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門殿長老沒有勇氣面對帕札爾法官,低著頭帶著疲累的聲音說:「你自由了。」
長老以為帕札爾一定會厲聲譴責,甚至依循法律途徑控告他,但帕札爾只是定定地注視他,他只得接著說:「當然了,控訴已經撤銷,至於其他的事,請你再耐心等等……我會儘快讓你復職的。」
「警察總長怎麼說?」
「他也要向你致歉,我們兩人都被瞞騙了……」
「奈巴蒙呢?」
「御醫長並非真的有罪,只不過是行政上的疏失罷了……親愛的帕札爾,這一連串事件很不幸地湊在一起,才會使你蒙受不自之冤,如果你要提出告訴……」
「我考慮考慮。」
「有時候做人要寬厚一點……」
「請你立刻讓我復職。」
***
奈菲莉湛藍的眼睛仿如從天國的黃金山脈中挖掘出來的兩顆寶石,頸間掛著的是那條可以驅魔避邪的綠松石項鏈。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弔帶亞麻洋裝,整個人看起來更高挑了。
帕札爾走向她,一靠近便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她光滑如緞的肌膚散發著蓮花與榮莉的清香。他擁她人懷,兩個人緊緊摟抱了好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這個樣子,你還愛我嗎?」他終於冒出了這麼一句。
她往後退了一步,好好地看看他。
他既驕傲又熱情,嚴峻但有點瘋狂,年紀不大但顯老,沒有俊美的外表,內心脆弱卻又堅強。若有人以為他不堪一擊,可就大錯特錯了。儘管他外表嚴肅,寬寬的額頭顯得莊嚴,性格剛正不阿,但是他知道幸福的真諦。
「我再也不要你離開我了。」
他深為感動,再度緊緊摟住她。他覺得生命有了新的滋昧,因而全身充滿了力量,猶如澎湃洶湧的尼羅河。然而,這樣的生命卻與死亡離得那麼近,帕札爾和奈菲莉手牽著手,在這巨大的薩卡拉墓地中緩步前進。他們想立即到被謀殺的恩師布拉尼的墳上默禱,畢竟曾經將醫學秘密傳授給奈菲莉的是他,鼓勵帕札爾履行天職的也是他呀。
他們走進了製造木乃伊的工作室,襲伊正坐在地上,背靠著白色石灰牆,吃著豬肉加扁豆。其實在這麼熱的季節里是不許吃豬肉的,不過這個木乃伊工人並末行割禮,也就不在乎宗教的規定了。襲伊有一張長長的險,又黑又濃的眉毛在鼻子上連成一線,薄薄的嘴唇毫無皿色,雙手長得出奇,雙腿也十分細長,他就獨自住在這杏無人煙的地方。
在防腐作業台上躺了一具木乃伊,看得出是個上了年紀的人,襲伊剛剛用黑曜岩製成的利刃割開了他的腹側。
「我認得你。」他搶起頭向帕札爾說,「你就是來調查退役軍人死因的那個法官。」
帕札爾沒有回答,直接就問:「你把布拉尼製成木乃伊了?」
「這是我的職責。」
「沒有發現異常之處?」
「沒有。」
「有人到他的墳墓來過嗎?」
「下葬以後沒有。只有負責葬禮儀式的祭司進過禮拜堂。」
帕札爾很失望。他原以為兇手會懷著內疚的心前來請求死者的原諒,以躲過真世的懲罰。不料他竟然不怕這樣的威脅。
「你的調查結束了嗎?」
「會結束的。」帕札爾幽幽地說,而裘伊聽了無動於衷地又咬了一口豬肉。
***
階梯金字塔矗立在無堰的沙漠中。無數墓穴都面朝這個方向,希望也能與法老王左塞同享不朽的生命,而左塞王的巨影則每天都會上下這座巨大的石階。
通常,附近總有許多雕刻師、雕寫象形文字的師傅及繪圖師,這裡挖個新墓,那裡修箇舊墓的,相當熱鬧。此外,還有成群的工人用木製的滑車拉引石灰岩或花崗岩塊,以及一些挑夫幫工人挑水解渴。
不過這一天是大伙兒為建造階梯金字塔的因赫台舉行祭典的日子,因此工地里空蕩蕩的。帕札爾和奈菲莉行走在墓穴行列間,這些都是早期王朝留存至今的墓,現在則由拉美西斯大帝的一個兒子負責維護。每當看到以象形文字書寫的死者姓名時,已故的人似乎便能穿透時空的障礙而復活。文字的力量是遠勝於死亡的力量的。
布拉尼的墓穴就離階梯金宇塔不遠,美麗的造墓用白色石塊全都來自士拉的採石場。墓里有一口井可以通往停放木乃伊的地下墓室,但井口已經被一塊巨大的石板封住了,只有禮拜堂還開放著,生者可以帶著依舊附有死者魂魄的雕像與紀念物事前來,同享餐宴。
雕刻師傅為布拉尼雕了一尊宏偉的石像,讓後人永遠記得這位老者安詳的面容與寬闊的肩膀。橫寫而重疊的主要碑文,是為了歡迎墓中重生之人進入美麗的西方世界;經過一段漫長的旅程之後,他終於能與親人、與他的眾神兄弟團聚了。這一路上,他以天星果腹,以原始海洋之水凈身,在心靈的引導下,一步步地走過了永恆的完美之路。
帕札爾大聲地念出了為造訪墓穴的人所寫的頌文:「留在人間并行經此墓的人啊,愛好生命且痛恨死亡的人啊,請頌念我的名使我重生,請為我念出奉獻的語句吧。」
「我一定會找到真兇的。」帕札爾在墓前發誓。
奈菲莉曾經夢想遠離紛爭而充滿平靜的幸福生活,然而她的愛卻誕生於風暴之中,無論是帕札爾或是她自己,在真相尚未理清之前,是不可能找到平靜的。
***
暗夜被擊退之後,世間再度綻放光明。樹與草又恢復了綠意,鳥兒飛出了鳥巢,魚兒躍出了水面,船隻也開始往返於河面。帕札爾和奈菲莉陪著布拉尼度過了一夜,他們倆都能感應到老師的靈魂就在身旁,他還是那麼充滿熱情與活力。
他們是永遠不會離開他的。
祭典結束了,工匠們也回到了工地。有幾名祭司在舉行晨間儀式,向死者表達永恆的追思。帕札爾和奈菲莉沿著又長又隱秘的烏納斯王堤道往低處走到一間神廟,隨後在農地旁的棕擱樹下坐了下來。有一個小女孩臉上堆滿了笑容,為他們帶來了一些棗子、新鮮的麵包和牛奶。
「其實我們可以就住下來,把那些罪行、法律和所有的人都忘了。」帕札爾嚮往地說。
「你也變得愛作夢了,帕札爾法官?」
「有人不擇手段想除掉我,他們是不會罷手的。去打一場末戰先輸的仗,是明智之舉嗎?」
「為了布拉尼,為了我們所敬仰的這個人,我們有責任不顧自己、全力奮戰。」奈菲莉鼓勵著他。
「我只是個小法官,上級長官輕易就能把我調到最偏僻的地方去,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打敗我。」
「你害怕嗎?」
「我沒有勇氣。牢營真是個可怕的經歷。」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輕地說:「我們現在在一起了。你的力量一點也沒有消失,我知道,我感覺得到。」
帕札爾的全身頓時灌注了一股暖意,痛苦的感覺不再清晰,疲憊也一掃而光,奈菲莉真是個魔法師。
「這一個月內,你每天都要喝銅盆里的水,這對治療倦怠與頹喪很有效。」
「有誰會設下這樣的陷阱呢?除非他知道布拉尼即將要擔任卡納克神廟大祭司,此後將是我們最大的支柱。」帕札爾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這件事你告訴過誰?」
「老是跟你糾纏不清的御醫長奈巴蒙,我想讓他有點警覺。」
「奈巴蒙……手中握有能證明你的清白的證據,並強迫我嫁給他的奈巴蒙!」
「我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他得知了布拉尼被任命的消息之後,於是有了一石二鳥的計劃,不僅可以除掉他,還可以陷我人罪。」帕札爾皺起了眉頭又說,「有嫌疑的應該不只他一人。警察總長孟莫西逮捕我時,也和門殿長老串通好了。」
「警察與法官聯合犯罪……」奈菲莉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這是陰謀,奈菲莉,這是一些有權有勢的人共同策劃的陰謀。我和布拉尼之所以成為他們的眼中釘,乃是因為我搜集到了關鍵性的線索,他則會傾全力幫我繼續進行調查。為什麼斯芬克斯的榮譽衛士會遭到殺害?這是我首先應該解開的謎。」
「你該不會忘了化學家謝奇、被竊的神鐵、叛國的亞舍將軍了吧?」
「我找不出嫌犯與這些不法行為之間的關聯性。」
「現在最重要的是要為布拉尼死後的聲譽著想。」
***
好友帕札爾得以平安歸來,蘇提堅持要好好慶祝一下,於是邀請帕札爾與奈菲莉到孟斐斯最高級的飯店用餐。飯店裡除了供應拉美西斯大帝登基那一年份的紅酒之外,還有上等的烤羊肉、調味蔬菜與令人難忘的美味糕點。他盡量營造快樂的氣氛,希望在這幾個小時內,讓他們暫時拋卻因布拉尼被殺所引起的愁緒。
當他跟跟跪跪、頭腦渾沌回到家門時,一頭撞到了豹子。豹子拉著他的頭髮質問道:「你去哪兒了?」
「牢營。」
「到牢營會喝得半醉?」
「何止半醉,不過帕札爾總算是毫髮無傷地回來了。」
「那我呢?你還管不管我?」
他一聽,順手便將她攔腰抱起,然後高舉在頭頂上。「我回來啦,這還不算是奇迹嗎?」
「我才不需要你。」豹子賭氣說。
「你說謊。我們身體互相之間的了解可還不夠呢。」
他輕輕地將她放在床上,用一種屬於老情人的優雅援去她的短洋裝,隨後卻又以一種屬於年輕人的激情進入她的身子。她恣意地縱聲大叫,如此猛烈的攻勢她期盼已久,又如何招架得住?當他們並躺在床上喘息休想時,豹子把手放在蘇提的胸前。
「我說過你不在的時候,我會讓你戴綠帽子的。」
「大功告成了?」
「我才不告訴你,好讓你心癢得難過。」
蘇提哈哈一聲,「你錯了。我只在乎眼前這一刻與歡愉的感覺,其他都不重要。」
「你真可怕。」
「你有所埋怨嗎?」
「你還會不會幫帕札爾法官的忙?」
「我們立過血誓的。」
「他決定要報復嗎?」豹子似乎很擔心。
「他是法官,而不是普通人。對他來說,事實真相比他個人的恩怨更重要。」
「你就聽我一次吧。勸他打消這個念頭,如果他堅持己見,那麼你就離他遠一點。」
「為什麼要這麼警告我?」蘇提有些不解。
「他挑戰的對手太強了。」
「你怎麼知道。」
「我有預感。」
「你是不是隱瞞了什麼?」蘇提覺得事情好像不單純,但豹子也只回答說:「有哪個女人騙得了你?」
***
警察總長的辦公室簡直就像一個嗡嗡作響的蜂窩。孟莫西不停地來回走動,一會兒下一些互相矛盾的命令,一會兒又催著下屬搬運那些草紙軸、木製書板以及自他就任以來堆積至今的小卷宗。孟莫西眼裡冒著火,不斷搔著他光禿的頭頂,並連連斥罵下屬動作太慢。
當他走出辦公室,到馬路上查看車輛的裝載情形時,剛好撞見了帕札爾。「親愛的法官大人……」孟莫西不知所措地打著招呼。
「你看到我怎麼像是看到鬼一樣?」
「怎麼會呢?希望你的身體……」他回答得很尷尬。
「在牢營里弄壞了,不過我的妻子很快就能幫我恢復健康。怎麼,你要搬了?這些文件?」
「灌溉部門預警會漲大水,我得採取一些防範措施。」
「這一區好像不會淹水啊。」
「小心一點總沒錯。」
「你要搬到哪裡呢?」
「嗯……到我家去。」孟莫西自知不妥,便連忙又補了一句,「當然只是暫時而已。」
帕札爾果然不放過他。「這樣絕對不合法。門殿長老知道嗎?」
「親愛的長老太疲倦了,實在不應該為這點小事去打擾他。」
「你應該停止搬運這些文件吧?」孟莫西的聲音又開始尖銳起來。「那件案子你也許是清白的,可是你現在還是職位不明,你沒有權力向我發號施令。」
「的確如此,不過以你的職位,你卻有義務幫我。」
孟莫西眯起了眼睛,像貓一樣,問道:「你要我做什麼?」
「仔細檢驗殺死布拉尼的貝殼細針。」
孟莫西又搔了搔腦袋,「我正搬到一半……」
「這跟檔案無關,這是物證。這根針應該和那張寫了『布拉尼有危險。快來』的誘我受騙的紙條放在一起。」
「我的手下沒有找到那張紙條。」
「那麼針呢?」
「等一等。」警察總長說完,人就不見了。
原本的騷動平靜了下來。搬運草紙的工人也把擔子放在架上,藉機喘口氣。
約莫過了十多分鐘,孟莫西回來了,臉色十分凝重。「細針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