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7-8)
七
這裡我得先行交代一下,我並不想在本書里闡述所謂《奧義書》[注]的哲學體系。我懂得太少了,但是,即使懂得很多,這也不是闡述《奧義書》教義的地方。
我們的談話很長;拉里告訴我的比這裡寫的要多得多,但是,這本書說到頭畢竟是部小說,不適宜把拉里講的話全都記錄下來。我想到的只是拉里。下面不久我就要講到拉里所要採取的行動;我覺得至少要提一下他的那些哲學思考,和可能由此而引起的稀罕經驗,否則就會使人覺得他的那些行徑不合乎人情;除掉這個原因,我根本不會涉及這樣一個複雜繞人的宗教問題。他的聲音非常悅耳,連最最隨便的一句話都帶有說服力;他的臉部表情經常隨著他的思想在變化,從嚴肅到輕快,從沉吟到嬉戲,就象鋼琴在許多小提琴猛然奏起一個協奏曲的幾個主題時發出的漣漪一樣;而使我感到惱火的是,所有這些我休想用語言形容得了。儘管在談正經事情,他談時卻很自然,口氣就象平時談話一樣,也許有點踟躇,但是絲毫不勉強,猶如在談天氣或者莊稼。如果讀者有一個印象好象他在說教,那完全是我的過失。他的謙虛,和他的誠懇,都是一望而知的。
咖啡館里已經稀稀落落,剩下沒有幾個人了。那些鬧酒的早已離開。兩個靠愛情做生意的可憐蟲也已經回到他們骯髒的寓所。不時走進來一個滿臉倦容的人要一杯啤酒和一塊三明治,或者一個好象還沒有完全睡醒的人要一杯咖啡。都是些腦力工作者。一個是值完夜班回家睡覺;另一個是被鬧鐘驚醒,一肚子不願意去參加冗長的一天勞動。拉里似乎對時間和對周圍情況都毫不覺察。我這一生中碰到的離奇事情可多著。我曾經不止一次差一點兒送命;曾經不止一次幾乎做下風流勾當而且自己心裡明白;曾經騎一匹小馬沿著馬可波羅當年通往傳說中的中國那條路穿過中亞細亞;曾經在彼得堡一間整潔的會客室里一面喝俄國茶,一面聽一個穿黑上衣條紋褲子的、和聲和氣的矮子談他怎樣暗殺一個大公;曾經坐在議會大廈一間客廳里傾聽著海頓[注]的恬靜溫柔的鋼琴三重奏,而飛機的投彈則在外面爆炸著;但是,這些遭遇我覺得都不及眼前這樣離奇:在一家花花綠綠的咖啡館里,坐著紅絲絨椅子,聽拉里一個鐘點接一個鐘點談下去,談上帝和永恆,談絕對和厭倦的沒完沒了的輪迴。
八
拉里有幾分鐘沒有說話。我不想催他,所以等著。接著,他向我友善地一笑,彷彿突然又覺察到我。
「當我到達特拉凡哥爾時,我發現根本不用打聽西里?甘乃夏的下落。人人都知道他。有好多年他都住在深山的一個山洞裡,但是,最後被人勸說遷移到平原上來,由一位施主捨出一塊土地,給他造了一間土磚牆的房子。這裡離首府特里幾得琅有很長一段路,我花了整整一天,先是坐火車,然後坐牛車,才到達道觀。在院子的進口處,我碰見一個年輕人,問他能不能見到師長[注]。我帶了一筐水果,這是通常的覲見禮。幾分鐘后,年輕人回來,領我到一處長軒,四周圍全是窗子。在長軒的一角,西里?甘乃夏坐在一張蒙著虎皮的平台上參禪。『我在等你呢,』他說。這使我感到詫異,但是,猜想大約是我在馬都拉的那個朋友跟他談到我的。可是,當我提起這個朋友的名字時,他搖搖頭。我把水果呈上,他叫年輕人把水果拿走。這時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他看看我,沒有說話。我不記得這樣的沉默有多久;可能有半小時。我已經告訴過你他的儀錶;但沒有告訴你他身上煥發出的那種寧靜,那種善良、平和、無我的氣息。我一天旅行下來,人又熱又疲倦,但是,逐漸感到完全安靜下來。在他沒有再開口之前,我已經知道他就是我要訪求的人了。」
「他說英語嗎?」我打斷他。
「不。可是,你知道,我學語言相當快。我已經學了不少泰米爾語,使我能在南部和人應對。他終於開口了。
「『你來作什麼的?』他問。
「我開始告訴他,我是怎樣來印度和怎樣度過這三年的;怎樣根據人家傳說某某人多麼智慧、多麼聖潔,我一個個找上門,但發現他們誰也沒能給我滿意的答覆。
他攔著我。
「『這我全知道。用不著告訴我。你來這兒做什麼?』「『希望你做我的師傅,』我回答。
「『只有大梵才是師傅,』他說。
「他以一種古怪的神情死命盯著我瞧,後來,突然身體變得挺硬,眼睛象是轉為內視,看得出他的人進入印度人叫做的人定狀態,在這種狀態下,物我之分開始消失,人成為絕對知識。我盤膝坐在地上,面向著他,心怦怦跳。經過了不知多久時間,他嘆口氣,我知道他已經恢復正常知覺。他以慈愛的神情看了我一眼。
「『住下吧,』他說。『他們會告訴你住宿的地方。』「他們撥給我的住處就是西里?甘乃夏初次來到平原時住的那間土磚牆房子。
他現在日夜住的長軒是在他的門徒聚集得越來越多,和有更多的人慕名而來之後興建的。為了不至引人注目,我改穿了舒適的印度服裝,而且皮膚曬得黝黑,除非你特別注意到我,否則,很可能把我當作是本地人。我讀了許多書:一個人思索;在西里?甘乃夏高興講話時,聽他講。他不大講話,但是,你有問題問他時,他都願意回答。聽他講話,真使人振奮;聽上去就象音樂一樣。他自己雖則在年輕時持戒律極嚴,但並不要求自己的門徒照做,只是勸導他們擺脫私心、情慾、聲色的奴役,告訴他們通過靜穆、剋制、謙虛、退讓,通過專心致志,通過對自由的孜孜嚮往,他們就可以得到解脫。人們常從三四英裡外的一個鎮市趕來求他;那兒有一座著名的廟宇,每年都有大群的人來趕廟會;人們從特里凡得琅來,從遼遠的地方來,把自己的苦難告訴他,向他請教,聽他的教導;離開時,全都胸懷舒暢,心定神安。
他的教導很簡單。他教導說,人都比他自視的為高,而智慧是解脫之道。他教導說,要脫離苦海並不一定要出家,只要去掉一個我字。他教導說,行事不懷私心使心地純潔,責任為個我並人大我提供機會。但是感人最深的並不是他的那些教導而是他的為人,他的慈祥,他的氣度,他的聖潔。只要能見到他的面,就是福氣。同他在一起,我覺得很幸福。我感到終於達到了自己追求的目的。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一個月接一個月,日子過得想象不到地快。我打算住到他死為止,因為他告訴我們,他不打算在這軀殼裡呆多久了,不然就是等我有一朝大徹大悟,那就是終於衝破愚昧的藩籬並且深信不疑自己與絕對合而為一了。」
「那麼這下面呢?」
「這下面,如果他們講的話局實,就沒有可說的了。靈魂的塵世旅程就此結束,永不再來。」
「西里?甘乃夏死了嗎?」我問。
「以我所知,還沒有死。」
他說時看出我問這話的用意,輕微地笑了一聲。經過片刻遲疑之後,方才又說下去,可是,說話的派頭使我起先以為他想避免回答我在口邊上的第二個問題,那當然是指他有沒有達到大徹大悟。
「我並沒有一直住在道觀里。我有幸認識當地一個森林管理員,他的住處就在山腳下一個村子邊上。這人最篤信西里?甘乃夏,在公務之暇,總要來跟我們盤桓兩三天。人非常之好,和我們一談半天。他喜歡找我練習英語。和我認識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告訴我森林管理所在山上有間小屋子,哪一天我想一個人上山去住住,他就把鑰匙交給我。我有時候去那裡。路上要走兩天;先坐長途汽車到森林管理員的村子,下面只好步行,可是,到達之後,那種莊嚴,那種幽靜,真是壯麗。我把所能攜帶的東西裝在一隻背袋裡,雇了個腳夫替我扛食物,一直呆到糧食吃完為止。
那只是一所用樹樁釘成的小屋,後面有一間燒飯的地方;傢具除掉一隻可以放一張席子的支起架床,和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外,別無長物。山上很風涼,有時候,晚上升個火,倒也受用。想到二十英里之內渺無人煙,不禁感到驚心。晚上常常聽見虎嘯或者象群穿過叢莽的嘈雜聲。我常在森林中走得很遠。有一個地方是我最喜歡坐的,因為坐在那裡全山景色都映人眼帘,還可以俯眺下面的湖水。在黃昏時刻,許多野獸,如鹿、豕、水牛、象、豹都來飲水。
「我呆在阿什拉瑪剛滿兩年之後,就到我山上那個隱居的地方去住;我去的理由,你聽了也許會好笑,我要在那邊過我的生日。我在生日的前一天到達那裡。第二天早上,天沒亮就醒來,想去我剛才告訴你的那個地方看日出。那地方我閉著眼睛也摸得到。我坐在一棵樹下等著。當時還是黑夜,但是,星兒淡了,說明白天就要到來。我懷著一種古怪的期望心情。光線開始一點一點地,幾乎使人覺察不到,緩緩透過黑暗,就象一個神秘的身形躡足穿過樹叢。我感到心跳,就象碰到危險似的。太陽升了起來。」
拉里停了一下,嘴邊露出苦笑。
「我不會形容,那些寫景的字眼我全不會使用,我講不來,不能使你親眼看見破曉時展現在我面前的那片壯麗景色。那些滿布茂密林莽的群山,曉霧仍舊籠罩在樹頂上,和遠在我腳下的那座深不可測的大湖。太陽從山巒的一條裂縫中透進來,照耀得湖水象燦銀一樣。世界的美使我陶醉了。我從來沒有感到過這樣的快意,這樣超然物外的歡樂。我有一種古怪的感覺,一種震顫從腳下起一直升到頭頂,人好象突然擺脫掉身體,象純精靈一樣分享著一種我從來沒有意想到的快感。我感到一種超越人性的知識掌握著我,使得一切過去認為混亂的變得澄清了,一切使我迷惑不解的都有了解釋。我快樂得痛苦起來;我掙扎著想擺脫這種狀態,因為我覺得再這樣繼續下去,人就會立刻死掉;然而,我是那樣陶醉,又寧可死去而不願放棄這種歡樂。我有什麼法子告訴你我那時的感覺呢?沒有言語能夠形容我當時的幸福心情。等我恢復到原來的我時,人變得精疲力竭,而且在發抖。我睡著了。
「我醒來時,已經是中午。走回我的小屋時,人是那樣的輕鬆愉快,好象腳不沾地一樣。我給自己弄點吃的,我真的餓了,並且點上煙斗。」
拉里這時也點上煙斗。
「我不敢認為這是我,伊利諾斯州麻汾鎮的拉里?達雷爾所得到的啟示,而別人窮年累月苦行苦修到今天還沒有到手的。」
「你為什麼不認為這只是一種催眠狀態,是你當時的心情,加上你的孤寂,破曉時的神秘氣氛和你腳下那片燦銀的湖水,造成的呢?」
「那是由於它的極端真實感。說實在話,它就是千百年來世界各地的神秘主義者所獲得的那類經驗。印度的婆羅門,波斯的蘇非[注],西班牙的天主教徒,新英格蘭的新教徒;只要他們想要形容那無法形容的境界,使用的語言都差不多。這種境界的存在是無從否認的;唯一的困難在於解釋。是不是我一時間和絕對合為一體,還是潛意識裡的一種親力(我們全都有這種潛在親力)流進普遍精神所致,我也說不了。」
拉里停了一下,向我嘲弄地看了一眼。
「還有,你能用拇指碰到你小指頭嗎?」他問。
「當然能,」我笑著說,並且當場做給他看。
「你可知道這隻有人和靈長目動物能夠做到?由於拇指能夠和別的指頭相對,手才成為現在這樣可愛的工具。這種能夠和別的指頭碰到的拇指,當它還在雛型時,會不會只在個別的人類祖先和大猩猩中才有;它之成為人類的共同特徵只是經過無數世代發展的結果,會不會呢?而這類和絕對合為一體的經驗,過去為許多不同的人所具有的,會不會指向人類意識的一個第六感覺的發展方向,即在遙遠遙遠的將來,它將成為人類共同的感覺。人類將如現在感到感官事物一樣,直接感到絕對呢?
這至少是可能的。」
「如果那樣,你指望會對人類有什麼影響呢?」我問。
「我無法告訴你,就如同那第一個能將拇指碰到小指的人,無法告訴你這點細微動作將蘊涵多少重大後果一樣。我只能告訴你,那片刻陶醉時抓住我的濃郁的寧靜、歡樂和安泰感仍舊留在我心裡,那種第一次使我眼花繚亂的宇宙美麗境界,現在仍舊同樣鮮明生動。」
「可是,拉里,你關於絕對的見解肯定會逼使你認為世界和世界的美只是幻覺——是瑪雅[注]一手造成的。」
「認為印度人把世界看作是幻覺,這是錯的;印度人並不如此;他們只說世界的真實和絕對的真實不能同日而語。瑪雅只是那些熱衷的思想家編出來的,藉此解釋無窮怎樣創造有窮。沙姆卡拉,他們裡面最聰明的一個,斷言這是一個解決不了的謎團。你知道,困難在於解釋為什麼婆羅門要創造世界。婆羅門是存在、福澤和智慧;它是不可改變的;它一直在這裡,而且永遠保持靜止,它什麼都不缺,它什麼都不需要,因此既不知道變易,也不知道爭奪,它是十全十美的;既然如此,它為什麼要創造世界呢?你假如問這個問題,你得到的一般解答是,絕對創造世界是鬧著玩的,並不帶有什麼目的。可是,當你想到洪水和飢謹,地震和颶風,想到折磨人體的一切疾病,你的正義感就會爆發出來,認為這麼多駭人聽聞的東西當初怎麼會這樣隨隨便便就創造出來。西里?甘乃夏心地太忠厚了,所以不相信這種學說;他把世界看作是絕對的表現,而且是它的完善的泛濫。他教導說,神沒法子不創造,而世界則是神性的表現。我問他,既然世界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主宰的本性表現,為什麼它是這樣的可恨,使眾生的唯一合理出路就是擺脫它的束縛。西里?甘乃夏回答說,塵世的滿足都是暫時的,只有無限能提供持久的快樂和幸福。但是,時間的沒完沒了並不能使善更加善些,也不能使自更加白些。如果中午的薔薇失去它在清晨時的嬌美,它在清晨時的嬌美仍然是真實的。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個完,我們除非是傻子才要求事物永久不變,但是,如果我們不抓著手裡的東西及時享受它,肯定說我們就更傻了。如果交易是事物的本性,我們會認為把這一條作為人生哲學的前提,是最合情合理了。我們誰也不能兩次濯足於同一的河流,然而,河水流去,繼之流來的水仍舊一樣清涼沁人。
「往昔雅利安人初次來到印度時,把我們知道的世界看作只是不可知世界的表象;但是,他們歡迎這樣一個世界,覺得它窈窕多姿。只是經過了若干世紀之後,當征伐的勞累和困人的氣候消磨掉他們的活力,使得他們成為異族大舉入侵的俎上肉時,他們方才僅僅看見人生的醜惡一面,並且渴望從輪迴中解脫出來。但是,為什麼我們西方人,特別是我們美國人,懾於腐朽、死亡、饑渴、疾病、衰老、愁恨和虛幻呢?我們的生命力是旺盛的。當時,我坐在自己的小木房子里抽著煙斗時,覺得自己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加精神。我覺得體內有種力量急於要擴展出來。要我離開世界,住進一個修道院,我決計不幹;相反,我要生活在世界上,愛這世界上的一切,老實說不是為它們本身,而是為了它們裡面的無限。如果在那幾次的片刻陶醉中,我的確和絕對合為一體,那就如他們告訴我的,什麼都不能傷害我,而當我清算了今生的前因後果之後,我就不會再回到世界上來。一想到這裡,我不禁充滿惶惑。我要投生,投生再投生。我願意接受形形式式的生活,不管它是怎樣憂傷痛苦;我覺得只有生生不息,一個生命接一個生命,才能滿足我的企求,我的活力,我的好奇心。
「第二天早上,我動身下山,於次日到達道觀。西里?甘乃夏看見我穿上西服感到詫異。那些衣服是我上山時在森林管理員那所小屋子裡換上的,因為山上比較冷;下山時也沒有想起要換掉。
「『師傅,我是來告別的,』我說。『我打算回家鄉了。』「他沒有開口。和平時一樣,他盤膝坐在鋪著虎皮的禪床上,前面火缽里點了一支香,空氣里微微聞得見一點香味。跟我第一天看見他時一樣,他只是一個人。
他凝神盯著我看,好象一直看到我的內心深處。我知道他已經完全懂得了。
「『這樣好,』他說。『你離家太久了。』「我朝他跪下,他為我祈福。當我站起來時,我的眼睛濕了。他是一個高尚聖潔的人。我將永遠以認識他為榮。我和院中那些修士一一告別;他們有些已經修道多年,有些是在我之後來的。我把自己的一點衣物和書籍留下,覺得說不定對他們有用,於是把背包扛在肩上,穿著我到達時的舊長褲和褐色上褂,戴一頂破帽子,步行回到鎮上。一星期後,在孟買搭上一條船,在馬賽上了岸。」
我們兩人都沉默下來,各自在思索;可是儘管我已經十分疲倦,有一件事我還是急切地要問個明白,所以最後還是我開口。
「拉里,老弟,」我說,「你這次長時期的探索是從惡的問題開始的。是世界上有惡的存在使你孜孜以求的。可是,談了這半天,你對這個問題連一個初步答案也沒有提到。」
「也許就沒有什麼答案,也許我不夠聰明,因而找不到答案。羅摩克里希那把世界看作是神的一種遊戲。他說,『世界就是遊戲,在這種遊戲里,有樂有憂,有道德亦有墮落,有知識亦有愚昧,有善亦有惡。如果罪惡和痛苦在創世時就被完全排除掉,遊戲還能繼續玩下去嗎?』我將以全力否定這種說法。我能提出的最好設想是,當絕對在這世界上表現為善時,惡也自然而然聯帶著出現。沒有地殼災變的那種無法想象的恐懼,你就決不會見到喜馬拉雅山的壯麗景色。中國燒瓷的匠人能夠把花瓶燒得象蛋殼一樣薄,燒得造形那樣優美,點綴上美麗的花飾,著上迷人的色彩,塗上粲然的光澤,但是,由於它的本質是瓷,他就沒法改變它的脆弱性。如果失手落在地上,它就會變成許多碎片。根據同樣的道理,我們在這世界上所珍視的一切美好的,有價值的事物,只能和醜惡的東西共同存在,你說是不是呢?」
「拉里,這是一個很別緻的想法。我覺得並不怎樣令人滿意。」
「我也不滿意,」他微笑說。「頂多只能說,既然得出某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結論,一個人就只能儘力而為。」
「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我有一件工作要在這裡做掉,然後回美國去。」
「回去幹什麼?」
「生活。」
「怎樣生活?」
他的回答很冷靜,但是,眼睛里閃出一種好笑的神氣,因為他料准我會完全意想不到。
「不急躁,對人隨和,慈悲為懷,丟掉一個我字,不近女色。」
「高標準!」我說。「那麼,為什麼要不近女色?你還年輕;女色和吃飯一樣是人這個動物最強的本能,你這樣抑制它是否明智呢?」
「所幸的是對我說來,接近女色只是尋歡作樂,而不是出於生理需要。根據我個人的經驗,印度的那些哲人主張不近女色可以大大增強精神的力量,這話說得再確當沒有了。」
「我還以為最明智的生活方式是在肉體需要和精神需要之間保持一種平衡呢。」
「印度人認為這恰恰是我們西方人所沒有做到的;認為我們有了許許多多的發明,許許多多的工廠和機器以及生產出來的商品,總想把幸福建築在物質上,但是,幸福的取得並不靠這些,而是靠精神。他們而且認為我們選擇的道路是毀滅的道路。」
「你以為美國那種地方對實現你的理想適合嗎?」
「我看不出為什麼不適合。你們歐洲人一點不理解美國。因為我們積聚了大筆財富,你們以為我們只是要錢。我們一點不要錢;我們一有錢就拿來花掉,有時候花得好,有時候花得不好,但我們總是花掉。錢對我們說是不在話下的,它只是成功的象徵。我們是世界上最大的理想主義者;我只是認為我們把理想放錯了地方,我認為一個人能夠追求的最高理想是自我的完善。」
「這是一個崇高的理想,拉里。」
「這種理想值不值得人努力去實現呢?」
「但是,你有沒有想到,以你這樣一個人,對美國這樣一個貿貿匆匆、忙忙碌碌、目無法紀、極端個人主義的民族會有什麼影響呢?這無異想要赤手空拳阻止密西西比河的河水不流。」
「我可以試試。是一個人發明輪子的;是一個人發現引力的定律的。沒有一件事情不會產生影響。你把一粒石子投入池中,宇宙就不完全是它先前那樣子。把印度的那些聖者看作生無益於時,是錯誤的。他們是黑暗中的明燈。他們代表一種理想,這對他們的同類是一帖清涼劑;普通的人可能永遠做不到,但是,他們尊重這種理想,而且生活上始終受到它的影響。一個人變得純潔完善之後,他的性格就會產生廣泛的影響,使得那些追求真理的人很自然地去接近他。如果我過著給自己安排的那種生活,它也可能影響到別人。這種影響也許並不比石子投入池中引起的漣筋影響更大,但是,一道漣漪引起第二道漣漪,而第二道又弓愧第三道漣漪;很可能有少數幾個人會看出我的生活方式帶來幸福和安適,而他們也會轉而把自己所學到的傳給別人。」
「我不知道你可知道自己在和什麼人作對,拉里。要知道那些不學無術的人過去用拉肢架和火刑架鎮壓他們害怕的意見,現在早已放棄不用了;他們現在發明了一種更惡毒的毀滅武器——說俏皮話。」
「我這個人相當頑強,」拉里微笑說。
「好吧,我只能說你有點個人收益總算有你的狗運。」
「這對我是很大的幫助。如果不是靠這點錢,我就沒法象過去那樣天南地北地跑。可是,我的學徒階段結束了。從現在起,它將成為我的包袱。我要扔掉它了。」
「這將是非常不明智的事。你打算過的那種生活之所以可能,唯一靠的就是經濟上不仰求別人。」
「相反,經濟上不仰求別人,將使我計劃的那種生活成為沒有意義。」
我實在按捺不住了,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來。
「這對印度那些雲遊四方的托缽僧也許很合適;他可以在樹下過夜,而那些虔誠的人,為了結緣,都很願意把他的討飯缽子裝滿吃的。可是,美國的氣候對露宿是很不相宜的,而且我雖然不敢自命對美國十分了解,至少有一件事是美國人全都同意的,就是要吃飯就得工作。可憐的拉里,恐怕你還沒有起步,就會被人當作流浪漢抓到教養院去了。」
他大笑。
「我懂。人得適應自己所處的環境,我當然要工作。我到達美國之後,將要設法在汽車修配廠找一個工作。我是個相當好的機械工,想來這不大困難。」
「這一來,你不是把本來可以派用場的精力浪費掉?」
「我喜歡體力勞動。不論什麼時候,只要看書看不下去了,我就從事一個時候體力勞動。我覺得這樣能使人精神振作起來。記得有一次,我讀斯賓諾莎傳,讀到這位哲學家為了糊口不得不打磨鏡片,作者非常愚蠢地認為這對斯賓諾莎是很大的折磨。我敢說這對他的理智活動只會有好處。別的不談,單單使他暫時不去苦思苦想那些哲學問題,也就夠了。當我沖洗車子或者修理汽化器時,我的腦子是不去想什麼的,而當我把手裡的活做完之後,我會有一種樂滋滋的味兒,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事情。當然,我不會在一個汽車修配廠永遠呆下去。我離開美國已經有好多年了,我得重新熟悉它。我將設法找一個卡車司機的工作。那樣的話,日子長了,我就會把美國全都跑到。」
「你大約忘記錢有一個最大的用處,就是節省時間。生命太短促了,而我們要做的事情是那樣多,所以一分鐘也不能浪費。比如說,你從一個地方徒步走到另外一個地方,而不坐公共汽車,又如搭公共汽車而不坐出租汽車,你將浪費多少時間?」
拉里笑了。
「講得很對,這一點是我沒有想到的,但是,我可以擁有自己的出租汽車來解決這個困難。」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最後我將在紐約定居下來,別的理由不說,還因為紐約擁有最大的圖書館。
我只需要很少一點生活費;我對住宿的地方毫不在乎;一天只要吃一頓飯就夠了;等我把美國要返的地方全逛到了,我將會省下一筆錢來買一部出租汽車,自己當司機。」
「你應當關起來,拉里,你瘋了。」
「一點不瘋。我很懂事,也很實際。當一個出租自己的汽車的司機,我每天開車子的時間只要夠我的食宿和車於的折舊就行了。其餘的時間可以用來從事別的工作。如果有什麼急事要上哪兒去,就可以開自己的出租汽車去。」
「可是,拉里,一部出租汽車和政府公債一樣也是財產,」我故意說這話逗他。
「而佔有一部出租汽車,你就是一個資本家。」
他大笑。
「不然。我的出租汽車只是我的勞動工具,無異於托缽僧的手杖和食缽。」
這樣打趣一番之後,我們的談話中止了。我久已看出,咖啡館里的客人愈來愈多了。一個穿晚禮服的人離我們不遠坐下,叫了一份很豐盛的早餐;他那疲倦而帶有滿足的面容,說明他過了一夜風流,現在口想起來還有餘味。幾位老者,由於年紀大睡覺少,都起身很早;他們一面一本正經地喝牛奶咖啡,一面從深度眼鏡里讀著晨報。年紀輕一點的人,有的衣冠楚楚,有的穿得破爛,匆匆走進來,三口兩口吞下一隻麵包,喝掉一杯咖啡,就趕往寫字間或者店鋪去。一個乾癟老太婆挾了一捆早報進來到處兜售,但是,看上去好象一份也沒賣掉。我從大玻璃窗戶望出去,看見天色已經大亮。一兩分鐘后,電燈全都熄掉,只有這家大咖啡館的後面一半還開著。我看看錶,已經七點過了。
「來點早飯怎樣?」我說。
我們吃了油炸麵包和牛奶咖啡;油炸麵包是新出鍋的,又熱又脆。我人很疲倦,沒精打採的,樣子一定很難看,但是,拉里卻象平時一樣精神,眼睛奕奕有神;光滑的臉上一條皺紋也沒有,看上去頂多只有二十五歲。咖啡使我振作了一點。
「容許我給你一點忠告,拉里。我是不大給人忠告的。」
「我也不大接受人家的忠告,」拉里回答,咧開嘴一笑。
「在你處理掉你那一點點財產之前,希望你慎重考慮一下。因為一旦脫手之後,就永遠不會回來。說不定有一天你為了自己或者為了別人迫切需要錢用,那時你就會後悔莫及,覺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他回答時,眼睛裡帶有嘲笑的神氣,但是,絲毫不含惡意。
「你比我把錢更加看得重。」
「我很重視,」我直率地回答他。「要知道,你一直有錢,而我並不如此。錢能夠給我帶來人世上最最寶貴的東西——不求人。一想到現在只要我願意,我就能夠罵任何人滾他媽的蛋,真是開心之至,你懂嗎?」
「可是,我並不要罵任何人滾他媽的蛋;而如果我要罵的話,也不會因為銀行里沒有存款就不罵。你懂嗎,錢對你說來意味著自由,對我則是束縛。」
「你是個講不通的傢伙,拉里。」
「我知道。這沒有法子。反正時間還早著,我要改變主意,盡來得及。我要等到明年春天才回美國。我的畫家朋友奧古斯特?科泰把薩納里的一所村舍借給我,我打算在那邊過冬。」
薩納里是沿里維埃拉的一個不大出色的海濱休養地,介於班多爾和土倫之間。
藝術家和作家不喜歡聖特羅佩那些花花綠綠的宗教儀式的,常到這裡來。
「那地方就象一潭死水那樣了無生氣,你如果不在乎這一點就會喜歡它。」
「我有事情要做。我搜集了一大堆資料,預備寫一本書。」
「寫的什麼呢?」
「寫出來后你就會知道,」他微笑說。
「書寫成之後,你假如願意寄給我,也許我可以設法替你出版。」
「你不用費心。我有幾個美國朋友在巴黎辦了個小小的出版社。我跟他們談好替我印出來。」
「可是,這樣出版一本書很難指望有銷路的,而且不會有人給它寫書評。」
「我不在乎有人給它寫書評,也不指望出售。書的印數很少,只預備寄給我的印度朋友和在法國的少數可能對它感覺興趣的人。它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寫它出來只是為了把搜集到的資料處理掉,而出版它是因為我覺得只有印出來才能弄清楚它是什麼貨色。」
「這兩條理由我都懂得。」
這時我們的早飯已經吃完,我叫侍役開帳。帳單來時,我把它遞給拉里。
「你既然打算把你的錢全部送光,老實不客氣,這頓早飯要你請了。」
他大笑,把錢付掉。坐了這樣久,我人都僵了;走出咖啡館時,覺得兩脅在痛。
秋天早晨的空氣非常新鮮,人很好受。天是藍的,德?克利希大街在夜裡是那樣一條骯髒的通道,現在卻顯出一點活潑氣象,就象一臉脂粉的消瘦婦人走著女孩子的輕快腳步,看去並不討厭。我向一部過路的出租汽車打一個手勢。
「帶你一段路怎樣?」我問拉里。
「不用。我預備步行到塞納河邊,找一處洗澡的地方游泳一下,以後還得上圖書館去,我有些東西要查。」
我們拉了手。我望著他的兩條長腿大踏步走過馬路。我這塊料可沒有他硬掙,所以坐上出租汽車回到旅館。走進起坐間時一看,已經八點過了。
「一個年紀大的人在這個時候才回家,」我向玻璃罩里的裸體女子不以為然地說;一八一三年以來她一直就橫陳在時鐘上面,身體的位置在我看來極端不舒服。
她繼續望著自己在鍍金銅鏡里的鍍金銅臉,而那座鐘的回答只是:滴答、滴答。
我放了一盆熱洗澡水;一直泡到水不太熱時,方才把身體擦乾,吞下一片安眠藥,把瓦勒里[注]的《海葬》帶到床上去看(書剛巧放在床頭柜上),一直看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