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二
一九一九那一年,我起身到遠東去,路過芝加哥;為了某種和本書無關的原因,在那邊住了有兩三個星期之久。不久以前,我出版了一部成功的小說,所以在當時也算是新聞人物,一到芝加哥,就有記者來訪問。第二天早上,電話鈴響、我去接電話。
「我是艾略特?談波登。」
「艾略特,我還以為你在巴黎呢。」
「不,我回來看看家姐的。我們找你今天來玩。跟我們一起吃午飯。」
「好極了。」
他把時間和地址告訴我。
我認識艾略特:談波登已經有十五年。他這時已是將近六旬的人,一表人才i高個兒,眉目清秀,鬈髮又多又烏,微帶花白,恰好襯出他那堂堂的儀錶。他穿著一直考究,普通的買自夏費商店,可是衣服鞋帽總要在倫敦買。在巴黎塞納河南岸時髦的聖紀勞姆街上有一所公寓。不喜歡他的人說他是古董客人,可是這是誣衊,他極其痛恨。他有眼光,又有學問,也不否認在已往的年頭他剛在巴黎住下時,曾經幫助那些要買畫的收藏家出過主意;後來在他的交遊中聽到有些中落的英法貴族想要賣掉一張精品,碰巧他知道美國博物館的某某理事正在訪求這類大畫家的優秀作品時,自然樂得給雙方拉攏一下。法國有許多舊家,英國也有些,有時迫於境遇,不得不把一口比爾[注]簽名的櫥櫃或者一張奇彭代爾[注]手制的書桌割愛,但是不願意聲張出去,碰到他這樣博雅而彬彬有禮的人能夠把事情辦得一點不露痕迹,正是求之不得。聽到這話的人自然而然想到艾略特會在這些交易上撈些好處,但都是深有教養的人,誰也不願意提。刻薄的人硬說他公寓里的東西全都是出售的,說他每次名酒好萊請美國闊佬們吃一頓午飯之後,他那些值錢的畫總有一兩張不見了,不然就是一口細工精嵌的櫥櫃換成一口漆的。等到有人問他怎麼某一件東西不見了,他就花言巧語地說,那個他覺得還不上品,因此拿去換了一件更好的。接著又說,盡瞧見一樣東西真膩味。
「Nonsautresamericians,他先調一句法文,「我們美國人就歡喜換花樣。
這既是我們的短處,也是我們強過人的地方。」
巴黎的有些美國太太,自稱曉得他的底細的,說他的家道原來很窮,所以起居能夠那樣闊綽,只是由於他為人非常精明的緣故。我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少錢,可是那位公爵頭銜的房東在他這所公寓上卻著實收他一筆房租。公寓里的陳設又是那樣名貴:牆壁上掛的都是法國大畫家的作品,瓦托[注]啊,弗拉戈納爾[注]啊,克洛德?洛蘭[注]啊,等等;鑲木地板上炫耀著薩馮內里埃和奧比松[注]的地毯;客廳里擺了一套路易十五時代精工細雕的傢具,製作之精,如他自稱的,說不定就是當年蓬帕杜夫人[注]的香閨中物。反正他並不用設法賺錢,就能生活起居有他認為上流人士應有的那種派頭。至於他過去通過什麼途徑才能達到這樣,你假如是明白人的話,最好還是別提,除非你有意要和他斷絕往來。他既然在物質上不用操心,就一心一意追求他一生中最大的願望起來,換句話說,社會交際。他初到歐洲時,還是個拿著介紹信去見名流的年輕人,後來和英國法國那些中落的大家發生商業關係,這就奠定了他先前取得的社會地位。本人在弗吉尼亞州原是舊家,母系方面還可以追溯到一位在獨立宣言上署過名的祖先,這點家世使他拿著信去見那些有頭銜的美國太太時,很受人看得起。人緣好,人又神氣,跳舞跳得不錯,打槍不算壞,網球很好,什麼宴會裡都少不了他。鮮花和高價錢的大盒巧克力,任意買來送人;雖則很少請客,請起客來,倒也別緻有趣。那些闊太太們被他帶著上一趟蘇荷區的異國情調飯館,或者拉丁區的小酒店,都覺得很好玩。替人效勞,隨時隨地都來;你要是請他做一件事,不管多麼厭煩,沒有不高高興興替你做的。碰到年紀大點的女人,總是曲盡心意去博她們的歡心,所以不久在許多豪貴人家都渴得很熟。為人實在太好講話了,假如有人失約,你臨時拉他來湊數,他毫不介意就來,而且讓他坐在一位頂討厭的老太婆旁邊,保管還會替你敷衍得有說有笑。
兩三年工夫,在倫敦和巴黎,所有一個年輕美國人攀得上的朋友,他都攀上了;巴黎他是長住,倫敦是每年游宴季末期去,還有就是在初秋時拜訪一轉鄉間別墅。
那些早先把他引進社交界的太太們,看到他的交遊竟如此廣,很覺得詫異。感想是分兩方面:一方面是高興她們抬舉的這個年輕小夥子居然有偌大的成功,另一方面,則有點著惱,怎麼和他混得很熟的人,和自己的交情只是一點浮面。雖則他對待她們照舊很客氣,很肯效勞,這些人總不好受,覺得他利用她們做了社交上的墊腳石。
她們擔心他是個勢利鬼,當然他是個勢利鬼,他是個大大的勢利鬼,他勢利得毫不顧旁人齒冷。哪一家請客,他想廁身被請之列,或是哪一位大名鼎鼎但是有名難纏的老闊寡婦,他想拉攏點關係,就什麼都做得出來:釘子照碰,冷言冷語照吃,下不了面子的地方照下得去。在這方面,他可以說是不屈不撓。只要眼睛落在什麼上面,他就象植物學家尋求一株異種蘭花一樣,洪水、地震、瘴熱、敵意的土人,什麼危險都去冒,非弄到手不肯罷休。一九一四年的大戰給他提供最後的機會;戰事一爆發,他就去參加一個救護隊,先後在佛蘭德[注]和阿爾良戰區都服務過;一年後回來,佩起一枚紅勳章,在巴黎紅十字會弄了一個位置。那時候,他手頭已很寬裕,要人支持的慈善事業,他都慷慨捐助。任何鋪張揚厲的善舉,他必竭盡自己的博雅知識和辦事才能來襄助一切。巴黎兩家最高貴的俱樂部,他都做了會員。法蘭西那些最煊赫的婦女提起他來總是「那個好艾略特」。他終於發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