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同一個晚上,在遙遠的喀爾巴阡山中,青年律師強納森.哈克,走進了德古拉城堡的書房裡。他看見伯爵躺在書房裡的沙發上,正在看一本英國的鐵路導遊,書上包括鐵路系統和其它運輸方式的時刻表大要。
哈克一看到伯爵便停下了腳步。然而伯爵的神態卻怡然而和悅,彷彿他們之間從未經歷過任伺鏡子與剃刀的過節。他坐起身來,頗為熱烈地向他的客人致意。
「我很高興你能找到這兒,因為我相信這裡必然有很多會令你感興趣的東西。這些——」德古拉停住口,用留著長指甲的手指指一些書——「一直是我的好友,在過去這些年來帶給我許多、許多歡愉的時刻。我透過它們得知你們偉大的英國,更進一步愛上了這個國家。只可惜,我對英語的認識也只是透過書本而已。我的朋友,看來你倒是聽得懂我說的話呢。」
「可是伯爵,」哈克保證道:「你的英語說得非常流利啊!」
德古拉仍然坐在沙發椅上,嚴肅地點點頭。「吸血你過度的誇讚,我的朋友,但是我只怕我要走的路還長得很呢。不錯,我知道文法,也認識不少字,但是我還是說得不好。」
哈克堅持道:「你的英語真的說得很棒。」
「不盡然。」老人答道:「我很清楚我若是到倫敦去,你的同胞們沒有一個會不認為我是外國人的。對我來說這樣並不夠。在這裡我是個貴族;普通人認識我,我是主人。但一個陌生人在一個陌生的國度,他就什麼也不是了,沒有人認識他,自然也就不會關切他了。」
「我當主人已久,希望繼續當下去——或者至少沒有其它人可以當我的主人。」
哈克認為這看法相當合理,只有表示贊同。他們的交談持續了好一陣子;完全是兩個有理性且有智識的人的談話,且觸及了許多主題。
一直到哈克提出是否可能離開城堡的問題時,他才被簡明地逐退。
哈克的白天多半在沈睡中度過,夜晚則以閱讀或漫步,或與伯爵閑談而打發時間。對哈克而言,時間似乎停止了,以一種令人悚然的單調而存在著,直到他在記筆記時已不再確知日期。
最令他難以忍受的事,便是他對蜜娜的關切——她為他的成就所感到的驕傲,必然在許久以前便轉為擔心,然後是懼怕——不只是為了他的安全,而且更為了他的毫無隻字片語,說下定表示他的愛已冷卻,甚至表示他已變心了。
終於有一晚,哈克離開了他的房間,決心大膽在城堡里探索一番,而不再只是過去數周來那種下由自主的拘禁而已。
他已漸漸相信他在這裡的情況只能以「監禁」二字形容。在他客居的時間被迫超過數周后,他那先是試探性且有娟律的探索,漸漸變為急切,且使他有了可怖的發現,到處都有門,門,門,可是幾乎所有的門都是要塞的門,全部鎖住上閂-除了那高高在上的窗子外,根本就找不到任何出口。
這座古堡根本就是一座監獄,而他確確實實是個囚犯!
當哈克歸納出這個結論時,一種狂亂的感覺涌過他的士身,他衝上樓又衝下樓,試開每一扇門,並望向每一扇他能找到的窗子外。只是無助感很快便比任河其它感受都來得強烈。
在這一刻,他平靜地坐下來——他這輩子從未這麼平靜過——開始思索。
有一件事他立刻就確定了——對伯爵表達他的想法或懼怕是沒有用的。如果他,哈克,只能是個囚犯,伯爵不但很清楚這個事實,而且還要對此負責。
這一晚,哈克認為他既已在樓下探測過每一條可能使他有機會逃脫的路徑,便決定試試新的策略住樓上走。一道他以前未試過的上樓樓梯,將他帶到一個有利地點;由此他可越過城堡俯望南方數哩內的鄉野。在他的正下方是一處可怕的斷崖,由古堡城牆直落下峭壁,然後大概在一千呎下方才成為一條河流。廣陌的田野為他帶來一種自由的感覺,雖說比起狹窄且黑暗的中庭——他的房問窗戶所能看到的一切——那似乎是遙不可及的。
這短暫的自由感令哈克感到高興。他俯望那浸浴在柔和月光中、使人產生如白晝之可見度幻覺的美麗山野。在輕柔的月色里,遠方的山丘似乎融化了,就連山谷和峽谷里的陰影,竟也是如天鵝絨般柔軟的黑色。
哈克雖愈來愈肯定他的確是個俘虜,然而在這兒,在每一吸氣中,他找到了和平與安慰。但此刻,他自窗口探身向外看,他的目光被在他下一層、稍靠左邊的城堡牆垣上移動的東西所吸引。他從各房間的排列,推測那裡大概便是伯爵私人房間的窗戶所在。
哈克所找到的這扇當做觀測站的窗子既高且深。他立刻抽身退到窗旁的石壁邊,謹慎地斜視窗外。
不一會兒,哈克看到伯爵的頭自下層的窗口探出。他沒看到臉,但是即使隔了些距離又非白天,他仍可自那頸項、和他背部與手臂的動作得知那是伯爵本人。哈克心想,那雙手他是無論如何不可能認錯的。
哈克的好奇心漸漸轉變為嫌惡與恐懼,因為他看到伯爵整個人慢慢地冒出窗口,開始爬下那就在深淵上方的城堡石牆,臉朝下,斗篷披繞在身上猶如巨大的翅膀。
起初哈克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為那必定是月光引起的幻覺,陰影的某種怪異效果。但是很快的,他便不得不承認,那不可能是幻象。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或者該說,是什麼像人的怪物呢?
哈克自窗邊退開,覺得這可怖的地方使他疲軟無力他很害怕——萬分的懼怕——而又無路可逃……
哈克逐漸設法控制住自己的神經。至少他確定伯爵此刻已離開了城堡,因此便壯膽再進一步探索。
他迅速回房,取了一盞剛加過油的燈,便走下石階,到他最初進入城堡的那個大廳去。他發現大門上的閂很輕易就可拉開,然後他又費了點力氣拉掉了鐵鏈;可是門仍是鎖著的,而他又沒有鑰匙。
他手邊並無工具可以使他成功地攻擊那堅固的障礙,而且,他照例聽到狼嗥聲從門外不遠處傳來。他怕一旦開了門,他大概就活不久了。
然而他絕不放棄。他從大廳開始,比以前更仔細的檢視所有的階梯和通道,並試開通道上的每一扇門。大廳近處有一兩個小房間並未上鎖,但房裡除了些舊傢具外無甚可觀。
最後,他在最高那道階梯將近梯頂的附近,找到了一扇他尚未試開過的門。這扇門雖然一開始時像是鎖住的,但當哈克將全身重量都靠在門上時,門卻在壓力下而略微鬆動。
哈克以肩撞門再試一次。門更加鬆動了。
當哈克使出全身力氣時,這層障礙物突然後退了——門並未鎖住,只是頂住而已——使他整個人摔進了房中。
他緩緩地拍掉手和膝上的灰塵,站了起來。他好像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他從地上拿起油燈,慢慢地舉高,由一個房間走過另一個房間。
在這裡,在下方斷崖保護下可以免於遭敵人攻擊之任何危險的窗子,又高又寬,使月光流泄而入。哈克判斷這一帶必是城堡在幾世紀前的婦女住所。這裡的傢具不少,卻都有種舒適的感覺。自傢具的安排和裝飾上,哈克認克可以明顯地看出是出自女性的構思。
大窗子完全沒有任何布幔或窗帘,黃昏的月光透過菱形窗玻璃流泄進來,使人甚至連顏色都可看清……哈克再度舉高油燈,只是在月光下似乎無甚助益。
他的眼角瞥見了輕盈而快速的動作——是一隻長腳蜘蛛,爬過一部古老而美麗的梳妝檯面;梳妝台的鏡子被覆了一條絲巾。
在這古董梳妝台上,放了許多瓶瓶罐罐、梳子和撲麵粉。哈克站在一側,摸著這些東西。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在顫抖。是的,這裡曾是婦女的居室……他幾乎感覺她們依然在此徘徊不去。
有一個香水瓶在夢幻般的月光映照下,格外顯得可愛精巧,使哈克忍不住再摸它一下,以確定它是真實的。他輕輕地將那瓶子自它歇息的塵埃中舉起,不加思索地拉開瓶塞,立刻聞到了一股幽香。他雖分辨不出那香味,卻覺得有些心蕩神馳。有一剎那,他好像清楚地看到了一滴香水,但那香水立即便消失在空中。
連他周圍的空氣也似乎在跳動。他又放下了香水瓶。
他好似在夢境中般,轉離那梳妝台,面對著絲綢的床幔和堆高的枕頭。乍看之下,他以為那是躺椅,再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張大床,邀請似的展開在他身前。
哈克注意到他手上的油燈已熄滅了,也無暇細想,便將燈放到地板上。他的雙腿突然感到很疲累,便在床緣坐了下來。他又一次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和先前一樣的,甜美地環繞在他四周,甚至比剛才還要輕忽繚繞。
真的,他的四肢在受到長期懼怕的壓力之後已感到十分倦怠。在這個房間里,這張床上,似乎這些畏懼都可以遺忘。只要他能歇息……床的柔軟和絲幔都在邀他躺下。它們似在波動,緊緊地、適切地包里著他。
哈克進入了如夢境般的狀態,他毫不驚訝的發現自己已不再是單獨一人。住在這房裡的美女們現在都和他在一起——而且他覺得好像已經很久了。
她們三個人都正值妙齡,由衣著和儀態看來都是名媛淑女,其中兩人有吉卜賽人一般的黑髮,黑眼明亮銳利,在淡黃月光的襯托下幾近於紅色——他更注意到其中一人的頭髮中有幾條活生生的蛇,但只覺有趣,絲毫不感到懼怕。三個女子都有珠貝般的牙齒,豐厚性感的唇如紅寶石般誘人。
第三個女子,哈克認為是最年輕的,皮膚雪白,有一頭波浪般起伏的金髮,和淡藍寶石般的眼眸。
哈克看著躺在她自己床上的這個女人——他知道這一定是她的床——覺得他以前就看過這張臉,與某種夢幻的懼怕有所關連,但此刻他卻想不起是在何處又是如何見過她的。
目光雖自這三個女人的背後照進來,她們的身軀卻未在地上投射出任何黑影。現在哈克更看清了披泄在她們身上的並不比月光稍多,只有月光和最薄的薄紗而已……她們三人彼此低語了幾句,然後便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可是也很凄厲,凄厲得不似人類所能發出的聲音。哈克覺得那很像一個人用手不停地敲打玻璃酒杯緣的音樂聲,既甜美又刺耳。
那個金髮白膚的女子直視哈克,嬌媚地搖頭擺臀,而另外兩個女人似乎在鼓勵著她。
其中一位黑髮女子,年紀似比其它二人稍長,說話聲與她們的甜蜜笑聲有相同的本質。
「快去呀!」她催促那個金髮女子:「你先,我們隨後。」
另一個黑髮女子也唆使道:「他年輕強壯,我們都能得到親吻的。」
哈克覺得無法動彈——似乎連試一試都是徒然的。他弄清了這一點后,便滿足地看著那金髮女子在不自然的沉默中移動,向他走近,然後在長沙發旁跪了下來。她彎身俯向他,直到他似乎可聞到並嘗到她呼氣中那令人難以忍受的甜味,就像摻了什麼東西的蜂蜜,鮮血的苦澀味。
突然間,尖厲的指甲劃過他的胸膛,他的雙臂和腿,如小蟲般咬嚙他的皮膚,像鋼刀般劃破他的衣服,將布撕裂。他無法可想,也不想抗拒。
金髮女子頸子一弓,舔了舔唇。在月光中,哈克可以看到她的全身,最佳的一點縐紗也已褪去了,紅唇和包覆著尖銳白牙的舌頭濕潤反光。
女孩彎身向下,一頭金髮披覆到哈克臉上,就像一團香霧。他現在意識到那銳利的牙由咬到了那系著銀十字架的鏈子——他心想:讓十字架脫落吧!十字架真的脫落了。現在,另外兩個女子因等不及輪到她們,也上床加入他。她們的身體緊壓著他,纏著蛇的照發散落到他裸露的肌膚上。他依然無法動彈。一動也不能動。同時,他甚至不敢呼吸或稍動一根手指,就怕她們會停止一切。現在他可以感覺到她們的紅唇.三個人的唇,三條舌頭。
然後是她們的牙齒,如此精巧尖銳。
如此甜蜜……
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干擾。
就在附近,很近很近的地方,憤怒的風暴席捲而來……
哈克為了驟然的損失而呻吟,有種難以忍受的掠奪感。他的雙眼不由自主地張開,正好及時看到伯爵那隻白手——手掌長了不像人的毛且異於常人的強壯——緊揪住那金髮女子瘦削的頸項。
哈克看見那女子對德古拉怒目圓睜,但伯爵的手臂用力一甩,便將她摔過了房間。那樣將她揮落,彷彿她只是個小孩,或是個洋娃娃。
「你竟敢碰他?」伯爵的聲音低啞,但語氣中的怒意和危險卻似可壓碎巨石。「我已禁止過了,你還敢?這個人是屬於我的!」
那金髮少女躺在被他摔落的地板上,姿勢扭曲不自然,幾乎有些像蟲。她台起頭,臉上是氣憤的表情。「你的?你從未受過。你從沒有愛!」
另外兩個女子也已自哈克身上退開了。他看到她們又已穿上了衣服。他則維持原來的卧姿,沒有移動,感到一種不自然的昏倦,心中猜想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當哈克再度睜眼注視時,那三個女人都順從地爬向德古拉。
伯爵換了較沉穩的聲音對她們說:「是的——我也能愛。你們自己從過去就知道——你們都是我的新娘——而且我會再愛的。」
他輕蔑地朝哈克的方向一指。「我答應你們,等我和他之間的事務處理完之後,你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親吻他了。」
最年輕的那個新娘嘟著嘴不悅地說:「今晚我們什麼都沒有嗎?」
她們的主人沉默地自斗篷下拉出一個袋子,扔到地板上。哈克聽到一聲驚喘和低聲哀鳴,彷彿發自一個半窒息的孩童。一聽到那聲音,恐懼又向他襲來,然後他便一無所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