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兩小無猜
大坂城北角、山裡苑西邊,兩棟新造的殿宇竣工了。這兩棟殿宇之間有走廊相連,中間還有個六百多坪的寬敞庭院。
羽柴秀吉很喜愛茶室風格的庭院。最外面是一堵圍牆,卻沒有阻擋住經常往來於淀川水路的船聲。
人們管此叫人質殿。現在住在這裡的,只有淺井長政的三個遺孤,她們是被人從越前北庄帶來的。秀吉時常來這裡,還經常與年齡最長的茶茶姬說笑:「茶茶總是板著臉啊!偶爾笑笑嘛!」
茶茶總是露出輕蔑的眼神,毫無懼色,「有什麼奇怪的!」
她總是這麼回答,絲毫不顧忌秀吉的顏面。每當這時,秀吉就會像初遇少女的少年那般害羞起來,轉向高姬或達姬,道:「達姬還小。現在可以考慮高姬的婚事了!」
高姬不敢像茶茶那樣對待秀吉,她像在撒嬌,臉色緋紅道:「讓姐姐先出嫁吧!我還不想成婚,現在我最想住到京城去。」
「住到京城?茶茶以前也這麼說過,我也正考慮。只是,還沒有找到適當的住處啊!」
秀吉一離開,三人相視而笑。
據說,秀吉從北陸把這三姐妹及前田家與她們年紀相近的小姐帶到這裡,是打算當成愛妾的。前田利家的女兒在越前北庄做過人質,因此三位小姐都認識她,很了解她的性情。現在,她的身份是加賀小姐,住在本城,有侍女們服侍,過著側室的生活。她有些馗尬,因此未曾來訪過。這邊的三姐妹也經常談到,如果遇上她,應說些什麼好。
但是,等她們見了秀吉后,卻油然生出奇怪之感,想法又變了。她們好奇地想,五十歲的秀吉是以何樣表情、何等態度擁抱加賀小姐呢?
兩三天沒見到秀吉了,侍女們說,本城的內庭正忙著大掃除,準備迎接新年。姐妹們才不在意這些忙碌。這一日,被明媚的陽光吸引,她們由中庭溜到圍牆外,來到能看得見河川的草坪上曬太陽。
「姐姐,母親真是在北庄死的?」
「嗯。」
「阿達總覺得,她好像仍然活著。」
茶茶假裝沒有聽到,坐在毛毯上,雙手互撫。達姬一想起姐姐們常不怎麼理會她,就氣得要發瘋。她雖然僅十五,卻總認為自己已是一個大姑娘了,只恨姐姐們仍把她當成孩子。自從來到這裡,大姐和二姐對她相當冷淡,她甚是苦悶。
茶茶現在還執著地把母親的死放在心上,常說:「母親騙了我們三個!女人喜歡男人,勝過喜歡自己的孩子。」
高姬的鬱悶則另有原因,達姬慢慢明白過來。二姐是在思念勝家的兒子勝久。當達姬說她絕不做側室時,高姬總會說:「要看男方而定。」接著就幽幽地說起勝久來……不只如此,兩個姐姐經常在達姬走近時,立即停止談話,沉默下來。她倆定是在談論男女之事。
「姐姐,為何不回答?我說母親可能還在某處活著!」
「達姬,這些話我已聽膩了。」
「可是……」
「每次一聽,我就心亂如麻。不要再說了,母親是我們的母親,也是柴田修理的妻子。」
「唉,母親實在太可憐了!」
達姬嘟起嘴巴正要說下去,茶茶突然轉向她:「住在這裡真無聊,你再去向筑前說,能不能讓我們去京城住。」
達姬突然站起身,「你們倆總是這樣擠兌我,那好,我不說了。」她向前走了兩三步,佯裝要離去,可是誰也沒有叫住她。這麼一來,達姬不好再停住腳步,只得進了中庭。她倒沒有怎麼生氣,只是耍點小脾氣罷了。「無趣,我一個人回房去啦!」
其實達姬回屋子裡,並沒有明確的去處,不過,她還是走過庭院,上了走廊,猛然拉開帘子。
「啊!」她頓時愣住了。她的房間里,怎麼會有一個看起來和她年齡相仿、留著額發的少年呢?他端莊地坐著,身旁放著原屬於達姬的箱子,打開了蓋子。
「你是誰?」達姬問。
「你又是誰?」少年傲然問道,旋又道,「真是個無禮的女子,不招呼一聲就擅自進來!」
「你?」達姬睜大眼睛,重新仔細地看了看。確是她的房間,為何這不相識的少年不僅進了屋,若無其事地打開她的箱子,還理直氣壯地責問她?
「為何不回答?快說,你是誰?」
「你?」達姬再次瞪大眼睛。如少年看來醜陋卑微,她定會大聲叫侍女來。但這不速之客不僅貌美,而且氣質超群,達姬一見便心生歡喜。此時,她彷彿置身於奇妙的夢幻之中,逐漸變得好奇,「哦,我叫阿達……」
她還沒說完,那少年便毫不客氣地斥責道:「叫阿達也好,叫什麼也好,進到別人的房間,不能坐下再說話嗎?真沒禮貌!」
達姬有些生氣,她心想,這人一定弄錯了房間,何不將這無理的少年戲弄一番?
「對不起!」她端莊地坐在門口,以嫵媚而又戲謔的表情道,「歡迎!」
「嗯!」
「請問您從哪裡來?」
「遠江。」
「來這裡做什麼?」
「我,」少年突然趾高氣揚起來,「或是來取秀吉……不,取養父的首級。」
「啊?嗯,城主是您的……」
「嚇你一跳吧?雖然在名義上稱他為父親,可我心裡不服,因此我不騙你,說的都是實話。」
「您的大名是……」
「於義丸。」
「貴姓?」
「德川……不,羽柴。」
「多大年紀?」
「快十二了。」
「還不滿十二歲?」
達姬幾乎要笑出來。知道對方比她年紀小,她就更想戲耍一番了,「你只有十一吧?」
「對!不過要滿十二歲了。你真是個多嘴的女子!」
「嘿。」
「不過我不討厭你,你很美。在三河和遠江沒有你這麼美的女子。」
「哦……」這種褒獎太直率,羞得達姬慌忙低下頭。
「你說你叫阿達……你幾歲?」
「嗯,去年已十四。」達姬似不想輸給對方,直視著於義丸。
於義丸哼一聲,點點頭:「小我兩歲。」
「哎……我是說去年已十四了。」
「也罷,差兩歲。你是這裡的女侍,還是秀吉……不,是父親的女兒呢?」
「都不是,我是淺井長政的女兒。」
「誰?是哪個家臣嗎?」
「哼!」達姬怏怏不樂,「你叫於義丸啊!」
「對,馬上就要舉行元服儀式改名了,現在還叫於義丸。」
「你是德川氏送來的人質吧?我聽侍女們說過,德川氏的人質要來了。」
「德川……」
「德川的孩子不知淺井長政,當然更不知我乃已故右府大人的外甥女了!我不是人質,我是右府大人的親戚,是尊貴的客人。」
「我是人質?」
「當然,你恐更不知我的舅父織田右大臣信長公吧!」
雙方開始爭辯,被兩個姐姐磨鍊出來的達姬似佔了上風。略輸一籌的於義丸面紅耳赤,卻顯得更加俊美。
「怎會不知信長公?我只是認為,若是信長公的外甥女,必有良好的教養。我以為不懂禮儀的女子,當是小卒頭目的女兒!」
「你說什麼?你剛才還說世上沒有像我這麼美的女子!」
「嗯。」
「那是假話嗎?於義丸是個騙人的男子嗎?」
「不,我沒有撒謊,我說你美,並不是假話。」
「咯咯……」
「有何奇怪?隨便發笑也是無禮!」
「哦,實在抱歉。不過,這次不是笑話你,而是覺得你是個很可疼愛的男孩。你真是招人疼愛。」
「招人疼愛?」
「不,是俊秀。」
「哦。那還差不多。」於義丸到這城裡已經兩天了,路上始終無聊,現在被達姬的一句話逗得心花怒放,「是嗎,你是個會說話的人。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我還忘了問。」
「這話應由我說才對,因為這是我的房間。」達姬再次興奮地現出嘲諷的表情。
「這是你的房間?」於義丸不以為然地露出了笑容,「看來你的記性太差了,連自己的房間都忘了。」
「咯咯……」達姬樂起來,「真的,不能忘了自己的房間,不然就成了不識路的孩子啦!」
「是啊,你只是弄錯了房間,沒有其他的事了?」
「如沒別的事,就留在這裡玩一會兒吧。我去拿些好玩的東西給你瞧……你看,箱子里有貝殼。」
達姬站起來,到於義丸身旁的箱子邊,打開了蓋子。於義丸的臉色登時就變了:難道我真的弄錯了?他不安起來,慢慢把雙手放在膝蓋上,環顧著屋子。「沒錯。」
「你說什麼?」
於義丸依然問:「你是想在我房裡玩耍?」
達姬收起了笑容。少年太固執了,她突然像姐姐們那樣體恤起他來。過分取笑,他恐會受不了。「看來,你的屋子和我的相似。誰都有可能弄錯,我去看看你的房間吧。」
這時,對面走廊里傳來呼喚聲:「公子!」
「到底去哪裡了,公子?」
那是慌慌張棖呼叫著於義丸的仙千代和勝千代。於義丸現出尷尬的表情。
「啊,你的侍從在叫你了。」達姬輕鬆地站起來,去看一眼,又折回,「於義丸的房間在對面那一棟,這兩棟房子一模一樣,才弄錯了。」
於義丸不知在想什麼,突然臉色一變,斥責道:「不是,不是那回事!」
「你說什麼?」
「於義丸的房間就是這裡,你可以出去了!」
「豈有此理!」
「不得無禮!」
「哼,明明是你錯了,還說這樣的話!」
「錯了又怎的!我喜歡這裡,就住這裡了!你若不服,可以去找秀吉……不,找父親去交涉。我不走了,就在這裡住下了。」於義丸白皙的額頭青筋暴跳。看來,他是在遵照濱松的本多作左衛門的訓示處事。
「於義丸,你不該說這樣不講道理的話。誰都會犯錯的。你的侍從正急著找你。」達姬大概看出了於義丸的任性,再次和氣地對他說。
可是,於義丸的話一出了口,就絕不收回。「我沒有錯。我是羽柴秀吉的兒子,有權選擇我喜歡的屋子,這有錯嗎?你搬到對面的房子好了。」
達姬呆住,走出走廊。「喂,公子的侍從們,於義丸在這裡,快些過來把他領走!」
「哎,公子在那裡。」兩個人急忙跑過庭院。仙千代在走廊坐了下來。
「公子,對面才是您的房間,我們正在找您。」
「住嘴!」於義丸大喝一聲,全身顫抖。他臉如白蠟,額上布滿青筋,但眼皮和嘴唇卻如畫過一般鮮紅,「我不喜歡那房間,要搬到這裡來。哼,我乃羽柴的兒子,難道要你阿達來指定我住在大坂城的什麼地方?你放明白些!」
仙千代和勝千代若能用恰當的方法適時安撫一下於義丸,此事恐也容易解決。可是,於義丸實在難纏,兩個侍從也沒有什麼好法子,只是面面相覷。
「那麼我去把刀架拿過來。」勝千代說道,仙千代則持刀坐在了於義丸身旁,動動下巴,示意達姬:「女子退下!」
達姬氣得臉色蒼白,「無……無禮!」
「無禮?公子說要住在這裡,你退下!」
這時,茶茶、高姬與侍女們一起回來了。「怎麼了?這位客人是誰?」茶茶傲慢地站在走廊上問。
「無禮,你又是誰?」勝千代搶著道,「這位是本城城主的養子於義丸公子,從今日起,要住在這裡,若你們再無禮,我就不客氣了!」
「哦。」茶茶姬呆住,變了臉色,「莫非這人是筑前大人的孩子?」
「你說什麼?」
「我問他是不是筑前大人的孩子。他竟敢對織田右府大人的外甥女說這些無禮之言!」
勝千代聽說她們有織田血統,不由得吃了一驚。他看了一眼於義丸,於義丸則依然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瞪著屋頂。
「這是我小妹的房間,是筑前大人選的,不服的話,去問大人好了。」茶茶道。
「不去!」於義丸打斷她,「不管說什麼,我都不會離開這裡!」
「真是無禮!你說這種話,不感到羞恥?」
「不覺得!我不管!」
「不,你已經感到羞愧了,你臉上明明表現出來了!」茶茶說著,突然像想起了什麼,壓低聲音,輕輕蹲了下來,「於義丸,你已被呼為公子了?」
「對,那又怎麼樣?」
「有趣。爭論停了吧!」
「有趣?」
「對!你如此蠻不講禮,使我和達姬姐妹生氣,原因只有一個。」
「一個?」
「對,把耳朵伸過來吧!別生氣哦?」茶茶小聲在於義丸耳邊囁嚅著,於義丸吃驚地看著她,心裡琢磨著:確如這位小姐所說,同病相憐。他的臉色馬上變得天真起來。
「是這樣的吧,於義丸?」
「是……」
「既然如此,」茶茶叫過年長的侍女,「梅野,你去叫筑前大人來。」
「筑前大人?」
「對,你告訴他,我小妹和於義丸爭執了起來,誰也不肯相讓,請他來裁決一下。」叫梅野的那個二十五六歲的侍女瞪大了眼睛,躊躇著。
「快去!不然雙方就要拔刀相向了。快去!」
「是!」梅劈慌忙去了,茶茶綳著鐵青的臉,從屋裡走到廊外。她像貓一樣狡猾,平靜地看著事態的發展。這個對自己的境遇心懷不滿的姑娘,找到了反抗的火種,並以此為樂。
不大工夫,秀吉在長廊盡頭出現了。這一回,男孩們緊張起來,為了不讓人看出他們的狼狽,他們不時交換著眼色,傲慢地挺起胸膛。於義丸還若無其事地從鼻子里發出哼哼聲。高姬咽著唾沫,憂心忡忡,不知道事情會怎麼樣。只有達姬完全恢復了冷靜,輪流看著三個男孩,心想:即使被罵,也不是我阿達的錯:都是任性的於義丸惹出來的。
「這又是怎麼回事?來了就爭吵?」秀吉收起笑容,走過來,對站在走廊惴惴不安地迎接他的茶茶道。
茶茶故意不回答,說:「我勸說他們,雙方都不聽。」
「哈!」秀吉來到門口,向屋裡掃一眼,笑了。於義丸和仙千代、勝千代三人都拚命在掩飾著內心的不安,卻還是擔心會被臭罵一頓,或以別的罪名被責難。
「於義丸,你說喜歡這個房子,說羽柴秀吉的兒子可以隨便住在大坂城的任何地方,是嗎?」
「不錯。」
「小姐乃是已故右府大人的親戚,想住在原來的房間。」
「是!他突然闖進來,說這是他的房間,就一動也不動了。」達姬插嘴道。
「哦,我知道。」秀吉回過頭,陰陰道,「茶茶,該怎麼辦呢?」
「不知道!」
「哦,你的表情已告訴了我。」
「啊?」幸災樂禍的茶茶一驚。
「哈哈哈!若你沒有主張,就不會特地把我叫來了。」
「是。」
「好,以後若再發生類似的事,就像我今日一樣裁決,你記住。」秀吉說著,忍住笑,認真道,「於義丸!你說得很有道理!」
「是!」
「還有,阿達啊!」
「在!您要我搬到哪裡丟?」
「不,不必。你不必離開這個房間。你表現得很好,不愧是淺井長政的女兒,是不讓鬚眉的女中豪傑!」
「那麼,請於義丸……」
「不,於義丸也做得很好。雙方都不願搬到別處去。那好,兩個人就住在這一個房間!」秀吉轉頭對勝千代和仙千代道,「不過,近侍不能睡在這個屋裡,你們就在隔壁守衛!」言罷,他猛然轉身,快步走過長廊離去。
眾人一剎那都呆住了,一片茫然。茶茶早已拿定主意,若秀吉完全聽於義丸的,她就要賴在這裡不走。如果他聽達姬的,把於義丸轟走,她就利用這個機會煽動於義丸,讓他處處反對秀吉。不管秀吉怎麼做,結果都會很有趣。茶茶很興奮地期待著事態能按自己的願望發展,秀吉那出人意料的裁決卻使她傻了眼。當然,達姬和於義丸這兩個當事人也沒有想到這一步。
茫然過後,茶茶走了,接著,高姬也退回了房間。她們一面幸災樂禍,一面覺得很是有趣,想看看留下來的達姬和於義丸會怎麼辦。仙千代和勝千代似懂非懂,一起退到了隔壁房間。臨走時,他們道:「我們走了,有事就叫一聲。」
四周變得寂靜無聲,只有射到走廊上的陽光,奇妙地閃爍著。
於義丸這才偷看了達姬一眼。達姬卻不看於義丸,她故意淡淡地注視著庭院。她生硬的表情激得於義丸想:不能輸給她!他又調整了一下姿態,泰然自若地瞪著屋頂。對兩個人而言,裁決是不能拒絕的,可是誰都沒有因此而惶恐不安。
「於義丸!」終於,還是年長些的達姬打破了沉默,「你無論如何也不離開這個房間?」
「廢話!父親已經允許了。」
「真是固執!」
「你才固執!」
「你不想想,我們兩個人怎麼住,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我……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正因為都是成人,問題才大!男女同處一室……」
「閉嘴!」
「哼!世間的事,是不能意氣用事的。非要那麼做,就是野豬一樣的武士。」
「我不是固執,也不是意氣用事。我於義丸豈是野豬武士!」
「有趣!那你是什麼?為何非要搶我的房間呢?」於義丸被問住了,結巴起來,「那是因……因為我喜歡你。」
「啊?」達姬很迷茫,「我不喜歡,不喜歡你!」
於義丸的臉由於生氣和羞怯,變得緋紅。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很糟糕的話。「不喜歡也罷!」他這麼說道,卻找不出適當的話說下去。
「你看,這還不是固執,不是意氣用事嗎?我該怎麼說呢……」
「那又怎樣!」
談話至此結束,達姬覺得說什麼也無濟於事了。於義丸也很清楚是自己不講道理。天黑下來,達姬的侍女送了紙罩的蠟燈來,石川勝千代也毫不示弱地拿燭台來了。晚餐也一樣,侍女梅野坐在達姬面前,而本多仙千代則在於義丸面前服侍。沒有一個人開口,也沒有互相交換眼色。晚上,達姬曾到姐姐茶茶的房間轉了一圈,然後就回到僅有十二疊大的房間,鋪上卧具歇息了。
起風了,河上刮來的朔風怒號著,似挾著嚴霜,令人感到寒冷而孤獨。
這個女子究竟在想什麼?於義丸這麼想時,子夜巡邏的更鼓剛好隔著中庭傳來。於義丸繼續想著:說到固執,我或許有一些。他回想起作左經常說的話:不固執到底的人沒有用。他不時側耳傾聽達姬的鼻息,一旦聽到,自己也慌忙呼氣,想讓對方聽見。
「喂,於義丸。」這時,旁邊的棉被動了起來。
「唔……晤……」於義丸用鼻音回應著。
「啊,睡得真好!什麼時辰了?」
「唔……不知道!」
「你不認為很遺憾?」
「你還沒有睡著嗎?」於義丸問道。
「不,我睡得很好!可這不是很遺憾嗎?這麼一來,咱們由於固執,就完完全全輸給了秀吉。」
「輸了?」
「對,這樣一來,他認為我們兩個就毫無辦法了,總會有一方先投降。你沒想到?」於義丸無言。
「於義丸,你說喜歡我阿達?」
「我是說過,怎樣?」
「那麼,我也喜歡你好了。這樣,羽柴大人就頭疼了。」
「哦。」於義丸小聲應著,「對,這樣或許很好呢!」
「或許很好……還是靠不住。咱們要假裝很好,讓他擔心。他才會想出別的點子。不這樣,咱倆就都輸了。」達姬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說出來的,她怕別人聽見,說得又快又低,然後就起身,坐在棉被上面。
於義丸沒有起身。他看一眼達姬只穿裡衣的樣子,有些眩暈:達姬已經不是孩子了,我也不是!
「為什麼不說話?你說喜歡我……是真的?」
「是真的!」
「既然如此,我們就這樣做吧!否則,姐姐們也會取笑我們。茶茶姐會居心叵測地說:自己惹出來的事,自己收拾。」
「呵呵!」
「你同意了,於義丸?」
「照……照你說的辦。」
「哼,這麼不幹脆!」
在殘存的一盞蠟燈的昏黃光影下,於義丸不知為何粗聲喘息起來。他雙眼緊閉,卻彷彿看到眼前驀地開滿大朵的紅花,而且,芳香之氣瀰漫開來,久久不散。
「於義丸,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說出來了,就沒有人會吃驚了。哎,快些回答!」
「既……既然如此,我剛才不是說了,照你所說的做嗎?」
「現在別人都已經睡了,只有我們兩人沒睡。」
「嗯。」
「既如此,一定要聽明白。若咱倆感情好了起來……」
「趁秀吉……不,趁父親不備,不好吧?」
「哼!於義丸還是孩子啊!」
「不是孩子。我是孩子嗎?」
「既然如此,就認真想一想。他若看到我們好起來,定會大吃一驚的,便會把我們分開了!」
「嗯。」
「可是,如果他使壞心眼,說既好起來了,就一直住著吧,那你打算怎麼辦?」
「那時……就在一起住下去唄。」
於義丸這麼回答,達姬沒有搭腔。剛才在他耳邊、令他發癢的呼吸遠去了,只有她的目光如劍一樣瞪著他。於義丸心道:能輸給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