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風流舞
今川氏真坐在大殿上,心煩意亂地賞著庭院里的歌舞。這是從永祿三年七月左右開始從城下風靡至各個村莊的歌舞。人們都稱其為「不可思議舞」或「風流舞」。據說最初是鄉人聚集到八幡村跳舞。其後,在其他村子迅速風靡開來。人們建起望台,燃起火堆,鼓手和號手站在中央,舞者則圍成一圈。開始時舞者以青年男女為主,不久男女老少都加入其中。到八九月間,幾乎所有的村莊都沉浸在瘋狂的舞蹈中,舞者也穿上了華美得炫目的綾羅綢緞。
看到百姓們忘我地徹夜狂歡,武士們也受到了熏染,不知不覺樂在其中了。後來,人們開始不分場合地隨意野合,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淫亂。
有心人將這一切歸因為民眾看到義元戰死後,氏真無能,從而絕望,對氏真的無禮和無能不禁憂心忡忡。甚至還有人暗地裡說:「有人在背後操縱這件事,肯定是織田信長的陰謀。」也有人說:「這是三河的松平左近忠次派伊賀的忍者前來搗亂。」一時間流言四起。
進入冬季,風流舞衰落下去,今川人鬆了一口氣,但春暖花開時,這種舞蹈又重新盛行起來,其場面更加不堪。
僅僅為了這一夜舞,眾多百姓變賣土地,偷偷出走,也有一些年輕武士一去不返。
「戰爭真是無聊。一將功成萬骨枯!莫如在活著酌時候盡情歌舞。」
「是呀,唯有舞者知其樂。」
人們士氣低落,風流舞更使得人心惶惶。復仇、士道、戰爭、勞作,統統成了身外之物。他們宣稱,人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享樂。如此一來,就連熱衷於享樂的氏真也不能坐視不管了。所以,他今天特意讓人搭起望台,想看看所謂的風流舞究竟是什麼樣子。但由於舞場設在城內,而且又在白天,無論舞者還是觀者都覺無趣。
「這種舞蹈有什麼意思?不可理喻。」扶幾的一邊坐著瀨名姬,一邊坐著侍童三浦右衛門義鎮。氏真一邊撫弄著義鎮那比女子還要白嫩的手,一邊自言道。
「大人,這是因為在白天舞蹈的緣故。您夜裡來看看,當人們互相看不清對方的面孔時,想必大人也會情不自禁地參與其中。」義鎮道。
「哦?」氏真緊緊地抓住義鎮的雙手,雙眼發亮。瀨名姬不時瞟一眼這荒唐舉動,她覺得,氏真親近男子是故意做給她看。
當氏真叫過瀨名姬,讓她從他時,瀨名姬喃喃道:「我是有夫之婦。」但她更像是說給自己聽,因為她的內心搖擺不定。
「哼!你還將松平元康當你的丈夫?元康已經和信長狼狽為奸,背叛我啦。」
「不,那是大人的誤解。元康是為了避開信長的鋒芒,不得已而為之。」
氏真根本不相信瀨名姬的話。「難道你也想和元康攜手反對我?」他撇撇薄薄的嘴唇,立刻叫過三浦義鎮。「只有你不會背叛我。過來!」
氏真將身材小巧的義鎮抱在膝上,轉過臉去對瀨名姬道:「下去吧。」
自那以後,每次瀨名姬前來,氏真總會讓義鎮陪侍。不可思議的是,每當看到氏真摟著義鎮,瀨名姬竟會生出嫉妒之情。她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如果我將義鎮作為男人去對待,氏真會作何感想呢?
「停!風流舞到夜裡再舉行。」氏真突然站了起來。瀨名姬醒過神時,發現父親表情異常地跪在面前。「親永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到我卧房來。」
「是。」
瀨名姬猛吃一驚,趕緊隨著父親站了起來。侍衛們到院中叫停了風流舞。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父親是來勸諫氏真停止風流舞還是偶然過來?眼前的父親,絕不是平常那個平靜沉穩之人,他的嘴角劇烈地抽搐著。
「父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出大事了。」親永一邊走一邊嘆氣,「不要跟來,稍後告訴你。」
父親究竟是讓她回府邸等待,還是在城內等待,瀨名姬沒弄明白。父親卻匆匆擺了擺手,快步跟上了氏真。瀨名姬在走廊盡頭站了一會兒,不禁又跟了上去。父親的狼狽讓她不由自主想探個究竟。
走廊右邊櫻花盛開,其中夾雜著非常鮮艷的硃紅色。在瀨名姬眼中,那種朱紅十分不吉。
氏真在義鎮的引領下走進卧房,親永跟了進去。瀨名姬悄悄走到隔壁房中,在門邊坐下。一個侍女差點失聲驚叫,瀨名姬趕緊制止住她。
「出大事了?」氏真的聲音從隔壁房中傳了過來。
「請屏退眾人。」親永道。
「不必。我身邊就義鎮一人。」氏真十分固執。
親永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猶豫,爾後似乎下定了決心,道:「有戰報傳來,說西郡城陷落了。」
「西郡城陷落?誰……誰……誰攻下的?是元康?」
「是。」
「是你的女婿攻下的?那麼,藤太郎長照幹什麼去了?」
瀨名姬昕到這裡,不禁汗毛倒豎。不吉的預感果然應驗了。
西郡城是鵜殿藤太郎長照的居城,長照之母與瀨名姬之母均是今川義元的妹妹。自從元康開始經營三河,其勢力便逐漸擴張到了今川氏邊境的西郡城。
聽說同父異母的哥哥松平清善將要進攻西郡,待在駿府的長照不久前剛返回城中。
元康返回岡崎城后,氏真認為松平清善有與元康串通的嫌疑,便將他的家人悉數推到吉田斬首了。駿府紛紛傳言,松平清善是懷恨在心才謀反。瀨名姬聽說此事,不禁嘲笑氏真神經過敏。
「藤太郎幹什麼去了?我姑姑怎麼樣了?」面對氏真的一連串追問,親永許久沒有回答。
「可恨!果然是元康在背後指使。事情既已如此,你也該有所準備了吧。讓瀨名、竹千代和阿龜準備領死。藤太郎幹什麼去了?」
「唉,藤太郎長照到達城下時,敵人已經攻進去了。」
「渾蛋!他是不是一路跳著舞過去的?」
「沒有確切的消息,據傳長照和他的弟弟長忠都已戰死。」
「我姑姑呢?」
「她也……」
「元康這個渾蛋!」
氏真說到這裡,突然閉口不語了。他感到全身熱血上涌,有些眩暈。他在駿府城裡縱情享樂之時,父親遺下的領地已經逐漸被人吞噬。他雖對元康恨之入骨,卻又無可奈何。事到如今,無法讓元康再返回駿府。當然,氏真也不敢發兵攻打岡崎城。若發兵征討元康,士兵們肯定會在中途跳起風流舞,然後一鬨而散。正是因為今川氏的敗亡,才使風流舞風靡一時。
「親永,帶瀨名姬過來!」咬牙切齒的氏真狂吼道。
瀨名姬頓時緊張起來。既然氏真不敢進攻元康,他將會採取何種殘忍的手段加以報復呢?只要想想他將男女老幼拉到吉田城外斬殺,就可以知道氏真的殘忍程度。
「不能斬首完事,那太便宜他們,火燒也太客氣……用釘子,用鋸子……」他全身顫抖地向小原肥前發令時,就連一向冷酷無情的肥前也瞠目結舌。
西郡城的鵜殿長照是氏真和瀨名姬的表兄。沒想到元康居然毫不留情地一舉攻下城池,殺了鵜殿長照。凡事必深思熟慮的元康,既然選擇主動攻擊,想必已考慮到後果。他哪裡還在意妻子和兒女的生死?瀨名姬欲哭無淚,身體微微顫抖。
「叫她來!將竹千代和阿龜也帶來!將他們撕成八瓣!」氏真似乎猛地扔出去一個東西,大概是扶幾吧,砸到了隔扇上,傳來了可怕的折裂聲。
「請問讓瀨名姬母子來做什麼?」親永低沉地問道。
「可恨的元康!還用問嗎?親永,你難道想袒護她?」
「瀨名姬在成為元康的妻子之前,已是先主的外甥女。」
「什麼?」
「鵜殿長照也是先主的外甥,因為外甥被殺,而要將外甥女處死,親永,這種處理欠妥。」
「就這樣不了了之?」
「瀨名姬究竟有什麼錯?只因為她沒有制住岡崎城的丈夫?」
「親永,你想用道理來壓我?」
「瀨名姬的母親也是您的姑姑。請看在您姑姑的面上,暫且饒過瀨名姬母子。」
「不!」氏真好像又扔出了什麼東西。這次是茶碗或棋盤。院中傳來破碎的聲音。「我一開始就恨元康。他那雙眼總是閃閃爍爍,深藏陰謀,卻還裝得十分鎮靜。你們居然將他招為女婿。如今他不僅害死了藤太郎兄弟,還殺死了姑姑。若饒恕了他,天下人會更看不起我。」
天下人看不起你,根本不在於此!親永在心中駁斥。在這個亂世,沒有人喜歡戰爭。但在找出一條可以中止戰爭的道路之前,武將應該緊咬雙唇,咽下眼淚,進可驅萬千兵將,退可保萬世基業。
遺憾的是,氏真怎能明白這一切?他陷入了幻覺,日復一日地享樂,只在閑暇時分憧憬太平。但男色、蹴鞠、美酒和歌舞絕對驅散不了戰爭的陰雲,更無法給這個世界帶來太平。此氏不亡,更待何時?
「如若懲罰瀨名姬母子,將給元康以口實,藉此進攻駿河、遠江。不如將瀨名母子繼續留在駿府做人質,然後借先主之名勸說元康,方是上策……」
氏真激動地制止了親永。「別說了!我已不信任瀨名。她們母子肯定在暗中串通元康,說不定哪天會將元康引進駿府。連你都被元康迷惑了。把她帶來!」
但親永沒有動,依然嚴肅地望著氏真。
「如果不聽我的話,你也同罪。」
親永還是沒有回答。一向為人和善的他,也覺得今川氏沒有一絲希望了。別說氏真,就是義元將元康玩弄於股掌之上時,也沒對岡崎人下手。對今川氏狡猾的伎倆了如指掌的元康,和因一時之怒而失去人心的氏真,器量的差別實在太大了。當聽到義元戰死那一刻,我就應該毫不猶豫地切腹殉死。想到這裡,親永肝腸寸斷。「您無論如何都要懲罰瀨名姬母子嗎?」
「是!」
「既然如此,就請先取我的首級。」
「取你的首級?」
「是。是我親永選元康為女婿的。先主雖已同意,但我夫人和瀨名姬當時並不樂意……況且,既然您恨元康,那就怪先主和親永缺乏眼光,請先取了親永的首級!」
氏真圓睜雙眼,嘴角抽搐,氣急敗壞地咽著唾沫。
在隔壁房中偷聽的瀨名姬終於站起身來。心中亂作一團,本能地想從這裡逃開。最後,她終於掙扎著到了大門前的轎子里。「快,回家。」她語無倫次地吩咐道,已經神情恍惚了。對元康的恨與對兒女的愛都已經消失,只有即將到來的殺戮在她眼前浮動,她如同置身黑暗的宇宙,一片茫然。
她醒過神來,轎子已經停在自家的階上,轎門也打開了。附近的少將宮內,今夜好像要舉行風流舞,不時傳來練習大鼓的聲音。台階上站著皮膚白皙的十五歲侍女阿萬。
天色陰沉,快要黑了。帶著濕氣的風吹落了許多櫻花瓣。
「夫人,怎麼了,您臉色這麼蒼白。」阿萬趕緊上前扶住瀨名。出得轎來的瀨名姬,如同一個幽靈般。
「阿萬,把兩個孩子帶到這裡來。」到卧房后,瀨名姬彷彿剛想起來似的,匆匆道。
元康離開后才使佣的這個阿萬,是三池池鯉鮒大明神的神官永見志摩守之女,在府中是數一數二的美女。元康在時,瀨名姬不讓任何比自己年輕漂亮的女子接近府邸,直到去年夏天,她才讓阿萬做貼身侍女。阿萬表達忠心的方式十分不尋常。她經常盤起男人的髮型,出入瀨名姬的卧房。
這時,阿萬牽來了四歲的竹千代和七歲的阿龜。「竹千代,阿龜,過來。」瀨名姬招呼道。
兩個孩子並排坐下,問候完畢,瀨名姬仍然怔怔的,許久沒有說話。
最後,她忽然聲音尖銳地滔滔不絕起來。「聽著,母親和你們一起去死。你們不要慌亂,也不要哭。你們是松平藏人元康的孩子,也是今川治部大輔外甥女的孩子,是我瀨名的孩子。不要被人恥笑。聽懂了嗎?」
四歲的竹千代驚訝地抬起頭,看著大不同尋常的母親,阿龜則早已小聲哭泣起來。七歲的阿龜似乎已明白了母親話中的含義。
「阿龜,你為什麼哭?你不明白母親的話?」
「母親,請……請……原諒,我一定做個好孩子。」
「哼!不像話!你還是武將的孩子嗎?」
瀨名突然揚起一隻手。阿龜趕緊蜷縮成一團,又哭泣起來。阿萬站在門口,茫然地看著這一切。
瀨名姬猛地打了阿龜一個巴掌,再次高高舉起手,但並沒有落下,她自己掩面哭泣起來。「不要怪母親無情。阿龜,不是母親的過錯,是父親的罪過。你要記住,你們的父親已經不在意我們的死活了。他為了實現野心,眼睜睜看著你們被殺死……你們真不幸,有這樣一個冷酷無情的父親。不要怨恨我。」說完,她慌慌張張從腰帶里抽出懷劍,雙手顫抖著架到阿龜的脖子上。她害怕自己激動的情緒消失后,再也沒有赴死的勇氣。
「啊!」阿萬驚恐地跑了過來,酒井忠次的妻子也跑了過來。
「夫人,您要做什麼?」碓冰猛地敲了一下瀨名姬拿劍的那隻手,懷劍一聲掉到地上。瀨名姬抬起頭,茫然地望著對方,忽然號啕大哭起來。
房內的光線漸漸黯淡下來,少將宮裡的鼓聲越來越響。人們恐已迫不及待了,他們要在今夜盡情享樂,把全部人生賭在感官享受里。
碓冰表情冷淡而平靜,她將懷劍收回衣內,一邊護著竹千代和阿龜,一邊候著瀨名姬停止哭泣。瀨名姬好不容易停了下來,顫抖著對碓冰道:「你為什麼阻攔我?你難道也要和那殘忍的人一樣,嘲笑我嗎?」
「夫人,您先冷靜一下。」碓冰冷冷地訓斥道,「城主派使者來了。」
「他派人來了?我不想見。他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竟然不顧妻兒,還派人來做什麼!」
「夫人!」碓冰立刻打斷瀨名姬,「城主終於找到了解救夫人和孩子性命的方法,您應該高興才對呀。」
「你說什麼?」
「來人是石川數正大人,請您立刻將他召到這裡來,詳細詢問大人的苦心吧。」
「為我們?」瀨名姬難以置信地反問道,「帶他到這裡來,帶使者到這裡來。」她慌慌張張整理著凌亂的衣襟,「阿萬,讓石川大人到這裡來。」
不大工夫,碓冰拉著竹千代和阿龜的手,剛和瀨名姬在上首並肩坐下,石川數正已經表情嚴峻地走了進來。他是石川安藝的孫子,剛剛和叔父彥五郎蒙成一起被舉薦為松平家的家老。他好像已經從空氣中察覺到之前的慌亂。「夫人一向可好?」
數正很是殷勤,但眼神中卻含著斥責之意。他已經二十五歲了,十二歲就陪伴著八歲的元康來駿府做人質,對瀨名姬的性格十分了解。他見過瀨名姬的父親和其他駿府家臣,也曾經陪氏真玩耍,在松平氏的年輕一輩中,數正的口才出類拔萃。
「與七郎,我想聽聽城主的口信。」
「請您不要著急。這次我作好了必死的準備。待我慢慢道來。」
「噢,快講。如何才能解救我和孩子們?」
「這……」數正不慌不忙地搖著扇子,「主公對氏真已經完全失望了。無絲毫武將風範,忘恩負義,整日沉湎於酒色——」
「住口,氏真是先主之子。」
「正因如此,主公才痛心疾首。氏真非但不替父親報仇,反而怨恨打算為義元公報仇雪恨的主公,將投奔主公的武將家人悉數屠殺。多麼愚昧、懦弱、混賬……」
數正一邊說,一邊冷冷地觀察瀨名姬的表情,「若和這樣的人同流合污,連我家主公都將有負義元公。本來主公想當面……和他一刀兩斷,但氏真這隻喝血的猩貓,雖不敢堂堂正正和我家主公作戰,卻可能會對夫人和孩子們不利……一想到此事,我家主公就心痛不已。」瀨名姬沉默不語,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氏真身為駿河、遠江、三河之守,瀨名姬一直以為他是絕對高高在上,不料元康的家臣竟然如此看他,用如此輕蔑的話謾罵他。但仔細想來,數正所說也全屬實。
「倘若氏真有義元公十分之一的智慧和膽量,主公說要帶著妻兒回岡崎城,以為義元公報仇雪恨,考慮到將來,他萬不該橫加阻攔。他卻是個恬不知恥、不講孝義的小人,哪裡會考慮到長遠之事,更談不上憐憫之心。他會因一時怒氣而將夫人與孩子殺死……如此一來,夫人定會在慌亂之中亂了心法。所以,主公令我們前來化解此事。」瀨名姬仍沉默不語,只是顫抖著。既然元康了解她的性子,對氏真的看法又如此之準確,她還有何話說。
「主公考慮到氏真的殘忍,一直在苦苦思索如何保護你們,終子下定決心攻打西郡城。所以,十日傍晚……」
「等等!」瀨名姬終於舉起手,止住數正,「這麼說,主公攻打西郡城,是為了救我們?」
「正是。難道夫人連這一點都沒有察覺?」
「為什麼攻取我表兄的城池,反倒成了解救我們的良方?你給我說清楚些。」
「是。」數正點點頭,「想必夫人也知道,論武勇,鵜殿長照不及我家主公一個小指頭,因為他不過一個沉迷於酒色的公子哥兒。」
「請你說話注意分寸。藤太郎乃是我表親。」
「我只是實話實說。他慌慌張張回城之時,城池已被我家主公攻下。他對此毫不知情,還向身邊的岡崎人詢問戰況,問妻兒是否平安。雖說是在夜間,看不清人面,但他身為一城之主,居然不分敵我,被人輕易取了首級。這樣的人做城主,真是可笑!」
「他就這樣被殺了?」
「不錯。他這樣的笨蛋,即使主公想救他,也無能為力。但請夫人放心,藤太郎的孩子們都平安無事。我等明日一早去見氏真,與他好好交涉。他痛痛快快交出夫人和少主便罷,若有半個不字,立刻將藤太郎一家老小斬首示眾。」數正臉上浮出冷笑。
瀨名姬僵住了一般,沉默不語。她終於明白了石川數正之意。進攻西郡城的鵜殿長照,是元康為了救她和竹千代的苦計。作為一種策略,進攻的確足以讓氏真反省。對於氏真來說,今川氏的功臣鵜殿長照的兩個兒子新七郎和藤四郎,確實值得用瀨名姬母子去換取。
「天黑了,掌燈。」碓冰吩咐道,阿萬立刻端來燭台。碓冰輕輕撫摸著終於平靜下來的兩個孩子。「竹千代和阿龜小姐不要害怕,你們的父親已經安排好了,可保你們平安無事。」遠處傳來鼓點,中間夾雜著歌聲。好像不僅僅是少將宮,處處都在歌舞。或許城內也跳起了風流舞,氏真正苦悶地觀賞著呢。
「夫人非但未能理解主公的苦心,還想親手殺死少主,真令人難以置信。」石川數正道。
瀨名姬臉色蒼白,緊閉著嘴唇。
「在下明日去和氏真交涉,在結果出來之前,請夫人不要輕率地採取行動。這是主公的原話,請夫人牢記在心。」
瀨名姬輕輕點點頭,如同置身夢中。她深信不疑的駿府的權威,片刻之間土扇瓦解,她感覺腳下的大地忽然裂開一個黑黝黝的大口子。連石川與七郎數正都可以毫不掩飾地表達對氏真的輕蔑,元康顯然將不值一提的氏真拋棄了。「數正,為了慎重起見,我想再問一句,如果氏真不願意用我們交換鵜殿的孩子,怎麼辦?」
「那時主公定會押著鵜殿的兩個兒子攻打駿府……」
數正斬釘截鐵般地說,但他的心卻顫抖不已。他離開岡崎城時,根本沒想到西郡城會那麼快就被攻下。
「鵜殿不易對付,恐怕無法輕易拿下。如竹千代和瀨名在此期間出事,就不及補救了。你速去駿府。」當時,聽元康這麼說,數正已作好了必死的準備。他認為,氏真會在西郡城陷落之前就將竹千代和瀨名姬殺死。「請主公放心。我絕不會讓他們殺竹千代。如有萬一,我與七郎數正會陪他共赴黃泉。」
元康緊緊抓住數正的手,道:「多謝!」他勉強說出這句話時,早已淚流滿面,禁不住背過臉去。
石川數正出發之前,元康已經率領主力推進到名取山,並要松平左近忠次和久松佐渡守俊勝攻打西郡。
久松佐渡守俊勝是元康親生母親於大的丈夫,根據和信長之間的協議,他繼續留守阿古居城。這次出征,他親自帶領長子三郎太郎率軍呼應元康。元康似乎想依靠親人去營救親人。
此戰,久松佐渡守父子英勇奮戰,松平左近忠次的策略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忠次讓許多伊賀忍者加入戰鬥。他派伊賀的伴重書、伴太郎左衛門,甲賀的多羅四郎廣俊一行十八人先行潛入城內,待城外的部隊進攻時,從內放火,以相呼應。
鵜殿軍頓時陣腳大亂,錯以為軍中有人叛亂。從駿府趕來的鵜殿長照不敢進城,直接逃向名取山,途中竟將元康軍誤認為自己的軍隊。長照和其弟被殺后,餘眾潰不成軍。一夜之間,西郡城就被久松佐渡守攻下,長照的兩個孩子也成了俘虜。
數正在途中得知了這個消息,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卻又隱隱不安。用以交換的人質有了,但氏真殺死竹千代母子前,他能趕到駿府嗎?萬幸的是,數正在瀨名姬正要手刃阿龜的千鈞一髮之際,趕到了駿府。
「我不再重複了。既然在下到了此處,無論發生什麼,也不會讓氏真碰竹千代一個指頭。」數正乾脆地說完,退了出去。
如果氏真是個明理之人,那麼定會靜下心來,考慮利害得失。松平元康已經離開。要是因為痛恨元康而連累鵜殿的遺孤,他無疑也將失去鵜殿家的支持。失去一個總比失去兩個好,聰明人會作出理智的判斷,但愚蠢的氏真可能因一時之怒,不顧利害得失……聽著徹夜未停的鼓聲,數正輾轉難眠,一直在考慮次日的交涉。元康費盡心思才得到用以交換的人質。此舉究竟會使雙方人質丟掉性命,還是獲救?
早晨六點,數正睜開眼睛,他故意不盤發,不剃鬚,一副旅途勞頓的樣子,喝了口水后便出了房間。
「我是岡崎城松平氏家老石川數正,有十萬火急之事要面見治部大輔大人,請打開城門。」他知道氏真還在睡夢中,故意高聲喊道。
城門打開了。石川數正進到客廳,童僕們仍在打掃房屋。
「昨晚觀舞到深夜,大人還沒睡醒。」一個睡眼朦朧的下人端來茶水,打開了近旁的窗戶。石川數正沒有回答,他站了起來,望著沐浴在朝陽中的庭院。
院中壘起高高的望台,台下一片狼藉,顯然是歌舞后留下的痕迹。氏真還在睡覺。如果將他從熟睡中叫醒,他一整天都會心情煩躁,所以貼身侍衛從來不敢貿然叫醒他。那樣也好,數正想。
氏真醒來時,已九點多了。他穿戴整齊,帶著帶刀侍衛和三浦義鎮踉踉蹌蹌地過來了。
一見數正,氏真晃了晃肩膀,咬牙切齒道:「你是元康渾蛋的家臣吧,瞧你那副德行!」
「真沒想到。」數正一副出乎意料的樣子,側首道,「本以為大人會褒獎在下,不想卻受到訓斥……」
「不要裝蒜了,數正。已經有戰報傳來,元康和信長狼狽為奸,殺了我家功臣鵜殿長照藤太郎兄弟。」
「我家主公和信長狼狽為奸?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還想裝蒜?若非如此,元康為何要把主力部隊調至名取山?」
「請大人冷靜。在下十萬火急趕過來,就是為了向大人報告戰況。」
「報告戰況?」
「不錯,所以我連夜趕來,拂曉之前就在城下等待。我家主公將部隊推進至名取山一帶,是為解西郡城之危。至於和信長串通,純屬無稽之談。大人出言如此荒唐,實令在下汗顏。」數正巧妙地堵住了氏真的嘴。
氏真全身都顫抖起來,憤怒得說不出話來。「你還理直氣壯……說下去!如有半句謊言,我定將你碎屍萬段。」
「請大人聽在下說。鵜殿長照的表兄松平左近忠次,因對其妻兒被殺一事心懷怨恨,因此說服織田家的盟友久松佐渡守俊勝進攻西郡城。我家主公元康對此十分擔憂,才立刻發兵增援西郡,因此剛剛兵到名取山。我向神靈起誓,此事千真萬確。」
「那……那……元康為何殺死藤太郎?」
「在下沒有料到。」數正滿臉遺憾,緊緊咬住嘴唇。
「沒有料到?你是說藤太郎兄弟還活在世上?」
氏真胸中十分憋悶,他一把拉過扶幾,劇烈地咳嗽起來,「如你矇騙於我,我……我會殺了你!」
「究竟是誰造謠生事?數正深感痛心。」
「那……那麼,你是說元康並無叛心了?」
「是!倘若長照君能再堅持一日半日,定能守住西郡城。」鬚髮凌亂的數正說到這裡,竟嘩嘩地流下淚來。「等我家主公到達時,西郡城已落入敵手。長照君敗逃時倉皇之極,竟將敵人當成了盟友,被對方取了首級。我家主公認為若就此撤退,是對故去的義元公不義,因此立刻派出使者,到城內救出長照君的兩個遺孤,才返回岡崎城。大人若不信在下所說,儘管取我項上人頭,連駿府的竹千代、駿河夫人,也可以一同殺了。」
「你說……長照的孩子們被元康救了?」
「的確如此。我家主公精心設計,終於救出遺孤。他以為會得到大人的褒獎,因此令我立刻前來稟報。這是主公親口所言。」
聽到數正這麼義正詞嚴,氏真浮腫的眼角漸漸露出懷疑和疑惑的神色。
「你的話和我聽到的實在相去太遠……」氏真回頭望了望三浦義鎮,又立刻轉向數正。「你說他精心設了苦肉計,方才救出兩個孩子?」
「我家主公對佐渡守和左近說,如殺了長照的兩個孩子,岡崎人勢必和他們決一死戰,全部戰死也在所不惜。主公讓他們稍作考慮,立刻作答。」
「他們作何反應?」
「主公的妻兒身在駿府,若殺了長照的兩個孩子,主公也就無法營救妻兒。對方若不交出兩個孩子,只有決一死戰。」
三浦義鎮點了點頭。氏真瞥了他一眼。「說得不錯……他們交出兩個孩子了嗎?」
「沒有。」數正搖搖頭,「他們仍然拒絕交出孩子。我家主公於是又生一計……他答應佐渡守和左近,得到長照的兩個孩子后,立刻用他們換取自己的妻兒,然後和駿府分道揚鑣。這不過是一時之計。若不如此,就無法營救兩個遺孤。我家主公是不得已而為之,大人當明鑒。姑且答應用長照的遺孤換取我家主公的妻兒,然後從長計議。」數正逐漸轉入了正題。他的額頭、腋下早已汗水涔涔。
氏真回頭看了看三浦義鎮。三浦義鎮如同女人般歪起頭,迎接著氏真的目光。他根本沒想到數正有這樣一種解釋。氏真應該不會眼睜睜看著鵜殿長照的孩子被殺。那樣一來,除了按數正的建議,用瀨名母子進行交換外,別無他路。
這樣一來氏真就輸了。他卻道:「我擔心元康又在耍花招。」
「將關口夫人送到偏僻的岡崎城,是不是太殘酷了?」
「難道就因為憐憫夫人,就置藤太郎遺孤的生死而不顧嗎?」
「恐怕夫人也不願意離開我……」石川數正屏息聽著二人的對話。此次能否不辱使命,就看氏真的寵臣義鎮的意見如何了。氏真已經無法用自己的頭腦作出判斷,才問義鎮。
「先拒絕他,然後……」義鎮挺直上身。對義鎮而言,瀨名姬是他的情敵。他實希望將瀨名姬逐出駿府,卻故意裝作同情,才將應該用瀨名姬交換人質的話緩緩道來。那種微妙的嫉妒之心,當然是數正無法明白的。數正跪伏在地板上,密切關注著義鎮的反應。
「如果大人懷疑元康耍花招,可以讓數正在此寫下誓書,以保證元康並未背叛駿府。」
「寫誓書?然後呢?」
「然後,將夫人和孩子交給數正。酒井忠次的妻兒還留在此處,數正不會不去營救鵜殿長照的遺孤。」
聽到這裡,氏真終於長舒了一口氣,點點頭,轉身對數正道:「你也聽到了。你能給我寫下誓書,保證元康沒有背叛我嗎?」
「能。」數正跪伏在地板上。他的眼裡蓄滿淚水,不敢抬起頭來。他已下定決心,即使氏真要他剖腹以表忠心,他也會毫不猶豫。數正在內心感謝神明。倘若優柔寡斷的氏真身選有個洞若觀火的重臣,他的計策就可能早已破產。他大聲道:「我家主公本就沒有背叛之心,自不懼怕寫誓書。長照君的兩個孩子,數正即使拋棄了身家性命,也要將他們平安送到駿府。」
「就這樣吧。」氏真回頭望著義鎮,道,「你立刻準備。」義鎮靜靜地擺好筆墨紙硯,只等數正寫下誓書。
次日一早,石川數正帶著瀨名姬和孩子離開了駿府。既已交涉完畢,就沒有必要再在駿府停留片刻。瀨名姬和阿龜坐在轎中,由關口家的家臣負責護衛;石川數正則把竹千代放在自己馬上,以防萬一。他們出了府邸,天色還有些朦朧,不時可以邂逅昨晚狂舞后的男女睡眼惺忪地往家趕。
數正在晨靄中縱馬疾馳,不經意間回首望去,只見駿府城掩映在櫻花叢中,彷彿已經超越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酒井忠次的家人還留在駿府,但只要長照的兩個孩子平安回去,他們應也可以迅速返回岡崎。安倍川的河堤櫻花滿樹,風吹花瓣如雪般飄落,讓人不忍踏花而行。雲彩很快便會散去,富士山將顯露雄姿,勾起人無限思緒。
十二歲那年,數正陪同八歲的竹千代沿這一條路來駿府做人質,那天傍晚,寒氣逼人……接下來的十數年,他和元康在漫漫長夜中苦苦掙扎。但是今天,他們終於要一步一步走出黑夜,迎來光明了。但冥冥之中,又是誰為他們揭開了黑夜的帷幕?
小竹千代的頭髮散發出芳香,鑽進數正的鼻孔。數正緊咬雙唇,不禁潸然淚下。
昨天,他奉命寫下誓書,按下血印后,便立刻出了城。那時如在夢中,好像已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搖搖晃晃地到了城門,其間幾欲摔倒。
自己居然還活著!更重要的是,元康一直心急如焚的事終於見分曉;他以生命做賭注的計策也終於奏效。想到竹千代、瀨名姬和阿龜小姐平安得救,數正感到一陣陣眩暈,雙腿發軟。
數正好不容易走過護城河,靠在柳樹上,他哽咽難言,淚水傾瀉而來,甚至擔心自己會倒在此處,不能動彈。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少將宮的。
「數正,你怎麼了?」瀨名姬急急地跑出來,問道。數正想笑,但已笑不出來了,他拚命壓制著的感情,頃刻間化作號啕大哭。「夫人……平安了……平安了……」他一邊說一邊向隔壁房間走去,結果腳下踩空,摔個大跟頭。
瀨名姬和父親親永也欣喜若狂。今日一早,他們終於得以匆匆忙忙離開駿府。
竹千代好像感覺到背後的數正在顫抖。「叔叔,您不舒服嗎?」他回頭問道。數正撫摸著小竹千代的頭,呵呵笑了。「公子,馬上就可以看到富士山了,那是日本最偉大的山。」櫻花紛紛飄落到主從二人身上。
數正一行在途中歇息了兩宿,終於進入了岡崎的領地。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因為得到氏真的命令,吉田城守軍小心護衛著數正一行前往西郡城。駐守西郡城的,是久松佐渡守和他的長子。元康已將西郡城送給了久松佐渡守,大概是他看到親生母親現在的丈夫為人誠實厚道的緣故。
佐渡守令庶出的長子彌九郎定員駐守舊領阿古居城,嫡子三郎太郎勝元駐守西郡城,而他自己則準備前往岡崎,在元康出征時留守以負責防衛。因此,他在西郡加入數正一行,一起前往岡崎。隊伍頓時增添了活力。
數正時刻伴隨竹千代左右,與他同食共眠,連竹千代去方便,他也親自服侍。他總是將竹千代放在自己的馬鞍上,不讓他坐轎。「公子,身為著名的武將之子,必須從現在開始學習騎馬。」竹千代逐漸與數正熟悉起來,他緊閉嘴唇,傲然地點點頭。
但瀨名姬越接近岡崎城,就越顯得焦躁不安。她還未到過岡崎城。那裡有許多她不認識的家臣,還有對她不一定抱有好感的領民,這一切都讓她深感不安。一行人終於到了離岡崎只一里之遙的大平樹林,城內的武士和百姓已經在此迎候。
元康在駿府做人質時,曾經回來為祖先掃墓,那時到這裡歡迎他的是衣衫襤褸的家臣們。可今天,除了家臣們,還有僧侶尼姑,甚至可以看到為數眾多的普通百姓。他們衣著整潔,面容豐潤,已經今非昔比了——堅強的意志終於使得他們熬過了難關。
平岩七之助無限感慨地從城內迎了出來。他也是十三年前陪伴元康去駿府做人質的侍衛之一。他站在綠芽初綻的櫻花樹和蒼翠的松樹之間,抬眼望著竹千代和幼年的夥伴石川數正。那匹坐騎好像並不那麼矯健,但當栗色的馬背上傲然挺立的數正和竹千代出現時,他禁不住一拍大腿,失聲叫道:「與七郎終於平安歸來!」他分開人群,快步跑到人馬前,「主公非常高興。他已經等不及了。與七郎,快!」
平岩有些不知所措,哈哈狂笑起來。他的姿態和笑聲太過怪異,竹千代也忍不住笑了,他轉過頭去,望著數正。
數正沒有笑,昂起頭,滿臉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