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3)
一
我覺得應該先打讀者一個招呼,他完全可以跳過這一章,而仍舊能抓著我要講的故事線索,因為這一章大部分只是記述我和拉里的一次談話。可是話又要說回來,如果不是由於這次談話,我也許認為不值得寫這部書。
二
那年秋天,在艾略特逝世后兩個月,我去英國,中途在巴黎逗留了一個星期。
伊莎貝兒和格雷,作了那次艱苦的義大利旅行之後,又回布列塔尼半島,可是,現在重又在聖紀堯姆街的公寓里住下來了。伊莎貝兒把艾略特遺囑的詳細內容告訴我。
他留下一筆錢給他造的那座教堂為他的靈魂做彌撒,另外還捐給教堂一筆維持費。
他留給尼斯主教一筆可觀的數目作為慈善費用。他留給我他收藏的那批真偽難說的十八世紀淫書,和弗拉戈納爾[注]的一張美麗的繪畫,畫的一個山羊神和一個女仙子那背著人乾的事。這張畫太下流了,沒法掛出來,而我又不是那種私下裡貪看猥褻圖畫的人。他留給幾個傭人的錢都相當多。他的兩個外甥每人各得一萬元,其餘的財產全歸伊莎貝兒。這筆財產究竟值多少,她沒有說,我也沒問;從她那心滿意足的外表看來,該是很大的一筆錢。
好久以來,格雷自從恢復健康之後,就急於想回美國重新工作。儘管伊莎貝兒在巴黎住得相當舒服,格雷定不下心來也影響到她。格雷曾經和自己的那些朋友通過一個時期的信,但是,最好的一個機會是由他拿出相當大的一筆資本。這筆錢他拿不出。可是,艾略特死後,伊莎貝兒卻擁有比格雷需要的數目多得多的錢,所以,在取得伊莎貝兒的同意之後,格雷又開始和人家接洽起來;如果情形真如對方所說,他預備離開巴黎,親自去看看。但是在成行之前,有不少事情要做。他們必須和法國財政局在遺產稅問題上取得一項合理的協議。他們要把昂第布的房子和聖紀堯姆街的公寓處理掉。他們得在德魯奧旅館籌備一次拍賣,處理掉艾略特的那些傢具、藏畫和素描。這些都很名貴,看來最好等到春天那些大收藏家可能在巴黎時拍賣最合算。伊莎貝兒認為在巴黎再過一個冬天井不壞;兩個孩子現在法文已經講得和英文一樣流利,所以,伊莎貝兒很願意讓她們在法國學校里再呆幾個月。三年來,她們全長高了,長長的腿,瘦瘦的身體,成了生動活潑的小姑娘,目前還沒有長得象她們母親那樣美,但是,全懂禮貌,而且有一個永不滿足的好奇心。
就這麼多。
三
我和拉里是無意中碰到的。我曾經向伊莎貝兒問到他;她告訴我,從拉保爾回來之後,他們很少見到他過。她和格雷這時自己認識了一些朋友,都屬於他們這一代的人,所以常有約會,比我們四個人時常在一起時的那些快樂的日子忙得多。有一天晚上,我去法蘭西劇院看《貝蕾尼絲》。這個劇本我當然讀過,但從沒有看見它上演;由於難得演,所以很不願意錯過這個機會。這不是拉辛最好的戲,因為題材太單薄了,頂不了五幕,但是戲寫得很感動人,有幾段夠得上說是膾炙人口。故事是根據塔西佗[注]的短短的一段文字寫的:鐵圖熱烈愛上巴勒斯坦的女王貝青尼絲,甚至如人們所設想的,答應和她結婚,但是,為了國家大事在他登基的開始,卻違反自己的願望,也違反貝蕾尼絲的願望,使她離開羅馬。原因是元老院和羅馬的人民都反對自己的皇帝和一個外國女王結合。劇本寫的是鐵圖在愛情與義務之間的心理鬥爭;在他搖擺不定時,最後是貝蕾尼絲拿準了他愛她,贊成他的出發點,永遠離開了他。
恐怕只有一個法國人能夠充分欣賞拉辛詩句的文采和音調美,但是,即便是一個外國人,一旦習慣於詩句的那種矯揉造作風格之後,也沒法不被他的柔情蜜意和高尚情感打動。很少人能象拉辛那樣懂得人的語音裡面含有那麼多的戲劇成分。不管怎樣,對我來說,那些流暢的亞歷山大體[注]詩句的作用足可以代替情節,而且我發現那些長篇大論,以卓絕的手腕逐漸達到預期的高潮,和電影里任何驚險的鏡頭一樣使人驚心動魄。
第三幕演完時有一場休息。我出去門廳里抽支煙;門上首豎著烏東[注]的伏爾泰雕像,咧著一張沒有牙齒的嘴在諷刺地微笑。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轉過身去,可能有點著惱,因為我想要獨自享受一下那些鏗鏘詩句在我心中引起的興奮;我看見是拉里。和平時一樣,我見到他總很高興。我和他已經有一年沒有見面,因此,建議看完戲,一同去喝杯酒。拉里說他肚子餓了,因為沒有吃晚飯,提議上蒙馬特爾去。到時候,我們碰上頭,一同走齣劇院。法蘭西劇院有一種特殊的霉味。這種氣味又和一代代的那些女招待員身上的氣味摻合在一起;她們從不洗澡,板著一副臉,把你帶領到座位上,硬邦邦等你付小帳。這使人走到外面來時深深透一口氣;由於晚上天氣很好,所以我們一路走了過去。歌劇院大街的弧光燈傲然炫耀著;天上的星星好象不屑跟它們較量,都把自己的光華隱藏在無完無盡的黑暗裡。我們一邊走,一邊談論著剛才看的戲。拉里感到失望。他原來指望演得自然一點,把詩句讀得象說話一樣,姿勢也不要那樣太戲劇化。我覺得他的看法錯了。這齣戲以辭藻勝,而且使用華麗的辭藻,所以,我認為台詞讀起來應當帶有做作氣。我喜歡碰到韻腳時那樣頓一下;而且那些優美的姿勢和身段,由一個悠久傳統保留到今天的,好象和這種偏重形式的藝術格調很適合。敢說拉辛當年就願意他的戲照這樣子演呢。
過去我對那些演員在重重限制下竭力演得真實、熱烈和有人情味,總很佩服。藝術能夠利用傳統格式達到自己的目的,就是藝術的勝利。
我們到了克利希大街,走進布拉西里?格拉夫飯店。時間是夜晚十二點過去不久,館子里擠滿了人,但是,我們找到了一張桌子,叫了火腿蛋。我告訴拉里,我見到伊莎貝兒。
「格雷應該高興能回美國,」他說。「他在這裡就象魚兒失水一樣。他非要重新有了工作,是不會快樂的。敢說他會賺到很多錢。」
「他如果賺到很多錢,那都是虧的你。你不但治好他的病,而且治好他的心病。
你使他恢復了自信心。」
「我做得很有限。我僅僅指給他看怎樣醫好自己。」
「這點『有限,你是怎樣學會的?」
「碰巧。那是我在印度的時候。我當時患失眠症,剛好向一個我認識的老瑜伽教徒談起;他說即刻給我治一下。他對我做的就是你看見我給格雷做的那一套;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幾個月來都沒有睡得這樣好過。後來,時間當在一年以後,我和我的一個印度朋友爬喜馬拉雅山;他把腳踝跌傷了。當地找不到醫生,而他的腳痛得不可開交。我想到照老瑜伽教徒那樣試一下,竟然奏效。不管你相信不相信,總之他完全不痛了。」拉里笑起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比任何人都更加詫異。
這裡面實在一點神秘也沒有;它只是把這種想法灌輸到病人的頭腦里。」
「說來容易,做起來可不容易。」
「如果你的胳臂不由自主地從桌子上抬起來,你會詫異嗎?」
「當然非常詫異。」
「它會的。當我們回到文明世界以後,我的印度朋友告訴人們,說我會這項本領,並且帶領別的人來看我。我非常之不願意做,因為我還不完全懂得這是怎麼回事,可是,他們堅決要我做。不知道什麼道理,我總把他們治好了。我發現不但能止痛,而且能驅除恐懼。奇怪的是,許多人都患恐懼病。我說的恐懼並不是指怕被關閉起來或者怕站在高地方,而是怕死亡,或者更糟糕的,怕生命。他們往往看上去好象非常之健康,生活富裕,一點心事也沒有,然而卻被恐懼折磨著。我有時覺得,這是人性中的最擾人意的一種心理傾向;有一個時候,甚至盤算這是不是植根於某種動物本能,是人類從那個第一次感到生命顫慄的原始物質繼承下來的。」
我一面傾聽著拉里,一面懷著期望,因為他很少講話有這樣長的。我而且覺察到這一次他總算願意談心了。也許我們剛才看的那齣戲減輕了某種內心的壓抑,那種明快的抑揚頓挫的節奏,正如音樂會引起的反應一樣,克服了他的天生拘謹。忽然間,我感到自己的手有點不對頭。我對拉里剛才說的那個半開玩笑的問題一點沒有在意。現在我覺得自己的手不再擱在檯子上,而是不由自主地離開檯面有一英寸光景。我吃了一驚,看看手時,發現它微微有點抖。我感到自己胳臂的神經有一種古怪的顫動,它震動了一下,手和小臂就自動地抬了起來,我老老實實,既不參與也不抵抗,直到它們離開桌子有好幾英寸;接著,感到整個胳臂舉過肩頭。
「這很古怪,」我說。
拉里笑了。我稍微運用一點意志,手就落回到桌子上。
「這不希罕,」他說。「別當它什麼了不起。」
「是不是你剛從印度回來跟我們談到的那個瑜伽教徒教給你的?」
「不是的,他對這類事情很不耐煩。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自己具有某些瑜伽教徒自命具有的能力,但是,他認為運用這些能力是幼稚無聊的。」
我們要的火腿蛋來了。兩人吃得津津有味,喝喝啤酒,誰都沒有說話。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我則在想著他。吃完之後,我燃起一支紙煙,拉里點上他的煙斗。
「你去印度首先是為了什麼?」我驀然問他。
「碰巧。至少當時是認為如此。現在我比較傾向於認為這是我在歐洲呆了多年的必然結果。差不多所有對我影響最大的人都好象是偶然的遇合,然而,回想起來卻象是非碰上他們不可似的。那就象是他們全在那裡等待我在需要時找上他們。我去印度是想休息一下,因為工作得太累了,還想把思想清理清理。我找到一個水手的工作,就在那種週遊世界的旅遊船上。船正開往東方,並且要通過巴拿馬運河到紐約。我已經有五年不回美國,很想家。人情緒低落。你知道我們好多年前在芝加哥初次見面時,我是多麼的無知。我在歐洲讀了許許多多的書,見識了不少事情,但是,比我開始著手尋找我要追求的東西時好不了多少。」
我想問他追求的什麼,但是,感到他會笑笑,聳聳肩膀,說這事不值得一談。
「可是,你為什麼要去當一名水手呢?你又不是沒有錢,」我換了個題目問他。
「我要體驗一下。只要我精神上到了飽和點,只要我把暫時能吸收的全都吸收了,我發現做做水手之類的事情有好處。那年冬天,我和伊莎貝兒解除婚約之後,我就在朗斯附近的煤礦做了六個月的工。」
就在這時,他敘述了我在前面講的他那些遭遇。
「伊莎貝兒把你扔掉時,你難過嗎?」
在回答我以前,他有這麼半晌眼睛盯著我看,一雙深得很特別的眼睛這時好象不向外看,而是在向內看。
「是的。我那時年紀輕,已經打定主意要結婚,並且安排好我們的生活打算。
我指望可以生活得很美滿。」他淡淡一笑。「但是,結婚要有兩個人才行,正如吵架要有兩個人才吵得起來一樣。我從沒有想到,我給伊莎貝兒安排的那種生活使她大失所望。我如果懂得一點人情世故的話,決不會向她提出來。她太年輕,太熱愛生活了。我不怪她。但是我沒法妥協。」
讀者現在可能想起,自從他和農場主的寡媳發生了那次荒唐的關係並且逃出農場之後,他是去波恩的。我急於想聽他繼續講下去,但是,知道我必須當心,不要問些不必要的問題。
「我從來沒有到過波恩,」我說。「小時候在海德爾堡上過一個時候的學。那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期,我覺得。」
「我喜歡波恩;在那邊呆了一年。我在波恩大學一位教授的家裡租了一間房間;教授已經亡故,他的遺孀收容了兩個房客;兩個女兒都已經達到中年,做飯和家事都由她們擔當。她們的另一個房客是法國人,開頭我有點失望,因為我只想說德國話,別國話都不想講;可是他是阿爾薩斯人,德國話[注]即使講得不比他的法國話更流利,至少吐音比他的法語準確。他穿得象個牧師;幾天之後,我才知道他是個黑衣教士,這使我有點意想不到。他是經修道院批准到大學圖書館來做研究工作的,是一個飽學之士,但是,外表看上去和我心目中的僧侶並沒有兩樣。身材又高又大,赭黃色頭髮,碧碧藍的一雙眼睛,紅紅的圓臉。人很怯生拘謹,看上去不大想跟我多搭訕,可是,禮貌相當周到,在餐桌上談話時始終客客氣氣;我只在吃飯時見到他;午飯一吃完,他就回圖書館工作;吃完晚飯,我留在客廳里和那個不洗餐具的女兒談話,練習德語,他總是回自己的屋子。
「有一天下午,那至少已經在我遷來一個月之後,他問我願不願意和他散一回步。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說他能夠指給我看鄰近的一些地方,而這些地方敢說單靠我一個人是不會發見的。我相當能夠走路,可是,他隨時都能擊敗我。這第一次散步,我們一定足足走了有十五英里遠。他問我來波恩幹什麼,我說來學德文,井且想熟悉一下德國文學。他很有談吐,說他願意盡量幫助我。這次以後,我們每星期總要出去散步兩三次。我發現他教哲學已有好些年。在巴黎時,我讀過一些哲學,斯賓諾莎啊,柏拉圖啊,笛卡爾啊,但是,德國的那些大哲學家都沒有讀過,聽他談論這些哲學家正是求之不得。有一天,我們作了一次短途旅行,越過萊茵河,坐在一家賣啤酒的園子里喝啤酒,他問我是不是新教徒。
「『想來是的,』我說。
「他迅速掃了我一眼,我覺得他的眼睛里閃出一絲笑意。他開始談論埃斯庫羅斯[注]起來;你知道,我學過希臘文;他對這些偉大的悲劇家之熟悉,我簡直無法望其項背。聽他談很給人啟發。我不懂得他為什麼忽然問我這個問題。我的保護人納爾遜叔叔是一個不可知論者,但是,他經常去做禮拜,因為他的病家指望他這樣;他送我上主日學校,也是為了同樣理由。我們的幫傭瑪莎是一個頑固的浸禮會教徒;我做小孩時,她時常告訴我地獄里的烈火,有罪的人將要永遠在地獄里受苦,以此來嚇唬我。村子里某些人,她為了這種或那種原因,要給他們懲罰,就形容給我聽,他們在地獄里將要受的各種苦難,自己覺得十分開心。
「到了冬天,我和恩夏姆神父已經混得很熟了。我覺得,他是個相當了不起的人。我從來沒有看見他著惱過。人平和忠厚,比我可能指望的還要胸襟開闊,而且極其寬容。他學識淵博,而且肯定知道我什麼都不懂,但談起話來,往往把我當作好象和他一樣有學問。對待我非常耐心,彷彿除掉幫助我之外,別無所求。有一天,我不知道什麼緣故,患了腰痛,我的房東太太葛拉保夫人給了我熱水袋,堅決要我睡上床。恩夏姆神父聽說我病倒了,晚飯後,來到我的房間。我除掉腰痛得很厲害以外,人還是好好的。你懂得書獃子的為人,他們對書總要弄個明白;我把手裡看的書放下時,他就拿了起來看看書名。那是一本講梅斯特?艾克哈特的書,我在城裡一家書鋪里買到的。他問我為什麼看這種書,我告訴他,我曾經涉獵過相當一部分有關神秘主義的書,並且和他談到考斯第以及他怎樣引起我對神秘主義的興趣的。
他用那雙碧碧藍的眼睛打量著我,眼睛里有一種神情只能形容為愛惜。我感到他覺得我相當可笑,但是,同時對我的鐘愛並不因此而有所減弱。反正我從來就不在乎人家認為我有點象傻瓜。
「你在這種書裡面想尋些什麼?』他問我。
「『我要是知道的話,』我答,『至少就會去尋它了』。
「『你可記得我曾經問過你是不是新教徒?你說想來是的。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就是這樣長大的,』我說。
「『你相信上帝嗎?』他問。
「我不喜歡人問我這些個人問題,所以首先想到的是告訴他,說這不關他的事。
可是,他的臉色非常和善,使我感到沒法頂撞他。我不知道說些什麼;我不想回答相信,也不想回答不相信。也許是我的腰痛要說話,也許是他對我的某種影響。反正我和他談了自己的經歷。」
拉里遲疑了一下。當他繼續說下去時,我知道他講話的並不是對著我,而是對著那個黑衣教士。他已經把我忘卻。我不懂得是什麼時間因素抑是地點因素使他違反自己的沉默性格,不經我敦促,就把他長期諱莫如深的事情講了出來。
「鮑勃?納爾遜叔叔很民主,他送我進的是麻汾中學。只是因為路易莎?布雷德利伯母跟他嘮叨個不停,到了我十四歲時,他才讓我進聖保羅中學。我不論功課或者體育都不怎麼行,只是還對付得過去。我認為我是個完全正常的男孩子。我對飛行特別迷。那時候,飛行還處在早期,鮑勃叔叔對飛行和我一樣興奮。他認識幾個飛行員;當我說想要學飛行時,他就說願意給我想辦法。我年紀雖小,個子卻長得高,十六歲就完全可以充十八歲。鮑勃叔叔叮囑我務必保守秘密,因為他曉得人家知道他讓我飛行全都會罵得他臭要死。可是,事實上,就是他幫助我溜到加拿大,並且給我一封介紹信去見他的一位熟人的。結果是,到了十七歲時,我已經在法國當飛行員了。
「當時我們飛的全是非常蹩腳的飛機;你每次上天等於拿性命打賭。飛行的高度,按照今天的標準,是荒唐透頂的,但是,我們全不懂得,反而認為了不起。我真愛飛行啊。我沒法形容飛行時心裡的感受,只覺得自己又得意又快樂。在天上,飛得高高的,覺得自己成了某種偉大而美麗的東西的一部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只知道到了兩千英尺以上,我不再是先前那樣孤零零的一個人,而是有所屬了。這話聽上去可能很愚蠢,但是,我實在說不清楚。當我飛到雲層以上,看見那些雲就象大群綿羊似的在我腳下,我的感受就象和無限合為一體了。」
拉里停了一下,從他那深不可測的眼窩裡盯著我,可是,我說不出他是否看見我。
「我知道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但是,我沒有親眼看見他們死去,所以對我沒有什麼影響。後來我親眼看見了一個死人。這使我感到慚愧。」
「慚愧?」我不由自主地叫出來。
「慚愧,因為那個孩子只比我大三四歲,是那樣的精力充沛和勇敢,在不久前還是充滿生命力,還是那樣善良,而現在只剩下一堆爛肉,那樣子就象從來沒有活過似的。」
我沒有說什麼。我讀醫科時曾經見過死人,在戰爭時看見的還要多。使我倒胃口的是他們看上去非常渺小,一點尊嚴沒有。只是些棄置不用的木偶。
「那天晚上,我沒有睡覺。我哭了。我並不是為自己擔心;我感到忿恨不平;使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是死的醜惡。戰爭結束了,我回到家裡。過去我一直喜歡機械。
如果航空沒有什麼幹頭的話,我就進一家汽車工廠。我曾經受過傷,只能暫時無所事事一下。後來他們要我就業。我沒法做他們要我做的那種事情。這好象很無聊。
我曾經有過很多時間在思索。我不斷問自己,人生是為了什麼。歸根到底,我能夠活著只是靠運氣;我要一生有所作為,但是,不知道應當做什麼。我從來沒有對上帝開動過什麼腦筋。現在卻想起他來了。我不懂得為什麼世界上要有惡。我知道自己很膚淺;我不認識什麼可以請教的人,但是,我要學,所以我就胡亂地讀起書來。」當我告訴恩夏姆神父所有這些話時,他就問我:『那麼,你已經讀了四年書了,是不是?你找到答案沒有呢?』「『一點沒有,』我說。
「他望著我,一臉的慈祥神氣,把我都搞糊塗了。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使他這樣感動。他在桌上輕輕敲著指頭,就象腦子裡在盤算一件事情一樣。
「『我們大明大智的老教會』,他當時說,『曾經發現,如果你假裝信教那樣行事,你就會真正信教;如果你帶著疑慮祈禱,但是出於真心,你的疑慮將會消除。
我們聖餐儀式對精神的力量是為多少世紀以來的人類經驗所證明了的;如果你肯使自己接受一下聖餐儀式的美,也許上天會賜給你寧靜。我不久就要回修道院。何不跟我們一同去住幾個星期呢?你可以和我們的雜役僧人一起在地里做活;晚上在圖書館里看書。這個經驗不見得不及在煤礦或者在德國農場上做工。』「『你為什麼要建議我這樣做呢?,我問。
「『我從旁觀察你已有三個月了』,他說。『也許我理解你比你理解自己還要多些。你和信仰之間只隔開一層薄紙。』「我對他這話沒有說什麼。那就象有人扣著我的心弦,並且撥了一下,給人一種古怪的感覺。終於我跟他說,讓我考慮考慮。他就不再言語。在恩夏姆神父逗留在波恩的餘下期間,我們從不再提有關宗教的事,可是,在他離開時,他開了修道院的地址給我,說如果我決定去,只要寫個便條給他,他就會替我安排住所。他走後,我比預計的還要想念他。日子過得很快,又是仲夏天氣。在波恩過夏天相當不錯。我讀了歌德、席勒、海涅Z讀了荷爾德林[注]和里爾克[注];但是,仍然沒有找到答案。我時常盤算恩夏姆神父講的那些話,終於決定接受他的邀請。
「他上車站來接我。修道院在阿爾薩斯,鄉間很美。恩夏姆神父介紹我見了院長,然後,領我到指定給我的小房間。房內有一張狹窄鐵床,牆上掛了一隻耶穌殉難的十字架,陳設簡陋,只是些生活必需的東西。午飯鈴響時,我向食堂走去。那是一間有穹頂的大廳。院長帶領兩個僧侶站在門口,一個僧侶端一盆水,另一個手裡拿條毛巾,院長在客人兩隻手上灑幾滴水洗洗,然後用僧侶遞給他的毛巾將兩手擦乾。除了我之外,還有三個客人,另有兩個過路牧師留下吃午飯的;還有一個年長的滿腹牢騷的法國人,到這裡來歸隱的。
「院長和兩個助手,一正一副,在餐廳的上首就座,各自坐一張桌子;神父們在沿牆的兩邊坐,修道士和勤雜人員以及客人們則坐在餐廳正中。做了感恩禱告之後,大家就吃起來。一個見習修士站在餐廳進口處,以一種單調的聲音讀一本道書。
吃完飯,大家又做感恩禱告。院長、恩夏姆、客人和招待客人的修士走進一間小點的屋子喝咖啡,談些雜七雜八的話。然後我就回自己的小房間。
「我呆了三個月,人很快樂。那種生活對我完全適合。圖書館很好,我看了不少的書。神父們沒有一個企圖用任何方法影響我,但是,很高興和我交談。他們的學問,他們的虔誠,和他們的那種不隨流俗的派頭,都深深打動了我。你不要以為他們過的是一種無所事事的生活。他們一直都不得閑。自己種地,自己打糧食,也高興我幫助他們做。我喜歡做祈禱的華麗場面,但是,最最喜歡的是晨禱。那是在清晨四點鐘。你坐在教堂里,四周圍全是黑夜,覺得特別動心;這時候,修士們都神秘地穿上他們的服裝,頭巾拉上來遮著頭,用他們有力的男聲唱著禮拜儀式的平易歌曲。這類日以為常的活動給人以一種安全感;而且儘管花了偌大的精力,儘管思想從沒有停止過活動,你仍然感到一種持久的寧靜。」
拉裡帶有憾意地微笑一下。
「我就象羅拉[注]一樣,生得太晚了,沒有碰上自己的時代。我應當生在中世紀,那時候,信教是天經地義的事。那樣的話,我就會看清自己的前途,在教會裡謀一個職位。現在我沒法相信。我想要相信,但是,我相信不了一個比一般上流人士好不了多少的上帝。神父們告訴我上帝創造世界是為了頌揚自己。這在我看來並不是怎麼高尚的事兒。貝多芬寫他的那些交響樂難道是為了頌揚自己?我不相信是如此。我相信他寫那些創作是因為他的靈魂里有一種音樂要表現出來,而他要做的就是盡自己的能力把這些音樂表達得盡善盡美。
「我常聽神父們反覆念餐前祈禱,心裡盤算他們怎麼會一直祈禱而不懷疑到他們的天父給他們每日糧食呢。兒童會懇求他們塵世的父親給他們食物嗎?他們指望他這樣做,對他這樣做既不感謝,也不需要感謝;對於一個生了孩子而養不活或者不願養活孩子的父親,我們對他只有責備。我覺得一個萬能的造物主如果不準備給他創造的眾生以生存的必要物質和精神食糧,他還是不創造的好。」
「親愛的拉里,」我說,「你還是不生在中世紀的好。否則,你准被判處人刑。」
他笑了。
「你獲得不少成就,」他繼續說。「你可願意人當面恭維你嗎?」
「這隻會弄得我很尷尬。」
「我替你想,也會是這樣。我也沒法相信上帝要人恭維。在空軍裡面,一個傢伙靠巴結指揮官弄到美差,我們都看不起他。一個人想要靠窮巴結,而從上帝那裡得到拯救,我相信上帝也會看不起他。我總認為,上帝最喜歡的崇拜者是那種按照你的知識程度儘力而為的人。」
「可是,使我想不通的首先還不是這個。我沒法理解那種原始罪惡的想法,而以我所知,那些神父的頭腦里多多少少都帶有這種成見。我參加空軍時認識許多人。
當然他們只要有機會就喝醉酒,就找女孩子睡覺,而且嘴裡不乾不淨的;我們裡面有一兩個壞蛋:一個傢伙因開空頭支票被逮捕,並且判了六個月徒刑;這不完全是他的過錯;他從來沒有過錢,當他拿到比自己想望更多的錢時,他就忘乎所以了。
我在巴黎碰到過環人:回到芝加哥時,碰到過更多的壞人,但是,他們做壞事大都由於遺傳,而這是他們無法可想的,或者由於環境,這也是不由他們自己選擇的:對於這些罪惡,敢說社會應當比他們負有更大的責任。我如果是上帝的話,我就設法懲罰他們裡面的一個,甚至裡面最壞的一個,墮入地獄,水受沉淪之苦。恩夏姆神父思想比較開通;他認為地獄就是失去上帝護持,但是,如果這樣就是一種使人忍受不了的懲罰,夠得上是地獄,你能想象仁慈的上帝會執行這種懲罰嗎?歸根到底,是他創造了人類;如果他創造的人類使他們能夠犯罪,那就是他要他們犯罪。
如果我訓練一隻狗去咬闖進我後院來的生人的咽喉,它咬了生人的咽喉之後,我再去打它,那是不公平的。
「如果一個至善和萬能的上帝創造了世界,為什麼他又創造惡呢?神父們說,這是為了使人克服自己惡的本性,抵拒誘惑,把痛苦和憂患作為上帝用以洗刷自己的考驗來接受,使自己終於配得上享受上帝的恩典。這就象派個人送封信到某地去,然後在他必經之路上造一個迷陣,使他不容易通過,又挖一條壕溝,使他要游過去,最後又造一道城牆使他攀緣過去。我不相信全能的上帝會沒有常識。我不懂得為什麼你們不能設想一個並沒有創造世界的上帝,而是儘力而為的上帝,比人類好得多,聰明得多,偉大得多,在和一個不是由他創造的惡鬥爭,而且說不定最後會戰勝惡。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我也說不出為什麼你們應當信仰這樣一個上帝。
「那些神父對使我困惑的這些問題,不論在理智上或者在情感上,都沒法替我解決。我和他們不在一個道兒上。當我去向恩夏姆神父告別時,他沒有問我有沒有從他認為滿有把握的經驗中得到益處。他無限仁慈地把我看看。
「『恐怕我辜負了你的美意,神父,』我說。
「『不,』他回答。『你是一個有極深宗教觀念的不信上帝的人。上帝將會挑選上你。你會回來。是回到這裡或者別處,只有上帝說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