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沙漠孤島》會晤記
英國廣播公司的《沙漠孤島》節目從1942年就開始廣播,是無線電中延續最久的節目。現在,它多少已成為英國的傳統。歷來訪談者的範圍極為廣泛。它會晤了作家、演員、音樂家、電影演員和導演、運動明星、喜劇演員、廚藝家、園丁、教師、舞蹈家、政治家、皇室成員、漫畫家以及科學家。訪客被稱作遇難者,假定他們被棄絕到一座沙漠孤島之上,讓他們選取八張隨身攜帶的唱片。還允許他們隨帶一種奢侈品(必須是無生命的)以及一本書(假定一本適當的宗教的書——《聖經》、《可蘭經》或其他類似的已經放在那兒,還有《莎士比亞全集》)。唱機是理所當然地提供的。早先的宣布通常還說:「……那裡有一台留聲機並有用之不竭的唱針。」現在用太陽能光碟唱機作為聽唱片的手段。
該節目每周播一次,訪客選取的唱片在會晤時同時放出,全過程通常為四十分鐘。然而,這次和史蒂芬-霍金的會晤是一次例外,它在1992年的聖誕節播出,延續的時間更長。
會晤者為蘇-洛雷。
蘇:當然,史蒂芬,你在許多方面已經非常熟悉沙漠孤島的寂寞,脫離了正常的體育運動以及被剝奪了自然的交流手段。你感到有多孤單?
史:我認為自己沒有脫離正常生活,我以為周圍的人也不這麼認為。我不覺得自己是個殘廢人,只不過我的運動神經細胞不能運作罷了,不如講我是個色盲的人。我想我的生活幾乎談不上是尋常的,但是我覺得精神上是正常的。
蘇:儘管如此,你已經向自己證明了,不像《沙漠孤島》上的多數遇難者那樣,你在精神和智慧上是自足的。你有足夠多的理論和靈感使自己忙碌。
史:我覺得自己天性有點害羞,而且我交流的困難迫使我依賴自己。但是小時候我是個多話的孩子。我需要和他人討論來激勵自己。我覺得向他人描述自己的思想對我的研究大有助益。即便他們沒有提供任何建議,僅僅組織我的思想使他人理解的事實,就時時將我引向新的動向。
蘇:但是,史蒂芬,你情感上如何得到滿足呢?即便是傑出的物理學家也必須從他人處得到這些啊2
史:物理學儘管美妙,卻是冷冰冰的。如果我除了物理學外一無所有,則無法活下去。正如所有人那樣。我需要溫馨和愛情。還有,我是非常幸運的,比許多患相同病的人幸運得多,我接受到大量的關愛。音樂也是我生活中的重要部分。
蘇:請告訴我,是物理學還是音樂帶給你更多的快樂?
史:我要說,我把物理學問題全部澄清后獲得快樂的強度,是音樂從未曾帶給我的。但那是一個人生涯中可遇不可求的現象,而你想聽音樂時只要把光碟放在唱機上即可。
蘇:請告訴我你在沙漠孤島上首先要聽的唱片。
史:那是帕倫克的《格羅里亞》[22]。去年夏天在科羅拉多的阿斯平我第一次聽到它。阿斯平主要是滑雪勝地,夏天時常開物理會議。緊靠物理中心是一個巨大的帳篷,那裡正舉行著音樂節。當你坐在那裡研究黑洞蒸發會發生什麼問題時,你能同時聽到演奏。這是非常理想的,因為它把我的兩個主要快樂——物理和音樂結合在一起了。如果我在沙漠孤島中兼有兩者,根本不想被拯救。那是說,直到我在理論物理中做出要告訴所有人的新發現為止。我設想擁有一個衛星碟,以便通過電子信箱得到物理論文應是違反規定的。
[22]譯者註:帕倫克(Poulenc)是法國本世紀初作曲家。《格羅里亞》(Gloria)通常在作彌撒時演奏。
蘇:無線電可以掩蓋身體上的缺陷,但是在這種情形下把別的東西也掩飾了。史蒂芬,回顧七年以前你名符其實地失聲了。能告訴我這個過程嗎?
史:1985年的夏天,我在日內瓦的歐洲核子中心,那是一座巨大的加速器。我打算繼續往德國的貝洛伊斯去聽瓦格納的《尼伯龍根的指環》的歌劇系列。可惜我得了肺炎,並被送到醫院急診。日內瓦的醫院告知我妻子說我沒有希望了,可以撤走維生系統。但是她根本不同意。我被用飛機送回到劍橋的愛登布魯克斯醫院。那裡的一位名叫羅傑-格雷的外科醫生為我進行了穿氣管手術。這個手術救了我一命,卻從此使我失聲。
蘇:但是,那時無論如何你的講話已經很模糊並很難聽明白,所以最終總要失去講話能力的,是嗎?
史:儘管我的聲音不清楚並很難理解,但是和我接近的人仍能理解。我可以通過翻譯來做學術報告,我還可以對人口授論文。但在做完手術之際,我覺得受到了損害。我覺得如果我不能得到聲音,那就不值得做手術。
蘇:後來加利福尼亞的電腦專家得知你的困況,而且給你一種聲音。你覺得如何?
史:他名叫瓦特-沃爾托茲。他的岳母和我的境況相同,所以他發展了一種電腦程序幫助她交流。一個指示光點在屏幕上移動。當它停留在你所需要選取的詞上時,你就用頭或眼睛的動作來操作開關,在我的情形下是用手。人們用這種辦法可在屏幕下半部列印出的詞中作選擇。當他積累夠了他所要說的,便可以送進語言合成器或者存在磁碟中。
蘇:但是這進行得很慢。
史:它是很慢,粗略地講為正常講話速度的十分之一。但是語言合成器比我原先的語言清楚了很多。英國人說它具有美國的口音,而美國人卻說它是斯堪的納維亞或愛爾蘭口音。不管怎麼說,也不管是什麼口音,每個人都能明白了。在我的自然聲音惡化時,我的大兒子能調整適應之,可是我最小的兒子在我動穿氣管手術時才六歲,在這之前他從來就聽不懂。他現在沒有困難了。這對我而言也是件大事。
蘇:這也意味著,你對於任何會晤者的問題都要早早得到預先通知,而且只需要回答你準備妥當的,是嗎?
史:對於像這次這樣長的預錄的節目,提早把問題交給我會有助益,這樣可以避免花費大量時間來錄音。在某一方面也使我易於掌握。但是我寧願即席回答問題。我在學術或通俗講演之後是這麼做的。
蘇:但是正如你所說的,這個過程表明你有主動權,我知道這對你相當重要。你的親友有時稱你為頑固或霸氣的,你服氣嗎?
史:有主見的人時常被叫做頑固。我寧願說我是決斷的。如果我沒有相當決斷,也不至於有今天這種地步。
蘇:你一貫如此嗎?
史:我只要和其他人一樣地對自己的生活有同等程度的控制權。殘廢人的生活受他人控制的情形實在太多了。沒有一個正常人能忍受這個。
蘇:請告訴我你的第二張唱片。
史:勃朗姆斯的小提琴協奏曲。這是我買的第一張大唱片。那是1957年,每分鐘33轉的唱片剛開始在英國出售。如果我買一台唱機則會被父親責備為不顧他人的自私。但是我說服他我可以買到便宜的零件組裝一台。他讚賞這種節儉的做法。我把唱盤和放大器放在一台老的78轉的唱機盒子里。如果我保存它的話,現在就會變得非常珍貴。
這台唱機製成后,我需要放唱片。一位中學朋友建議放勃朗姆斯的小提琴協奏曲,因為我們的學校圈子裡誰也沒有這種唱片。我記得為它花費了三十五先令,這在當時尤其對我而言算是一大筆錢。唱片的標價變貴了,但實質上比過去便宜得多。
當我在店裡首次聽這張唱片時,覺得有點兒奇怪,我不清楚我是否會喜愛它,但是我感到我應該說我喜愛它。然而,多年來它變得對我很重要。我願意聽徐緩調的起始部分。
蘇:一位家庭老友說過,在你童年時,你的家庭是,我引用道:「高度智慧,非常聰明而且非常怪異的。」回顧過去,你是否認為這個描述大致不差?
史:對我的家庭是否智慧我不便評論,但是我們肯定不自認為是怪異的。然而,我想按照聖阿爾班斯的標準也許顯得如此。我們在那裡住時,那是個相當嚴肅的地方。
蘇:而你的父親是位熱帶病專家。
交:我父親從事熱帶醫藥學研究。他經常去非洲,在外面試驗新的藥物。
蘇:那麼你的母親對你的影響更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是什麼樣的影響?
史:不,我要說我的父親影響更大些。我模仿他。因為他是一位科學研究者,我覺得長大后從事科學研究是很自然的事情。僅有的差別是我對於醫學或生物學毫無興趣,因為這些學科似乎過於不精確和描述性。我要某些更基本的東西,在物理學中可以找到這些。
蘇:你母親說過,你一貫具有她描述的強烈的好奇心。她說過:「我能看到星星使他痴迷。」你是否記得?
史:我記得有一次深夜從倫敦回家。那時候為了省錢把路燈都關了。我從未看見過這麼美麗的銀河橫貫的夜空。在我的沙漠孤島中不會有任何街燈,所以可以盡情欣賞夜空。
蘇:你的童年無疑是非常聰明的,在家裡和你姐妹做遊戲時非常富有進取心,但是在學校里卻會落到班級里最差的,而且滿不在乎,這是真的嗎?
史:這是我在聖阿爾班斯第一年的情形。但是我必須說,這是一個尖子班,我的考試比我的作業好得多。我知道我可以做得很好——那隻不過是我的書寫和不整潔把我的分數拉下來。
蘇:第三張唱片?
史:我在牛津讀本科時,讀過阿爾多斯-赫胥黎的《對偶》[23]。這是描繪本世紀三十年代的書,書中有大量的人物。除了一個人物是有血有肉的以外,絕大多數人物都是形式化的。這個人顯然是赫胥黎本人的寫照。他殺死了英國法西斯的頭目,這個頭目是按照奧斯瓦爾德-莫斯利爵士塑造的。然後他告訴法西斯黨徒他幹了此事,並把貝多芬的弦樂四重奏第132號唱片放在留聲機上。他在放第三樂章的中間聽到了敲門聲,開門時被法西斯黨徒槍殺。
[23]譯者註:阿爾多斯-赫胥黎(AldousHuxley)(1894-1963)是進化論者托瑪斯-赫胥黎之孫,英國小說家。《對偶》(PointCounterpoint)是他1928年發表的烏托邦式的實驗小說。
這是一部非常差勁的小說,但是赫胥黎的唱片選對了。如果我得知潮汐正逼近並將淹沒我的沙漠孤島,就會去聽這四重奏的第三樂章。
蘇:你上牛津的大學學院讀數學和物理,按照你計算的,在那兒你平均每天大約用功一小時。按照我讀過的,你划船、喝啤酒還以捉弄他人為樂。是什麼原因使你對學業不在乎?
史:那是五十年代末期,大多數年輕人對所謂的成就感到幻滅。除了財富還是財富,似乎沒有別的什麼可以追求。保守黨剛剛贏得第三次競選,其口號為「你從未這麼好過」。我和我的大多數同時代人厭倦生活。
蘇:儘管如此,你仍然在幾小時內解決你的同學在幾周不能完成的問題。從他們所說的,他們顯然知道你的才能。你認為自己意識到了嗎?
史:牛津大學那個時期的物理課程極其簡單。人們可以不聽任何課,一周只要接受一二次輔導就能通過。你不必記許多事實,只要記住一些方程即可。
蘇:正是在牛津,你首次注意到手腳不怎麼聽使喚了。那時候你怎麼自我解釋這個現象的?
史:事實上,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我不能正常地划船。後來我在從初級公共教室出來的樓梯上摔了一大跤。我憂慮頭腦也許受到損害,所以看了學院醫生,但是他認為沒問題並讓我少喝啤酒。我在牛津的期終考後去波斯度暑假。我的身體在回來之後一定是虛弱了不少。但是我把它歸結於所經受的胃病所引起的。
蘇:什麼時候你開始屈服,承認患了非常嚴重的病,並且決定採取醫生的勸告?
史:那時我已在劍橋,聖誕節時回家。那是1962年到1963年的非常寒冷的冬天。儘管我自知對滑冰不在行,仍然順從母親去聖阿爾班斯的湖面去滑冰。我摔倒后要爬起來非常艱難。我母親感到出了什麼毛病。她帶我去看家庭醫生。
蘇:然後在醫院住了三周,而他們告訴了你最壞的情形?
史:事實上是在倫敦的巴茲醫院,因為我父親是屬於巴茲的。我住院兩周,做了檢查。但是他們除了說不是多發性硬化並且不是典型病以外,實際上從未告訴我出了什麼毛病。他們沒有告訴我前景如何,但我猜出非常糟糕,所以也不想去問。
蘇:而且最後他們通知你說只有兩年多的時間可活。史蒂芬,讓我們暫時停頓一下,你可以挑選下一張唱片。
史:瓦爾基莉的第一場。這是美爾基爾[24]和列曼[25]演唱的另一張早期的大唱片。它是在戰前原先錄在78轉的唱片上面,而在六十年代被轉錄到大唱片上。1963年我被診斷得了運動神經細胞病之後,就變成喜歡瓦格納的作品;因為他和我的末日黑暗的情緒相投。我的語言合成器可惜末受過良好教育,把他的名字發成軟的W的音。我必須把他拼寫成V—A—R—G—N—E—R才使之聽起來差不離。
[24]譯者註:美爾基爾(LaurityMelchior)是丹麥本世紀男歌唱家。
[25]譯者註:列曼(LotteLehmann)是德國本世紀女歌唱家。
《指環》系列的四部歌劇是瓦格納最偉大的作品。1964年我和我的妹妹費利珀一起去德國的貝洛伊斯去看這些歌劇。那時我對《指環》尚不熟悉,所以系列的第二部瓦爾基莉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這是沃爾夫岡-瓦格納執行製作的,舞台幾乎是全暗的。這是一對孩提時代即分開的雙生子西格蒙德和西格林德的愛情故事。他們再次邂逅的場合是西格蒙德在西格林德的丈夫,也就是西格蒙德的敵人洪丁的家中避難之際。我選取的片斷是西格林德對被迫和洪丁舉行婚禮的敘述。一位老人在慶祝會之際進入大廳。此時樂隊奏起忠烈祠的旋律,這是《指環》中的最高貴的主旋律。因為他是渥當,是群神之首也是西格蒙德和西格林德的父親。他把劍插入樹榦之中。這把劍是要傳給西格蒙德的。在該幕結尾時西格蒙德把它拔出來,然後兩個人跑到樹林中去。
蘇:史蒂芬,從你的生平得知,通知你只能再活兩年多的裁決似乎使你清醒過來,也可以說使你更專註於生命。
史:其首先的影響是使我沮喪。病情似乎惡化得相當迅速。因為我覺得活不到結束我的博士論文,所以沒有必要做任何事或攻讀博士。後來病情得到緩解,我也開始在研究上有所進展,尤其是能夠證明,宇宙在大爆炸處必須有個開端。
蘇:你在一次訪談中說過,你自認為現在比患病之前更快樂。
史:我現在肯定是更快樂。在患運動神經細胞病之前,我已對生活厭倦了。但是天折的前景使我意識到生命的可貴。一個人有這麼多事可做,每一個人都有這麼多事可做。我得到一種真正的成就感,因為儘管我的病情,我對人類知識做出了適度的卻是有意義的貢獻。當然,我是幸運的,但是任何人只要足夠努力都能有所成就。
蘇:你是否可以引申到這種程度,說如果你沒有得運動神經細胞病,你就不會得到今天所有的成就,或者這個問題過於簡單化丁?
史:不,我認為運動神經細胞病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因為我是要理解宇宙如何運行,這種病無法阻止我的意願,所以對我的損害比他人小一些。
蘇:當你開始面對疾病時,一位名叫簡-瓦爾德的女士給予你以鼓勵。你在一次酒會中和她邂逅,然後戀愛直至結婚。你願意說,你的成功中的多少應歸功於她,歸功於簡?
史:如果沒有她我肯定不能成功。和她定婚使我從絕望的深淵中拔出來。而且如果我們要結婚,我必須有工作,這樣我就必須完成我的博士論文。我開始努力學習並且發現喜歡這樣。隨著我的病況惡化,簡一個人照顧我。在那個階段沒有人願意幫助我們,而且我們肯定沒有錢去付給助手。
蘇:而且你們一道蔑視醫生,不僅是因為繼續生活下去而且還生育了子女。你們在1967年得到羅伯特,1970年得到露西,然後在1979年得到提莫西。醫生們是如何受到震驚的?
史:事實上,診斷我的醫生再也不願管我了。他覺得這是不治之症,首次診斷後我再也沒去看他。我父親在實際上成為我的醫生,我聽從他的建議。他告訴我,沒有證據表明這種病是遺傳的。簡設法照顧我和兩個孩子。只有在1974年我們去加利福尼亞時需要外人的幫助,起先是一名學生,後來是護士和我們同住。
蘇:但是現在你不再和簡在一起了。
史:我動了穿氣管手術后需要二十四小時的護理。這使得婚姻關係越來越緊張。最後我搬出去,現在住在劍橋的一套新公寓里。現在我們分居。
蘇:再回到音樂上來。
史:我挑選披頭士的《請你讓我快樂》。在我挑了四張相當嚴肅的唱片之後,需要一些輕鬆的解脫。對於我本人和許許多多其他的人而言,披頭士的問世正值其時,這是對陳腐的令人作嘔的流行樂壇吹進的大受歡迎的清新氣息。我通常在星期日晚上收聽盧森堡電台的最好的二十首歌曲。
蘇:儘管你得到無數的榮譽,史蒂芳-霍金——我特別要提到你是劍橋的盧卡遜數學教授,這是伊薩克-牛頓的教席——你決定寫一部有關你的研究的通俗著作,我想是為了非常簡單的原因,那就是你需要錢。
史:我想從一部通俗書可適度地賺一些錢,我寫《時間簡史》的主要原因是我喜歡它。我為在過去二十五年間所做的發現激動不已,我要讓大家分享。我從未預料到能進行得這麼成功。
蘇:的確,它打破了所有紀錄,並因為其榮登暢銷書榜的時間之久而被列入《吉尼斯世界紀錄》,現在它仍在榜上。似乎沒人知道它在世界範圍究竟出售了多少本,但是肯定超過了一千萬本。顯而易見,人們購買它,但一直想問的問題是:他們閱讀嗎?
史:我知道伯納德-列文看到第二十九頁就看不下去了,但是我知道許多人閱讀得更多。在世界各地,人們到我面前告訴說,他們如何地欣賞這部書。他們也許沒有看完或者不能理解其中的全部細節。但是,他們至少得到這種觀念,我們生活在由合理的定律制約的宇宙中,而且我們能夠發現和理解這些定律。
蘇:正是黑洞的概念深蒙公眾想象力的寵愛,從而刺激了探究宇宙論的興趣。你看過《星球旅行》的所有系列嗎?「勇敢地探險前人從未涉足之處」等等。如果你看過的話,你喜歡它嗎?
史:我在十幾歲時讀了許多科學幻想的書。而現在我自己在這領域裡作研究,我覺得大多數科學幻想書都有點過於輕而易舉。如果你不把在超空間行駛和掃描法運輸人當作一個協調圖像的部分的話,把它們寫進科學幻想書實在是舉手之勞的事。真正的科學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所以也就更加激動人心。科學幻想作家從未在科學家思考到黑洞之前提示過它。我們現在對許多黑洞有了相當有力的證據。
蘇:如果你落進黑洞的話會經受到什麼驚險?
史:任何涉足科學幻想書的讀者都知道,你落入黑洞的話會發生什麼。你會變成義大利麵條。但是,黑洞不是完全黑的這一點是更加有趣得多。它們以恆定的速率發射出粒子和輻射。這使黑洞緩慢地蒸發,但是黑洞和它的內容最終會發生什麼仍然不很清楚。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研究領域,而科學幻想作家還未跟上來。
蘇:而你所提到的輻射當然是霍金輻射。你並沒有發明黑洞,儘管你進一步證明了黑洞不是黑的。正是他們的發現刺激你開始更認真地思考宇宙的起源,是這樣的嗎?
史:恆星坍縮形成黑洞在許多方面像是宇宙膨脹的時間反演。一顆恆星從較低密度的狀態坍縮成非常緊緻的狀態,而宇宙是從非常緊緻狀態膨脹到較低密度的狀態。存在一個重要的差別:我們處於黑洞之外,但卻在宇宙之中。可是兩者都以熱輻射為表徵。
蘇:你說黑洞和它的內容最終會發生什麼仍然不很清楚。但是我以為在理論上,不管發生了什麼,而且包括航天員在內不管什麼進入黑洞而消失,最終都會以霍金輻射的形式而被再循環。
史:航天員的質量能量將會變成黑洞發出的輻射而被再循環。但是航天員本人,甚至構成他的粒子不會從黑洞出來。現在的問題是,它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是被毀滅了呢,還是穿越到另一個宇宙中去?這是我亟想知道的某種東西,而我並不想跳到一顆黑洞中去。
蘇:史蒂芬,你是否依賴直覺做研究,也就是,用直覺得到你喜愛並令你著迷的理論,然後再著手證明之?或者說,你是否總是要以邏輯方式導致結論,而不敢預先作猜測?
史:我很依賴直覺,我試圖猜出一個結果,但是之後必須證明之。而在這一階段,我時常發現,我想過的東西不是真的,或者出現某種從未預料到的其他情形。我就是這樣發現黑洞不是完全黑的。那時我想證明一些別的東西。
蘇:再回到音樂上來。
史:莫扎特總是我喜愛的一位音樂家。他寫下了無數的作品。今年早先我五十歲的生日之際,我收到一套他的全集的光碟,超過二百小時長。我沒聽完,正繼續著。《安魂曲》是他最偉大的作品之一。莫扎特在完成《安魂曲》之前死去,他的一位學生從莫扎特餘下的片斷將其完成。我們就要聽的讚美詩是僅有的全部由莫扎特譜寫的部分。
蘇:史蒂芬,請原諒我把你的理論過於簡化。你一度相信過,正如我所理解的,曾經存在過創生的一點,即大爆炸,但是你現在不再這麼認為了。你相信既沒有開端也沒有終結,而且宇宙是自足的。這是否表明,並不存在創生的行為,因此也就沒有上帝的存身之處。
史:是的,你是過於簡化了。我仍然相信宇宙在實時間裡在大爆炸之處有一個開端。但是存在另外一種時間,即虛時間,它是和實時間垂直的。宇宙在虛時間裡既沒有開端也沒有終結。這就表明宇宙啟始的方式是由物理定律所確定的。人們也就不必說,上帝為宇宙運行選擇某種我們不能理解的任意方式。我的理論並沒有說上帝存在與否——只不過說她不是任意的。
蘇:但是,如果上帝有可能不存在的話,你何以解釋所有那些在科學以外的東西:人們過去以及現在對你的,實際上是對你自身靈感的熱愛和信任?
史:熱愛、信任和道德屬於和物理學不同的範疇。你不能從物理定律推導出人們應如何行為。但是人們可以希望,物理和數學涉及的邏輯思維也會指導人們的道德行為。
蘇:但是我認為,許多人覺得你實際上已經擺脫了上帝。你想否認這一點嗎?
史:我的研究所指出的全部是,你不必說宇宙啟始的方式是上帝的一個念頭。但是你還遺留一個問題:為什麼宇宙要在乎自身之存在?如果你願意的話,可把上帝定義為這個問題的答案。
蘇:讓我們聽第七張唱片。
史:我非常喜歡歌劇。我曾動過念頭,八張唱片全選歌劇。其範圍從格魯克和莫扎特起,通過瓦格納,直到威爾第和普契尼。但是我最後把它減少到兩張。一張必須是瓦格納,另一張我最後決定應屬於普契尼。《杜蘭朵》是他最偉大的歌劇,但是又是他生前未能完成的。我選取的片斷是杜蘭朵敘述古代中國的一名公主如何被蒙古人強姦並搶擄的經過。為了對此報復,杜蘭朵汀算向她的求婚者問三個問題。他們如果回答不出就會被處死。
蘇:聖誕節對你有什麼意義?
史:它有點像美國的感恩節。是一個全家團聚以及感謝過去一年的場合。又是展望新年的時刻,正如在馬廄中誕生的一個孩子所象徵的。
蘇:讓我們更物質化一些,你想要什麼禮物——也許近來你已富足到擁有一切?
史:我寧願要驚奇。如果要求某種特定的東西,他就沒有給施者留下利用他或她想象的自由或機會。但是我不介意讓人知道我喜愛夾心巧克力。
蘇:史蒂芬,迄今你已比預料的多活了三十年。儘管人們告訴你說永遠不會生育,你卻當了父親,你完成了暢銷書,你改變了人們頭腦中的空間和時間的陳舊信仰。在你有生之年還要計劃做什麼呢?
史:所有這一切之所以可能只是因為我足夠幸運地得到大量幫助。我對自己所取得的一切感到高興,但是在我死之前還有許多想做的事。我不願講我的私生活,但在科學上我想知道人們應如何把引力和量子力學以及其他的自然力統一在一起。我尤其想知道黑洞蒸發時會發生什麼。
蘇:現在放最後一張唱片。
史:我要請你發這個音。我的語言合成器是美文的,對於法文無能為力。這是依狄斯-皮阿芙[26]唱的《我不再為任何事後悔》。這剛好可用以總結我的一生。
[26]譯者註:依狄斯-皮阿芙(EdithPiaf)是法國本世紀女歌唱家,被譽為法國的麻雀。
蘇:史蒂芬,現在如果你只能帶走一張唱片,你要選哪一張?
史:那應是莫扎特的《安魂曲》。我可以一直把它聽到光碟唱機的電池用完為止。
蘇:還有你想帶去的那本書呢?當然,莎士比亞全集和聖經已經預先放在那兒供你翻閱。
史:我想我要帶喬治-愛略特[27]的《中途》。我記得有人,也許是維吉尼亞-吳爾芙[28]說過,這是一部為成熟的人寫的書。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合格,但不妨一試。
[27]譯者註:喬治-愛略特(GeorgeEliot)是英國十九世紀女小說家。《中途》(Middlemarch)是她的一部傑作。
[28]譯者註: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Woolf)是英國本世紀女小說家。
蘇:還有你的奢侈品呢?
史:我想要大量的劍橋乳酪,對我來說,它是我的奢侈品的縮影。
蘇:那麼不是夾心巧克力,而是大量的劍橋乳酪。史蒂芬-霍金博士,非常謝謝你讓我聆聽你的沙漠孤島唱片,謹祝聖誕快樂。
史:感謝你挑選我。我從沙漠孤島衷心祝願你聖誕快樂。我敢打賭說我的天氣比你的還更加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