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晝之梟
壯觀的岐阜城起自稻葉山麓的千疊台館閣。巨石壘成的堅固城牆,掩映在綠樹之中,沐浴著春日的陽光。
首次造訪此城的葡國傳教士保羅,在他寄給豐后的傳教士菲蓋萊德的信中如此描述岐阜城:「巨石層疊,灰泥絕見,只當鬼斧神工。」他甚至還說,岐阜城比當時的葡國駐天竺總督的官邸還要大。
千疊台的庭院中,梨花如煙霞。剛從京城回來的濃姬一聲不吭地走進堅固的城門,穿過府邸,經過一片梨花林,來到內庭。
濃夫人很少如此失態。她只掃了一眼慌慌張張跑出來迎接的妾室,徑直走向自己的卧房,叫過侍女玉緒,低聲問:「似乎有人到外庭議事房來了,是嗎?」
「是……但不清楚是什麼人。」
「不清楚是什麼人?你太粗心了。今天該是福富平左衛門當值,把他叫來。」
玉緒慌慌張張退出后,阿渚捧著茶碗和玉緒擦肩而過,放在夫人面前。濃姬接過,抬頭看著滿院盛開的梨花。丈夫信長還未撤出金崎城。「真讓人擔心……」她自言自語著。
父親建起的這座城池,她眼睜睜看著它四易其主。先是父親,次是殺死父親的義龍,接下來是義龍的兒子龍興,現在是丈夫信長。
得知信長出兵越前,濃姬並不怎麼擔心,倒不是出於作為妻子的偏愛,而是濃姬很清楚丈夫的雄才大略。作為敵人,再也沒有比信長更可怕的了。但如果了解他的志向和才華,再與之親近,會發現他其實飽含真情。濃姬這樣想著,以為市姬的丈夫淺井長政和在信長的支持下才當上將軍的足利義昭也會承認、擁護信長。現在看來,她不過是一廂情願。
信長從坂本出發當日,將軍義昭派人到濃姬居住的半井廬庵家中,邀請她去品茶。濃姬高興地在朝山日乘的陪同下前去了。
將軍的二條城新宅,是信長為了安定人心斥巨資所建,落成后直接獻給了義昭。濃姬甚至聽說將軍在慶祝宴會上親自給信長斟酒。正因如此,她才毫無戒心地過去了,但抵達后才發覺氣氛不對。
濃姬並非沒有歷練過,還不至於在那種緊張的氛圍中慌了手腳。傳教士稱信長為岐阜王,稱濃姬為王妃,確實,濃姬經過多年磨鍊,自有一種王妃的威儀。她與生育后變得更加無知的築山夫人相比,有著無可比擬的堅強。二條城九山八海附近臨時搭建起來的茶室中,除了主人將軍義昭,還有日野大納言和高倉參議,細川藤孝和三淵大和守也被邀出席。濃姬不卑不亢地落座了。濃姬的鎮靜顯然讓細川藤孝感到吃驚。品過茶之後,懷石料理被端了上來。食畢,濃姬正要起身離去,事情發生了……
因為濃姬帶過來的朝山日乘有急事去了皇居道場,他們請濃姬稍候片刻。隨後,她便被帶到一個遠離將軍住所的狹小更衣室中。太奇怪了!濃姬想到這裡,立刻出了房間,查看通往庭院的出口。然後,她穿上放在台階上的木屐,裝作漫不經心地到了院中。若是尋常女子,定會被異常的氣氛嚇得慌不擇路。但濃姬並非如此。
她一邊平靜地欣賞假山,一邊悄悄到了將軍卧房后。她早已想好,如果被人發現,就說:「被庭院的美景吸引,出來看看。」當她走到一株老梅附近,忽然聽到將軍義昭和細川藤孝的爭吵。細川藤孝雖是義昭的家臣,卻也是義昭和前代將軍義輝的異母兄長。
「將軍大錯特錯了。這座新宅象徵著足利氏的復興,您應該首先和信長一起謀取天下。」
「藤孝,你還不懂信長。信長現在雖這麼擁護我,但不久就會殺我自立。所以,無論我怎麼說,他都不肯接受副將軍之職。」
「在下認為,這不是將軍該說的話。當今天下大亂,將軍既然無能為力,那就應該擁戴為平定天下而不顧身家性命的信長。」
「呵呵呵!」義昭笑了,「已經遲了,已經遲了,藤孝。」
「遲了?將軍您是說……」
「淺井父子大概已經在信長背後發起了攻擊。豈止我一人,比睿山和本願寺的僧侶也都一致反他。藤孝,我已降密令給甲斐的武田,令他火速進京接管信長的領地。」
濃姬聽到這裡,表情嚴峻,眉梢劇烈地顫動著,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義昭曾經委濃姬的表兄前來央求信長:「越前靠不住,義昭將來就靠信長了。」
那時的義昭還是一介亡命之徒。如今,他以征夷大將軍的身份居住在這座足以令京都人瞠目結舌的二條城裡。濃姬一直認為,義昭定會發自內心地支持信長。沒想到他竟唆使淺井長政倒戈,並密令甲斐的武田密謀除掉信長……
聽到已經給武田氏降下密令,細川藤孝也好像愕然了。「將軍以為,武田接到密詔后,會立刻進京?」
「哈哈哈,藤孝,你好像忘記了。」義昭又笑了,「岐阜城原來的城主齋藤龍興現寄身於越前的朝倉家。齋藤、朝倉、淺井三家,還有比睿山、本願寺,號稱武略第一的武田信玄在這種情勢下,怎會不立刻進京?」
「且慢!」藤孝打斷義昭,「越后的上杉謙信、相模的北條、三河遠江的德川都是武田家的眼中釘。但即使能迅速擊潰這些勢力,他也無法輕易取得近畿一帶織田氏的領地。」
「不不,所言差矣。到那時,信長在朝倉、淺井的前後夾攻下,說不定已一命嗚呼了。即使他能活下來,濃夫人在我們手中,諒他也不敢怎麼樣。」
「不行!」藤孝的聲音震得窗欞都嘩嘩響起,「只要我藤孝還在一日,就一日不能將織田夫人扣作人質!」
「你是說就這樣輕易放她回去?」
「那是自然。如此行徑,只會給後人留下笑柄。」
聽到這裡,濃姬悄悄離開了。心中的怒氣已經逐漸消退,只剩下難以名狀的悲傷。想到那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濃姬又深感可悲。她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間,拍手招來二條城的下人,吩咐他們準備回岐阜城。
稍後,細川藤孝和蘭淵大和守裝作若無其事地過來了。濃姬鎮定地和他們客套完畢,回到了館驛,然後乘轎出發。中途在坂本歇了一宿后,便回到了岐阜城。
她擔心丈夫的安全,同時,更在意如何處理信長走後岐阜城中的各種事情。
平安回到岐阜城的濃姬,剛剛喝完一杯茶,福富平左衛門便過來了。「很抱歉,沒能前去迎接夫人……」
濃姬瞧了一眼平左衛門,輕輕地將手中的茶碗放到茶托上,又望望戶外的梨花,方才問道:「大人有書信來嗎?」她裝作對淺井氏之變一無所知。
「自從出兵越前,還沒有任何消息傳來,此時大概已逼近一乘谷了。」
濃姬沒有回答,只是嘆了口氣,皺皺眉頭。沒有書信送回岐阜,說明丈夫的後路已經被淺井家切斷。
「平左衛門。今日開始,岐阜城由我掌管。」
「啊?」
「雖然大人讓我不要過問政務,但我今日要破這個戒!」
平左衛門吃驚地望著濃夫人,眨了眨眼。在她那看似柔和的舉止中,隱藏著連信長都不敢小覷的剛強——這是信長的原話。平左衛門感到事態非同尋常。
「平左衛門,淺井父子已經投靠了朝倉氏。這種情況下,該如何應對,你該心中有數吧?」
「淺井父子……」平左衛門欲去又止,「此事當真?」
「你準備如何應對?」
「主公出征在外,在下早已作好準備,可以隨時提供援軍。」
「我不是說援軍!」濃姬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堅守城池,我們要速去襲擊淺井父子的小谷城。立刻作好準備!」
「是。」
「且等!」濃姬叫住了剛要起身的平左衛門。她的眼裡隱藏著深邃的光芒,彷彿星星一般明亮,豐潤的臉頰則露出一絲笑容。「大人這次攻打朝倉家,善戰之人多已被帶走。我們前去攻打小谷城,只是虛張聲勢……你明白嗎?」
平左衛門重重地咽了口唾沫,點點頭。
「實際上應該作好守城一戰的準備,以防淺井父子來襲。」
「不錯。但如果只是守好城池,對大人仍然沒有幫助。所以必須佯裝進攻淺井氏……」
平左衛門終於領會到了濃姬話中的含義。「請夫人放心吧!」他拍了拍胸脯。
平左衛門去后不久,城內外就傳來人馬躁動之聲。濃姬靜靜地傾聽著,彷彿雕像一般,紋絲不動。
將軍義昭和淺井父子之變,被捲入其中的,必有市姬和她的孩子。人生無常之感,劇烈地撞擊著濃姬的胸膛。面前浮現出丈夫的幻影,她無限感慨地呼喚著他。
作為信長的妻子,濃姬的生活註定布滿了荊棘,充滿了坎坷。父親當初將她安插在信長身邊,要求她伺機除掉信長。嫁到那古野城后,她時刻警告自己不要愛上信長,但最後還是愛上了。在人為與自然、自然與人為的輪迴中,一個女人,最幸福的莫過於愛上自己的丈夫……她最終領悟了這一點。信長在經歷了同樣的心路歷程后,也愛上了妻子濃姬。
但上天卻沒有給予濃姬足夠的恩惠,賜她一個孩子。於是出現了阿類、奈奈、深雪,與她爭奪信長之情。作為一個女人,她是多麼憂傷、孤獨……更有甚者,二個側室相續生下了孩子。濃姬內心深處的痛苦,在那時達到了頂點。
看到信長的長女德姬,她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感慨。緊接著,奇妙丸信忠、茶筅丸信雄、三七丸信孝陸續出生。這些孩子的出世讓側室們的地位更加不可動搖,也使得濃姬深感自己如同即將燃盡的燭台,孤寂而無助。在那時,濃姬若稍有差池,早已無立錐之地了。但她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妒忌心,與其和她們爭寵,還不如高高在上安撫她們。
豈可讓自己落到和這些女人爭風吃醋的地步!這種心理,激勵著濃姬和信長一起迅速成長。
如今德姬在德川家,信雄在北島家,信孝在神戶家,都已離開了父親,只有長子信忠留在岐阜城。孩子們都十分尊重濃姬。濃姬想,無論作為妻子、女人,或者僅僅是一個人,她都沒有輸。凝視著院里的梨花,往事一幕幕浮現在濃姬眼前。半晌,她才猛地起身,徑向本城走去。
佯攻小谷城,實則準備據城一戰。此舉實為迷惑將軍義昭和淺井父子,但在亂世,她還是不能輕易讓嗣子信忠出城。過去的奇妙丸——現在的信忠,已經十四歲,舉行過元服儀式了。
濃姬穿過千疊台,徑向大廳走去。信忠已經披掛整齊,坐在大廳正面,嚴肅地環顧四周。看到濃姬,他面無表情地點頭致意。
「信忠,你很威武!」濃姬大步走到旁邊坐下,「無論你父親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亂了方寸。勝敗乃兵家常事。」
「嗯!」信忠使勁點點頭。
留守重臣紛紛聚到信忠周圍。織田信包派使者飛速前往瀧川一益和川尻肥前守處。生駒八右衛門和福富平左衛門則派人四處散布傳言:「岐阜軍要去攻打小谷城!」如果這些傳言能讓淺井軍一分為二,無疑會減輕信長的壓力。
號角吹響了。聽著號聲,濃姬不禁嫣然一笑。看過人生太多的悲歡離合,她祈禱信長平安無事,也期望能夠完美地終結自己的生涯。殺人者終會被人殺,這是無法迴避的事實,問題是以何等的心境去面對被殺這一現實。
濃姬感覺自己和信長之間已無任何隔膜。她是信長的一部分,信長也是她的一部分。無論有無孩子,「信長夫婦」讓她體味到二體合一的感覺。
不出所料,號角一響,內庭頓時騷動起來。側室們雖然和信長生下了孩子,卻並未將生命與信長相融合。她們不解信長的雄心壯志,對眼前的行動感到莫名其妙。
阿類率先慌慌張張跑了過來。「信忠。」她叫著自己的孩子,看了一眼旁邊的濃姬,像是崩潰了一般,癱坐在地,「要打仗了嗎?」
奈奈也手持懷劍跑過來:「剛才聽到出征的號角聲……」
濃姬表情嚴峻地止住了她們二人。「信忠在,你們不要慌。」
信忠聽到濃姬的話,也昂然道:「不必擔心。我們準備對敵人開戰。」
「對。你們立刻回內庭作些準備,如有萬一,我們也可以撤退到山上。」
「是。那麼,對手是誰?」
「小谷城的賊子。」
「啊,淺井……」奈奈和阿類對視了一眼,驚恐不已。濃姬看到這一切,深感自己和她們之間有著巨大的差異。阿類和奈奈比濃姬更加可悲和不幸。她們並不是信長的妻子,實際上,她們不過是織田餵養的女人。
突然傳來聲響。原來是一隻梟,因被軍號所驚,從窗外飛了進來,落到大廳里,還在撲騰著翅膀。
「啊,梟!梟!」信忠如同孩子般猛跳起來。阿類和奈奈也被這意外的闖入者嚇得驚惶失措。
「信忠!」濃姬勸阻道。信息才意識到自己這一身威風凜凜的打扮,回到座位坐下,訕訕道:「它被人馬聲嚇壞了。」
梟在榻榻米上驚慌地扇動著翅膀,圓圓的眼睛放射出駭人的光芒,猛禽的威儀展露無遺,但實際上它什麼也看不見。濃姬不禁驚訝地望著眼前這梟,她已經看不見瑟瑟發抖的阿類和奈奈,而是彷彿看見了將軍義昭。白晝之梟……
我不是梟——濃姬不由自主又開始回顧人生。「不要擔心。發生萬一時,信忠會前去通知。你們先回去吧。」
「是。先告退了。」
兩個女人退下后,濃姬面帶笑容,轉身對信忠道:「這是一隻迷路的白晝之梟。你打算怎樣對它?」
若是信長,定會不顧阻攔,毫不猶豫跑過去折斷闖入者的翅膀……信忠眨了眨清澈的眼睛,對濃姬道:「我要悄悄放了它。」
「為何?」
「因為父親也正在旅途中。」
「哦,你有一顆仁愛之心。」
「八右衛,那隻梟的眼睛看不見東西,很可憐,放了它。」
生駒八右衛門走到廊下,將那扇動著翅膀的梟放了。
「報!」信長的第一位使者下方平內在矢部善七郎的陪伴下,飛奔進來,他大汗淋漓,滿面風塵。
「哦,原來是平內。快來見過夫人。」信忠催促道。下方平內踉踉蹌蹌向前撲去。大概由於長時間的騎馬,他的腿已經麻木了。「平內,快稟上戰報。」信忠又催道。
「是。主公從敦賀向金崎、手筒山進發,將要抵達一乘谷時,接到了淺井長政的書信,提出絕交。」
「我們已知,父親怎麼樣了?」
「主公立刻撤離了越前。返京途中也許會有苦戰,所以令小人前來稟報您,留守期間一定要作好戰鬥準備。」信忠看了看濃姬,自豪地笑了:「我們已經作好了準備。不必擔心。」
「但小人在途中聽說,您非但沒有準備守城,反而要進攻小谷城……那……請您等第二位使者到來后再——」
「不要擔心。我們不會輕易出城。好了,你下去休息吧!」濃姬微笑了,這才是真正的夫妻!她猜中了信長的心思,沒有一絲誤解。
第二日,四月三十,第二位使者從坂本城飛馬來報,說信長一行已平安過了朽木谷,往京城去了。正如德川家康所料,淺井父子根本沒想到信長會如此神速地撤兵,並未完全堵死後路。
聽到這個消息,濃姬才離開信忠,回到內庭。「決不要懈怠,直到你父親有指示過來。」
她令人傳出去的那些謠言,現在無疑正讓淺井軍心驚膽戰,因為他們沒有成功地截住信長——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湧上濃姬的心頭。信長進攻時日進千里,撤退時亦如電光石火,令人不得不佩服。朝倉氏的進攻似乎並未達到預期的效果。信長既然不回岐阜城,而決定返回京城,就已經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
回到內庭后,濃姬立刻將三個側室叫到自己房中。從這天早上就開始下雨。庭院中的梨花在煙雨濛濛中吐露陣陣芳香。
阿類、深雪和奈奈先後到來,濃姬打量著她們,她不恨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她們以前曾經是與濃姬爭寵的對手,讓她生起過嫉妒,但那已成遙遠的往事。
「有件喜事告訴你們:大人已經平安撤離越前,到了京都。你們可以放心。」
「啊,平安撤退了!」
「八幡大菩薩果然在保佑主公。」曾經是濃姬侍女的深雪沉默不語,而阿類和奈奈已經歡喜雀躍。濃姬面帶微笑地看著眼前這一切。這些女人不是濃姬的敵人,而是她的侍女,如此天真無邪。她們不但承認正室濃姬不可動搖的地位,而且沒有任何野心對各自的命運也沒有絲毫懷疑。
「大人為什麼不回岐阜,卻撤到京城呢?」奈奈問。
「是啊……」阿類也抬頭看著濃姬。她們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想聽濃姬解釋詳情。
濃姬微笑道:「大人現在已經不止擁有美濃、尾張兩國。他應該先去探望一下天皇陛下,然後再回來。」她語氣平靜,內心和暖。信長已經是天下人,而自己是他的妻子。這些女人也是白晝之梟呀。想到這裡,她感覺無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