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竹千代學藝
此時的松平竹千代安然住在駿府,邸處三株櫻花樹正開得熱鬧。樹下,竹千代手持木劍,與一個浪人對峙著。這已是到駿府後的第三個年頭,十一歲的竹千代如今長得與先時判若兩人。
「你勁頭不足!」浪人大吼一聲。
「你說什麼!」竹千代滿頭是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變換了姿勢,木劍呼呼生風,突然刺向對方的胸膛。那浪人踉踉蹌蹌,好不容易擋住斜刺過來的木劍。他並不是故意輸給竹千代的。他領略了竹千代的實力后,突然斥責道:「等等!我究竟要說多少遍你才明白,這不行。」
竹千代眼睛直盯著他,「為什麼不行?是你說不夠勁兒,我才拚命刺過來的。」
「正因如此,所以不行。我說你不夠勁兒,是為了激你。」
「我既然在您的激發下擊敗了您,您該沒有怨言。」
「住口!你究竟是小卒還是大將?」
「我……是大將。」
「大將之劍和小卒之劍自然不同,我究竟要說多少遍你才明白?三河人真沒有氣度。」
「什麼?」
「若敵人稍一激你,你便惱羞成怒猛衝蠻打,是小卒之舉匹夫之勇。大將絕不會為挑釁和貶抑所動。」
「哦?」
「不可因對方的挑撥而輕舉妄動,否則將不能冷靜地指揮大軍。所以……」浪人忽地住了口,「呀!」地向竹千代直衝過去。
肩膀被擊中的竹千代大叫一聲,後退了一步:「偷襲的傢伙!」
「掉以輕心了吧!」浪人哈哈大笑,「絕不可輕言主動進攻。但對方發起攻擊,就必須漂亮地予以反擊。但又需在擊退敵人的同時,保證自己的安全。不攻擊對方,也不要被對方擊中。這才是大將之劍。明白了嗎……」他說著說著,突然之間又揮動木劍。木劍在竹千代頭頂呼呼作響,竹千代下意識地倒退一步,一屁股坐到地上,手中的劍早已飛了出去。「如果這樣,你將死在劍下。這樣的大將如何令人放心?若是在戰場上,你的陣地就要被敵人奪走了。好了,站起來,站起來,再來!」
這個浪人便是春天從九州趕過來的奧山傳心。奧山傳心經常用他那頑童般戲謔的話語教竹千代。時下的劍術尚未擁有「禮」的深厚內蘊,而以實用為主,用劍的最終目的,便是通過口、手、心和體力的全面配合,擊倒敵手。但奧山傳心對此卻不屑一顧,堅持嚴格區分大將之劍和小卒之劍。另外,在陪竹千代練劍的時候,他總是如孩子般愉快而興奮。
「為什麼呢?」他時常自問,卻找不到原因。
這個叫竹千代的少年身上,隱藏著一股奇異的力量。這讓他時常感到莫名的激動。當他叮囑竹千代不可慌張時,竹千代便會馬上冷靜下來,冷靜得讓他不可思議;而當他提醒竹千代不夠精神時,對方立刻便會變成一隻兇猛的豹子。若說這少年性格過於溫和,反應太過遲緩,又的確很有激情;若是認為他的性格過於激烈,他身上又有一種悠然自適、巋然不動的氣質。「此必人中龍鳳!」奧山侍心道。這塊稜角分明的玉石只要稍事雕琢,便會放出五彩斑斕的光芒,很快就不用依靠任何人而自行學會很多東西。
今日,奧山傳心依然表現出孩童般的頑皮。當然,他根本沒有當真用木劍擊打竹千代的意思,只不過不時擺個架勢,在空中畫出幾條弧線而已。
「怎麼樣?這樣就成了劍下鬼。」他說到這裡,竹千代突然癱倒,嘴唇搐動著。
「哈哈哈!」奧山傳心放聲笑道:「多麼窩囊的大將!真的大將,即使倒在了敵人劍下,仍不能停止戰鬥。否則……」他走過來,將一隻手放到竹千代頭上,就在此時,他腦後突然被擊中。原來竹千代從他腋下穿過,漂亮地「反擊」了他。
「哎喲。」奧山傳心不禁舉起手中的木劍。
「哈哈哈!」竹千代開心地拍手大笑,「您知道牛若在五條橋是如何戰勝辯慶的嗎?」
「什麼?」
「那個故事說,只要掌握了正確的方法,小孩子也可以打敗成年人。哈哈哈,這裡也有一個辯慶輸給我了。」竹千代樂呵呵地說。
奧山傳心變得嚴肅起來——自己若總是一副頑童的樣子,將可能無法教授這個聰明機靈的孩子。
「嚴肅點!」奧山傳心表情冷峻地命令道,「現在練習刺殺。反擊訓練放到後面。刺殺五百個回合!開始!」
竹千代順從地點點頭,擺好駕勢,揮起木劍向作為靶子的櫻花樹榦砍去,隨後收身回來,再次做出擊殺的姿勢。
不知何時,竹千代的祖母華陽院夫人,也即現今的源應尼已站在院中,靜靜地看著竹千代習武的身影。奧山傳心在屋檐下正襟危坐,紋絲不動。
即使在祖母眼中,竹千代也令人不可捉摸。去年秋天,現任今川氏屬官總奉行的伊賀守鳥居忠吉帶著兒子元忠,從大家魂牽夢縈的岡崎城來時,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平素總把「信」字掛在嘴邊並奉為家族傳統,對近臣、侍衛一向愛護有加的竹千代,卻對千里迢迢趕來做貼身侍童的元忠十分無禮,甚至在卧房的走廊下對他拳腳相向。
元忠長竹千代三歲,今年正好十四歲。當他看到竹千代把抓住的一隻伯勞當老鷹玩弄,便說了一句:「鷹有鷹的好處,伯勞有伯勞的優點吧。」竹千代頓時滿臉通紅,顯然是被激怒了。「混賬,你再說一句試試!」話音未落,他已抬起右腳,對著元忠踢了過去。元忠驚恐地從走廊跳到院中,滿臉委屈。竹千代也突然跳了下去,怒吼著,揮舞著拳頭向元忠頭土砸去。
這一幕令源應尼無比難過。鳥居忠吉如今是竹千代的忠實保護者,若沒有他暗中周旋,恐竹千代根本無法在駿府平靜地生活。竹千代對忠吉的忠誠和無微不至的關心,時常心懷感激,但為何對忠吉的孩子卻如此粗暴無禮呢?源應尼無奈,只好私下去向忠吉道歉。沒想到忠吉卻微笑著揮揮手道:「他發火不足為奇,元忠那孩子太愛耍小聰明。竹千代大概認為只要訓練得當,伯勞也可以成為老鷹。他是只要努力,就可成就任何事情。不愧是清康之後,發起火來毫不客氣,不加掩飾。」源應尼方才稍稍鬆了口氣。
但那之後,竹千代就放了那隻伯勞。「為什麼放了它?你好不容易把它訓練得如此溫馴。」源應尼無意中問道。
「此種方法還是訓練老鷹較好,就把它放了。」竹千代淡然答道。竹千代情緒易激動,令人擔心,但他又常常自我反省。有時他看上去似乎是在生氣,卻並非如此。
不久前,竹千代在尼庵對面的菜園裡追逐著蝴蝶嬉戲玩耍時,遭到了今川氏家臣子弟的圍攻、辱罵,「三河的野種,毫無氣度。像爛菜葉,臭不可聞。」他們放肆地嘲笑著,但竹千代根本不予理會。他表情茫然地轉頭望著他們,只微微笑了笑。那不是一張強忍怒氣的臉,倒有些獃獃的。雪齋禪師說他有可取之處,奧山傳心也認為他是可塑之材,但在祖母源應尼看來,他卻有些不足。
「好。現在開始跑步。」奧山傳心突然站起來。五百個回合的刺殺練習結束了。「人要能夠打造自己的身體。猥瑣的身體只能附著猥瑣的靈魂。跑到那安倍川邊去。」
幾個貼身侍衛正要跟著竹千代跑出去,被奧山傳心用手勢制止了。他獨自跟在竹千代身後,出了大門,毫不客氣地迅速追上去,道:「我們比比,看誰先到安倍川,快!」然後疾風般向前奔去。
竹千代早已習慣了這一切。即使對方如風馳電掣,他的步伐也絲毫不亂。他非常清楚,如中途落後,定受到斥責。「你還算大將嗎?」「太慢了,不能再快點嗎?」……
「這樣的話,你定要輸掉。抬高腿,猛力擺手,對,就這樣!再快!」奧山傳心迅速追上竹千代,一邊原地踏步,一邊頻頻揶揄他。但是,竹千代雙唇緊閉,根本不看奧山傳心的臉。
從上石町穿過梅屋町,經過川邊村時,竹千代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起來。如他不經意間張口說話,便會因疲勞而停下腳步,大腿如同灌了鉛,再也不能動彈。
「再快點。快!」
「渾蛋!」竹千代在心裡暗暗罵道,但腳下卻並未放鬆。
終於看見了春天的河川。處處繁花似錦,桃花與櫻花之間還點綴著艷麗的黃色油菜花。
到了河邊,奧山傳心依然沒有放緩腳步。「聽到水聲了,安倍川近在眼前。我才是聞名天下的大將松平竹千代。」他一邊說,一邊回過頭看著氣喘吁吁跟在身後的竹千代。「你看,敵將發現了竹千代的身影,眾人馬下河而逃……快追快追,但是我們卻沒有馬,你看!」奧山傳心知道他已疲勞到了極點,猛地脫下上衣,扔在地上。「你也脫了吧。萬不能讓敵人逃脫。現在是決定竹千代命運的時刻。快呀!」奧山傳心催促著速度慢下來的竹千代,將衣服剝下。
「敵人……敵人……什麼敵人?」竹千代終於忍耐不住,氣喘吁吁問道。他胸部劇烈起伏,心臟咚咚直跳。
「太虛弱了。看著我!」奧山傳心拍打著自己岩石般堅硬的胸脯,咚咚有聲。「你是想說某些敵人不值得追趕吧。小聰明!快追!」他不由分說,將竹千代一把抱起,直接衝到河中。冰冷刺骨的河水沒過腰際,他將竹千代高高舉起,猛地扔在滔滔河水之中。
「快游。不快點,就會被安倍川淹沒。」看著在水中沉浮不定的竹千代,奧山傳心站在水中,拍手叫道。
竹千代終於游到淺水處,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三月冰冷的河水刺激著他長跑過後鬆弛的肌肉,他感到全身緊繃。然而竹千代並沒有發出一聲呻吟。從立冬,他便已開始冷水浴了。但此時水勢實在太猛,腿也過於疲勞,連河底的水草也在與他作對。他試圖站起來,卻總是滑倒,還喝了一口水;浮出水面吐水的時候,他再次滑倒。「哈哈哈。再喝點!」奧山傳心游著,口中不停地揶揄竹千代。
他們終於到了淺灘上。
「敵人……」竹千代喘吁吁地問道,「誰……誰……是誰?」
「你就這麼想知道?是殺了他,還是讓他跑了?」
「讓他跑了……誰……誰……是誰?」竹千代想早點上岸了。他不是輸了,也不是撐不下去,只是想上岸晾乾身體而已。
「足和你頗有交情的織田上總介信長。」
「什麼,信長……那麼不要再追,他是竹千代的盟友。」竹千代一邊說,一邊噔噔地上到岸邊。
「什麼?狡猾的傢伙!」
「誰是狡猾的傢伙?我只不過重情重義,才不追趕。」
「哈哈哈。好好!不要停下來休息,跳起來,踏步,伸手。向右,向左,左,右……」
奧山傳心和竹千代並肩而立,以那種最近流行於百姓中間的盂蘭盆節舞蹈的節奏,開始教他舒展身體。頓時,柔軟自在卻又異常發達的肌肉線條開始舞動。
「怎麼樣,竹千代?」
「什麼?」
「跑步和游泳后,感覺很不錯吧?」
「還好。」
「聽說你去年曾在這岸邊看過兩軍交戰。」
「是。」
「聽說你還分析過勝敗之勢。你說,人多的一方不講信義,所以會失敗;而人少的一方由於團結一心,所以能取勝……」
竹千代不答。
「我從雪齋禪師那裡聽說此事,對你很是佩服。不過,我表達佩服的方式可能較粗暴,你是否難以接受?」
「不。」
「是嗎?那麼,我們就在此處吃午飯吧,我已經帶來了。」二人停了下來,穿上衣服,在河邊並肩坐下。奧山傳心從腰間解下布袋。「這是你的炒米。我吃飯糰。」他粗暴地將裝炒米的袋子扔到竹千代身邊,自顧津津有味地嚼起飯糰來。
飯糰里放了梅子,還有一條紅色腌魚。竹千代頗為羨慕地瞥了一眼,「渾蛋!」奧山傳心呵斥道,「大將怎可與家臣吃同樣的食物?這可是你祖母為你準備的午飯!」
竹千代點點頭,大口嚼起炒米來。
「大將的修為和小卒的修為,必須從一開始便截然分開。」奧山傳心故意咂著嘴,吃著腌魚,「竹千代可想成為別人的家臣?」
竹千代不答。
「做家臣沒有煩惱,因為生命和生計都已託付給主君。但一旦成為大將,就完全不同了。武道兵法自不消說,還必須研習學問,學習禮節。要想擁有好的家臣,還必須將自己的美食讓給家臣,讓他們感覺到溫暖和放心。」
「我明白。」
「若想當然地認為自己已明白這一切,就大錯特錯了。你尚年幼,怎可能懂得這些事情?不說別的,你身體如此單薄。」
「……」
「哼,你的眼神不對,是否想說體瘦與吃得不好有關。這種想法可不對。」
「哦。」
「作為大將,要吃朝霞和彩雲,強筋健體;內心哭泣,臉上微笑。」
「吃朝霞?」竹千代神色嚴肅地思索著,奧山傳心也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奧山傳心教授他時,總是在玩笑中蘊藏著道理,旁敲側擊地引導對方。
「認為朝霞不能變成血肉的人,自然成不了大將,也不能成為一個好的武士。人與人有賢愚巧拙之別,你認為原因何在?」
「這個……」
「便在朝霞的吃法上。當然,這並非你一人之事,你的父母也一樣。如不好好用那片朝霞……也就是說,如不能進行正確的呼吸,自然不行。但即使你的父母進行了正確的呼吸,生下了一個完美的孩子,如果這個孩子的呼吸不夠正確,那也不行。你明白嗎?空氣中蘊含著天地間的精氣。從空氣中攝取精氣的多少,決定了一個人器量的大小。」
竹千代似懂非懂。奧山傳心看在眼裡,哈哈大笑。「雪齋禪師考問佛家公案,已令你困苦不堪,我不再折騰你了。雪齋禪師教你坐禪時,是否讓你先從調節氣息開始?氣息紊亂則不能做任何事。無論痛苦、悲傷、高興,還是志氣昂揚,如能呼吸攝取天地間的精氣,將來就大有作為。雪齋禪師用心良苦,就是為了培養這樣的人呀!」
竹千代點了點頭。奧山傳心不過是想給最近在臨濟寺學習坐禪的他一些點撥。「好了,今日剄此為止。我們回去吧。」
吃完,奧山傳心騰地站起,邁步就走。竹千代趕緊將炒米袋子束在腰間,匆忙跟上。就在二人從小路邁上官道時,一個衣衫襤褸、牽著一個三歲左右男孩的女子在他們面前站住。女子約莫二十四五歲,腰間掛著短刀,一身破破爛爛的粗布衣服,背上背著一個破布卷。她身邊那個孩子滿臉菜色,耳朵和眼睛顯得特別大,如乞丐一般可憐。
「哦……」奧山傳心先於竹千代站住了。如果不是因為腰間帶著刀,那女人簡直就像一個正在趕路的乞丐。「你似乎是長途跋涉到這裡的,是武士的家人嗎?」
「我想去駿府的少將宮町。」
「少將宮町……」奧山傳心回頭望了望竹千代,「你為何不堂堂正正從官道上走?」
「是。但您也看到了,我還帶著個孩子。」
「哦,你好像是從三河來。邊走邊說吧,請問你是誰的家人?」
女人警惕地看著奧山傳心。「我要去一個叫智源院的小寺。」
「智源院?住持智源法師,寺內還有一位結庵而居的源應尼……」說著,他靠近了竹千代,低聲問道:「你有印象嗎?」
竹千代輕輕搖了搖頭。他感覺似聽說過,又似沒聽說過,一時竟想不起來。
「你來背那個孩子。他好像非常疲勞了。」
竹千代好似下定決心,蹲到那孩子面前:「我來背你,我們同路。」那孩子也不客氣。他看上去疲憊至極,沾滿鼻涕的臉驀然貼在竹千代背上。女人再三致謝,「聽說岡崎的松平竹千代也住在少將官町。」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在,在。」奧山傳心回答道,「你和他有瓜葛?」
「不。」女人趕緊擺手道,「我男人活著的時候,倒是有些緣分……」
「噢,你……松平氏已然如此,你們的生計想必也是不易。」
「是啊。」
「我曾到過岡崎城。你的亡夫,叫什麼?」
那女人又警惕地看著奧山傳心:「本多平八郎。」
「哦?原來是本多平八郎夫人,這個孩子,定是他之後了。這孩子將來定能繼承他父親的風骨,夫人……」
奧山傳心連聲讚許,並回首望著竹千代,「真是個好孩子。這可是聞名遐邇的勇士的兒子。你也要向他學習。」
竹千代已是雙眼通紅,加快了腳步。
到駿府後,竹千代看到過許許多多流離失所的老百姓,他們大多是婦女、孩子和身殘之人。他們既不能搶,又不能偷,處處被驅趕,最後又返回到城下。「天下有多少這樣的流民呢?」一想到這個,他心中就隱隱作痛。當他把這些告訴雪齋禪師時,禪師表情痛楚地自言自語道:「能夠統一天下的人,必須儘早出現。」玩樂的時候,竹千代就把流民之事拋之腦後。但是,眼前的這一幕令他心頭無比難受。
他們便是祖母經常向他提起的一門忠烈本多家的人。如今趴在竹千代背上的這個孩子,其祖父忠豐在首次進攻安祥城時,為了保護竹千代之父英勇獻身;忠豐之子忠高,在三年前再次進攻安祥城的戰鬥中,為打開進攻的缺口,死於敵人的箭雨之中。據說那時,忠高年輕的妻子正有孕在身。
聽說祖母曾將忠高的夫人帶到駿府。但性格倔強的女人不想在此生下忠高的後代,她只希望返回三河。她說,即使混跡於男人們之間,也要一邊在三河耕種,一邊撫育本多家的遺孤。「那樣才能讓生出來的孩子繼承祖父和父親的鬥志。」聽到這些,一股暖流久久在竹千代身體中流淌。
我有著這樣的家臣……他與其說感到自豪,不如說被深深的悲哀籠罩了。難道那一門忠烈的本多家人也終於要離開三河,淪落為流民嗎?竹千代輕輕摸了摸後背上這個孩子的衣服。衣料果然就是母親嫁到岡崎城時帶過去的種子種出的棉花織成的。那布此時異常粗糙,甚至連紋理都已看不出來。那女人的前襟也散發著陣陣惡臭。唉,竹千代向背上的孩子默默致歉。
奧山傳心一邊悄悄觀察著竹千代,一邊若無其事地對女人道:「自從今川的城代去了岡崎,岡崎人的日子好過些嗎?」
「沒有。」
「更嚴苛了?」
女人沒有正面作答:「因為要隨時防備尾張。」
「松平的家臣生計怎樣?」
「唉。家臣有孩子出生,卻沒聽說做過新衣。」
「哦……那麼,身在駿府的竹千代,便是你們唯一的寄託了?」
「是。而且……」
正在此時,竹千代背上的孩子突然哭泣起來,大概是太餓了。竹千代趕緊解下拴在腰上的飯袋,遞給那孩子。
在少將官町入口處,竹千代和奧山傳心告別了本多夫人。她說要去拜訪智源法師,也定會順便去拜訪源應尼。
連祖母都讚不絕口的品行高貴的本多夫人,都不得不背井離鄉,難道松平氏的人竟已困苦不堪到如此地步了?待那女人牽著孩子的手走進智源院的山門,奧山傳心裝得若無其事,拍拍竹千代的肩膀,道:「你心中可好受?如果大將不堅強,他的部下就只能是如此下場。」
竹千代不答,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你也已十一歲,該向眾人展示你的力量、捍衛自己的領地了。」奧山傳心佯作輕鬆地笑道,「現在還不遲。三河人心未散。你看,那個女人的眼神依然那麼清澈!那就是靠食朝霞而生存的人!」
「哦。」
「你可以去和下人們玩耍了。我現在去見雪齋禪師。」走到門前,他高聲叫道:「竹千代回來了!」然後迅速離去。
竹千代邁進大門,冷冷地看了看匆忙出來迎接的平岩七之助和石川與七郎,一言未發就進了卧房。鳥居元忠規規矩矩地跪在卧房裡等著他,但是竹千代不予理會。他倚著桌子頹然坐下,獃獃地陷入了沉思。
「您有心事嗎?」元忠問道。十四歲的元忠體格已十分健壯。
「元忠!」
「在。」
「你應該知道一些岡崎的事情,他們的生活,都很艱難嗎?」
「是。」
「填飽肚子都很難嗎?」
「應該是。除了少量粟和麥子,他們只能靠草根勉強果腹。」
「可有衣穿?」
「去年秋天,平岩金八郎第一次給女兒做了新衣。」
「第一次?」竹千代十分驚訝,「他女兒多大?」
「十一歲。」竹千代睜大眼睛盯著元忠。來到這個世界十一個春秋了,居然第一次穿新衣服!
「除此之外,我沒聽說過有其他人做過新衣。」
「退下!」
「是。」
元忠下去后,竹千代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這些都是實情。如果因為聽到實情而發怒,就太不應該了。但理解畢竟戰勝不了感情。此時,退下去的元忠又回來了。「少主。」他伏在門口。這時竹千代已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怒不可遏地吼道:「可惡!什麼事?」
元忠直直地盯著竹千代,「松平的使者來了,求見少主。」
「松平的使者?」竹千代頓感如芒在背,不禁眉頭緊皺,「有什麼事情?你去應付好了。」
但元忠並沒有退下去,依然緊盯著竹千代。
「我今天不想見人!」
「少主。」元忠打斷竹千代的話,「您知道故國家臣們的心情嗎?您知道他們生活在何等境況之中嗎?」
「怎麼,你要抗命?」
「不錯。」元忠向前挪了挪,毅然道,「家臣們如今不能昂首挺胸……不能理解家臣痛苦的主君,我當然要反抗!」
竹千代雙眼噴火,盯著元忠。元忠毫不示弱。兩個少年的眼神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元忠!你是否想說,家臣們是為我著想,才被迫向駿河人低頭?」
「不!」元忠激動地反駁道,「如只是為主君著想,他們決不可能忍受那樣的屈辱。」
「那麼,他們是為誰忍辱負重?」
「一旦有戰事,岡崎人就毫不猶豫地去衝鋒陷陣,父親戰死了,就把兒子頂上去;而現在,卻要每天餓著肚子,咬牙忍淚,在駿河人的統治下忍辱偷生……但他們在戰鬥時,卻高舉武器英勇前進,敵人聞風喪膽……主君見過這樣的場面嗎?您認為,他們只是為主君著想才如此英勇嗎?元忠不這樣認為!他們在期盼,希望能夠將未來託付給主君!因為滿懷期待,才能忍辱負重。」
「哼!」
「他們並非僅僅為主君著想,因為主君的處境也和他們一樣。正因如此,他們才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您怎可不見他們?您為何不讓他們看到,您對他們的痛苦了如指掌?為何不告訴他們『再忍耐忍耐』?」說到這裡,元忠已淚如雨下。
竹千代激動得渾身顫抖,半晌沒有做聲。眼下他終於明白,鳥居忠吉為什麼要特意將兒子元忠送到他身邊。「就連我元忠也知道,不能將家族中人團結起來的主君就是無能之君,能夠不負眾望的主君才是明主。您還要讓我代您去接見他們,還要繼續辜負他們、虧欠他們嗎?」
竹千代轉過頭去,避開元忠的視線。元忠所言不差,作為主君,如僅僅讓家臣們想著、盼著,那就有負於他們。要做一個值得被臣下期盼的主君,就必須按照元忠所建議去做。
「元忠,」竹千代的聲音緩和下來,「來者是誰?」
「是、是本多忠高的夫人。」
「本多夫人?」竹千代失聲道,「快請進來。你說得對,快請她進來。」
竹千代原以為,本多夫人是流落到此地,沒想到竟是故國派來的使者。她大概是考慮到路途艱險才那樣打扮,但畢竟太悲慘了。一想到家臣們的苦難……不,一想到家臣們對他的殷殷期待,竹千代就感到雙肩沉甸甸的。「必須時刻給自己增加重擔。沒有負擔的人做不成任何事情。」雪齋禪師經常訓導他的那句話,此時猛烈地撞擊著他的心房。
元忠出去后不久,就帶著本多的夫人和孩子進來了。源應尼也跟在後邊,她平靜地數著念珠。
「噢,本多夫人……一路辛苦了。」本多夫人跪伏在台階上,沒敢抬頭看竹千代。
「終於,終於見到少主了……」她強忍淚水,滿懷感慨。大概是事先已經交待過,孩子低垂著頭規規矩矩地跪在母親旁邊。
竹千代心中一陣難過。元忠看到這一切,也不禁背過臉去,緊咬著嘴唇。
女人已換掉那身襤褸的衣衫,齊齊整整穿著一件和服,亂糟糟的頭髮也梳理過了。雖然不至與剛才判若兩人,卻也透露出她光彩照人的高貴氣質。「首先轉達久松佐渡守夫人對少主的問候。她猜測您平日里可能不太自由,叮囑您一定不要泄氣,要滿懷信心地等待來日……這是夫人給您的禮物……」她邊說邊取出於大托她捎帶的三件夏衣,呈紿竹千代。當她一抬頭,才失聲驚呼一聲。原來竹千代就是剛才背著她孩子的少年。「原來是您……」
竹千代擺擺手,伸手取過一件衣服,「就給孩子穿上這件。我一個人穿這麼多,太奢侈了。」
女人呆了一呆。她終於明白了竹千代的意思,不禁放聲痛哭:「太罪過了。穿在他身上,太罪過了。這孩子……這個孩子……」
竹千代打斷她道:「真是個幸運的孩子。我還是第一次抱孩子。來,我抱抱。」那孩子也已經看出對方就是剛才給他飯吃的人,於是噔噔地走過來,在竹千代膝上坐下。
「這,平八……」女人慌忙擺手,但源應尼微笑著阻止了,「不要客氣。這個孩子將來也會成為竹千代的得力幹將……真是忠心奉公的祖孫三代!」
鳥居元忠眼望別處,用手指悄悄擦拭著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