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勝豐入彀

第七章 勝豐入彀

當柴田勝豐在山崎城的客房裡醒來之時,不破勝光和金森長近等人早已起來了。

「您醒了?」在一旁服侍的侍從正定定地望著勝豐,「天氣不好,我家主公擔心您病情惡化,特意從京城請來了名醫。請允許小人把他叫來,給您診斷一下。」

「特意為我從京城請來了名醫?」勝豐吃了一驚,連忙爬了起來。金森長近和不破勝光的被褥早已收拾得整整齊齊,大廳一角爐子上,水壺在輕輕地發出鳴聲。

唉!勝豐咬了一下嘴唇。對於秀吉的心思,他已然了如指掌。秀吉已完全成了他和養父的敵人。他卻在這裡接受敵人的恩惠……到底該不該拒絕呢?勝豐陷入了迷惑。一合上眼,就浮現出各種各樣的幻象來。夢幻中,勝豐看見秀吉的黨羽都向自己包圍過來。有加藤虎之助,有福島市松,還有石田佐吉,都在向他瞪眼,片桐助作持槍向他扎來……這難道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嗎?與其被困而死,不如索性一戰。於是他率領士兵迎了上去,那些人卻掉過頭,立刻逃到遠處去了。

「你們往哪裡逃!給我回來!」

自己已了無勝機,為何這些人卻不來追殺呢?勝豐氣急敗壞地大聲呼喊,卻見他最寵愛的侍女阿美乃來捂他的嘴。

「放手!你這個貪生怕死的傢伙!反正我勝豐時日無多!放手,快給我放開!」

勝豐猛然醒來。一睜眼,已大汗淋漓,又不住地咳嗽。這裡可是敵人的地盤,絕不能再睡著了。每次勝豐都不住地責罵自己。大概是發燒的緣故,咳嗽之後,他又立刻迷糊起來,看見加藤虎之助瞪著大眼向他逼來……

「筑前大人特意從京城請來的名醫,叫什麼名字?」勝豐又一次抬起頭來——身體能撐得住,自己才可出發。

「叫曲直瀨正慶,聽說是一個專給貴人把脈的名醫。」

「是筑前大人特意請來的?」

「是。我家主人覺得您還年輕,不應自暴自棄。」

「真令我誠惶誠恐。唉,在同筑前大人決戰之前,我當好好地珍惜性命。既然這樣,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讓名醫過來診斷一下吧。」

侍從似聽非聽,輕輕地施了一禮,出去了。不大工夫,帶了一名醫士來。

盛傳曲直瀨正慶乃當世無雙的國手,秀吉的意圖非常清楚:一定是想把我和養父分開,有意拉攏我。如此明顯的用意,只會招人反感……正慶進來以後,柴田勝豐仍心潮起伏,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您感覺如何?」正慶帶著柔和的微笑,走近勝豐,默默地伸出手來為他把脈。他那略微發涼的手剛一搭在手腕上,勝豐立刻感到一絲涼氣。燒還沒有退去,年輕的他心中充滿強烈的反感。

「請讓我看一看您的舌頭。」

「看吧!」

正慶依然和顏悅色,簡單地看了一下,回過頭對不知何時進來的老嬤嬤和石田佐吉示意道:「胸口。」

佐吉使了個眼色,老嬤嬤恭敬地走到勝豐身邊,輕輕地解開他的衣襟。

正慶依然不動聲色,把他涼涼的手伸進去,仔細地從胸部摸到腹部,摸完之後,重新搭起脈來。勝豐對正慶的動作極其反感,但更令他反感的,是站在正慶身後的石田佐吉。

「怎麼樣,若是筑前大人攻去了,我還能否漂亮地反擊啊?」

勝豐帶著嗍笑的口吻快意地問。不知正慶有沒有聽出勝豐的言外之意,他仍然面帶微笑。「聽說您還要返回長濱城?」

「正是。沒想到在這樣一個意外之處,給意外之人添了意外的麻煩。」

「如果實在要回去,路上當多多注意,天氣很冷。」

「什麼病?」

正慶似乎沒有聽見。「我馬上給您開藥,在路上服用,回到長濱之後,再好好調養一下……另,至少靜養半月。」

「多謝你了。」

「不必客氣。」

「在這半月里,別說是生病,決定生死的大事都隨時會發生。」說到這裡,勝豐的視線才和正慶的碰到一起。

「武士的生死不關醫士的事……總之,一個人應該善待自己,直到死去。」

「我患的是什麼病?」

「肺病。」平靜地說完,正慶把手伸進侍女早就打來的水裡洗起來,不再正眼看勝豐。

勝豐默默地望著屋頂。大廳一角的爐子上,茶爐依然發出哧哧的鳴聲,正慶、老嬤嬤,還有石田佐吉,早已離去多時了。

「肺病……」勝豐獃獃地躺在鋪里,自言自語。他一腳把被子踢開,坐了起來。侍從慌張地跑了過來。

「慌什麼,休要這麼毛手毛腳的……」剛說了一半,勝豐又拚命地咳起來。剛才起得有點急,一口痰噎在了嗓子里,引起一陣猛烈的咳嗽。這陣咳嗽來得太猛,咳得勝豐喘不過氣來。他一面讓侍從捶背,一面悄悄地把痰吐在袖子上,以免鄰室的人知道。

咳嗽止住了,勝豐拿出懷紙擦痰液,不經意地一看,發現裡面竟然夾著縷縷血絲。他心頭不禁咯噔一下,耳里也嗡嗡地響了起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砰砰亂跳的脈搏和鄰室的說話聲卻異常真切。

「我原本一直以為,筑前守只是一個鼠目寸光、自私自利的小人,沒想到我竟犯了一個大大的錯誤。」是一向寡言少語的不破勝光在向金森長近傾訴心聲。

「說的是啊。」金森長近隨聲附和。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筑前守。以我看來,筑前守絕非常人,他是一個見多識廣、博學多才的智者。」

「這個謎團終於解開了。」利家接過二人的話茬道,「恐連勝豐也知這一點了吧。若筑前守只是為了一己私利而玩弄手段,絕不會取得今日的成就。凡遇到筑前守的人,都對他非常傾慕,都感受到了他那濃濃的人情味,心自然也就被吸引住了……背地裡誹謗的人,才是自私自利的小人。」

勝豐推開揉背的侍從的手,坐了起來。「燒已經退了,不必掛懷。」

「是。那我現在就去叫侍女來。」

「不必了。我自己能換衣服。你現在就到隔壁,告訴他們,就說我一會兒就到。」

「是。」侍從答應一聲,出去了。勝豐這才悄悄地擦了擦眼淚。他覺得心裡有一種深沉的憤怒和孤獨。早知如此,就不來了。父親和筑前守就像是朽木上的樹葉與布帛,差距太大了。若硬要把二者縫合起來,朽木的樹葉更易破碎。利家、勝光、長近等人,正是因為這次出使,才拉大了和父親的距離。甚至連勝豐的心裡,都似產生了劇烈的波動。

筑前也許並不是故意籠絡他們。雖然筑前並不誠心,可是,三人對他的稱讚,讓人覺得他「魅力」的可怕。秀吉淡淡吐露的一點兒心聲,卻成了他智慧與誠心的表現,為他們築起了一條光明大道。

勝豐顫顫巍巍,好幾次才穿上衣服。「看來不回去是不行了。必須趕緊回去……」他自言自語,輕輕地走到廊下。他在這裡多待一刻,父親的力量就會多削弱一些。

「勝豐,根據曲直瀨的診斷,你的病情似乎不輕啊。」利家一看見勝豐就說道,「但已能起床了,當無大礙吧?」

「前田大人不要擔心,燒已經退了。」

「哦。現在筑前守已經派出快馬,讓人拿著藥方到京城去抓藥了。我看你最好帶著葯回長濱。」

「不,不用了。」勝豐擺了擺手,斷然拒絕,「我已經消受不了筑前守的好意了。筑前大人對我越好,我心裡就越難受。父親一定也正在北庄擔心咱們呢,我看咱們趕緊回去吧,越快越好。」

雖然勝豐臉色難看,而利家臉上卻陽光燦爛。「昨夜我和筑前守傾心交談過了,我看太平世道就要到來了,請您不要擔心。」

「竟有這樣的好事?」勝豐故意顯出擔憂之態,「這和我的預感可大不一樣啊。見到父親之後,我也說一說我的想法。」

「你的看法是……」

利家一問,勝豐綳起了他那蒼白的臉。「用投降筑前守來換取柴田家的安泰……」

「你是說笑?」

「是正經話。已到了這地步,還有什麼好顧忌的!萬一講和不成,我寧願戰死長濱,而父親亦會戰死越前,這一點也請您告訴筑前守。」

「你是不是太草率了?」

「不,毫不草率。還要告訴筑前,決戰之時,絕不要求他人幫忙。丹波和堀不用說,其他的,譬如利家、金森、不破等人,也絕不插手……請把這些全部告訴筑前大人。」

利家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瞥了一眼其餘二人。大概是生病的緣故,勝豐極其敏感,一番話像一把刀子插進了利家的胸口,讓他無比難受。這話雖聽起來很是意氣用事,但極有可能成為事實。利家道:「總之,我利家也有自己的想法,無論如何,請你先聽完我的話,再去向筑前守說吧。」

「拜託了。我立刻趕回長濱城,要堅守城池,隨時待命。然後……」說著,勝豐轉過臉去,「遵照父親的意願,血戰到底。」

「明白了。」

「那麼趕緊準備啟程吧。」

「筑前守好意派人去京城給你抓藥了,你不再等一等?」

「我心裡很是畏懼。我畏懼接受筑前的恩惠。哪怕只剩我一個人了,我也想……站在父親一邊。」

利家嘆了口氣,面無表情地向侍奉在門口的家臣吩咐道:「快去準備行李,準備啟程。」

勝豐的預感終於應驗了。秀吉最終還是把與勝家和平相處,不讓秀勝繼承織田家業的內容寫在了誓書上,交給利家。

十一月初四,一行人離開山崎城之後——當然,利家回到了越前,勝豐則回到了近江的長濱,秀吉自己也隨即離開了山崎,火速趕往京都。初四、初五,秀吉把丹羽長秀召到本國寺。至於會談的內容,不言自明。

秀吉的實力顯而易見,擊敗勝家當然不在話下。他的意圖也非常明顯,為了防止天下重陷戰亂,必須和長秀達成一致,這樣一來,誰還敢對他說半個不字?他是先下手為強,從戰略上壓制長秀。

十一月初九,秀吉親自率兵進入近江,還對外宣稱,這次出兵是因為他覺得讓信孝公子一直待在岐阜實為不妥,故特意前去,將信孝接進京城。

百姓卻不以為然。街頭巷尾到處能聽到這樣的竊竊私語:秀吉和勝家的關係依然不和,這次出兵,就是為了奪取長濱城。

秀吉出了山崎城,立刻派兵駐進瀨田和安土,十一日進入堀秀政的居城佐和山城,十二日便迅速包圍了勝豐的長濱城。

勝豐聽到被圍,啞然不語。利家剛剛返回越前,還不知和勝家有無聯繫,秀吉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了長濱城,同時讓人修築橫山城。只是,包圍之後,秀吉並不急於開戰。十六日,他親自趕赴美濃,至氏家直通的居城大垣城,奉勸信孝的家臣投降,其勢咄咄逼人,讓人望而生畏。

勝豐非常難受。他自己都說不清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情。他明知毫無勝算,但早就下了決心要與父親同生共死,轟轟烈烈地據城一戰。沒想到秀吉卻圍而不打,這反而令勝豐坐立不安,每天都彷彿置身於噩夢中。

這一日,勝豐依然有些發燒。因此,他沒有讓侍從近前,而是一個人躺在鋪里,只讓侍女阿美乃為自己捶背。勝豐已把她看成愛妾。

「筑前真是個行為怪異之人。」勝豐似是自言自語,「分明是修築橫山城來監視我,卻連一個使者也不派過來。」

阿美乃沉吟了一會兒,像是在思索如何回答。「聽說昨天北庄那邊派來了使者,到家老那邊去了。公子沒有聽說嗎?」

「父親派來了使者?為何不來通知我?」

「可是,並不是派到這裡來的使者啊,聽說到家老木下半右衛門和德永昌上去了。」

「哦?我也有話要傳給父親,你去把半右衛門叫來。」

一聽這話,阿美乃皺起了她那迷人的秀眉。「這……這……」

「你莫不是聽到些什麼傳聞了?」

「是……啊,不,沒有。」

「他們讓你瞞著我?」

「是……他們說,您已經暗中投降筑前守大人了。」

「啊!」勝豐一聽,不禁一把抓住阿美乃的手,目齜欲裂,「什麼?說我背叛父親,私通筑前守?」

勝豐一追問,阿美乃低下了頭。「聽說家老已經明確告訴使者了,說這都是些謠言……是沒影兒的事,還說,您尚在病中,請不要聽信謠言……奴婢實不該告訴您這些,請公子恕罪。」

勝豐依然緊緊地抓著阿美乃的手,身子在不住地發抖。難道真是空穴來風?想著想著,他感到心口一陣憋悶。父親和秀吉,到底誰對自己好些?自從回到長濱城,每當他發燒時,就會突然產生這樣的想法。在長崎的時候,勝豐能那樣隨心所欲地對秀吉慷慨陳詞,是因為在他內心某處已經認同秀吉了——無論我多麼放肆,秀吉終有容人之量。這一點,父親絲毫沒有看到,而秀吉卻看到了。我卻要留下背叛父親的污名……

「公子怎麼了,您流淚了……」

「作為一名武將,我是不是太軟弱了?」

「不,您雖然很善良,卻是一位堅強的大丈夫。」

「堅強的男子怎麼會在你面前流淚呢?好了,快把半右衛門叫來吧。我不會訓斥你。但無端受到父親的懷疑,讓人怎麼接受?我必須親自解開這個結。」

「是。我去去就來。」阿美乃走了出去,勝豐這才悄悄地擦了擦眼角的淚痕,坐起來。他方才覺察,秀吉、他和父親之間,糾葛不休。在這場決戰中,究竟誰最強大?

「聽說您叫老臣來……」老臣木下半右衛門那副神情表明,他似已預感到了勝豐叫他來的原因,「聽說您的燒退了不少,我正好有一事想告訴您。」

「關於北庄使者之事?」

「哦?是。」

「我也聽說有使者來了。」

「在下想說的正是此事。我也認為佐久間盛政只是憑空猜測。聽說使者平谷文左衛門來了,是來監視您……」

「監視我……」

「是。主公說,前些日子曾經到筑前守那裡出使的人,前田、不破、金森等人,回來之後,一個個似都變成了山崎的人……聽說當時佐久間盛政怒不可遏……」

勝豐聽了,苦笑一聲,眼淚都快要下來了。看來,父親喜歡外甥盛政遠遠超過自己,但又有什麼辦法呢?既然父親已經懷疑他了,只能設法解釋。「半右衛,怎麼辦才好?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半右衛門點點頭,向前湊了湊。「關於此事,公子不必太著急。我和德永大人已經好好地跟使者說了,說這定是個誤會。不過,這還要看佐久間大人在中間所起的作用……」他皺了皺眉,苦笑了一下,「公子也看到了,筑前守雖然加強了附近的武備,但是並不一定立刻發起攻擊。最好能忍就忍,靜觀其變。為今之計,要謹慎小心,莫要刻意挑起事端。」

「你也認為筑前守沒有挑起征戰之意?」

「這要視我方的行動而定。如我方不主動出擊,我想筑前守決不會主動。」

「我們怎麼會主動出擊呢?」

「對啊。因此,雖然筑前守各方面的準備都已妥當,仗卻遲遲還沒有開打。瀨田、長濱、佐和山、大垣等地都沒有打起來。還有,根據今天才得到的消息,清水城的稻葉一鐵大人、今尾城的高木貞久父子、兼山城的森長可等人都站到筑前一方了。歸順筑前是避免受攻的最上策。我看,不久之後,信孝也會放下武器的。」

「你是否又聽到了什麼風聲?」

「是。我聽說信孝公子的老臣齋藤利堯已經進諫,說信孝根本沒有力量和秀吉一戰……因此,若岐阜的信孝和筑前講和,那麼,無論越前的佐久間如何向主公進言,戰爭也決不會打起來。因此,我們最好靜觀其變,先用不著向主公彙報,這方是上上之策。」

「哦,站到筑前一邊,就能免遭打擊?」勝豐浮現出一絲苦笑,那是自嘲。

「稟告公子。」另一位老臣德永壽昌進來了。

「哦,壽昌,我正想找你呢。你有何事?」

「羽柴筑前守派來了使者。」

「嗯?果然。」

「對方自稱是筑前守的侍衛加藤虎之助,說是從京城的名醫那裡抓來了葯,順便送了過來。」

「來送葯?」

「是。於是我就說,這麼點小事,用不著特意麵稟您,由我轉交就行了。可是,他怎麼也不肯交付於我。」

「為何?」

「他說,不是一般的東西,而是葯,萬一公子身邊的侍從從中使壞可就麻煩了。一旦掉了包,換成了毒藥……不但害了您,還違背了主公的命令。因此他說要親自交給您,才能放心。他強烈要求我來稟報,看來是個非常倔強之人。」

「加藤虎之助……好,馬上見。你告訴他,就說我在病中,府里比較亂,對了,你們也一起去吧。美乃,你也作陪。不要讓他看出我們存有戒心。」說完,勝豐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哦,特意給我送葯來了……」哪怕這是個謊言,也足以看出秀吉的誠心!想到這裡,勝豐的眼睛又濕潤了。

「鄙人就是此前在山崎城與公子見過面的加藤虎之助清正。」在德永壽呂的引領下,清正走進大廳,飛快地掃了在座的人一眼,向勝豐施了一禮。

「哦,記得記得。你是筑前大人引以自豪的武士嘛,聽說你一人就頂得上千軍萬馬,真是個大英豪,真是羨慕啊。可惜勝豐身體病弱……」

「是這樣,我要趕往大垣的主公那裡,正好路過此地。因為我家主公一直惦記著公子的病情,特吩咐我,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些名葯給公子送過來,就貿然前來。」

「真令我誠惶誠恐,感激不盡。請務必向筑前大人轉達謝意。」

「那麼,我就把葯交給您了。」果然如同壽昌所說,清正特意跪行到勝豐的面前,把藥包親手交給他,又退回原處坐下,「我家主公說,公子患的是肺癆,最忌寒氣。等到開春之後,一定會再請曲直瀨先生來看一看。請公子定要保重身體。」

「筑前大人的好意,不知怎麼謝才好……」勝豐的眼前義浮現出父親的面容,他嘆了口氣。父親監視自己,而秀吉則是對父親心懷敵意、磨刀霍霍,卻又為他這敵人之子尋醫送葯……

「我得立刻趕赴戰場了,就此告退。」

「要去戰場?」

「是的。參加會戰。」清正毅然道,他滿臉真誠,看來絲毫不像撒謊。

「找怎麼沒聽說有打仗的事,到底是在哪裡……」

「這……」清正遲疑了一下,不知他是否覺察到勝豐的不安,「瀧川一益有背叛信雄公子的跡象,我正要趕往北伊勢去討伐瀧川,然後再趕往岐阜。」

勝豐不知不覺向前探出了身子。「一益背叛了信雄……」

他知道,和一益結盟,共同謀划討伐筑前的不僅有信雄,還有父親,可是,他又不能隨便說出來。儘管如此,討伐了一益之後再征討岐阜,這樣重大的機密,一個侍衛竟然如此口無遮攔地說出來,世上有這樣的事嗎?

虎之助這次來,是特意來提醒勝豐,筑前要先打岐阜,再攻北庄,好讓他作好準備的。這定是秀吉讓他說的……勝豐的胸口突然一陣燥熱。這分明是筑前在大戰之前挑明重要戰略,是在對自己示威?一旦岐阜陷落,勝家就會立刻陷入孤立,士氣受到沉重的打擊。在此之前,勝豐則只能以養病為借口,靜觀局勢發展。如此一來,就和方才木下半又衛門所說的完全相符了。原來,不僅是前田利家、不破、金森,還有柴田老臣站到秀吉一邊……

「其實我並不知對公子說些什麼好,可是我家主公吩咐小的說,公子您很隨和,我就直言不諱了……」清正語氣鄭重地說道。

勝豐一聽,慌忙阻止了清正。「至於一些閑話,以後再談……」

「哎,我家主公說了,我說什麼都可以……」加藤又說起來。

勝豐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連忙擺了擺手。「我可是筑前大人的敵人柴田勝家的兒子啊。」

「這些事情,公子完全不必擔心。」清正緩緩道,「我家主公根本沒把令尊看作敵人。」

「不看作敵人?」

「是,主公時常在我面前稱讚柴田修理大人乃是傳統武士的典範,重義理,讓人敬服。因此,我們務必提醒修理大人,莫要讓他誤入歧途。」

一番話,說得同席的木下和德永兩位老臣目瞪口呆,更為吃驚的則是勝豐,他的臉都扭曲了。「你說什麼,提醒家父不要誤入歧途……筑前真是這樣說的?」

「正是。」清正爽朗地笑笑,點點頭,「修理大人重義理,又是右府生前重臣。主公說,應該讓修理大人仔細想一想,不要一時迷了心智。而且,勝豐公子機敏、聰明,要為處於兩難境地的前田大人著想。總之,事情涉及幾方,應該好好地孝慮,最好不要傷了和氣。主公說,如有機會,可以把有些話告訴您。」

德永壽昌從旁捅了一句:「是應該聽聽,您說對吧,木下大人?」

「不要亂言!」勝豐立刻阻止了二人。「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你回去告訴筑前大人,就說我說的,勝豐怎麼會是個聰明人呢,現已成了被父親懷疑的傻子了,這些草藥多謝了……」

「那怎麼能行?」清正一下子反客為主,「我還沒有說,公子就已知道了。一旦您的理解和我家主公的意思有別,虎之助還有什麼臉面去見主公?既然開了頭,就請允許我說下去。」

「既然說到一半了……」木下半右衛門怕兩個年輕人鬧僵,趕緊出來打圓場,「為了使者的面子,就暫且讓他說完吧……」

「好吧,那就聽聽吧。」

旁邊的阿美乃戰戰兢兢地望著大家。其實,勝豐心中想的是,如讓清正把話講完,他的處境就會更艱難了。而老臣們則完全不同,他們的眼睛里似乎都閃著好奇的光芒,想知道秀吉的真正意圖。

清正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啊呀,公子這麼說,實令鄙人誠惶誠恐。那就不客氣了。我家主公的心,就像晴朗的天空,完全沒有什麼陰霾。鄙人想告訴公子的就是這些,請恕鄙人魯莽。謀求柴田家安泰的道路在於……」

雖然嘴上說著「不說我也知道」,勝豐還是禁不住好奇,不知不覺地向前探出身子。

「其實,柴田修理大人最初的預測有誤。我家主公在剿滅了光秀之後,立刻平定了近畿,那時,修理大人不但看不見我家主公的功勞,還被信孝的野心蠱惑,稀里糊塗地和信孝達成了支持他繼承織田家業的約定。」

「是啊。」德永壽昌在一邊附和道。

「由於修理大人乃是看重義理的人,這個約定就把他死死地束縛住了,讓他動彈不得。信孝當然知道這一點,但他不但不為修理大人解開束縛,反而一個勁地鼓動他。總之,所有的原因就在於令尊的傳統武士性情,看錯了信孝。因此,我家主公果斷地採取措施,匡正信孝的不義之舉……這就是我家主公的英明見地。」

「這麼說……筑前大人在攻打了北伊勢之後,還要親自討伐信孝公子?」

「正是。」清正若無其事道,「儘管我家主公此前一再向信孝申明大義,可是信孝覺得有修理大人在背後為他撐腰,非但沒有克制野心,反而更加膨脹。因此,先教訓他一下,好讓他清醒清醒。」

「教訓他一下……」

「對。我家主公看到此前和您一同到山崎出使的前田、不破、金森三位大人都有倦怠之意,便果斷地下了決心。現在,黑田孝高、蜂須賀正勝大人正率軍全速向美濃挺進。丹羽長秀和堀秀政二位就不用說了,氏家直通、稻葉一鐵、高木貞久等人也都加入了我們,估計筒井順慶、細川忠興、池田勝人等人也已率領五萬精兵包圍了岐阜城。一旦戰爭開打,勝負眨眼之間就能決出。因此,爭取趕在下個月大雪之前開戰……」

事態的發展太令人驚駭了,勝豐咬著嘴唇,渾身直發抖。沒想到他帶領三個人到山崎出使,不但沒有拖住秀吉,反而加速了其行動,多麼諷刺啊!

如此看來,父親懷疑他和其餘三人投降了秀吉之事,也就順理成章了。冬季已經來臨。在大雪即將降臨的北國,父親無論多麼勇武,估計也沒救了。

「我想公子已明白了吧。」清正自以為他的一番好意定讓對方萬分高興,得意地問了德永壽昌一句,「在大雪來臨之前,信孝為了自身安危,定會投降。只要信孝放棄野心,我家主公就會盡棄前嫌,與之言歸於好,最多讓他留個人質。這樣一來,柴田修理大人也能從痛苦的義理中解脫出來。我家主公絕非對令尊及公子抱有成見的人。在大雪來臨之前,請公子切切好生養病,不要輕舉妄動……」

清正靜靜地向勝豐施了一禮,從座位上站起來,就要離去。

德永壽昌和木下半右衛門慌忙起身相送,勝豐則獃獃地發愣。這時,他似乎又發起燒來,渾身發抖,只覺得後背襲來陣陣寒氣。

「公子……」阿美乃急忙拿來一件棉襖給勝豐披上,「您氣色不佳,是否覺得身上發冷?」

可是,勝豐似乎沒有聽見阿美乃的問話。清正那趾高氣揚的身影還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那鏗鏘有力的聲音還在耳畔回蕩。

「公子,剛才那位武士送來的葯,現在就煎上嗎……」

「我一旦吃了他的葯,就非死不可了了。」

「送來的是毒藥?」

「美乃。」勝豐突然把臉伏到了桌案上,他的咳嗽又犯了。美乃慌忙轉到背後為他捶起背來。「這些葯啊……」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勝豐那布滿血絲的眼裡卻淌下兩行亮晶晶的淚水,「這不是毒藥……我是真的想服用啊。」

「我馬上去給您煎上。」

「不,你且等一等……想是想,可是萬萬不能服用。筑前守是父親的敵人,我若服了他的葯,不就等於真的背叛了父親,私通了筑前守?」

「哦……」

「筑前守就這麼詭詐、可怕。」說著,勝豐義抖了起來。或許,這是筑前精心設計的圈套。驀地,對秀吉的懷疑像閃電一般劃過勝豐心頭。

「筑前……他到底怎麼了?」

「夠了,休要再問他。」

「那麼……請您歇息一下吧。」

「多麼羨慕清正那健壯的體魄啊。」

這時,半右衛門和壽昌一起回來了。「公子,您說今天怪不怪?」說話的是壽昌。半右衛門則痛苦地皺了皺眉毛,背過臉坐了下來。「我怕再惹您犯病,就擅自做主,把使者打發回去了……」

「使者?是剛才的清正嗎?」

「這……」半右衛門遲疑了一下,「不,從岐阜城來的使者。」

「岐阜也來了使者?」

「是。秀吉的軍隊已動起來了,估計大戰在即,岐阜那邊便專門派來了老臣岡本良勝傳話。岡本說,一旦打起來,希望長濱也立刻舉旗呼應。」

「你是如何回他的?」勝豐臉頰泛紅。

勝豐問得太急,壽昌飛快地瞟了半右衛門一眼。「我答覆他,公子尚在病中,不能立刻就答應他們的要求。等病情好轉,我立刻向公子稟報,商議之後,再給他們回復。」

「你們……如此重大的事情,怎能不向我稟報就擅作主張?」

「公子!」這次說話的是半右衛門,「早就料到公子會責備我們了,可還是想替您做一回主。」

「你們早就料到了,竟還……」

「是的。就連前來出使的使者岡本良勝都說大局已定,我們就……」

「什麼大局?」

「橫山城已修起來了,長濱城也被包圍了。因此,岐阜城派來什麼樣的使者,我方如何應對,筑前守都了如指掌。」

「你是說,正因為他了如指掌,我們就不能一戰?」

「如我們起來一戰,三日之內城池必陷。」

「不要說了!」雖然勝豐制止了半右衛門,可自己也沒了話。他也和老臣想著同樣的問題。

「公子……」半右衛門義道,「這座城池原本是筑前守所築。哪裡是防禦工事,哪裡有河,筑前守比我們都清楚。其本是防禦北陸方向的敵人,防禦北面敵人的能力固然極強,可是,一旦敵人從佐和山和大垣方向包圍,我們就如同瓮中之鱉了。」

「你的意思是說,秀吉這個老東西把我放回這座城,就是為了讓我背叛父親?」

「公子,恕我直言。」壽昌態度強硬,比半右衛門還不留情,「對於一座不出三天就能拿下的城池,筑前守卻嗣而不攻,反而給您送葯過來,對於筑前的心思,公子究竟如何看待?」

「這是筑前的策略!」

「公子也太年輕了!」壽昌的態度依然異常強硬,「您不要忘了,不出三天就可以拿下這座城池。筑前守圍而不攻,是因為不想殺掉對他沒有敵意的人,公子不認為這乃武士之道嗎?」

「德永大人……」見壽昌越說越激動,木下半右衛門連忙舉起手制止了他,「公子尚在病中,今天就先說到這裡吧……」

「不行!半右衛門,你到底是何居心?你的意思是,我們最好不去接應父親的盟友信孝公子?」

「算了,我看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不行,今天你必須給我說清楚!」

「那麼,請恕我無禮。」

「哦,我倒要聽聽。」

「筑前守認為公子比北庄的主公更深明大義,才想讓您盡孝道……」

「笑話!我已經被父親懷疑了,還談什麼孝道……」

「越是這樣,才越要盡孝道呢。主公一旦輕舉妄動,就會立即招致家滅族亡,因此,萬不得已之際,公子完全可以挺身而出,說服主公,維護柴田家族的榮譽……這一點,就連岐阜的老臣岡本良勝都和我意見相同。」半右衛門說完,傲然地板起那張老臉,盯著勝豐。

「好了,你下去吧。」空氣緊張得令人窒息。雙方僵持了一會兒,勝豐進出來一句。他已經沒有勇氣問下去了。就連前來請求救援的信孝的老臣,都認為信孝和勝家不智,對秀吉懷有敬意,還有什麼可說的?

若秀吉的懷柔之手伸了過來,無論岐阜還是長濱,眨眼之間就會從內部分崩離析。是啊,勝負早在決戰之前就已決出……秀吉是個具有何等智慧的人物啊!不,這不僅僅在於他個人的能力,還在於他深邃的洞察力,及對時局的精確判斷。

「美乃,我要歇息。」

「是。」

勝豐讓美乃扶著,站了起來,向屏風裡的鋪席邁了一兩步。「我看我還是服了吧。」說著,他停了下來。

「哎,您說什麼?」

「我說,我還是收下吧。」

「公子說的是葯嗎?」

「對,是葯。你去給我煎了。我服了就去歇息。」

「是。」阿美乃終於鬆了一口氣,她把勝豐攙去坐下,立刻走到北面角落裡的爐子前煎起葯來。川芎的香氣瀰漫開來。

風聲大了起來,冬季已完全包圍了湖水北面的天地。

「美乃,我為何又想服用筑前守的葯了,你明白其中的緣由嗎?」

「這……」美乃低頭沉思起來,「終究還是身體要緊。」

「不。如弄不明白筑前守的心思,我死不瞑目。」

「啊呀,不要老說死……」

「世上哪有不死之人。我看死並非不吉之言。」

「我希望您……希望您永遠活著。」

「那好啊。把葯給我端過來。」

「是。」

阿美乃把放在桌上的湯藥端過來,勝豐小心翼翼地接過,輕輕地呷了一小口,小聲地念叨著:「父親,勝豐決非輸給了筑前守。如果人對我好一點兒,我便趨之若騖,豈不被神佛笑話……因此,我先喝了他的湯藥,一旦事有不測,我必然回報他一刀。」

阿美乃似懂非懂地聽著他自言自語,並沒有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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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5·龍爭虎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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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勝豐入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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