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三天後,羅傑到蘇格蘭去了。在他離去之前,朱莉婭巧妙地設法使他們儘可能不再單獨地待在一起,不管時間長短。偶爾有幾分鐘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盡談些無關緊要的話。朱莉婭並不真心為他離去而感到遺憾。她無法從心上抹去她和他的那次奇特的談話。其中有一點尤其說不出所以然地使她困惑;那就是他說過的這句話:如果她走進一間空屋子而有人突然開門進去,裡面會不見人影。這使她感到很不自在。

「我從來不力圖做個絕色美人,可是我有一樣任何人都從來沒有否認過的東西:個性。如果因為我能用一百個不同方式扮演一百個不同的角色,而硬說我沒有自己的個性,那是荒謬的。我能做到這樣,因為真該死,我是個優秀的女演員。」

她設法想像自己單獨進入一間空屋子時會有什麼遭遇。

「但是我從來沒有孤獨過,即使在一間空屋子裡。總是有邁克爾、或者伊維、或者查爾斯、或者是公眾;當然不是確實擁有他們的血肉之體,但可以說在精神上擁有著他們。我必須去對查爾斯談談羅傑的事。」

不巧他不在身邊。可他就要回來看綵排和首夜演出的;二十年來他沒有錯失過這些機會,他們總是在綵排后同去吃晚飯。邁克爾將留在劇院里,忙於燈光等等事情,所以他們可以兩人單獨在一起。他們盡可以暢談。

她研究著她的角色。朱莉婭並不用觀察的方法來刻意創造她將扮演的角色;她有個本領,能夠設身處地進入她需要塑造的那個女角,這樣就可以用劇中人的頭腦來思量,用劇中人的官能來感受。她的直覺向她提示五花八門的小花招,隨後由於逼真而令人驚訝不止;但是人家問她,這些都是從哪裡得來的,她卻無從回答。

現在她就需要把這個打打高爾夫球、能像正派人交談那樣對男人說話、基本上是個體面的中產階級婦女、渴望著尋求婚姻的安定歸宿的馬頓太太的勇往直前而又強裝洒脫的姿態表演出來。

邁克爾從來不喜歡在綵排的時候有一大批人在場,這一口為了竭力在首夜演出之前保守秘密,他除了查爾斯之外,只讓攝影師和服裝師等幾個少不了的人到場。朱莉婭保持著克制。她不想在首演之前把全身架數都使出來。她只要適當地表演就夠了。邁克爾井井有條的導演使一切都進展順利,十點鐘左右,朱莉婭就和查爾斯坐在薩伏伊飯店的燒烤餐室里了。她問他的第一句話是他認為艾維絲·克賴頓怎麼樣。

「絕對不錯,漂亮極了。她穿著第二幕中的那套服裝實在可愛。」

「我在第二幕里不準備穿我剛才穿的那套。查利·德弗里爾替我另做了一套。」

他沒有看見她朝他稍帶幽默地瞥了一眼,即使看見了,也猜不出是什麼意思。

邁克爾聽從了朱莉婭的勸告,對艾維絲下了不少工夫。他在樓上他自己的私人房間里給她單獨排練,教她練習每一種聲調和每一個手勢。此外——朱莉婭完全有理由可以相信——他還同她一起吃過幾次午飯,還帶她出去吃過晚飯。這一切的結果是,她演那個角色演得異乎尋常地好。

邁克爾搓搓雙手。

「我對她非常滿意。我想她會得到相當的成功。我有點想給她簽個合同。」

「我不以為然,」朱莉婭說。「且等首夜演出之後再說。沒有在觀眾面前演出之前,你決不可能確實知道演出是否將獲成功。」

「她是個好姑娘,是個十足的淑女。」

「是個好姑娘,我想,因為她瘋狂地愛著你,又是個十足的淑女,因為她在拿到合同之前,始終拒絕你的勾引。」

「啊,我親愛的,別這麼傻了。哎喲,我老得夠做她的父親哪。」

但是他得意地笑笑。她十分清楚,他的調情不會超越握握她的手和在出租汽車裡吻她一兩下,可她同樣知道,他想到她懷疑他能幹出不忠實的事來,有點受寵若驚。

然而現在朱莉婭在適當照顧自己的體型的情況下滿足了自己的食慾后,開始談起她心中懷著的話題。

「親愛的查爾斯,我要跟你談談羅傑的事。」

「哦,好哇,他前幾天剛回來,是不是?他好嗎?」

「我親愛的,發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回來了,變成了一個迂腐的學究,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用她的語言複述了那番談話。她沒有提及那一兩句不便出口的話,可她所講的基本上是準確的。

「可悲的是他絲毫沒有幽默感,」她最後說。

「畢竟他還只十八歲嘛。」

「他對我說那一番話的時候,我十分震驚。我覺得自己就像聽到他的驢子忽然對他隨便說起話來時的巴蘭①。」

①巴蘭(Balaam)為古先知,被派去詛咒以色列工人,途中他所騎的驢子開口責怪他,於是他轉而祝福以色列人,見《聖經·民數記》第22章第28節起。

她熱情奔放地瞧著他,而他卻臉上笑影都沒有。他似乎並不覺得她說的話有她覺得的那樣有趣。

「我無法想象他這些念頭是從哪裡來的。如果你認為這派胡言亂語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那是不近情理的。」

「你認為那樣年齡的男孩子們不會比我們大人所想像的想得更多嗎?這是一種精神的發育,其結果往往是奇特的。」

「這些年來羅傑懷著這樣的念頭而一直守口如瓶,似乎太久真誠。他簡直是在指責我。」她咯咯一笑。「跟你說實話吧,羅傑對我說話的時候,我覺得好像自己就是漢姆雷特的母親①。」接著幾乎一口氣連下去說:「不知我扮演漢姆雷特會年齡太大了嗎?」

①在《漢姆雷特》中,丹麥王子漢姆雷特的叔父謀殺他灼父王,篡奪王位,騙娶他的母后。後來漢姆雷特曾當面責罵她。

「葛特露①不是個很好的角色嗎?」

①葛特露是丹麥王后,漢姆雷特之母的名字。

朱莉婭顯然感到有趣,放聲大笑。

「別犯傻了,查爾斯。我不高興扮演王后。我要扮演漢姆雷特。」

「你認為女演員扮演漢姆雷特合適嗎?」

「西登斯夫人扮演過,薩拉·伯恩哈特也扮演過。我要在我的戲劇生涯上蓋上個印記,你懂我的意思嗎?當然這裡存在著無韻詩的困難。」

「我聽過有些演員念得跟散文沒有區別,」他說。

「是啊,可這不盡相同,是不是?」

「你待羅傑很好嗎?」

她不提防他突然回到那個題目上來,但是她微笑著回答他。

「哦,好極了。」

「要對年輕人的荒誕行為並不感到不耐煩,確是困難;他們告訴我們二加二等於四,彷彿我們從來沒有知道過;如果他們剛發現一隻母雞生了只蛋而大驚小怪,你卻不跟著他們同樣感到驚奇,他們就會大失所望。他們慷慨激昂,夸夸其談,大多是胡說八道,可也不全是胡說八道。我們應當同情他們,我們應當盡量理解他們。我們該記得,當我們最初面對生活的時候,有多少需要忘卻,有多少需要學習。要放棄一個人的理想,可不大容易,而每天每日面臨的冷酷無情的現實,正是得往肚裡咽的一顆顆苦果。青春期精神上的矛盾衝突是何等激烈,而要解決它們又幾乎無能為力。」

「但是你總不見得真認為羅傑的那番話有什麼道理吧?我相信那全是他在維也納學來的一套共產主義的謬論。但願我們當初沒有送他到那裡去。」

「你也許說得對。也許過了一兩年他會不再見到光榮的雲彩而接受鎖鏈。也許他會找到他所尋求的,要不是在上帝身上,那麼就是在藝術里。」

「如果你說的是戲劇,我可不願意他成為演員。」

「不,我想他不會喜歡做演員的。」

「而且他當然也成不了劇作家,他沒有幽默感啊。」

「我看他大概將樂於進入外交部。在那裡,沒有幽默感正好成為他的一大長處。」

「你看我該怎麼辦?」

「我說不出什麼。由他去吧。『這可能是你所能給他的最大的恩惠。」

「可是我不能不為他擔心。」

「你不用擔心。你要滿懷希望。你以為生下的只是一隻醜小鴨;說不定他終將變成一頭長著白色翅膀的天鵝哪①。」

①典出安徒生童話《醜小鴨》。

查爾斯的勸說不是朱莉婭所想聽到的。她原來指望他會更加同情她。

「我看他上年紀了,這可憐的親人兒,」她想。「他已經頭腦不靈了。他准已陽萎多年了;奇怪我怎麼以前沒想到過。」

她問是什麼時候了。

「我想我該走了。我必須好好休息一夜。」

朱莉婭睡得很好,醒來頓覺心情歡暢。今晚是首夜演出。她歡欣而又激動地回想起她綵排完了離開劇院的時候,正廳後座和頂層後座的門口都已擠滿了人,此刻早上十點鐘大概已經排成長隊了。

「幸虧天氣晴朗,對他們還好,可憐的笨蛋們。」

從前她在首夜演出之前,總是神經緊張得不得了。她往往整天有些忐忑不安,隨著一個個小時的流逝,心情壞得幾乎想脫離舞台算了。然而如今,經歷了無窮反覆的磨難,她已經能夠做到若無其事。那天整個白天,她只覺得歡快和有些興奮;直到傍晚時分才開始坐立不安起來。她變得沉默,希望一個人待著。她還變得焦躁,邁克爾長久以來曉得她的脾氣,所以特意口進她。她手腳發冷,到達劇院的時候,冷得像冰塊一樣了。然而她滿懷的恐懼卻並沒有給她不愉快之感。

朱莉婭那天早上沒事,只須中午時分到西登斯劇院去對對台詞,所以她躺在床上,很晚才起身。邁克爾沒有回來吃午飯,因為他還要對布景作最後的安排,這樣她就一個人吃了飯。然後她又上床去,甜甜地睡了一個小時。她的原意是想休息整個下午;菲利普斯小姐將在六點鐘來給她稍微按摩一下,她要在七點到達劇院。但她醒來時覺得精神十足,在床上待不住,決定起身出去散一口步。

這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她喜歡城市勝過鄉村,喜歡街路勝過樹林,所以不到公園去,卻漫步於這個時節行人稀少的鄰近一些廣場上,懶散地看看兩邊的房子,心想她寧願要自己的而不要這些中的任何一幢。她悠閑自在,輕鬆愉快。然後她想是該回家的時候了。她正走到斯坦霍普廣場轉角處,忽然聽到一個她一聽就聽得出來的聲音在呼喚她的名字。

「朱莉婭。」

她轉過身來,湯姆滿面笑容地趕了上來。她從法國回來后還沒有見過他。他穿著一身整潔的灰色西裝,戴著一頂褐色的呢帽,非常漂亮。他被太陽晒黑了。

「我還當你不在這裡哪,」她說。

「我是星期一回來的。我沒有打電話給你,因為知道你忙於最後的排練。我今天晚上要去的;邁克爾給了我一張正廳前排的票子。」

「哦,我很高興。」

他看見她,顯然很開心。他臉上露出熱切的表情,眼睛里閃著亮。她頗自欣喜地發現,見了他的面並沒有激起她心中什麼感情。他們一邊談話,她一邊心裡在想,他憑什麼過去使她那樣神魂顛倒。

「你幹嗎這樣出來閑逛?」

「我出來散散步。我就要回去喝茶的。」

「到我那兒去,我們一起喝茶。」

他住的那套公寓就在轉角上。他確實正是在沿著那排汽車間的小巷走回家去的時候看到她的。

「你怎麼回來得這樣早?」

「哦,近來事務所里事情不多。你知道,有位合伙人在兩個月前去世了,這一來我可以有更大的份兒了。這就意味著我終將能夠繼續在那套公寓里住下去。邁克爾在這件事情上很慷慨大方,他說我可以不付房租住下去,等待情況好轉。我實在不願想到要被迫搬出去。你一定要來。我很高興請你喝杯茶。」

他那麼興沖沖地喋喋不休,使朱莉婭覺得好笑。你聽他這樣說話,絕對想不到他們之間曾經有過任何瓜葛。他似乎完全泰然自若。

「好吧。不過我只能稍坐一會兒。」

「O.K。」

他們拐彎走進小巷,她在他前面走上那狹窄的樓梯。

「你先到起居室坐一會,我去開爐子燒水。」

她進去坐下了。她對房間四周看看,多少悲歡的往事都發生在這間房間里。一切依舊如故。她的照片還擱在原來的地方,可是壁爐架上另外放著一幀艾維絲·克賴頓的放大照片。那上面寫著「給湯姆,艾維絲贈」。朱莉婭把一切都看在眼裡。這間房間宛如她曾在那裡面演過戲的一堂布景,她感到有點熟悉,但是它對她已不再有什麼意思。當時使她心力交瘁的愛情、她強自抑制的忌妒、那委身與對方的狂歡,並不比她過去演過的無數角色中的任何一個更真實些。她為自己的淡漠沾沾自喜。

湯姆進來了,手裡拿著她以前送給他的小檯布,把那套也是她送的茶具擺得整整齊齊。她不知為什麼,想到他依舊隨意地使用著她送的這許多小禮物,差些笑出來。接著他端了茶走進來,兩人並肩坐在沙發上喝茶。

他進一步告訴她,他的情況比以前好了。他用親切友好的口氣承認,由於她給他介紹到事務所來的生意,他在盈利中所得的份額提高了。他剛度假日來,給她講假期中的情況。朱莉婭十分清楚,他絲毫沒有察覺曾經給她造成多大的創痛。這又使她這時不禁要笑出來。

「聽說你今夜將獲巨大成功。」

「能成功就好,是不是?」

「艾維絲說,你和邁克爾倆都待她挺好。當心不要讓她輕而易舉地在劇中大獲成功。」

他開玩笑地說了這句話,但朱莉婭卻懷疑會不會艾維絲真對他說過準備這樣做。

「你跟她訂婚了嗎?」

「沒有。她要自由。她說訂了婚會影響她的藝術生涯。」

「她的什麼?」這幾個詞兒從朱莉婭嘴裡脫口而出,要縮住已經來不及,但她立即鎮定了下來。「是的,我當然懂得她的意思。」

「我自然不願意影響她的前途。我的意思是說,倘然演了今晚這一場,有人重金聘請她去美國演出,我完全認為她應該有充分的自由去接受。」

她的藝術生涯!朱莉婭暗暗好笑。

「你知道,看你待她這樣好,我認為你真是個大好人。」

「為什麼這樣說?」

「哦,不是嗎?你知道女人是怎麼樣的1」

他說著這話的時候,伸出一臂摟住她的腰,吻她。她放聲大笑。

「好一個混帳小東西。」

「親熱一會兒怎麼樣?」

「別胡鬧。」

「這又有什麼胡鬧不胡鬧的?難道我們脫離關係還不夠長久嗎?」

「我主張跟你不可挽回地脫離關係。而且拿艾維絲怎麼辦?」

「噢,她不一樣。來吧。」

「難道你忘了我今晚要作首場演出嗎?」

「時間還多著呢。」

他用雙臂把她抱在懷裡,輕輕地吻著她。她用嘲弄的目光瞧著他。突然她打定了主意。

「好吧。」

他們站起身來,走進卧室。她摘下帽子,把衣服也一下脫掉了。他同往常一樣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他吻她閉上的眼睛,吻她引以為豪的一對小乳房。她把肉體盡他受用,但她的心靈卻冷漠超然。她出於和藹而還他的親吻,可她發現自己思考著晚上將演的角色。她似乎成了兩個人,一個是她情人懷抱中的情婦,一個是女演員,她在想像中已經看見了黑黝黝的模模糊糊的一大片觀眾,聽見他們在她出場時的陣陣掌聲。

過了一會兒,他們並肩躺在床上,他的臂膀挽著她的頸項,而她完全忘記了他,所以當他打破長時間的沉默時,她猛然愣了呼。

「你還愛我嗎?」

她稍稍擁抱了他一下。

「當然,寶貝兒。我溺愛著你。」

「你今天多異樣啊。」

她發覺他很失望。可憐的小東西,她可不願傷害他的感情。他確實非常可愛。

「馬上就要首場演出了,所以我今天實在心不在焉。你一定不能見怪。」

當她得出結論——這回是非常明確的——她已經不再把他放在心上時,不禁對他深深感到憐憫。她溫柔地撫摩他的面頰。

「心愛的人兒。」(「不知邁克爾可記得送茶點給排隊購票的觀眾。所費不多,可他們會感激不盡的。」)「你知道,我真的必須起床了。菲利普斯小姐六點鐘要來給我按摩。伊維要急死了,她想象不出我會遇到什麼事。」

她一面穿衣服,一面興高采烈地嘮叨著。她雖然並不瞧著湯姆,卻覺察到他有些不自在。她戴好帽子,然後雙手捧住他的臉,給他親切地吻了一下。

「再會,我的小乖乖。今晚好好睡一夜。」

「祝你最好的運氣。」

他有點不自然地笑笑。她看出他並不十分了解她究竟是怎麼回事。

朱莉婭一溜煙走出公寓,如果她不是英國最偉大的女演員,不是—個將近五十歲的女人,她準會用一條腿一跳一蹦地穿過斯坦霍普廣場,一直跳到家門口。她歡欣若狂。她用鑰匙開了大門進去,隨手把門在她身後關上了。

「我看羅傑說的話有點道理。愛情並不值得像人們那樣認為至高無上而大驚小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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