吃的。」

格雷好象也要我留下;我本來不想走,就服從他們的勸阻。

在等待晚飯時,伊莎貝兒又把他們的遭遇詳細講了一遍,就是我簡單告訴拉里的。雖則她敘述自己的悲慘遭遇時盡量講得輕鬆,格雷綳著個臉顯得很不好受。她設法使他高興一點。

「反正現在全過去了。我們摔了交,但是,我們還有前途。等情形好一點,格雷將會謀得一件好事,發筆大財。」

雞尾酒送進來,兩杯酒下肚,使這個可憐人兒的興緻好一點起來。我看見拉里雖然拿了一杯酒,但是,簡直沒有碰;格雷沒有注意到,給他再來一杯時,他拒絕了。我們洗了手,坐下來吃晚飯。格雷關照人開一瓶香檳酒,可是管家給拉里倒酒時,他告訴管家他不喝酒。

「唉,可是你非喝一點不可,」伊莎貝兒叫。「這是艾略特舅舅最好的酒,他只在招待特客時才開呢。」

「告訴你老實話,我還是歡喜喝水。在東方呆了這麼些年,能夠喝到乾淨的水已經是福分了。」

「這是慶祝。」

「好吧,我喝一杯。」

晚飯燒得很好,可是,伊莎貝兒注意到,我也注意到,拉里吃得很少。大約她忽然想起一直是自己在談話,而拉里除掉洗耳恭聽外,簡直沒有機會說什麼,所以,現在開始問拉里自從上次見面以後,這十年來做了些什麼。他回答得很誠懇坦率,但是,含糊其辭,等於沒有告訴我們什麼。

「噢,我在晃膀子,你知道。我在德國呆了一年,在西班牙和義大利呆了些年。

在東方胡亂跑了一陣。」

「你剛從哪裡來?」

「從印度。」。

「你在印度多久?」

「五年。」

「玩得好嗎?」格雷問。「打到老虎沒有?」

「沒有,」拉里笑了。

「你於了些什麼,要在印度呆上五年呢?」伊莎貝兒說。

「到處玩,」他答,忍俊不禁的樣子。

「那個繩子戲法[注]是怎麼回事?」格雷問。「你看見過沒有?」

「沒有,沒看見。」

「你看見什麼呢?」

「很多的事情。」

我這才向他提出一個問題。

「據說瑜伽師[注]具有我們認為的神奇能力,是真的嗎?」

「我弄不清楚。我只能告訴你,印度一般都這樣認為。但是,最有智慧的人並不把這些能力看得怎樣了不起;他們覺得只會妨礙修真。我記得他們裡面有一個人告訴我,有個瑜伽師來到河邊,沒有渡河錢,擺渡的船夫不肯白白帶他,於是他就走到河上,踏著水面到達對岸。告訴我這件事的瑜伽師,相當鄙夷地聳聳肩膀說,『這樣的奇迹只抵得上一個渡河錢的價值。』」

「可是,你認為瑜伽師真的能在水上行走嗎?」格雷問。

「告訴我的那個瑜伽師擺明是相信的。」

聽著拉里講話,使人覺得很好受,因為他的聲音非常之悅耳,清脆,圓潤而不深沉,有種特殊的抑揚頓挫。吃完晚飯,大家回客廳喝咖啡。我從來沒有到過印度,急於想多知道一點。

「你跟作家和思想家有過接觸嗎?」我問。

「我看你把他們當作兩種不同的人,「伊莎貝兒取笑我說。

「我有心要去接觸他們,」拉里回答。

「你怎樣同他們交談的呢?用英語嗎?」

「他們裡面最有意思的人,即使會說英語,也說得不大好,理解就更差了。我學了興都斯坦語。後來去南方,又學了不少泰米爾語,所以相當混得下去。」

「拉里,你現在懂得幾國語言?」

「噢,我也不知道。半打左右吧。」

「我還想多了解一點瑜伽師的情形,」伊莎貝兒說。「你跟他們裡面的人可有搞得很熟的?」

「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微笑說。「我在一個瑜伽師的亞西拉馬住了兩年。」

「兩年?亞西拉馬是什麼?」

「啊,我想你不妨稱它做隱居的地方。有些聖徒總是單獨生活,或是在廟裡,或是在林子里,或者在喜馬拉雅山的山坡上。另外有些瑜伽師吸引了一些門徒。有些樂善好施的人為了積功德,對某一個瑜伽師的虔誠深懷景仰,就為他造一間房子住;房子有大有小,那些門徒就跟著他住,或者住在陽台上,或者住在廚房,如果有廚房的話,或者住在樹底下。我在這處叢林有一間小房子,剛好放得下我的行軍床、桌椅和書架。』「這地方在哪兒?」我問。

「在特拉凡哥爾,那是一處美麗的鄉野,青綠的山谷,緩緩的河流。山上有老虎、豹子、象和野牛,可是,那個亞西拉馬是在環礁湖上,周圍長著椰子樹和擯榔樹。它離開最鄰近的城鎮也有三四英里遠,但是,人們常常從那邊或更遠的地方徒步或者坐著牛車來聽這位瑜伽師講道;那是在他高興講的時候;他不講道時,就坐在他的腳下,在晚香玉的氤氳空氣中,共同享受從他的道行所散發出來的寧靜和安樂氣氛。」

格雷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著。我猜想談話的內容使他感到不大好受了。

「來杯酒嗎?」他問我。

「不要,多謝。」

「那麼,我來一杯。你怎麼樣,伊莎貝兒?」

他挪動自己沉重的身體從椅子上起來,走到放威士忌和貝里埃及酒杯的檯子前面。

「那兒有別的白人嗎?」

「沒有,我是唯一的一個。」

「你怎麼能呆得了兩年之久呢?」伊莎貝兒叫。

「那就象一轉眼似的。我過去的有些日子過得好象比這兩年的時間長得多呢。」

「這兩年你幹些什麼?」

「讀書。散步,散很長的步。坐一條船在環礁湖上游。冥思。冥思非常之吃力;兩三個小時之後,你就象趕了五百英里路的馬車一樣精疲力盡,以後只想休息,什麼事都不想干。」

伊莎貝兒眉頭微微皺一下。她弄得迷惑了,敢說她有一點兒害怕。可能她開始感覺到這個幾小時前走進屋子裡來的拉里,雖則外表上沒有變,而且和以前一樣開朗和親熱,但是,和她過去認識的那個拉里,那個非常坦率、平易、和藹,執拗不聽她的話但是討人喜歡的拉里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她曾經失掉他,現在重新見面,她認為他還是舊日的拉里,不管經過世情變化,他仍舊是她的;現在呢,她好象在把一道日光抓在手裡,而日光卻從她握緊的手指間漏掉了;這使她感到有點迷惑不解。那天晚上,我總是在看她,這在我是一件賞心樂事;我看出她的眼光落到拉里那修剪得很整齊的頭上,兩隻小耳朵貼著腦殼時,眼中有股喜悅的神情,而當她注意到他深陷的庭穴和瘦削的雙頰時,眼睛的神情又是怎樣變化的。她望望他的一雙又長又瘦的手,儘管看上去憔悴,仍舊強壯有力。後來她的眼睛又盯著他那富於表情的嘴看,嘴形長得很好,豐滿但沒有肉感;盯著他開闊的額頭和端正的鼻子看。

他的那一套新衣服穿在身上不象艾略特那樣風度翩翩,可是,自如落堂,就好象穿了有一年,而且天天穿,日日穿似的。他好象引起了伊莎貝兒的一種母性本能,而這種本能是我在伊莎貝兒和她的女兒中間不曾見到的。她是個有經驗的女人;而他看上去還只是個男孩子;我從她的神情彷彿察覺到一種母性的驕傲,因為自己的成年孩子能夠侃侃而談,而且別人也都在聽,覺得他的話有道理。我不相信拉里那些話的涵義能打中她的心坎。

可是,我的話還沒有問完。

「你的瑜伽師是什麼樣子?」

「你指外表,是不是?怎麼說呢,他個子不高,人不瘦,也不胖,暗棕色皮膚,鬍鬚剃得光光,白髮剪得很整齊。身上除掉一件圍腰布外,什麼也不穿,然而能夠使人看上去和布羅克司兄弟公司廣告上的男人一樣穿著整齊。」

「那麼,他有什麼地方使你特別看中的呢?」

拉里凝神看著我整整有一分鐘方才回答。他陷在深窩裡的那雙眼睛象在企圖鑽進我的靈魂深處。

「聖徒氣息。」

他的回答使我微微感到不安。在這間陳設著精美傢具、牆上掛著名畫的房間里,這句話就象浴缸漫出的水從天花板上漏下來,卜篤的一聲。

「我們全都讀到過聖徒。聖佛蘭西斯啊,十字架的聖約翰啊,但是,這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會在今天碰見一個活的聖徒。從我第一次看見他,我就毫不懷疑他是個聖徒。這是個了不起的經驗。」

「你得到的又是什麼呢?」

「寧靜,」他隨口回答,淡淡地一笑。然後突然站了起來說,「我得走了。」

「唉,等等,拉里,」伊莎貝兒叫。「時間還早呢。」

「晚安,」他說,一面仍舊笑著,毫不理會她的央求。他吻了一下她的秀頰。」

我一兩天內再來看你們。」

「你住在哪裡?我來看你。」

「哦,別找這些麻煩了。你知道在巴黎打一個電話多麼困難,而且我們的電話常常出毛病。」

我看見拉里這樣不落痕迹地拒絕把住址告訴人,肚子里好笑。這是他的一個怪癖,總是瞞住自己的住址。我建議後天晚上請他們全體在波隆花園吃飯。在這樣令人心醉的春天,露天坐在樹下面吃飯,確是快意之至,而且格雷可以用他的小轎車開我們去。我同拉里一同離開,本來很願意跟他走一段路,可是,一走到街上,他就和我拉拉手,大踏步走了。我坐上出租汽車。

我們約好在公寓里碰頭,先喝杯雞尾酒,然後出發。我在拉里之前到達。我約他們去的是一家很講究的餐館,總以為伊莎貝兒會穿上盛裝;有那麼多的女人全穿得花枝招展的,肯定她不願意比不過人家。可是,她只穿了一件素靜的羊毛上衣。

「格雷又發頭痛病了,」她說。「他人非常難過。我不能丟下他。我告訴過廚娘,給孩子們吃了晚飯之後,就可以走了,所以我得親自給格雷燒點吃的,並且勸他吃下去。你還是和拉里單獨去吧。」

「格雷睡在床上嗎?」

「沒有,他發頭痛時,從來不肯躺在床上。天知道,他最好是睡下來,可是他不肯。他在書房裡。」

這是一間有棕色和金色護壁板的小屋子,護壁是艾略特從一座古堡里弄來的。

書籍都有鍍金格子護著,並且加上鎖,以防止人們翻閱;也許這樣做倒好,因為這些書大部分是十八世紀的有插圖的淫書;不過,用現代摩洛哥皮面裝訂起來,看上去倒著實漂亮。伊莎貝兒把我帶進書房。格雷躬著身子坐在一張大皮椅子里,旁邊地板上散著畫報。他閉著眼睛,往日的那張紅臉現出死灰色,顯然人非常痛苦。他打算站起來,但是,我攔住了他。

「你給他吃阿司匹靈沒有?」我問伊莎貝兒。

「阿司匹靈毫不抵用。我有個美國配方,但是,吃了也不見效。」

「唉;別管我了,親愛的,」格雷說。「明天我就會好了。」他勉強一笑。

「很對不起,做了你們的包袱。」他向我說。「你們全去波隆花園。」

「談也不要談,」伊莎貝兒說。「你想我會玩得開心嗎,一面知道你被這個鬼病折磨著?」

「這個魔鬼,我想他愛上我了,」格雷說,把眼睛閉上。

接著他的臉突然抽搐起來,你幾乎可以覺出他頭裡面那種痛如刀割的滋味。門輕輕開了,拉里走了進來。伊莎貝兒把情形告訴他。

「真糟糕,」他說,同情的樣子看了格雷一眼。「有什麼辦法能夠使他好過一點呢?」

「沒有,」格雷說,眼睛仍舊閉著。「你們能夠做的事情就是別管我,每一個人;離開這兒,自己去尋樂兒。」。

我心想,這其實是唯一合理的辦法,不過,伊莎貝兒恐怕良心上過不去。

「讓我來看看能不能幫助你一下,」拉里說。

「誰也幫助不了我,」格雷有氣無力地說。「這個病簡直要我的命,有時候我真盼老天這樣做。」

「我說也許能夠幫助你一下,是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也許我能夠幫助你幫助一下自己。」

格雷慢慢睜開眼睛,看著拉里。

「你怎樣幫助呢?」

拉里從口袋裡掏出個象銀幣似的東西,把來放在格雷手裡。

「用手緊緊勒住,手掌朝下。不要抗拒我。不要用勁,只是把銀幣勒在手裡。

在我數到二十以前,你的手就會張開,銀幣就會落在地上。」

格雷照他說的做了。拉里坐在寫字檯那兒,開始數起來。伊莎貝兒和我始終站著。一,二,三,四。數到十五時,格雷的手並沒有動,後來好象抖了一下,我有個印象,簡直說不上是看見,好象那些勒住的手指在鬆開。大拇指離開拳頭。我清清楚楚看見手指在顫動。當拉里數到十九時,銀幣從格雷的手裡掉下來,滾到我的腳邊。我拾起來看看。銀幣很重,而且形狀不整齊,一面生動地刻了一個年輕的頭像,我認出是亞力山大大帝。格雷茫然望著自已的手。

「我沒有讓銀幣落下去,」格雷說。「是它自己落下去的。」

他坐在皮椅子里,右臂擱在椅子靠手上。

「你坐在這椅子上舒服嗎?」拉里問。

「我頭痛得不可開交時,只有坐在這裡最舒服。」

「那麼,你人完全松下來。不要緊張。不要做什麼。不要抗拒。在我數到二十以前,你的右手將要從椅子靠手上抬起來,一直到把手舉過頭。一,二,三,四。

他用自己銀鈴似的抑揚聲調數著那些數目;當他數到九時,我們看見格雷的手從擱手的皮面上抬了起來,起先只是勉強看得見,然後高到大約有一英寸光景。有這麼一會又停止下來。

「十,十一,十二。」

手震動了一下,接著是整個胳臂開始向上移動。胳臂不再擱在椅子上了。伊莎貝兒有點嚇,抓著我的手。情形真是古怪。一點不象自願的動作。我從來沒有見過人夢遊過,但是,可以想象夢遊的人走動起來就象格雷的手臂動作一樣古怪。看上去就象本人的意志並不是動力。想來通過自覺的努力把手臂抬得這樣慢以及動作這樣勻稱,是非常困難的。它給人的印象是,有一種心靈不能控制的潛意識力量在抬起這隻胳臂;動作就象活塞在汽缸里非常緩慢地上上下下。

「十五,十六,十七。」

數目字說得很慢,很慢,很慢,就象洗臉盆的水龍頭出毛病滴水一樣。格雷的胳臂抬著,抬著,一直到手舉過頭為止。當拉里說完最後一個數字時,胳臂自動地落回到椅子靠手上。

「我沒有把胳臂舉起來,」格雷說。「只是沒法阻止它這樣抬起來。是它自己抬起來的。」

拉里淡淡一笑。

「沒有關係。我覺得這樣說不定會使你對我產生信心。那塊希臘銀幣呢?」

我把銀幣給他。

「把它抓在你手裡。」格雷把銀幣拿過來。拉里看著表。「現在是八點十三分。

在六十秒鐘之內,你的眼皮將會變得重起來,使你不得不閉上眼睛,然後你就會睡去。你將要睡六分鐘。八點二十分時,你會醒來並且不再感到頭痛了。」

伊莎貝兒和我都不說話,眼睛看著拉里。拉里也沒有再說什麼;眼睛直盯著格雷,但是眼光好象不在看他,而象是透過他,越過他看出去。出現在我們中間的沉寂,給人以一種陰森的感覺,就象夜色降臨時園中花叢里那種沉寂一樣。突然間,我覺得伊莎貝兒抓著我的手緊起來。我張一下格雷。他的眼睛已經閉上,呼吸通暢均勻;人睡著了。我們站在那裡的一段時間就象沒完沒了似的。我渴想抽支煙,但是不想點。拉里一動不動,眼睛注視著渺茫的遠方。除掉眼睛還睜著外,他可以說是處在一種木然塊然狀態。忽然間,他好象鬆了下來Z眼睛重又是往常的那種神情。

他看看錶。當他看錶時,格雷的眼睛睜開了。

「噢唷,」他說,「我敢說我睡覺了。」接著他一驚。我注意到他臉上的那種慘白完全消失。「我的頭不痛了。」

「很好,」拉里說。「抽一支煙,然後我們一起出去吃晚飯。」

「這是個奇迹。我覺得人好極了。你怎樣做的?」

「我沒有做。你自己做的。」

伊莎貝兒去換衣服,我和格雷則喝著雞尾酒。儘管拉里擺明不想再提,格雷卻堅決要談適才發生的一切。他一點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你知道,我根本不相信你會有什麼辦法,」他說。「我聽你擺布只是因為我懶得跟你辯。」

他接著形容自己發病時的情形,受到的折磨,以及頭痛過去後人就象垮掉一樣。

他簡直弄不懂怎麼剛才醒來時,人會跟平時一樣精力充沛。伊莎貝兒回來了;穿的一件衣服是我從前沒有見過的;衣服一直拖到地,大約是用一種叫馬羅坎的極薄的白平紋綢做的,外鑲一圈黑紗邊。我不由而然覺得她會為我們爭光。

馬德里宮堡[注]那天特別熱鬧,我們都興高采烈。拉里雜七條八談些逗趣的話——我從來沒有聽見他這樣談過——使我們全都笑了。我感到他這樣做的用意,是使我們不要再去想他適才顯示了自己的非凡能力。但是,伊莎貝兒是個意志堅強的女子。不礙她的事時,她可以順著你滾,可是,她滿足自己好奇心的打算決不放棄。

吃完晚飯,大家喝著咖啡和甜酒,伊莎貝兒大約認為一頓好飯和那杯葡萄酒以及親密的談話,已經削弱了拉里的防範,就把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盯著他看。

「現在告訴我們你是怎樣治好格雷的。」

「你自己不是看見了,」他微笑著說。

「你是在印度學會這套玩意兒的嗎?」

「是的。」

「他被病魔折騰得很苦。你認為可以使他斷根嗎?」

「我不知道。也許能夠。」

「這會使他的整個生活變樣子。象他現在這樣一來就病倒四十八小時,怎麼能擔任正正經經的工作。而他除非又有了工作,是決不會開心的。」

「你知道,我是做不出奇迹的。」

「可是你做的就是奇迹。我親眼見來。」

「不,這不是奇迹。我只是使格雷腦子裡有一種想法,餘下的都是他自己做的。」

他轉向格雷。「明天你做什麼?」

「打高爾夫。」

「我六點鐘來,我們一起談談。」接著,向伊莎貝兒眯眯一笑:「伊莎貝兒,我有十年沒有跟你跳舞了。你要不要試一下我行不行。」

這事以後,我們就時常和拉里碰面。接下去的一個星期,他每天都到公寓來,和格雷單獨關在書房裡半個小時。看來他是要勸說格雷——如他自己笑著說的——擺脫掉那種使他振作不起來的憂鬱心理,而格雷則是孩子氣地對他極端信任。從格雷那些零零星星談話里,我覺察到拉里同時也在設法使格雷恢復對自己的信心。大約在十天以後,格雷的頭痛又發作了,碰巧拉里要到傍晚才來。這次的頭痛並不太厲害,可是,格雷現在對拉里的異常能力已經充滿信心,認為只要找得到拉里,他就能在幾分鐘內治好他的頭痛。可是,他們不知道他的住址Z伊莎貝兒打電話問我,我也不知道。等到拉里終於來了,並且治好格雷的頭痛后,格雷就問他住在哪裡,以便緊急時立刻可以找到他。拉里笑笑。

「打電話給美國旅行社,留一個口信。我每天早上打電話給他們。」

伊莎貝兒後來問我為什麼拉里要把住址保密。他從前就是這樣,後來發現他住在拉丁區一個三等旅館里,並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地完「我一點不懂得,」我回答說。「我只能提出些想入非非的理由,可能完全是捕風捉影。也許他的某種古怪本能迫使他把自己精神的一些隱秘部分轉移到他的棲息之所。」

「你這是他媽的什麼意思?」她相當惱火地問。

「你可注意到他和我們在一起時,儘管那樣平易近人,和和氣氣,但是,總有種超然物外的味兒,就好象他並不把自己全部公開出來,而是把某些東西保留在自己的靈魂深處。是什麼使他脫離我們呢?一種拉力?一個秘密?一種嚮往?某種知識?我也不知道。」

「我從小就認識拉里,」伊莎貝兒不耐煩地說。

「有時候,我覺得他就象個偉大的演員,在一出蹩腳戲里把一個角色演得無懈可擊,就象愛琳娜?杜絲[注]在《女店主》[注]那樣。」

伊莎貝兒聽了沉吟一下。

「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大家玩得很開心,而且覺得他是我們裡面的一員,猶如別的人一樣,可是,突然間,你覺得他就象你想要抓在手裡的煙圈一樣逃脫你的掌握。你說是什麼使他變得這樣古怪呢?」

「也許很稀淡平常,所以人們簡直覺察不到。」

「比方說?」

「例如,人好。」

伊莎貝兒眉頭皺起來。

「我希望你不要這樣說。使人聽了怪不是滋味的。」

「還是心靈深處有那一點點苦痛呢?」

伊莎貝兒盯著我看了好長一會,象在考慮我在想些什麼。她從旁邊桌上取一支香煙,點起來,靠在椅背上;望著煙裊裊升到空中。

「你要我走嗎?」我問。

「不。」

我半晌不開口,盡看著她,欣賞著她俊俏的鼻子和下巴的優柔線條。

「你是不是非常之愛拉里?」

「你這個狗蛋,我有生以來從來沒有愛過別的人。」

「那你為什麼嫁給格雷呢?」

「我總得嫁人。格雷瘋狂地追我,媽也要我嫁給他。人人都說我和拉里解約很對。我很歡喜格雷;我現在仍舊喜歡他。你不知道他多麼的可愛。世界上沒有人能夠象他這樣更溫和更體貼的了。他看上去好象脾氣很大,是不是?可是,他對我永遠那樣溫柔。他有錢的時候,總要叫我歡喜這個,歡喜那個,這樣他就可以給我買來,並且自己覺得好受。有一次,我說,如果我們能有隻帆船週遊世界多麼好,倘若不是因為經濟大崩潰,他就會買來。」

「他聽上去太好了,有點叫人信不過似的,」我說。

「我們曾經生活得非常美滿。在這方面,我將永遠感激他。他使我過得非常幸福。」

我看看她,沒有開口。

「我想我並不真正愛他,可是,一個人沒有愛滿可以過得下去。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渴想的是拉里,可是,只要不和他見面,這並不真正打擾我。你可記得你跟我說過,只要隔開三千英里的大洋,愛情的痛苦就變得可以忍受了?我當時覺得這是一句極端帶有諷刺意味的話,但是,話當然是對的。」

「如果你看見拉里感到痛苦,那麼,不和他見面,你說是不是更聰明些呢?」

「可是這種痛苦是天堂啊!再者,你知道他是怎樣的人。隨便哪一天,他都會象太陽落山後的影子一下子消失掉,而且多年和他見不到面。」

「你從來沒有想到和格雷離婚嗎?」

「我沒有理由要和他離婚。」

「沒有理由並不能阻止你們國家的女人要和她們丈夫離婚。」

她大笑。

「你認為她們為什麼要離婚呢?」

「你不知道?因為美國女人指望她們的丈夫十全十美,就同英國女人指望她們的男管家一樣。」

伊莎貝兒把頭傲然向後一甩,我簡直認為她要把頭頸骨扭斷。

「你看見格雷不那樣能說會道,就以為他一無可取嗎?」

「你弄錯了,」我趕快打斷她。「我覺得他有種動人的地方。人非常之多情。

只要看看他望著你時的臉,就知道他對你的情感是多麼真摯,多麼深。他對自己的孩子比你愛得多。」

「我想你現在要說我是個壞母親了。」

「相反,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母親。你照顧得她們很周到,很快樂;注意她們的飲食,留心她們大便是否正常;教給她們禮貌,讀書給她們聽,命她們做祈禱;一有毛病立刻就請醫生,而且小心服侍她們。但是,你不象格雷那樣,全心全意放在她們身上。」

「本來沒有必要這樣做。我是個人,我把她們也當作人看待。一個做母親的把兒女當作自己唯一的生命,只會對兒女有害處。」

「我認為你很對。」

「而且她們照樣崇拜我。」

「這一點我也留意到了。她們把你看作是她們理想中的一切,文雅、美麗、高貴。但是,她們和你在一起不象和格雷在一起時那樣適意和隨便。她們崇拜你,這是事實;但是,她們愛格雷。」

「他是可愛。」

我很喜歡她這樣說。她的性格中一個頂可愛之處就是對赤裸裸的事實從不惱火。

「大崩潰之後,格雷完全垮了。有好多個星期,他在寫字間里一直工作到深夜。

我時常在家裡坐得膽戰心驚;生怕他會自殺,因為他覺得太丟臉了。你知道,那些人過去對公司,對他父親,對格雷都非常信賴,對他們的正直和判斷的正確非常信賴。倒並不完全是因為我們把自己的錢蝕光了,而是因為所有那些信任他的人把錢全蝕光了,使他交代不過去。他覺得自己早就應當看出一點苗頭。我沒法子說服他認為事情不能怪他。」

伊莎貝兒從手提包里取出一支口紅,塗塗嘴唇。

「但是,我要告訴你的並不是這個。我們剩下的唯一一塊財產就是農場;我覺得格雷的唯一機會就是離開當地,所以我把兩個孩子交給媽,和格雷上農場去住。

農場他是一直喜歡的,但是,從來沒有單獨去過;過去總是帶上一大堆人,玩得非常痛快。格雷的槍法很好,可是,當時沒有心思打獵。他過去時常一個人坐一條船,劃到沼澤那邊,呆上幾點鐘頭,觀察野禽。他時常在小河裡划來划去,兩邊是淺灰色的蒲草,頭上只看見藍天。有些日子,那些小河就象地中海一樣藍。他回來總不大肯說,只說妙極了。可是,我能看出他感受很深。我知道他的心被這種美,這種寥廓,這種幽靜打動了。在太陽剛要落山之前,沼地上有這麼一會兒光線很是迷人。

他往往站在那裡憑眺,心裡感到非常受用。他時常騎馬到那些孤寂而神秘的林子里跑得老遠;那些樹林就象梅特林克[注]一齣戲劇里的那種樹林一樣,灰暗、沉寂,簡直有點陰森;而且春天有這麼一個時候——頂多只有半個月——山茱萸盛開,橡皮樹抽葉,嫩綠色的葉子被灰色的西班牙苔蘚一襯,就象一首歡樂的歌曲;地上開遍白色的大百合花和野杜鵑,象鋪了地毯一樣。格雷形容不出自己的感受,但是感受極深。他被嫵媚的春光弄得渾陶陶的。啊,我知道我講得不好,可是我沒法告訴你,看見這樣一個大塊頭被這樣純潔、這樣美的感受提到這樣高的境界,叫人簡直要哭出來。如果天上有個上帝的話,那麼格雷是非常接近上帝的。」

伊莎貝兒告訴我這段話時,人有點兒動心,所以掏出一塊小手絹,小心地把眼角兩邊的晶瑩眼淚揩掉。

「你在製造幻想,是不是?」我微笑說。「我覺得你在把你指望格雷具有的思想和情感說成是真事。」

「如果他沒有,我怎麼能看到呢?你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我除非感覺到人行道上腳底下的水泥,和沿街商店大櫥窗里有帽子、皮大衣、鑽石手鐲和鑲金的化妝用品盤可看,就不覺得真正快樂。」

我笑了;有這麼一會,雙方都沒有開口。後來,她回到我們先前談的話題上來。

「我決不會和格雷離婚。我們共同經歷的事情太多了。而且他是絕對離開不了我的。這使人相當得意,你知道,也使人產生一種責任感。再者…。

「再者什麼?」

她斜瞥了我一眼,眼睛里閃出一種調皮的神情。我認為,她拿不准我對她打算講的話抱什麼態度。

「他在床第之間很不錯。我們結婚已經有十年,可是他還是和開頭一樣對我那麼熱火。你在你的一個劇本里不是說過,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不會愛到五年以上的?

哼,當時你只是胡說八道。格雷就跟我們剛結婚時一樣愛我。在這方面,他使我很快樂。不過單看我的樣子,你不會想到我是那樣的人。我是個很風騷的女人。」

「你完全錯了,我會這樣想的。」

「那麼,這並沒有什麼要不得的地方,對不對?」

「恰恰相反。」我仔細看了她一眼。「你可懊悔十年前沒有和拉里結婚嗎?」

「不。當時如果和他結婚,那簡直是發瘋。不過,當然嘍,當時如果我象現在這樣懂得,我就會溜走和他住上三個月,然後,把他從我的生活中排除出去,一了百了。」

「你沒有做這樣的試驗,恐怕算你的運氣;你說不定會發現自己沒法擺脫掉他。」

「我不相信。這不過是一種肉體的誘惑。你知道,克服肉體慾望的最好辦法往往就是讓它得到滿足。」

「你可曾想到過你是一個佔有慾很強的女人?你告訴過我,格雷的情感有深刻的詩意,你又告訴我,他是個熱烈的情人;我深信這兩者對你都極其重要;但是,你沒有告訴我比這兩者加在一起還要重要得多的是什麼——那就是把他抓在你那美麗但並不太小的手掌心裡的感覺。拉里將永遠逃脫你的掌握。你可記得濟慈[注]的《希臘古瓮頌》?『大膽的情人,你永遠,永遠不能吻到,雖則逐漸接近目標。』」

「你往往自命你懂得的比你知道的多,」她說,話有點尖刻。「一個女子只有一個法子能抓住男人,你而且知道的。讓我再告訴你一點:她要抓住男人不在乎第一次和他睡覺,而是看第二次。如果一個女子抓住了一個男人,那麼,就此永遠抓住他了。」

「你這話可以說是探驪得珠。」

「我到處跑,眼睛和耳朵又沒有閑住。」

※※※※※我有半晌沒有開口;心裡在盤算。

過了一會,我說道,「我不知道拉里過去是不是真正愛你。」

她坐起來;臉色有點變,眼睛含怒。

「你講的什麼?他當然愛我。你認為一個女孩子碰到有人愛她都不知道嗎?」

「噢,我敢說他在一定程度上是愛你的。他認識的女孩子里沒有一個象你這樣接近的。你們從小就在一起玩。他指望自己愛你。他有正常的性慾本能。你們應當結婚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你們除掉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外,相互的關係並沒有任何特殊不同。」

伊莎貝兒氣平了一點下來,等著我繼續說下去;我知道女子總是喜歡人談論愛情,所以接著說道:「道德家總想說服我們,把性的本能和愛情看作是兩碼子事。他們總傾向於把性說成是一種附帶現象。」

「附帶現象,這放的什麼屁?」

「有些心理學家是這樣看的,認為意識是伴隨腦的活動出現的,並且由腦活動決定,但是意識對腦的活動並不產生任何影響。意識就象水裡的樹影,離開樹不能存在,但是對樹絲毫沒有影響。有人說,沒有熱情也可以有愛,我認為是胡說;他們說熱情沒有了,愛仍舊可以存在,他們指的是另外一種東西,感情,好心,共同的愛好,興趣,和習慣。特別是習慣。兩個人可以由於習慣繼續發生性關係,就象到了吃飯的時候肚子覺得餓一樣。當然,人可以有慾望而沒有愛。慾望並不是熱情。

慾望是性的本能的天然結果,它比人這個動物的其他功能並不更重要些。所以有些做丈夫的在時間地點適合時偶爾放縱一下,他們的妻子那樣大驚小怪,實在愚蠢。」

「這難道專指男人嗎?」

我笑了。

「你一定要問的話,我得承認對兩者都適用。唯一不同的是,對一個男子來說,這種露水關係毫無情感價值,對一個女子來說就不同了。」

「那要看是什麼樣的女人。」

我不預備讓她打斷我的話。

「愛沒有情慾,就不是愛,而是別的東西;而且情慾並不是由於滿足而是由於阻撓變得強烈的。你想濟慈告訴他的希臘古瓮上的情人不要難受是什麼意思?『你將永遠愛著,而她將永遠美好!』為什麼?因為她是得不到手的;不管這情人怎麼瘋狂地追求,她仍舊逃脫他的掌握。原因是他們被拘禁在我所謂的一件無情藝術品的大理石上面。你對拉里的愛,和拉里對你的愛,就和保羅與法郎賽斯加的愛情[注],和羅米歐與朱麗葉的愛情,一樣單純和自然。所幸是,你們沒有碰上一個悲慘的結局。你和一個有錢的人結了婚,拉里則雲遊世界,想弄清妖女唱的是什麼歌[注]。

情慾在這裡沒有起過作用。」

「你怎麼知道的?」

「情慾是不計代價的。巴斯噶[注]說感情有其為理智所不理解的理由。如果他的意思是我設想的那樣,那就是指情慾控制著感情的時候,感情就會發明一些不但言之成理的理由,而且可以充分證明世界在愛的面前可以為了愛完全毀掉。它使你相信犧牲榮譽是值得的而蒙恥受辱是便宜事情。情慾是毀滅性的。它毀掉安東尼和克里娥彼特拉[注],毀掉特雷斯坦和伊蘇爾德[注],毀掉巴奈爾和吉蒂?奧賽[注]。

如果它不毀掉人,它就死掉。到了那時候,一個人才會廢然若失,發現自己虛擲了一生的大部分時間,熬受因妒忌引起的劇烈痛苦,蒙辱含垢,忍氣吞聲,把自己的全部柔情蜜意,自己靈魂的全部財富,都浪費在對方身上,而對方不過是只破鞋,一個蠢貨,是自己製造許多夢想的一個借口,連一塊橡皮糖都抵不上。」

我發揮掉這段議論之前,已經滿看出伊莎貝兒並不凝神聽我,而是一個人在出神。可是,她下面的一句話卻使我出乎意料。

「你想拉里是處男嗎?」

「親愛的,他已經三十二歲了。」

「我肯定他是的。」

「你怎麼會有這樣看法?」

「對這種事情女人天生有一種本能。」

「我知道有一個年輕人冒充他從來沒有和女人睡過覺,把一個個美麗女子都騙了過去,因此混得很不錯。他說這就象巫咒一樣靈。」

「你怎樣說我也不管。我是靠直覺知道的。」

天已經快晚了,格雷和伊莎貝兒有朋友約他們吃晚飯,她要換衣服。我無事可做,因此,沿著拉斯拜爾大街一路行來,享受著春天傍晚的愉快氣息。我對女人的直覺從來就不大相信;它和她們的主觀願望太適合了,使人對它的可靠性不得不產生懷疑。當我想到和伊莎貝兒的那一大段談話的末尾,自己不由得笑了出來。這使我想起蘇姍?魯維埃來,我有好幾天沒有和她見面了。不知道她目前在幹些什麼。

如果沒有什麼事,說不定願意跟我一起吃晚飯,並且去看個電影。我叫住一輛在街上彷徨的汽車,告訴車夫魯維埃的公寓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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