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直到我看清那個人的臉。
他是老詹姆斯!那個總是悄無聲息出現在我背後,比任何人都更像一個圖書館管理員的老詹姆斯!他也同樣是軍情九處的十二個常設"圓桌騎士"之一。他在世界各地的文字、圖像和密文上的造詣都很深。是我們研究埃及金字塔、伊朗瑣羅亞斯德教派神廟以及中南美洲、非洲、大洋洲許多非自然記錄的權威。但此時的他正靜靜地坐在電梯里,表情平和,嘴角似乎還掛著微笑。這種景象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分外詭異。
我低低地叫了兩聲:"詹姆斯,詹姆斯?"
沒有任何迴音。
這是這座地下研究探測中心存在於世的最後一天。以往在這個要緊的部門,都有兩名素質極佳的海軍陸戰隊員守衛,但此刻卻只有我自己。我絲毫不敢掉以輕心,握著手槍手機一步步向前挪去,在十來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啟動了手機中的紅外線掃描程序。從屏幕中的詹姆斯身上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沒有炸彈、沒有其他生物也沒有熱源……沒有熱源。
沒有熱源!
詹姆斯死了!
我立即向後退去,我在狹窄的長廊里小跑著前進。約翰准將還在辦公室里,一定要把這個消息傳遞給他。這條長廊讓人感覺十分逼仄,我雖然在它上面走過不知多少個來回,卻從沒感覺這不過七八十米長的走廊竟如此漫長。後來我幾乎是奔跑起來!然而就在我跑到長廊中間的時候,燈滅了!
長廊里的壁燈是接近無限壽命的冷光燈,它們竟然在同一瞬間齊刷刷滅掉。我頓時陷入無邊的黑暗裡,伸手不見五指,這是距離地面將近二十米的地層深處。我一想到這些,心裡就生髮出抑制不住的恐懼。更令我恐懼的是,我忽然失去了方向。
我明明是向著約翰准將的辦公室奔跑,然而黑暗突如其來,我突然拿不準自己是否在緊張之下轉了個彎。電梯的附近本來有燈光,但那燈光相當昏暗,穿不透長廊里堆疊而起的黑暗。我借著手機的微光分辨了一下,我還在長廊之中,附近的房間都是完全一樣的。令人寬慰的是長廊畢竟只有兩個方向,我只要朝著一方走下去,不是到達這裡就是到達那裡。於是我便仗著微光繼續戰戰兢兢地走在黑暗裡。在這座地下研究中心的房間里,保存著一些一旦公布就會引起軒然大波的標本。這些標本即使在往常的任何一個時刻看起來都屬於詭異恐怖之列,而如今我正置身在黑暗裡。我之前接受過專業的准軍事訓練,也以學者的身份親自參加過幾次科考探險,或者藉助科考探險名義的活動。但是以往的那些經歷,比起在這漆黑長廊里行走的幾十秒鐘都似乎不算什麼了。這時我才意識到,最可怕的並不是未知的事物,而是對已知的熟悉事物突然失去控制!
我提心弔膽地走過長廊,終於熬到了盡頭。藉助手機的光線,的確是約翰准將的辦公室門前。可是無論我怎麼敲門,裡邊也沒有傳來任何回應。彷彿這扇門的後面根本就是岩石,甚至是沉默的墳墓!恐怕約翰准將自己也正陷於危險之中。老約翰無疑是最優秀的職業軍人,可他已經六十四歲了。他之所以如此秘密地把那個小光碟塞到我手裡,是否表明他已有預感?
我默默轉身,離開。如果老約翰已經出事了,而我還活著,那麼我就有義務不那麼輕率地死去。無論是為了我不知在何方的父母和妹妹,還是為了被我們戲稱為老亞瑟的老約翰准將。我再一次跑過長廊,電梯依然無聲地停在那裡。老詹姆斯仍然"微笑著"躺在電梯里。我將老詹姆斯的雙腿搬回電梯之中,在這樣近距離的觀察下,我能看得出他的笑容是真正意義上的平和而坦誠。這個老是搞不清自己身份的老詹姆斯,老書蟲詹姆斯,究竟是什麼讓他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如此坦然?他的身上幾乎沒有任何傷痕,只有當我挪動他遺體的時候,才注意到電梯牆壁上寫著的一行小字。
Thenewflamemaysuppresstheoldflame.
這是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名句,是一條長句中的上半句。全句意為:"設使新的火焰可以抑制舊的火焰升騰,深重苦痛也能令小小苦痛減輕。"
在這種情形下,我自然無暇細思其中的含義,只留意到那些小字是暗紅的,彷彿是老詹姆斯用血寫成。而我當時全神思考的是:這個電梯究竟還能不能用?!
按鈕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按下去,結局便註定了。老詹姆斯的離奇死去令我左右為難。我最終還是決定冒險一試,因為這是由地下中心返回倫敦的唯一途徑,即使此中有絕大的危險。否則完全沒有給養的我在漆黑的長廊里不見得能支持到48小時。而如果約翰准將自身都處在危險當中,這段時間內指望外來救援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反覆抉擇之後,我一咬牙便按在了按鍵上。
只聽輕輕的咔噠一聲傳來,它動了起來!
20后,我回到了書庫。這裡仍然寂靜無人,我將老詹姆斯的遺體安放在他經常坐著閱覽的位子上,悄悄離開了大英圖書館。走到街道上的第一秒,我才發現終日被紫霧籠罩著的倫敦竟然如此明亮!
我站在大街上貪婪呼吸著空氣,思考自己下一步應該怎麼辦。無論從哪一方面講,倫敦似乎都充滿著重重危機。我最理想的方案是即刻離開倫敦,而實際上我也的確為此做好了所有準備。前一天晚上我就在家裡整頓好了行囊,打算今天下午卸職之後就回西約克郡老家,重新開始尋找我失蹤的父母和妹妹,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先回一趟公寓。約翰准將的那張小光碟也只有我公寓里被特別改裝過的電腦才能解讀。而這段時間之內無論地下研究中心發生了什麼,都不至於這麼快就殃及到我。我跳上一輛公交,在十五分鐘之內回到了我的寓所。
房東洛薩太太正在公寓前晾衣服,見我這麼早回來,還有些驚訝。我和她簡短寒暄了幾句,告訴她我已經離職,下午可能就要離開倫敦,請她一會來我房間結算一下賬目。而後走進公寓,掏出鑰匙,打開房門,推門進入。
我遭受的突襲就是這時發動的!
一記凌厲的掌劈從我側面直落而下。僅僅從風聲就能感覺到這一擊蘊蓄著怎樣的威力!倘若被襲者不是我而是某個普通百姓,可能在這一擊之下就會當場昏厥。我感覺到掌風從側面襲來的同時就立即向房中衝去!是房中,而不是房外。因為他們既然已經布置了對我的襲擊,就可能預料到我並不會被一擊倒地。那時我的第一反應必定是逃跑,所以他們也必定會在我背後布置埋伏。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向前才是最安全的--儘管向前可能遭遇最強的對手,但是同時他也是對你防範最弱的對手!
果然,我一衝之下,那人的掌風登時落空。但我也立即撞到一個像鐵塔般粗壯的身軀上。然而我的預料應驗了,這個人對我衝進來的準備最弱,我雖然撞到了他身上,他卻沒有及時抓住我,那時我已矮身從他身邊掠過,腳下一帶一勾,反手一拳,那人的笨重身軀不禁向前倒去!
對非自然現象或未知領域,我一向保持著一種理性的尊重!但是對動手搏鬥,我卻一向毫不畏懼。這不僅因為我作為軍情九處的成員受過嚴格訓練,更源於我的家傳--我的曾祖父在十九世紀末離開中國,那時的中國尚武之風遍及上下,福建一帶有天地會和少林寺的影響,民風更是剽悍,敢於使船出海的人,多半都有兩手功夫!我的曾祖父與一代宗師黃飛鴻同一時代,在當時福建一帶,也頗有盛名。我們這一支到了英國之後,人生地不熟,更須自立自強,關於武術的傳承自來就沒有斷過。我這矮身一掠,一勾,一拳,看似簡單,卻是當時中國交口傳喻的"南拳北腿"中的南拳。在古代中國,南人善舟,北人善馬。這南拳就是從舟楫船舶中創出,更兼南方人大多身材短小的特點,正是"小有小打"!我在接受英國軍方訓練時,其他項目往往表現一般,只有徒手格鬥這一項,仗著家學淵源,竟能跟當時訓練我們的SBS中尉教官打成平手!這兩個伏擊我的人可能並沒料到我竟這般不好對付,一時間竟被我攻了個措手不及,但他們立即整頓精神,再行攻上。這時我才看清,攻擊我的一共有三個人。那個以劈掌偷襲我的人身材精幹,眉目兇悍!當中攔截我被我打了一拳的是個黑人大漢,身材相當魁梧!第三個人是個亞洲人,一直沒有動手,也沒有說話,只是當我打倒那個大漢時一晃身便單手把黑人大漢撈了起來,免得他摔在地上震得天搖地動!單就這一出手,我就知道這人定是一個狠角色。只怕我跟他單打獨鬥,輸面還要大一些。但這時那個偷襲我的人和黑人大漢已經一起攻了上來。我的房間本來就很狹窄,他們倆又都不好對付,登時左支右撐。在他們連綿的攻勢下,我連偷手拔槍的機會都沒有。
我這時唯一稍可仗恃的是,他們似乎生怕弄出聲響。我回公寓時碰見了房東洛薩太太,她應該不是他們一夥的,也不知道有人偷偷潛入我的房間。所以我這裡放手大打,即使終於不敵,只要驚動還在屋外的洛薩太太,可能就有轉機。這都是一瞬而過的想法,我拳腳一展,大開大闔,一抬腳踢起一把椅子,一飛拳打向一面衣櫃,唯恐聲勢不大。
但這時那個亞洲人已顯出他的可怕來!他的身手無疑相當精強,雖然不直接對我出手,我一腳踹飛的椅子卻能被他一手輕輕接住,放回地面。我的住所雖然也有一室一廳,但是聚集了四個男人在拳打腳踢,而且其中還有我這個存心搗亂的,竟然極其詭異地沒發出很大的聲音!所有我蓄意製造的可能弄出大響動的事件都被那個亞洲人一一破壞。我們在這房間里激烈的打鬥彷彿在上演著一出默片!這時我已經被黑人逼到了一個牆角。黑人拳重力猛,我無可擋御,每一招架都極其吃力。就是不考慮那個亞洲男人的因素,也必敗無疑。
就在這時,房間外響起敲門聲。
"斯特林先生?斯特林先生?您在裡邊嗎?"
是洛薩太太!
"我好像聽到什麼動靜,方便進來嗎?"
我的舉動終於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可是我卻無暇應答。實際上,我甚至不能說話。否則只要大喊一聲,外邊登時就知道我這裡出了事。但是過於激烈的打鬥完全不給我換氣發聲的機會,那個黑人大漢和那個偷襲我的人身手都很不錯,我稍一疏虞,很可能立時就被打昏過去。雖然滿心著急,卻也沒辦法,但索性隨即聽到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好在我跟洛薩太太說過要退租的事,她這才隨身帶著鑰匙。
這一剎那,就連那三個攻擊我的人似乎都為難了一下。"喀"的一聲,門被推開了,洛薩太太表情詫愕地站在門口看著我們,手裡還捧著一大盆衣服。
這對我來說無疑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至少我可以吐氣發聲。只可惜洛薩太太的戰鬥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她的出現本身並不能左右戰局!她只有高聲呼救或者報警才可能起到作用。但倘若我不抓緊時機,她就很可能再沒有呼救或報警的機會了。我飛速晃身從黑人的堵截中衝出,一招遞向亞洲人,同時大聲喊道:"快報警!"
那亞洲人眉毛一皺,沒等洛薩太太的高音顫出喉嚨,他就左手一晃,一束寒影疾飛而出!我那掩護的一招虛攻對他幾乎沒構成任何影響,他右手一反手便叼住我的手腕,勁力一吐就把我摔了出去,背後的黑人大漢蓄勢已久,終於結結實實的把我抱住,我的臂骨似乎快被他勒斷了!最先出手襲擊我的人一躍而上,把我的嘴堵住。這時洛薩太太才捂著肥胖的脖頸顫顫悠悠地倒了下去。能在如此短暫時間內發揮作用,甚至能令聲音從中而斷,那亞洲人的飛針上一定淬有極高強度的麻醉劑。
我終於失手被擒.
那個黑人把我推搡進卧室。這時我才發現卧室里竟然還有一個人,西裝革履,看上去似乎是身材結實的老人。當他緩緩轉過頭來的時候,我驚呆了!
並不是他的相貌太過駭異,而是太過令人意想不到。他的這張臉,每個大英帝國的臣民都極其熟悉,像中國的老百姓熟悉共和國的締造者那樣熟悉。這個人的頭已經基本禿光,臉上和脖頸的肌肉粗壯有力,眉骨直挑,鼻子粗大,嘴裡銜著一個煙斗。這個形象在數十年內曾經被無數圖畫影像一次又一次複製過,然而現在他活生生地坐在那裡,離我不到6英尺遠!
丘吉爾!
溫斯頓·丘吉爾爵士!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英國人之一!
他安安穩穩地坐在我的沙發上,端詳著我,用他特有的富有力量而含混的聲音說:"斯特林·馮少校。我所深表遺憾的是,不得不在這樣的情境下與閣下見面。"
"你……您是……"
窗外雖然是青天白日,但此刻我內心的迷惑絕不比在黑暗走廊時小。儘管他的口吻似乎不含敵意,但親眼看到一個已經離開世界數十年的人重新出現在你面前,那種詭異的感覺真是難以形容。
"我是誰!"他用不可置疑的語氣說,"這並不重要。如果你需要一個代號,可以叫我Q先生。我所要說的是,斯特林先生,請你加入我們!"
"什麼?!"
"65年前,有人曾說過,在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如此少的人對如此多的人作出如此偉大的貢獻!今天將是這句話被重新證明的時刻!你,斯特林少校,命運落在你的肩頭,它將促使你去完成這一偉業!"Q先生用犀利的眼光凝視著我。
"為什麼?!"
"為了英國,為了人類!或者,為了你自己。"Q先生說,"為你的信念和信仰。即使是我也不足以用平白的言辭來證實這一點!"他從衣袋中緩緩拿出一個信封,"但在這以後,你會相信我們。"
他把信封輕放在電腦旁。黑人大漢緩慢地把我鬆開。我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身體,對他怒目而視。亞洲人一臉凝重地走了進來。俯身說道:"先生,我們必須即刻離開這裡!"
"張,有什麼可以令一個英國老人離開英國的土地?"
"恐怕是其他的英國人。"亞洲人隨後又坦白道,"大意了。那個胖太太已經跑掉了。割斷繩子的手法相當專業,她恐怕是軍情六處的人。"
我立即意識到他說的是洛薩太太,但卻難以置信。洛薩太太做我的房東已非一日,然而從沒有暴露過絲毫破綻。我注意過她的手,的確是幹活人的手,短而粗糙,長著繭子。如果她當真是特工,無疑是相當厲害的角色。突然又想到她這樣一個特工在這裡這麼久,目的很可能就是我。軍情九處和六處,名雖似而實不同,完全是兩個風格迥異的機構。九處的人一般情況下都有些學究氣,所研究的內容也與國家安全無礙。但因為研究對象的敏感,保密紀律一向很嚴格。但六處還是不放心,在每個九處特工的身邊都安插洛薩太太這樣的棋子。如果我們始終沒有異樣的舉動,他們便也始終不動。這樣複雜的心機和龐大的人力也只有國家級機構才能從容運轉。我腦海里飛速想著,身體不斷冷下去。想起老約翰和老詹姆斯,九處這樣一個維持了數十年的機構頃刻間大廈傾頹。很顯然,這次九處所遭遇的變故必然異常秘密而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