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第二天,朱莉婭和查爾斯·泰默利共進午餐。他的父親丹諾倫特侯爵因娶了一位女繼承人而承受了一筆巨大財產。朱莉婭常去參加他喜歡在他希爾街的府邸里舉行的午餐會。她在心底里深深鄙視她在那裡遇到的那些太太小姐和貴族老爺,因為她是個職業婦女和藝人,但她知道這種交際對她有用。它能使他們來西登斯劇院觀看報上吹捧的首演的夜場;並且她知道在周末的聚會上和一批貴族人士在一起合影,有很好的廣告作用。有一兩位常演女主角的演員,年紀比她輕,聽見她至少對兩位公爵夫人直呼其名,對她並沒有因而產生什麼好感。她可並不覺得遺憾。

朱莉婭不善辭令,然而她眼目晶瑩,聰明伶俐,所以她一學會那一套社交應酬的語言,馬上就成了個非常有趣的女人。她學樣的本領特別大,平時不大施展出來,因為她認為這有害於她的表演,但是在這些圈子裡卻大顯身手,並因而獲得了富有機智的聲譽。她很高興她們喜歡她,這些時髦的遊手好閒的女人,可是她暗暗發笑,因為她們被她的魅力迷得頭昏目眩。她想,不知她們如果真正曉得一個著名女演員的生活是多麼平淡,工作多麼艱苦,又得經常謹慎小心,還必須有各種刻板的習慣,會怎麼想。但是她和藹地向她們提供化妝的方法,讓她們仿製她的服裝。她總是穿得很漂亮。即使邁克爾也樂意地只當她穿的衣服都不用自己花錢,不知道她實際上在這些衣服上面花費了多少。

她的德性在心靈和生活這兩方面都無懈可擊。大家都知道她和邁克爾的婚姻堪稱模範。她是安於家室的典範。另一方面,在他們這特定的圈子裡好些人都深信她是查爾斯·泰默利的情婦。大家認為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維持了那麼長久,所以已經受到了人們的尊重;當他們應邀到同一家人家去度周末時,寬容的女主人總給他們安排兩間庇連的房間。

人們的這種想法是早已與查爾斯·泰默利分居的查爾斯夫人首先散布出來的,事實上純屬捏造。唯一的依據是查爾斯瘋狂地愛了朱莉婭二十五年,而從未和諧相處的泰默利夫婦之所以協議分居,確實是因為朱莉婭的緣故。的確最初正是查爾斯夫人使朱莉婭和查爾斯相識的。他們三人正好同在多麗·德弗里斯家進午餐,當時朱莉婭還是個年輕女演員,在倫敦剛獲得第一次重大的成功。那是一個盛大的宴會,她很受尊重。查爾斯夫人那時三十多歲,有美人之稱,雖然除一雙眼睛之外面貌並不美妙,然而憑著她的大膽老面皮,好歹擺出一副能給人深刻印象的姿態,這時她帶著殷勤的笑容俯身朝向桌子對面。

「噢,蘭伯特小姐,我想我從前認識你在澤西的父親。他是位醫生,是不是?那時候他常來我們家。」

朱莉婭肚子角落裡有點噁心的感覺;她此刻記起查爾斯夫人婚前是誰了,於是她覺察到設置在她面前的陷阱。她輕聲一笑。

「根本不是這樣,」她回答說。「他是位獸醫。他常去你們家給那些母狗接生。你們家母狗可多哪。」

查爾斯夫人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我母親很喜歡狗,」她答道。

朱莉婭幸喜邁克爾不在場。可憐的小乖乖,他會羞慚得無地自容的。他講到她父親時總稱之為蘭伯特醫生,而且念得像個法國姓氏,當大戰後不久她父親死了,她母親去和她在聖馬羅寡居的姐姐同住,從那時起他講到她時總稱之為德蘭伯特夫人①。剛開始舞台生涯的時候,朱莉婭在這一點上多少有點敏感,但是一成了大明星,就改變了心思。她反而喜歡——尤其是在顯貴人物中間——強調她父親是獸醫這一事實。她說不清為什麼,不過覺得這樣做可以使他們老老實實,不再啰唆。

①邁克爾有意把蘭伯特這個英國姓氏用法語的讀音來念,並在前面加上一個「德」(de),表示是法國的名門望族。

但是查爾斯·泰默利知道他妻子有意要羞辱這年輕女子,心裡惱火,便偏偏對她特別親切。他問她,他能不能去看望她,送她一些美麗的鮮花。

他當時是個將近四十歲的男子,優美的身軀上面長著一個不大的腦袋,容貌不大漂亮,可是模樣很高貴。他看上去很有教養,實際上也正是這樣,而且舉止非常文雅。他是個藝術愛好者。他買現代畫,並收集古舊傢具。他還是個音樂愛好者,博覽群書。開始時,他到這一對年輕演員在白金漢宮路居住的小公寓去坐坐,覺得很有趣味。他看出他們相當貧困,接觸到他歡欣地自以為是波希米亞式的生活①,感到振奮。他來了幾次,後來他們請他在他們家吃午飯,那是由一個稻草人模樣的名叫伊維的婦女燒好了端來給他們吃的,他覺得簡直是個奇遇。這就是生活。

①指不顧習俗、放蕩不羈的藝術家生活。

他不大注意邁克爾,儘管邁克爾長得過於顯著地美,在他心目中只是個平庸的青年,然而他卻被朱莉婭迷住了。她的熱情、強烈的性格和沸騰的活力都是他從未看到過的。他去看了她幾次演出,把她的表演和他回憶中的著名外國女演員相比。他覺得她具有一種特別屬於她個人的氣質。她的磁石般的吸引力是無可置疑的。他突然激動地發現她有天才。

「也許又是一個西登斯。一個更偉大的愛倫·泰利①。」

①愛倫·泰利(EllenTerry,1847—1928)為英國女演員,長期與亨利·歐文(HenryIrving)合演莎劇,紅極一時。

在那些日子裡,朱莉婭沒有想到過下午有上床歇一會的必要,她強壯得像匹馬,從來不知疲倦,所以他常帶她到公園①去散散步。她覺得他要她做個自然之子。這對她非常適合。她毫不費力就能表現得天真、坦率,對什麼都小姑娘般歡欣愉快。他帶她到國家美術館②、塔特陳列館③和不列顛博物館④去,而她確實幾乎同她所講的那樣深為欣賞。他喜歡給人灌輸知識,她也喜歡吸收知識。她記性好,從他那裡學到了不少東西。若說她後來能夠跟最優秀的人士談談普魯斯特⑤和塞尚⑥,因而你既驚奇又喜悅地發現一個女演員竟有如此高超的文化修養,那麼她就是從他那裡得來的。

①指倫敦的海德公園(HydePark〕。

②在倫敦特拉法爾加廣場,創建於1824年。

③由英國實業家亨利·塔特爵士(SirHenryTate;1819一1899)於1897年捐獻其私人美術藏品井出資在倫敦建立,以收藏展出十七世紀到現代的英國作品為主。

④舊譯「大英博物館」,在倫敦,創建於1753年。

⑤普魯斯特(MarcelProust,1871—1922)為法國意識流小說家,強調描寫真實的生活和人物的內心世界,所著七卷長篇小說《追憶逝水流年》名聞世界。

⑥塞尚(PaulCezanne,1839—1906)為法國畫家。為後期印象派的代表人物。

她知道他已經愛上她,可是有一段時間他本人還不知不覺。她覺得這有點滑稽。在她看來,他是個中年男子,認為他是個正派的老傢伙。她正狂熱地愛著邁克爾。當查爾斯意識到自己愛上了她的時候,他神態有所改變,似乎突然變得靦腆起來,兩人在一起時往往默不作聲。

「可憐的小乖乖,」她心裡想,「他真是個地道的紳士,給弄得手足無措了。」

但是她已經準備好一套辦法,以應付她相信他遲早會硬著頭皮向她作出的公開求愛。有一點她要向他明確表示。她不打算讓他認為,他是爵爺、她是女演員,因而他只消招招手,她就會跳上床去同他睡覺。假如他試圖這樣做,她要對他扮演一個被激怒的女主人公,用當初珍妮·塔特布教她的手勢,猛然伸出一條臂膀把食指順著同一方向直指房門。另一方面,假如他大為震驚,弄得張口結舌,她自己也得周身發抖,說話里夾人抽抽搭搭的哭聲什麼的,並且說她從沒想到他竟對她如此痴情,可是不,不,這要使邁克爾心碎的。他們會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一陣,然後萬事大吉。由於他態度溫文爾雅,她可以相信,一旦使他認識到決不可能的時候,便決不會幹出令人討厭的事來的。

可是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有一次,查爾斯·泰默利和朱莉婭在聖詹姆斯公園①里散步,他們觀看了塘鵝,在這景色的啟發下,談到她能否在某個星期天晚上扮演米拉曼②。他們回到朱莉婭的公寓去喝杯茶。他們合吃了一隻烤麵餅。然後查爾斯站起身來要走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幅微型畫像,送給朱莉婭。

①聖詹姆斯公自(St.JamesPark)在倫敦海德公園和綠色公園之東,原為英王亨利八世營建的御花園,16w至1837年間王室居住於此。

②米拉曼夫人為英國喜劇作家威廉·康格里夫(WilliamCongreve,1670—1729)的代表《如此世道》中的女主人公。

「這是克萊朗①的畫像。她是十八世紀的一位女演員,有你的許多天賦特長。」

①克萊朗(Clairon,1723—1873)為法國女演員,以演拉辛名劇《菲德拉》中的女主人公菲德拉著稱。

朱莉婭瞧著這張頭髮上敷著粉的美麗聰明的臉蛋,心想不知這畫像的框子上鑲嵌的是鑽石呢,還是一般的人造寶石。

「啊,查爾斯,你怎麼可以!你真好。」

「我想你會喜歡的。這是作為臨別紀念的。」

「你要出門嗎?」

她很驚奇,因為他從沒說起過。他瞅著她,微微含笑。

「不。但是我今後不再來看你了。」

「為什麼?」

「我想你和我一樣明白。」

這時朱莉婭做了一樁可恥的事情。她坐下來,默默地對著畫像凝視了一會。她出色地掌握好節拍,慢慢抬起眼睛,直到和查爾斯目光相接。她幾乎能夠要哭就哭,這是她最見功夫的拿手好戲,此刻她既不作聲,也不抽泣,但眼淚卻奪眶而出,在面頰上淌下來了。她的嘴微微張著,眼光里流露出一個小孩子受了莫大委屈但不知為了什麼緣故的那種神情,其效果之哀婉動人,叫人不堪忍受。他的臉孔因受到內心的劇痛而變了樣。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由於過分激動,聲音也嘶啞了。

「你是愛邁克爾的,是不是?」

她微微點了點頭。她抿緊嘴唇,彷彿正竭力在控制自己,而淚珠兒盡從兩頰上往下滾。

「我絕對沒有希望嗎?」他等待她的回答,可她一言不發,只把手舉到嘴邊,好像要咬指甲的樣子,同時始終用那雙淚如泉湧的眼睛注視著他。「你可知道,我再這樣來看你使我多麼難過?你要我繼續來看你嗎?」

她又是微微點了點頭。

「克萊拉①為了你的事情跟我吵得厲害。她發現了我愛上了你。我們不能再會面,這道理很明白。」

①這是查爾斯夫人的名字。

這一回朱莉婭稍稍搖了搖頭。她抽泣了一聲。她仰面靠在椅子上,把頭轉向一邊。她的整個身體似乎顯示出她的悲痛絕望。血肉之軀是無法忍受的。查爾斯走上前去,屈膝跪下,把她這哀傷得肝腸寸斷的身子摟在懷裡。

「看在上帝份上,別這樣傷心。我受不了哇。唉,朱莉婭,朱莉婭,我是多麼愛你,我不能使你如此悲傷。我願承受一切。我決不對你有任何要求。」

她把淚痕縱橫的臉孔朝向他(「天哪,我這會兒的模樣才好看哩」),把嘴唇湊上去。他輕柔地吻她。這是他破題兒第一遭和她接吻。

「我不願失去你,」她用沙啞的嗓音喃喃地說。

「寶貝,心肝!」

「就像過去那樣吧?」

「就那樣。」

她深深地吐出一聲滿足的嘆息,在他懷裡偎依了一兩分鐘。等他一走,她就站起身來去照鏡子。

「你這個卑鄙的壞女人,」她對自己說。

可她又咯咯地笑了起來,彷彿絲毫不覺得羞恥,接著走進浴室去洗臉擦眼睛。她感到說不出地興奮歡暢。她聽見邁克爾走進來,便大聲叫喚他。

「邁克爾,瞧查爾斯剛才送給我的那幅微型畫像。在壁爐架上。那些是鑽石還是人造寶石?」

查爾斯夫人剛和她丈夫分居的時候,朱莉婭有些擔心,因為她威脅要提出離婚訴訟,而朱莉婭極不願意作為第三者在法庭上露面。有兩、三個星期,她一直膽戰心驚。她抱定宗旨,不到必要時刻,不向邁克爾透露風聲;她很高興幸虧什麼也沒有說,因為後來看出那威脅只是為了從她無辜的丈夫那裡榨取更大金額的贍養費。

朱莉婭用巧妙之至的手段應付查爾斯。雙方取得諒解,由於她對邁克爾的深厚愛情,他們之間不可能有任何密切關係,但在其他方面,他是她的一切、她的朋友、她的顧問、她的知己,是她在任何緊急情況下有求必應的靠山,遇到任何挫折都可以從他那裡得到安慰。

後來查爾斯憑著高度的敏感,察覺她其實不再愛著邁克爾,這倒提供了一個比較棘手的問題。這時朱莉婭必須大施手腕。她不願做他的情婦,倒並不是因為有什麼顧忌;假如他是個演員而愛得她那麼狂熱,愛了她那麼長久,她就不會在乎而會純粹出於好心跳上床去跟他睡覺;但她就是不中意他。她很喜歡他,可是他是那麼溫文,那麼有教養,那麼高雅,她沒法想像他作她的情夫。這將好比去同一件藝術品睡覺。他對藝術的愛好使她心中不無可笑的感覺;畢竟她是藝術的創造者,而他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觀眾而已。

他企求她跟他私奔。他們將在那不勒斯灣的索倫托①買幢別墅,有個大花園,他們還將有條縱帆船,可以在美麗的酒一般顏色的海面上長日游近。愛和美和藝術;人間的世界消失得無影無蹤。

①位於義大利西南部那不勒斯灣的南端,為一避暑勝地。

「該死的混蛋,」她想。「彷彿我會放棄我的事業,去把自己埋葬在義大利的哪個角落裡!」

她叫他相信,她得對邁克爾負責,再說還有那個嬰兒;她不能讓他長大成人時背上他母親是個壞女人的包袱。什麼桔子樹不桔子樹,如果她念念不忘邁克爾的不幸和她的嬰兒正由陌生人照管著,她就會心如刀割,在那美麗的義大利別墅里永遠不得安寧。一個人不能只顧自己,是不是?一個人必須也想到別人。她是非常溫柔和富有女子氣的。有時候她問查爾斯為什麼不跟他妻子辦理離婚,另娶一個賢淑的女人。想到他要為她浪費他的一生,實在受不了。他對她說,她是他生平愛過的唯一的女人,他將一直愛到生命結束。

「聽著多麼傷心啊,」朱莉婭說。

雖然如此,她始終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只要發現任何女人有奪走查爾斯的企圖,就千方百計從中破壞。如果危險確實存在,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表現出極端的忌妒。

查爾斯和朱莉婭早已約定——從他的高尚教養和她的善良心地可以想見這是考慮得十分周到的,他們不是用明確的字眼,而是用遷回曲折的明喻暗示來約定的——假如邁克爾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就得好歹把查爾斯夫人解決掉,然後結為夫妻。可是邁克爾的健康情況絕頂良好。

這一回,朱莉婭在希爾街參加的午餐會使她非常開心。這次聚會很盛大。朱莉婭從來不鼓勵查爾斯邀請他有時碰到的演員和作家們,因而她是這裡唯一需要掙錢糊口的人。她一邊坐著一位又老又胖又禿的嘮叨不休的內閣閣員,他對她殷勤備至;她的另一邊坐著一位年輕的韋斯特雷斯公爵,模樣像個小馬格,誇耀自己比法國人更精通法國俚語。他發現朱莉婭能說法語,便堅持用法語跟她交談。午餐完畢后,她應他們的要求,依照人們在法蘭西喜劇院演出的方式朗誦了《菲德拉》中的一段慷慨激昂的長篇台詞,然後模仿英國皇家戲劇藝術學院的英國學生朗誦了這同一段台詞。她引得滿堂賓主捧腹大笑,於是她因獲得了成功而滿面春風地向大家告別。

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她決定從希爾街步行到斯坦霍普廣場。她擠在牛津街的人群中往前走,許多人都認得她,儘管她兩眼直朝著前方,還是感覺到他們的目光盯著她。

「隨便跑到哪裡,人們總是盯著你看,真討厭得要命。」

她略微放慢腳步。這真是個美好的日子。

她開了大門鎖,走進屋內,剛進去,就聽見電話鈴響。她不加思索地拿起聽筒。

「喂?」

她平時聽電話常用假裝的嗓音,可這回她忘了。

「蘭伯特小姐?」

「恐怕蘭伯特小姐不在家。你是哪一位*請問?」她馬上裝出倫敦土音問道。

單音節詞使她露了餡兒。一陣咯咯的笑聲從電話里傳來。

「我只是要謝謝你寫信給我。你知道,你不必多這麻煩。承蒙你們請我吃了飯,我想應該送些花給你,表示感謝。」

他的聲音和所說的話告訴了她這是誰。就是那個她叫不出名字來的愛臉紅的小夥子。即使現在,她雖然曾看到過他的名片,還是記不起來。唯一給她印象的是他住在塔維斯托克廣場。

「你太客氣了,」她用自己的口音答道。

「你可高興哪一天出來跟我一起喝茶嗎?」

好大的膽子!她跟公爵夫人一起喝茶都不高興哩;他簡直把她當作是個歌舞女郎了。你想想看,這確實是挺滑稽可笑的。

「我想沒什麼不高興吧。」

「你這是真的嗎?」他的聲音聽來很激動。他有條悅耳的嗓於。「什麼時候?」

那天下午她根本不想上床睡一會。

「今天。」

「0.K.我從寫字間溜出來。四點半怎麼樣?塔維斯托克廣場一百三十八號。」

他這建議提得很好。他原可以輕易地提出個時髦場所,那裡人們都會盯著她看。這說明他並不只是想要人家看見他和她在一起。

她乘出租汽車去塔維斯托克廣場。她怡然自得。她正做著一件好事。若干年後,他將能告訴他妻子和孩子們,當他還是會計事務所里的一個起碼小職員時,朱莉婭·蘭伯特曾跟他一起喝茶。她是多麼樸素,多麼自然。聽她隨隨便便地閑談,誰也想不到她是英國最偉大的女演員。要是他們不相信他這些話,他會拿出她的照片,上面簽著「你的真摯的」,作為證明。他會笑著說,當然啦,如果他當時不是那麼年輕無知,就不會厚著臉皮去邀請她。

她到達了那幢房子,付了出租汽車的車錢,突然想起還不知道他的姓名,等到女僕來開門時,將說不出是來找誰的。但是在尋找門鈴的時候,她看到那裡有八隻門鈴,兩隻一排,排成四排,每隻門鈴旁邊有張卡片或者用墨水寫著姓名的紙條。這是幢老房子,給分成一套套公寓房間。她開始看這些姓名,覺得毫無把握,不知是否其中有一個會幫她回憶起什麼來,正在這時門開了,他站立在她面前。

「我看見你車子開過來,就奔下樓來。對不起,我住在三樓呢。我希望你不介意。」

「當然不介意。」

她爬上那不鋪地毯的樓梯。爬到第三層樓梯口時,她有點氣喘吁吁。他一股勁地連蹦帶跳,已經到了上面,好比一頭年輕的山羊,她想,可她卻不願說出她情願稍微慢一點。

他領她進去的那間屋子還算寬敞,但是陳設卻顯得骯髒而灰暗。桌子上放著一盆蛋糕、兩隻杯子、一隻糖缸和一壺牛奶。這些陶器是最低廉的貨色。

「坐吧,」他說。「水馬上就開。我去一會就來。我的煤氣灶裝在浴室里。」

他走開后,她向四下察看。

「可憐的小乖乖,他一定窮得像教堂里的耗子一樣。」

這間屋子使她清晰地口想起自己初上舞台時曾經待過的一些住所的情況。她注意到他怪可憐地力圖掩蓋這間屋子既是起居室又是卧室這一點。靠牆的那張長沙發分明晚上就是他的床鋪。歲月在她想像中往後隱退,她感覺到奇異地恢復年輕了。他們曾經就在這樣的屋子裡享有過多少歡樂,曾經怎樣欣賞他們異乎尋常的飯菜,有紙袋裝的熟食,還有在煤氣灶上烹制的火腿蛋!他用一隻棕色茶壺沏了一壺茶走進來。她吃了一塊上面有粉紅色精霜的方形松糕。那是她多少年沒有吃過的了。錫蘭紅茶,泡得很濃,加了牛奶和糖,使她回憶起自以為已經忘卻的日子。她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當個默默無聞、努力奮鬥的女演員的形象。真有意思啊。她需要作出一個姿態,可只想到了這樣的一個:她脫下帽子,把頭一甩。

他們談起話來。他顯得羞怯,比他在電話里說話時要羞怯得多;嗯,這並不值得奇怪,既然現在她就在面前了,他準是被弄得不知所措了,而她決心要讓他不要拘束。

他告訴她,他的父母住在海蓋特①,父親是律師,他原來也住在那兒,但他要做自己的主人,所以在訂的僱用契約的最後一年中離開了家庭,租下了這套小公寓。他正在準備結業考試。他們談到戲劇。他從十二歲以來,看過她所演的每一齣戲。他對她說,有一次,他十四歲的時候,曾經在一次日場結束后,站在後台門口等著,看見她出來,曾請她在紀念冊上簽名。他長著一雙藍眼睛和一頭淺棕色的頭髮,看著很可愛。可惜他把頭髮用發育這樣平貼在頭皮上。他皮膚白皙,臉色紅得厲害;她想,不知他是不是患有肺病。雖然他穿的服裝是低檔貨,卻穿得很合身,她喜歡他這副樣子,而且他看上去使人難以置信地乾淨。

①海蓋特(Highgate)為倫敦以西米德爾塞克斯郡(Middlesex)的一個住宅區。

她問他為什麼揀了塔維斯托克廣場這個地方。地段位於市中心,他解釋道,而且他喜歡這裡的樹木。你往窗外望望,確實是不錯的。她站起來看,這樣正是有所動作的好辦法,然後她就可以戴上帽子,向他告別。

「是的,確實可愛,是不?這是典型的倫敦;它使人心曠神怡。」

她說這話的時候,轉身朝向他,而他正站在她旁邊。他伸出一條手臂摟住她的腰,著著實實地親吻她的嘴唇。沒有一個女人一生中受到過這樣的驚嚇。她竟愕然不知所措。他的嘴唇是柔軟的,他身上還帶著一股青春的芳香,真令人陶醉。不過他這種行動是荒謬絕倫的。他正用舌尖硬把她的嘴唇項開,這下他用雙臂抱住了她。她並不覺得生氣,也並不覺得要笑,她不知道自己感覺如何。這時,她感到他正在輕輕地把她拖過去,他的嘴唇依然緊貼在她的嘴唇上,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炙熱的身體,彷彿那裡面有一隻熔爐在燃燒,簡直不同凡響;然後她發現自已被放在那張長沙發上,他挨在她的身旁,吻著她的嘴、她的脖子、她的面領和她的眼睛。朱莉婭只覺得心中一陣異樣的劇痛。她用雙手捧住他的頭,吻他的嘴唇。

幾分鐘后,她站立在壁爐架前,朝著鏡子,給自己修飾一下。

「瞧我的頭髮。」

他遞給她一把木梳,她梳了一下。然後她把帽子戴上。他就站在她的背後,她看到自己的肩后他那張臉上的熱切的藍眼睛里閃耀著一絲笑影。

「我原以為你還是個羞怯怯的小夥子呢,」她對他在鏡子里的影子說。

他咯咯地笑笑。

「我幾時再跟你見面?」

「你還想跟我見面嗎?」

「當然想。」

她快速地轉了一下念頭。這事情太荒謬了,當然她不想再會見他,讓他這樣大膽妄為,也真是愚蠢,不過敷衍一下也好。如果她對他說這事情到此為止,他會纏著不肯甘休的。

「我過兩天打電話給你。」

「你發誓。」

「我拿人格擔保。」

「不要隔得太久。」

他堅持要陪她下樓,送她上出租汽車。她原想一個人下去,這樣可以看一看大門口門框上那些門鈴旁邊的卡片。

「真該死,我至少總該知道他的名字啊。」

但他不給她這個機會。當計程車駛去時,她倒在車內一個角落裡,咯咯地笑個不停。

「被人強姦了,我親愛的。實際上是被人強姦了。竟然在我這年齡。連請原諒也不說一聲。把我當作輕佻女子。像是十八世紀的喜劇,正是這麼口事。我簡直像是個侍女。裙子上裝著裙環,還有為突出她們的臀部穿著的那些——叫什麼名堂來著——可笑的蓬鬆的玩意兒,加上一條圍裙,頭頸上系著條圍巾。」想到這裡,她依稀想起了法誇爾①和哥爾德斯密斯②,便杜撰了這樣一段台詞:「嘿,先生,真可恥,佔一個可憐的鄉村姑娘的便宜!倘然夫人的侍女阿比蓋爾太太得知夫人的兄弟奪走了處於我這地位的一個年輕女子所能持有的最珍貴的寶貝一一就是說她的童貞——她會怎麼說啊!呸,呸,先生。」

①英國劇作家怯誇爾(GeorgeFarquhar,1677—1707)擅於寫有精彩對白的言情喜劇。

②英國小說家哥爾德斯密斯(OliverGoldsmith,1728—1774)曾寫有著名喜劇《委曲求全》。

朱莉婭回到家裡,按摩師菲利普斯小姐已經在等她。按摩師正和伊維在閑談。

「你到底到哪兒去了,蘭伯特小姐?」伊維說。「你要不要休息啊,我請問你。」

「該死的休息。」

朱莉婭脫去衣服,大張著手把它們扔了一地。於是她赤身裸體地跳到床上,在床上站立了一會兒,有如從海浪中升起的維納斯。然後撲倒在床上,四肢伸展得直挺挺地。

「你這是什麼意思?」伊維說。

「我覺得舒適。」

「嗯,假如我這樣做,人家準會說我喝醉了。」

菲利普斯小姐動手按摩她的雙腳。她輕輕地揉著,使她休息而不使她吃力。

「你剛才一陣旋風似地進門來的時候,」她說,「我覺得你年輕了二十歲。你眼睛里光華閃爍。」

「噢,你把這個話留給戈斯林先生吧,菲利普斯小姐。」然後她想了一想說,「我感覺好像是個兩歲的娃娃呢。」

後來在劇院里也是如此。和她合演的男主角阿爾奇·德克斯特走進她的化妝室里來談些什麼。她剛化妝好。他大吃一驚。

「哈羅,朱莉婭,今晚你怎麼啦?天哪,你漂亮極了。唷,你看上去至多只有二十五歲。」

「我兒子都十六了,再裝得怎麼年輕也沒用啦。我四十歲了,不怕讓人知道。」

「你的眼睛是怎麼搞的?我從沒見過這樣地光芒四射。」

她興高采烈。他們一起演那齣戲——劇名為《粉撲》——已經有好幾個星期了,但是今天晚上朱莉婭好像是在作首場演出。她的表演非常精彩。她從來沒有博得過這麼多笑聲。她一向富有磁石般的吸引力,可這回彷彿它正光輝燦爛地在整個劇場里流動著。邁克爾正巧在一個包廂的角落裡看了最後的兩幕,戲一結束,便來到她的化妝室。

「你可知道,聽提詞員說,我們今晚的戲延長了九分鐘,因為他們的笑聲太長了。」

「七次謝幕。我還以為觀眾們會通宵鬧下去呢。」

「哎,這隻能怪你自己,寶貝兒。天下沒有一個人能演得像你今夜那樣精彩。」

「老實對你說,我演得真痛快哪。耶穌基督啊,我肚子餓了。我們晚餐有些什麼?」

「洋蔥牛肚。」

「噢,好極了!」她舉起雙臂抱住他的脖子,吻了他。「我最愛洋蔥牛肚。啊,邁克爾,邁克爾,要是你愛我,要是你那冷酷的心裡有一丁點兒溫情,那就讓我喝瓶啤酒吧。」

「朱莉婭。」

「就這二次。我並不常常向你要求什麼的啊。」

「那好吧,你今夜演了這麼一場好戲,我想我不能不依你,不過,天哪,明天我非叫菲利普斯小姐好好整整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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