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名將覆歿
四月初八,夜,身在小幡城的德川家康不斷派出探子偵察敵情。
此時,細雨忽停忽下。在雨水的沖洗下,道路看上去閃閃發亮。家康還沒有歇息,身上依然穿著盔甲。嫩葉的氣息夾雜著汗津津的氣味,從窗外飄進。
本多豐后守廣孝奉家康之命派出探子,他把二十多個手下——其中還夾雜著七八名村民——分成四組,讓他們仔細探察矢田川兩岸。當廣孝把消息集中,再向家康稟報時,已是夜裡丑時了。
家康得知池田勝人和森武藏守的部隊正星夜兼程趕往三河,道:「看來,他們不會對岩崎城怎樣。」他鬆了一口氣,又自言自語道:「堀秀政的隊伍是否跟在池田後面?」
「不,沒有跟那麼緊。或許,秀政已經察覺到我們出兵了?」
「三好秀次呢?」
「三好秀次已經渡河,現正在豬子石白山林里宿營。」
「哦?好!」家康看了一眼緊張地站在身旁的旗本大將,「我們出擊!」他臉上露出了笑容。只要弄清楚了最後面的秀次的所在,就可以行動了。
最前面的大將乃是大須賀康高,之後為神原康政、岡部長盛、水野忠重父子。當然,在前面引路的依然是丹羽氏次。家康的目標豬子石就在小幡南面約二十七八町處。部隊悄然在黑暗中前進,等天亮之後,便向秀次發起襲擊。
秀次的八千大軍會如何應對呢?堀秀政和池田勝人得知秀次遭襲,會作出怎樣的反應?都還不得而知,因此,襲擊定要隨機應變,發揮德川氏的野戰之長,各個擊破。
家康的計劃是,出城之後,與信雄一起,越過大森、印場,渡過矢田川,與直指豬子石白山林的先頭部隊分開,登上其南的權道寺山,在那裡安營紮寨,待天明發動偷襲。
家康爬上權道寺山時,天已開始泛白。此時他只有一件心事:池田勝人是進攻岩崎城,還是棄岩崎而去?
「天亮之後,定要先確認堀秀政的位置,這裡就由我負責,各處都要發起攻擊。內藤四郎左、高木主水,你們作好準備。」正當家康下令時,突然殺聲四起。「怎麼回事?是哪裡在喊,是白山林,還是官道方向?」
若是官道那邊,勝人必是在攻打岩崎城。家康豎起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判斷聲音來自何方。
勝人決心攻打岩崎城時,十九歲的三好孫七郎秀次正在白山林的大帳里睡得迷迷糊糊的。雖說他還沒有真上過戰場,卻常從舅父和父親那裡學一些做武將的道理。因此,秀次也想和池田兄弟、森長可等人比一比。但是,他卻總能得到周圍人的特別關照。雖說他身為總大將,在隊伍的最後壓軸,可還是有些不滿足。他恐是以為敵人總在最前線。
「完全用不著緊張,好好歇息,明日吃過早飯後再動身不遲。」為了充分應對可能出現的意外,秀次和屬下木下利直、木下利匡商量之後,決定駐紮在白山林。
利直、利匡兄弟及侍童頭領田中吉政等人體恤秀次,代他巡視了一番營地,然後命人造飯。「我們此次是急行軍,乃是星夜兼程。不一會兒大人就會下達繼續前進的命令,大家趕緊備飯。」士兵們聽罷,都到樹林中準備去丁。
秀次並不是真的想睡,他只不過是想讓士兵們歇息一下,為次日作些準備,好讓自己一夜之間成為名將。正當他迷迷糊糊地游於夢鄉,一陣吶喊聲突然傳到耳內。
「吉政,這聲音是……」秀次一躍而起,抄起槍衝出帳外。天還沒有大亮,可是,已能看清四處燃燒的篝火和慌亂的人影。「怎麼回事,又在爭吵什麼?誰敢違犯軍紀,嚴懲不貸!」
這時,一個人影連滾帶爬地到了秀次面前,正是木下利匡。
「大人,敵人來了!」
「什……什……什麼?」
「德川的人馬拂曉時分向我們發起了進攻,這一下可有施展本領的機會了。請大人一定要沉住氣。」
然而,秀次發現,利匡顯然甚是狼狽。「慌什麼!說過多少遍了,要把敵人全殲,以免玷污了舅父大人的一世英名。」
誇口為易,踐行為難。秀次一把抄起長槍,便要盲目地衝出去。他白盔白甲,一襲白色戰袍,徒步便要往外沖。那怎麼能行?利匡急忙跑過去,一把把他抱住。「您不能出去,大人。別忘了,您可身為總大將。」
「正因為我是總大將,才當身先士卒。」
「不行,您這副打扮,一出去就會引來敵人的彈矢!……」剛說到這裡,就有二三十支火槍在左首響起。
「啊!」從來也不知恐怖與打仗為何物的年輕人,一聽到槍聲,嚇得立時趴倒在地。他全身一陣陣發冷,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
只聽一陣陣吶喊聲在耳邊響起,卻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向何處去了——秀次已完全嚇懵了。他癱軟在地,哪能再盛氣凌人地下令?舅父的侍衛加藤虎之助清正的聲音驀地在耳邊迴響:戰爭中,一開始時總是既看不見敵人的面孔,也不知道敵人的數量,這時什麼也莫管,只管拚命和敵人廝殺就是。可是,他現在連要與之廝殺的敵人在哪裡都不知。
「大人,我去探察一下。」話音未落,一個人從保護秀次的人牆中跳出去,如同脫兔般奔向前方。
敵人必已逼近了!秀次本能地覺察出,噌地拔出刀來。
「請……請大人收起刀。請上馬……」一個人用手拍了拍秀次的護腕,攔住他,是部下田中吉政,「大人與小卒可不一樣,請大人趕緊收起刀,快快上馬!」
直到此時,秀次才終於看清四周。天分明已亮,可方才他的眼睛卻如盲了一般,真是奇怪。他聽見前方十二三間遠的樹叢中,有人正在高聲通報姓名:「我乃三好孫七郎屬下白井備后,來者何人?」
一個騎馬的敵人突然映入了秀次的眼帘。只見那敵人朝旗本大將白井沖了過來。
就在一閃念間,敵人把長槍高高舉過頭頂。「我乃水野總兵衛家臣米澤梅干之助。」話音未落,他已如怒吼的猛獸一般和備后交起手來。
只聽得一聲慘叫,一個人影從馬上摔落下來,戰馬如離弦之箭奔向右前方。備后似已被對方所殺。看來,一場惡戰已是難免。
「大人,請趕緊上馬!」在侍童頭領田中吉政的再次催促下,秀次一把抓過韁繩,急急爬上馬背。
不可思議的是,騎上馬,秀次心頭的恐慌一下子沒了。「吉政!」
「在。」
「敵人到底是誰?」
「德川的旗本大將。」
「看來今日不免一場苦戰。快,趕緊向堀秀政和池田勝人求援。」
「遵命。請大人暫時……」田中吉政要說的,大概是請大人暫時躲避一下,還沒等他說出來,又有一聲怒吼傳進了秀次的耳朵:「保護好大人。撤,快撤!」
秀次剛辨出是木下直利的聲音,一個人已一把抓住他的馬轡飛奔起來。
「不許逃,停下!讓我回去!你這個怕死鬼!」秀次使勁地搖著馬鞍大喊,然而他到底在說什麼,到底要幹什麼,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砰砰砰」,又一陣槍聲在秀次耳邊響起。戰爭就是這樣,一旦開打,哪是敵方,哪是己方,在哪裡交火,根本分不清。
在一片樹林里,正在向白山林進攻的水野總兵衛忠重一面紅著眼睛衝刺,一面狠狠地斥責兒子藤十郎勝成。
「藤十郎,你到底是怎回事!這裡已經是三好部的心臟了。看你這個樣子,成何體統!」天亮了,忠重發現兒子居然把他那頂頗有些來歷的狗頭盔背在背上,以為年輕的兒子狼狽至極,竟然連頭盔都忘記戴了。
「父親到底要兒子怎的……」
「頭盔!你的頭盔!你把頭盔帶出來是幹什麼用的?打仗不戴什麼時候戴?混賬東西,不戴在頭上,這狗頭盔還不如個糞桶!」
打仗的時候,語言往往毫無遮掩,無論愛憎恨怒,都用滿嘴髒話傾瀉而出。
「糞桶……」
「不是糞桶是什麼?上了戰場竟連頭盔都忘戴的糊塗東西,能有什麼用?」
藤十郎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回頭憤憤地望了忠重一眼。「父親!」
「有屁快放!」
「父親難道沒看見?藤十郎昨夜就患了眼病,才未戴頭盔。若父親連這都沒有發現,眼睛是長到頭頂去了!」
「等等!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擅自往前沖!站住!」
「偏不!我為何還要繼續跟在眼睛長到頭頂的父親後面!我不甘落後。藤十郎偏要拿回最多的人頭來,讓父親看看,我究竟是不是把頭盔當糞桶的人!哼!」說罷,藤十郎狠狠地抽了坐騎一鞭,如離弦之箭沖向敵營。
正在岩崎北面金萩原歇息的堀秀政,得到池田勝人進攻岩崎城的消息,后又接連聽見白山林方向響起槍聲,頓覺大事不妙。「來人,快去打探一下!」
秀政不愧久經沙場,一發現情況不妙,立刻決定移師檜根,同時果斷地向全軍下達了命令:「定是家康的部隊追來了,現在已向白山林方向的我部發動了襲擊。傳令,全軍立刻移師香流川前,在那裡靜候敵人到來。全軍將士只許進,不許退!每擊落一騎敵兵,賞百!」
這次出兵,堀秀政的任務就是隨時增援不熟悉戰爭的秀次,彌補喜歡擅自行動的池田勝人之短。因此,他必深思熟慮。
不久,部隊順利地轉移到了香流川前面。這時,最初派出去的探馬回來了,還領回一個人來。正是秀次的侍童頭領田中吉政,吉政把白山林作戰不利的情形告訴了秀政。
「我方極為不利?立刻把這消息通知森大人。」
告急的消息立刻被報到森長可那裡,並緊急通知池田勝人。
太陽緩緩地升了起來,在拂曉的晨暉中,靜謐的長久手一帶眨眼間變成了慘烈的人間地獄。
大須賀與神原的部隊採取的是迂迴戰術,他們先把秀次所部打亂,再把殘局交給水野收拾,接著就向堀秀政的人馬發動了攻擊。
大須賀康高與神原康政也如池田勝人與森武藏守,是翁婿關係,兩家的關係異常親密。因此,兩支部隊的士卒相熟的不少,在戰鬥中,兩支隊伍的士兵也一樣勇猛。這次也一樣,翁婿二人早就合計好了:康高先上,等他把敵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左翼,康政就向敵人的右翼發動猛攻,打亂敵人陣形。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旦接近敵人,兩員大將的計劃竟然被士兵們全拋到了腦後。「戰場上的瘋狂」讓彼此十分熟悉的兩家士兵,竟相攀比起戰功:「我們決不能輸給大須賀的部下。」
「對。如輸給親戚的士兵,我們還有什麼臉面去見大人!」
「只要勝利就行。要讓他們看看神原大人的飛毛腿。」
原定稍後再加入戰鬥的神原和大須賀的人馬一靠近香流川,就爭先恐後撲了上去,兩支部隊眨眼間難分彼此。
久經沙場的堀秀政怎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他站在隊伍最前面,嚴厲地制止了急著殺出去的部下,等待最佳機會。「還不能出擊。我們要盡最大可能把敵人引誘到近處。敵人上來之後,先瞄準騎兵,狠狠地射擊。取一個騎兵的首級,賞一百石!切切記住了!」
還在爭先恐後的大須賀與神原的部隊,高聲吶喊著進入了堀秀政火槍的射程之內。
「砰砰砰……」排排火舌從堀秀政的第二隊人馬中噴射出來。此時,雙方的前鋒僅僅相距十四五間了,一個個都怒目圓睜,咬牙切齒,正是決戰前的最後一刻。
「啊!」
「啊!」
突然遭到敵人槍彈的猛烈攻擊,沖在最前面的騎馬武士一個個栽倒,踩在衝上來的步兵身上。
砰砰砰……砰砰砰……
一陣接著一陣的猛烈射擊,頓時瓦解了急於立功的進攻者的信心,但仍有不少滿腔熱血的勇士繼續前進。每當一個武士落馬,其家臣和隨從便立刻湧上前去。雪崩般的攻勢眨眼之間就被對方控制住。早已按捺不住的堀秀政人馬趁勢一擁而上,沖向敵人。
到處都展開了慘烈的格鬥。怒號聲,通名報姓聲,逃跑,追擊,殺人,被殺,簡直是人間地獄。眨眼之間,形勢就完全發生了逆轉,倒下的人越來越多。
「不要追。撤!」當秀政下令撤退,發起檜根之戰的家康先鋒竟已完全潰敗了。
剛剛在白山林取得了勝利,就在檜根吃了敗仗,戰爭的形勢一時迷亂起來。然而,此時正在六坊山驗屍的池田勝人和剛剛登上權道寺山的家康,對此都還一無所知……
朝陽升了起來,剛剛登上權道寺山的家康匆匆移師色根山。
色根山位於白山林東南,家康駐陣於此,主要是想截斷堀秀政與池田勝人的聯繫。一旦讓這兩支人馬合兵一處,家康部隊野戰之長恐難以有效發揮,因此要把兩隊分開來,各個擊破。
「報,我軍於白山林方面已完全擊潰三好所部。」本多佐渡守正信前來報告。正信以謀略見長,其謀略遠勝於武勇,現正擔任帥營的庶務主管。
家康並沒有浮現出笑容,單是默默地仰望萬里晴空。過了一會兒,他冷冷道:「這是理所當然之事。」家康平時就言語冷淡,到了打仗時就更是明顯。其實,他太熟悉戰場上將士的心理了,實不想讓部下養成誇功的壞習性。「其他的消息呢?堀秀政難道還沒有被擊退?」
「消息應該已經來了。我再去看看。」正信急匆匆出了大帳。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
「主公,凶報!」
「凶報……勝敗乃兵家常事,當然會有凶報。說,是誰戰死了?」
「奉命前去打探敵情的內藤四郎左衛門正成和高木主水清秀慌慌張張地跑了回來,臉色大變。」
「快讓他們進來!」話音未落,內藤正成、高木清秀,還有奉命監督此戰的足輕大將渡邊半藏守綱三人急匆匆走了進來。
「主公,我軍先鋒部隊在檜根敗給了堀秀政,正在撤回。」
「敗在檜根?」
「是。敵人士氣大漲,有半數以上的士兵在對我軍窮追不捨。因此,在下認為現在是絕好的反擊之機,趁著敵人都殺了出來,讓我軍的全部旗本武土向防守薄弱的敵人大本營發動總攻,必大獲全勝。」渡邊半藏一口氣說完。
「等一下,半藏。」內藤四郎左衛門連忙阻攔道,「如此輕率之舉,萬萬使不得!即使你成了三河之守,也容不得你如此魯莽,怎能向主公提出如此草率的建議!主公,既然我們先鋒已敗,我軍就當立刻撤回岡崎。」話音剛落,高木清秀道:「在下不敢苟同內藤的意見。如今正是立刻向人發起進攻的大好時機。」區區三人,建議卻大相徑庭,家康只是笑而不答。此時他當然難以抑制激動,只是努力不讓部下看到他的內心。
「稟告主公。」本多正信也變了臉色,介入了論戰當中,「我同意內藤的意見。渡邊、高木二位的提議真是莫名其妙。戰爭中,失敗了就應該撤退,這是常理,一味蠻幹,只能徒增傷亡。」
「失敗了就要撤退,這是哪門子戰法?」渡邊半藏一聽就火了,他顧不上是在家康面前,瞪著眼珠子對本多正信發起火來,「我想請教你,你到底是從哪裡學來的這套兵法?你都參加過哪些戰役,有些什麼經驗?」
「問得好!」高木清秀接過話茬,「佐渡守,我只看見你在桌案上撥弄算盤珠子,從未見過你在戰場上拚命。你知不知道,戰爭可不是靠耍嘴皮子就能取勝的,而是要拿血肉之軀去贏。你以為打仗跟你在榻榻米上打算盤、外出打獵一樣稀鬆?我勸外行人休要插嘴!」
「你怎能如此說話?」
「我根本就沒和你說話!」
家康嘴角依然掛著微笑,沉默不語。
「請主公莫要猶豫,立即向敵人發起進攻!否則,敵人就會在半途撤回,加強防守,到時恐就難以破敵了。」高木清秀兩眼噴火,一個勁地催促家康。
「哦。」家康沉思良久,終於使勁點了點頭。他表面上苦苦思索,其實早就作出了決斷。
「牽馬!」
「是。」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久右衛門手牽馬韁,身材肥胖的家康慢慢地跨上馬背,高聲喊道:「萬千代!」
「在!」身披大紅戰袍,威風凜凜的十九歲年輕武士井伊兵部少輔直政洪亮地答應一聲,倒身跪拜在家康馬前。
「恐怕你們早就等不及了吧。現在我命令:全力進攻!」
「遵命!」
高木主水和渡邊半藏不屑一顧地瞥了一眼身後的內藤四郎左衛門和本多正信,大搖大擺地走到前面去了。
家康率軍下了色根山,進入岩作,渡過香流川,向長久手的富士根山挺進。
六坊山上,池田勝人也快要將首級檢驗完畢了。
由於戰爭遠遠沒有結束,根本用不著那麼認真地檢驗,只大致地記錄一下即可。可是,勝人卻嚴格按照傳統的檢驗方法,甚至還一一敬酒。在人們眼中,得勝的勝人真可謂春風滿面。
然而,勝人一邊檢查著敵人的首級,一邊頻頻地用右腳踩一踩地,看自己的傷勢究竟恢復得如何。他沒讓人準備轎子,盡量不想讓人知自己受傷。他甚至還夢想過一馬當先,一展雄姿,卻真是禍不單行:戰馬被打死,腳踝也受傷……但畢竟戰鬥已取勝。若還說運氣不濟,實在有些對不住鹿島大神。
「報!」突然,一名近侍連滾帶爬地來到了大帳入口。
勝人吃了一驚,連忙探過上身。「何事如此驚慌!先等一下,檢驗馬上就結束了。」
不料那名近侍竟然置若罔聞,大聲道:「白山林紮營的三好大人遭到敵人襲擊,已經完全潰敗。」
「什麼?」勝人嚇了一跳,旁邊的伊木清兵衛忠次和片桐半右衛門也驚呆了。
「總大將孫七郎秀次的侍童頭領田中吉政身負重傷,前來報信,讓不讓他進來?」
「快請!」勝人緊咬著嘴唇,厲聲吩咐道。這一次已經不再是腳痛了,他整個身子都像是抽了筋似的。一旦秀次不測,我怎麼對得起筑前大人?
這時,面如死灰的田中吉政在近侍的攙扶下,搖搖晃晃來到了勝人面前。
「你的傷並不重!不爭氣的傢伙,挺起身來!」
「是。」
「三好大人怎樣了?生死如何?」
吉政只是獃獃地把視線轉向了空中。「快,快去增援……」
「是生是死?」
「不知……若晚了,恐就……」
「襲擊者到底是誰?是家康本人還是……」勝人忽然打住了。他已看出,吉政已經疲憊到了極點,不禁對自己一再追問感到些許愧疚,「趕緊為吉政包紮一下,然後……」
勝人慌忙移開視線,盯住次子三左衛門輝政:「去把紀伊守叫來。」
「叫兄長?」
「這下麻煩大了。我怎對得起筑前大人啊?我又欠下筑前大人的情了。連武士的面子都丟盡了。」
「父親!」
「萬一孫七郎……不,有木下利直和利匡兩位保護,絕不會出意外。可是,萬一真的出了意外,你們也休想活著回去!你去跟他們講。」
三左衛門輝政忽然覺得父親甚是可憐,他立刻回過神來,飛快地出了大帳。
所有的人都緊急行動起來。
「牽馬!向白山林進軍!」
「是。」
「別磨磨蹭蹭的,快!」
頭頂的太陽時時被雲層遮住。若此時戰事順利,該是多麼愜意的時節啊。樹枝上嫩葉搖曳,清風在耳邊竊竊私語,讓人深深沉醉。
勝人似已完全忘記了腳踝的疼痛。我對不起筑前大人!一種不詳之感一直縈繞在心頭,他心急火燎地奔下六坊山。
「砰砰砰……」一陣猛烈的槍聲在長久手山野間回蕩。
勝人下了六坊山,匆匆忙忙地趕到長久手時,雙方已經完全陷入混戰,已分不清哪是自己人,哪是敵人,亂成了一鍋粥。
越往前走,勝人身經百戰所練就的、一直引以為豪的意志就越發動搖。一路上,遇到好幾撥敗兵,其所屬部隊均各不相同。最先遇到的是一個步兵,勝人問道:「你是何人屬下?」
步兵回一句「三好屬下」,撒腿就跑。不等勝人反應過來,那個人已溜進了叢林。
接下來碰到一個看上去更年輕的雜兵,勝人怒道:「為何棄陣而逃?你給我站住,窩囊廢!」
勝人剛呵斥了一句,立刻招來了對方一陣猛烈的還擊:「我乃崛秀政屬下,我不是逃走,我在追擊!瞎眼的東西!」對方將勝人一頓臭罵,匆匆忙忙地往三河方向去了。毋庸置疑,這是預感將要落敗、企圖逃離戰場時近乎瘋狂的怒罵。
第三次遇到的是一名壯年雜兵,只見他渾身是傷,手裡拖著槍。勝人問:「你是誰的部下?」
雜兵二話不說,抓起槍就向勝人刺了過來。
「你到底是誰?是敵還是……」
對方仍然沒有答話。
「大久保七郎右衛門的家臣,磯部……」還沒說完名字,那人突然倒在了地上。此人所說的大久保七郎右衛門,定指家康部下忠世。既然連忠世的家臣都來了,女婿森武藏守的處境就有些不妙了!勝人不由憂急:我對不起筑前大人!
假如勝人不被一座小小的岩崎城絆住,而是徑直向三河挺進,或許,他這支人馬自不會出現在這裡。
此地地形最適合野戰,如連堀秀政的部隊里都出現了逃兵,別說秀次,恐連秀政和武藏守都已陷入苦戰。
一陣陣槍聲不斷在勝人周圍響起,他已進入了戰場的腹地。突然,一顆子彈擦過耳邊,打在了他左邊的松樹榦上。
天空晴朗,周圍接連不斷地傳來陣陣喊殺之聲。勝人也十分清楚,那多是他的錯覺,可這足以說明他是何等狼狽。他不禁咒罵自己的懦弱。
此時,戰爭形勢已完全改變了。
借著大破秀次的餘威,士氣高漲的神原和大須賀的兩支人馬又趁機向堀秀政發動了攻擊,不料在檜根失手,眼看就要陷入混亂。井伊直政奉家康之命前來增援。井伊率領了三千精兵,配有六百支火槍,向一路追擊而來的秀政發起了猛烈攻擊。
秀政的人馬立足未穩,一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而敗走的神原和大須賀為了挽回面子,捍衛三河武士的名譽,又掉過頭來,像惡鬼一樣撲來。
其實,最狼狽的要數三好秀次丁。他不僅不熟悉戰爭,而且是深受秀吉喜愛的外甥,時時處處需要照顧,更給大家增添了不盡的麻煩。
若說秀吉失算,恐就在於此了。勝人從一開始就被此事所限,堀秀政也由於過分關注白山林而施展不開。假如他果斷地放棄秀次,攜森長可與池田部會師,或許還能和德川的兵馬抗衡。然而,當秀政要和森長可會合的時候,他的部隊卻已禁不住敵人的猛攻,眨眼間便潰不成軍。
堀的潰敗自然給森長可帶來難以承受的壓力,這種勉強的會合,反而使森長可的部隊戰鬥力頓減。
這樣一來,一切納入家康的謀劃了。井伊直政一馬當先,一面對堀秀政窮追猛打,一面向武藏守發動攻擊。神原康政和大須賀康高則緊隨其後,對敵人進行第二輪攻擊。已經殺紅了眼的森武藏守自然不肯後退,拚死進行頑強反擊。
此時,家康也已率領旗下眾將,如猛虎般衝下富士根山,像一把尖刀插入了從六坊山上趕來救援的池田部和森武藏部之間,利落地阻止了兩軍的會師。其實,勝人先前隱約聽到的槍聲和吶喊,並不是錯覺,而是家康雄師下山時掀起的驚濤駭浪。
勝人在路上遇到的第四批敗兵僅有四人,當他們筋疲力盡地倒在馬前之時,勝人身邊的紀伊守元助和次子三左衛門輝政早已不知去向。看來,讓每個人都處於癲狂狀態的肉搏戰,已把他們也拖了進去。
「你們是哪支部隊的?休要慌,要頂住!」這聽來像是說給勝人自己的。
四人看樣子是主僕。主人模樣的人約有二十二三歲,身份似不是很高,他中了槍傷,痛苦地以手捂腹。「我們是森大人部下……」年輕人獃獃地望著虛空。
「長可也敗了?你的傷並無大礙,切切要堅持。」
可是,那個年輕人的腦袋卻一下子耷拉下來,旁邊一個年近五旬的侍從連忙把他扶住,回過頭來對勝人道:「武藏守大人已經戰死了。」
「武藏守戰死了?」
「是。武藏守正在馬上指揮眾人阻擊敵人,頭部突然被冷槍擊穿,他當場落馬,沒留下一句話……」
「就死了?」
「是。大人的首級,被大久保七郎右衛門的家臣本多八藏當場取走了。」
勝人眼前頓時一黑。他明白敗局已定,一瞬間,腳踝突然義鑽心地痛起來。此時,不遠處的一座山丘上喊聲驟起。森長可全軍崩潰,家康大軍義鋪天蓋地而來,壓力齊齊向勝人肩頭壓來。
該來的終於來了!久經沙場的池田勝人一時間似乎看破了一切。隨從們忙著把剛死去的侍衛屍體抬進草叢,勝人則凝神注視奮不顧身殺向敵人的士兵。
只見大家都貓著腰,踮著腳,似馬上就要倒下,怎麼看都是極端狼狽、異常焦躁之狀。若照此下去,恐不到半個時辰,體力就會耗盡。其實也難怪,取勝之後又稍作休整的官兵,最易陷入焦慮不安。
以這種狀態進擊的士兵,若碰上對手出奇軟弱,一觸即潰,還可能重鼓勇氣,否則,不是拼盡全力、累倒在地,就是陷入焦躁、走向滅亡。
此時,元助寧死不肯認輸、一馬當先沖在這群極端狂躁的士兵最前,他大概已發了瘋,正在舞動著長槍拚命廝殺。年輕些的弟弟輝政想必比兄長還要拚命。勝人剛想到這裡,右前方突然又響起一陣吶喊——又是一場遭遇戰!
「砰砰砰……」這次的槍聲,聽來彷彿就在眼前。
「危險!」牽馬的侍從一看不好,立刻把勝人的戰馬拉入草叢。原來,敵人先鋒的身影已在山丘下現出。
「混賬!」勝人一面大聲呵斥,一面用力往回拽馬韁。此時他已無法把馬頭掉向正面的敵人了,索性馳向了森林。看到主人離開了大路,三十多名侍衛立刻奔了過去。
「保護大人。大人就拜託給你們了!」喊話的人,似是先前建議勝人攻打岩崎的片桐半右衛門。話音未落,他就沖向了面前的敵人。
森林中,白亮亮的陽光和樹葉的影子斑駁陸離,令人頭暈目眩。不知勝人究竟在想什麼,他突然停住戰馬,皺了皺眉頭,下了馬。隨從們連忙奔去送坐墊,還沒等他們到達面前,勝人已盤腿坐在地上。「我對不住您啊,筑前大人,是我把孫七郎害了……」
隨從們圍成一圈,關注著周圍的動靜。在大家看來,主公如此,恐是聽到女婿森武藏守戰死之訊,悲痛之極。
「既然孫七郎已經去了,兒子、女婿也都去了,我還有什麼理由活在世上?讓我也跟著去吧……請寬恕我。」
此時的勝人,想去戰場拚命,恐也不能了,他腳踝疼得歷害,連馬都不能騎,徒步更是無法想象的。看來,勝人不得不為最後的歸宿作準備了。
「啊,敵人上來了……」
「有種的就過來!」
勝人身旁突然響起一個聲音,話音未落,一名武士已迅速突破了侍衛的警戒圈,一下子竄到面前。「我認得你,你就是池田信輝人道勝人吧?恕在下冒犯!」
勝人抬起頭來,緊盯著武士,慨然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他大聲呵斥,一副凜然不懼之態。
「德川家康的旗本大將,永井傳八郎直勝!」
「哦,有出息,年輕人,只管來!」
聽上去勝人似利劍般咄咄逼人,但他既沒有站起身來,也沒有拔出短刀。
在傳八郎眼中,勝人尚有幾分氣概。他手握長槍,警覺地繞到一旁,揮一把額頭的汗珠。
「休要加害我家主公!」話音未落,一名勝人家臣從後面猛地向這名武士撲來。但見傳八郎敏捷地閃開,順勢將長槍向剛想撲來的另一名侍衛的咽喉刺去。一聲慘叫響起,那名侍衛手抓長槍,向後退去,而先撲上來的侍衛則再次向傳八郎砍來。
傳八郎閃電一般再次躲開,同時刀已出鞘。只聽一聲暗響,二人的武器似並未相碰,傳八郎左手上卻已鮮血淋漓。
「呀!」傳八郎大叫一聲,向侍衛斜砍一刀。
「嗚——」侍衛慘叫一聲,隨之仆地。傳八郎手提白刃,向勝人撲來。
如此疾風暴雨般的一番打鬥之後,傳八郎大氣不喘,大顆大顆的汗珠雖不斷地往下滴,可他異常鎮定,沒有絲毫慌亂。
勝人終於拔出了武刀。這是他平常最引以為榮的愛刀,名筱雪。「你叫永井傳八郎直勝?」
「正是!」
「今日勝人算得以一飽眼福。不過,我若這樣自盡而死,未免有些悖於情理。看在你是一個鐵血男兒的份上,我才拔出了寶刀。」
「多謝。那恕我冒犯了。」
「且等一下!」
「難道大人後悔不成?」
「哼!我方才見你乃一個愛刀如命的漢子,故,待勝人把首級交與你,還請你把此刀筱雪帶走,作為佩刀。」
「多謝大人,在下實在誠惶誠恐……」
「還有,若你覺得欠我人情,我有一事相求——請告訴筑前守,說池田勝人臨終前留下一言:『勝人對不起筑前守。』然後即戰死。好,來吧!」
在斑駁的光影與如畫的綠毯上,兩把白刃於虛空中你來我往,刀光劍影,令人眼花繚亂……其實,勝人雖是坐地而斗,卻也絕非隨意應付。從幼年時代起就聲名大震的一代武將,若沒有拼盡全力而死,自會讓世人恥笑,也是對對方的一種侮辱。
「不可手下留情!」
「好!」
二人再次在斑駁的樹影中糾纏在一起。奇怪的是,周圍沒有一人介人格鬥。戰至此時,已完全陷入了混亂。無論前進者還是後退者,都成了無頭的蒼蠅,四處瞎撞,哪裡還顧得上別人?
「呀!」傳八郎終於抓住對方的一個破綻,揮刀砍去。
「好功夫!」勝人誇讚一句。
這卻成了他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話。傳八郎如雄鷹一樣騰空而起,人和刀一起橫飛過來,勝人頓時身首異處……
傳八郎穩穩落下,瞬間卻悵然若失地愣在了當地。血雨飛濺到被踐踏得一片狼藉的草地上,在燦爛的陽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鮮艷。他只覺得耳朵嗡了一聲,全身一陣酸麻,大半個身子幾失去知覺。
「勝了!」
勝利的不只是他一人,勝人也完全沒有辱沒一世英名。連敵人都誇獎,豈非難得的壯舉?傳八郎從勝人手裡取過名刀筱雪,再從屍身上解下刀鞘,把刀插入鞘中。
突然,傳八郎似看見地上的無頭屍體在沖著他微笑,不,不是微笑,是哭泣……永井傳八郎直勝使勁晃著腦袋,發瘋似的把獵物舉過頭頂。「三河大濱武士永井傳八郎直勝,已取下敵將池田人道勝人首級……」
然而,沒有人前來祝賀,只有滿地的屍體似在齊齊拍手歡笑。取得勝人首級的傳八郎發瘋似的撒開腿,向著家康的旗號飛奔而去。
四周安靜了下采,不知從何處湧來一大群蒼蠅,黑壓壓地一齊落在曝晒在陽光下的勝人的無頭屍體上,貪婪地吮吸起來……
此時,紀伊守元助也已經戰死。只有尚不知道父兄已逝的三左衛門輝政,還在拚命地廝殺,想挽回敗局。
但,勝負已定。
嘹亮的號角響起,恐是德川的軍隊看到已完全取勝,開始清點人數了。
只有那成群的蒼蠅,在燦爛的陽光下越聚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