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被隱瞞的事實
昭和四十七年①十月九日
「拜啟
突然接到這樣一封信,您或許感到驚異。冒昧之處,還請原諒。我的名字想必已從先生的記憶中消失。我曾在山梨縣××鎮一所很小的小學當老師——這麼說您也許能夠想起。戰爭結束前一年本地發生了一起小學生集體昏睡事件,當時是我帶領孩子們去野外實習。事件發生不久,先生和東京其他大學的老師連同軍隊的人來本地調查,因此得以幾次見到您並同您交談。
那以後,不時在報刊上見到先生大名,每次都對您的卓越表現深為欽佩,先生當時的風采和簡潔明快的言談亦重新縈迴腦際。大作亦拜讀了數冊,深刻的洞察力和廣博的學識令人感嘆不已。
儘管世界上每一個體的存在是艱辛而孤獨的,但就記憶的原型而言我們則密不可分地連在一起——對先生這種一以貫之的世界觀我非常理解。因為,在人生旅途中,我本身也有許多同樣的感受。請允許我在偏遠的地方為你祝福。
自那以來我一直在××鎮這所小學執教。數年前不意損壞健康,在甲府的綜合醫院長期住院。其間心有所思,自願退職。一年之間反覆住院和院外就醫,其後順利康復。徹底出院后在本鎮辦了一所面向小學生的補習班,我曾經教過的孩子們如今是班上的學員。說一句老生常談的感想,真可謂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那場戰爭奪走我心愛的丈夫和父親,戰後混亂中又失去母親,而匆忙短暫的婚姻生活又使我連要小孩的時間都未得到。從此成了天涯孤客,獨對人生。我的人生雖然無論如何不能說是幸福的,但通過漫長的教學生涯,在課堂上培養了許多學生,得以度過自以為算是充實的歲月。我時常就此感謝上蒼。假如我不從事教師這一職業,我恐怕很難忍受今生今世。
此次所以不揣冒昧致函先生,是因為一九四四年秋髮生的山中昏睡事件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自事件發生以來,倏忽間已流逝二十八輪寒暑,然而那場記憶至今須叟不離腦海,可謂如影隨形。我因此度過無數不眠之夜,所念所思每每現於夢中。
①一九七二年。②
我甚至覺得自己的人生無時不受制於那一事件的餘韻。作為一例,每當我在哪裡遇見遭遇事件的孩子們(他們大半仍住在這個鎮子,現已三十過半),我就不能不再次自問那一事件給他們或給我本身帶來了什麼。畢竟事件那麼特殊,必當有某種影響留在我們的身上或心中。不留是不可能,至於其影響具體表現為怎樣的形式和多大程度,我也無從把握。
如您所知,那一事件當時因軍方意向而幾乎沒有公之於世,戰後又因美國駐軍的意向而同樣進行了秘密調查。坦率地說,我覺得美軍也罷日軍也罷,軍隊所作所為基本沒有區別。縱使美軍佔領和言論管制結束之後,報刊也幾乎沒出現關於那一事件的報道。終究是多少年前的舊事了,且無人喪生。
由此之故,甚至曾有那樣的事件發生這點一般人都不知曉。畢竟戰爭中發生了那麼多耳不忍聞的慘事,數百萬人失去了寶貴生命,而小學生在山中集體失去知覺之類,想必不足以引起人們的詫異。即使在本地,記得事件的人數恐怕也不多了。仍記得的人看上去也不太願意提起。一來鎮子小,二來對當事人也不是什麼愉快事,盡量避免觸及或許更是本地人的真實心情。
幾乎所有的事情都被淡忘。無論是那場大戰,還是無可挽回的人之生死,一切都正在成為遙遠的往事。日常生活支配了我們的心,諸多大事如冰冷古老的星球退往意識外圍。我們有太多必須日常思考的瑣事,有太多必須從頭學習的東西:新的樣式、新的知識、新的技術、新的話語……可是與此同時,也有的東西無論經歷多長時間無論其間發生什麼也是絕對忘卻不了的。有磨損不掉的記憶,有要石①一般存留心中的場景。對我來說,那便是那片樹林中發生的事件。
時至如今,或許已經太遲了,也可能您說我多此一舉。但關於那一事件有一點我無論如何要在有生之年告知先生。
當時正值戰時,思想管制很嚴,有些話又不能輕易出口。尤其同先生見面時軍方有人參加,有一種無法暢所欲言的氣氛。而且當時我不太了解先生和先生所做的工作,作為一個年輕女性,不願意在陌生男人面前把私事赤裸裸講到那個地步的心情的確也是有的。這樣,就有若干情況在我心中深藏下來。換言之,我出於自身考慮而在正式場合有意篡改了一部分事件經過。戰後美軍方面人員調查之際我也重複了同樣的證詞。由於怯懦和顧及臉面,我將同
①日本鹿島神宮林中的一塊石頭。相傳鹿島神下凡時坐在石上,石底深埋土中,可解除地震。
樣的謊言又說了一遍。這有可能致使那場異常事件真相的澄清變得愈發困難,結論也多少受到歪曲。不,不是可能,必定如此。對此我感到十分內疚,很長時間裡我因之心事重重。
由於這個緣故,我才給先生寫這樣一封長信。百忙之中,想必是一種打擾。果真打擾,您權當半老太婆的糊塗話跳行讀過,一棄了之。我只是想把那裡發生的事實趁自己還能拿筆的時候作為老老實實的自白一一記錄下來,交給應交之人。我病了一場,雖說身體基本恢復,但說不定何時複發。這點若承斟酌,實為萬幸。
領孩子們進山的前一天夜裡,黎明時分我夢見了丈夫。去了戰場的丈夫來到夢中。那是極為具體的性方面的夢,一種時而真假莫辨的活生生的夢,恰恰是那樣的夢。
我們在切菜板一般平坦的盤石上交合了好幾次。那是靠近山頂的一塊盤石,淺灰色,兩張榻榻米大小,表面光溜溜潮乎乎的。天空布滿陰雲,馬上就要下雨的樣子。無風。時近黃昏,鳥們匆匆歸巢。就在這樣的天空下,我們一聲不響地交合。結婚不久我們就因為戰爭天各一方,我的身體強烈地需求丈夫。
我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肉體快感。我們以各種姿勢和各種角度交合,幾次衝上絕頂。想來真有些不可思議。這是因為,我們兩人都性格內向,從不曾那麼貪婪地嘗試花樣翻新的體位,也沒有體驗過那般洶湧的沖頂之感。但在夢中我們一發不可遏止,簡直如野獸一樣地撕扭。
醒來時,四下一片黑暗,心情甚是奇妙。身體沉甸甸的,腰肢深處仍覺得有丈夫的陽物存在。胸口怦怦直跳,透不過氣。我的那裡也像性事過後一般濕漉漉的。感覺上那似乎不是做夢,而如真正的性交那樣真真切切。說來不好意思,我就勢自慰起來,因為那時我感覺的性慾實在過於強烈,必須使之平復下去。
之後我騎自行車趕到學校,帶領孩子們去「木碗山」。在山路行走當中,我仍在體味性交的餘韻。閉上眼睛,子宮深處就能覺出丈夫射精,覺出丈夫射在子宮壁上。我在那種感覺中忘我地撲在丈夫背上不動,腿張得不能再大,腳腕纏住丈夫的大腿根。領孩子們爬山的路上,我似乎一直處於一種虛脫狀態,或許可以說仍在做那場活生生的夢。
爬上山,到了要去的樹林,就在大家馬上要采蘑菇的時候,我陡然來了月經。不是該來的時間。十天前剛剛來過,再說我的月經周期本來十分正常。或許因做性夢而體內某部分功能受到刺激,致使月經失常。不管怎樣都事出突然,我根本沒做這方面的準備。何況又在山上。
我讓孩子們暫時就地休息,一個人走進樹林深處,用隨身帶的幾塊手巾作應急處置。出血量很大,弄得我手忙腳亂,但又想總可以堅持到返校時間。腦袋一陣發暈,沒辦法有條理地思考問題,而且心底湧起一股類似罪惡感的感覺——關於肆無忌憚的夢,關於自慰,關於在孩子們面前沉湎於性幻想。本來對這類事我總的說來算是有較強自控力的。
我打算讓孩子們適當采點蘑菇,儘快結束野外實習下山回去。回到學校總有辦法可想。我坐在那裡守望著孩子們分頭采蘑菇,清點孩子們的腦袋數,注意不讓誰離開我的視野。
不料,不久我驀然回神,只見一個男孩兒手裡拿著什麼朝我走來。是叫中田的男孩兒。他手裡拿的是我染了血的毛巾。我屏住呼吸,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我已經把它扔得很遠,扔到孩子們不大會去——即使去也不至於瞧見——的地方藏了起來。理所當然。畢竟那是作為女人最為害羞最不願意被人看見的東西。我猜不出他怎麼會找到的。
意識到時,我正在打那個孩子、打中田君。我抓住他的肩,一下接一下搧他的嘴巴,也許還喊叫了什麼。我瘋了,明顯迷失了自我。我肯定羞愧難當驚慌失措。在那以前我一次也沒打過孩子,在那裡打人的不是我。
當我回過神來時,發現孩子們全都一動不動盯著我。有的站著,有的坐著,都臉朝著這邊。臉色鐵青地站立著的我、被打倒在地的中田君、我染血的毛巾就在孩子們的眼前。好長時間我們就像凍僵在了那裡,誰也不動,誰也不開口。孩子們的臉上沒有表情,儼然青銅鑄成的臉譜。樹林籠罩在沉默之中,只聞鳥的叫聲。那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
不知經過了多長時間。我想時間並不長。但在我的感覺里是永恆的時間,是自己被逼到世界最邊緣的時間。我終於回到我自己身上。周圍景物恢復了色彩。我把沾血的毛巾藏在身後,雙手抱起倒在地上的中田君。抱得緊緊的,由衷地道歉。我說是老師不好原諒我吧。他也好像處於受驚狀態,眼睛呆愣愣的,很難認為我說的會傳入他的耳朵。我一邊抱著他一邊把臉轉向其他學生,叫他們去采蘑菇。於是孩子們若無其事地繼續采蘑菇。一切都那麼異乎尋常,那麼突如其來。
我緊緊抱著中田君,久久佇立不動。我真想就那樣一死了之,真想遁去哪裡。就在旁邊那個世界上,一場兇殘的戰爭正在進行,不知有多少人在接連死去。何為正確何為不正確,我再也無從分辨。我目睹的風景真是正確的風景不成?我眼中的色彩真是正確的色彩不成?我耳聞的鳥鳴真是正確的鳥鳴不成……我在樹林深處孑然一身,六神無主,子宮裡有很多血在不斷外流。我沉浸在惱怒、驚懼、羞愧之中。我哭了,不出聲地靜靜、靜靜哭泣。
隨後,孩子們的集體昏睡開始了。
我想您可以理解,這種露骨的話在軍方人員面前是無法出口的。那是戰爭年代,是我們靠「門面」活著的年代。所以,我向大家講述時省略了我來月經的部分和中田君撿來我沾血的毛巾我因而打了他的部分。前面我已說了,我因此擔心那會給先生們的調查研究造成不小的障礙。現在能夠這麼毫無隱瞞地講出來,我心裡感到釋然。
說不可思議也不可思議,孩子們竟一個也不記得那件事。就是說,誰也不記得沾血的毛巾和我打中田君的事,那段記憶從所有孩子的腦袋裡失落得一乾二淨。事後不久我曾就此婉轉地問過每一個人。或許因為那時已經開始了集體性昏睡。
關於中田君,我想寫幾點作為班主任老師的感想。我也不知曉他後來情況如何。戰後從問過我話的美國軍官口中得知,中田被送去東京的軍方醫院,在那裡也持續昏睡了很長時間才終於恢復知覺,但更詳細的情況未能使對方告訴我。當然,這方面的前後經過想必先生比我清楚。
您也知道,中田君是插到我班上的五名疏散兒童之一。五人中他成績最好,腦袋也好使。相貌端莊,衣著利落,但性格溫和,全然不出風頭。課堂上基本不主動舉手,而指名問到時回答都很正確,被徵求意見時說得有條有理。無論哪一科都能當場領會所教內容。哪個班上都有一兩個這樣的孩子。這樣的孩子即使放任不管也會不斷用功,考進好的上一級學校,走上社會也會找到正確位置。天生優秀。
只是,作為教師發現他身上有幾點叫人難以理解。主要是他有時候表現出一種類似淡漠的態度。多麼難的課題他都能挑戰,但即便成功了他也幾乎沒有成功的喜悅。沒有奮力拚搏時粗重的喘息,沒有屢受挫折的痛苦,沒有嘆息沒有歡笑,就像是因為不得不為而姑且為之,無非得心應手地處理找到頭上的事務而已,同工廠工人手拿螺絲刀逐一擰一下傳送帶傳來的相同的零件螺絲是一回事。
我推測問題大約起因於家庭環境。當然,我不曾見過他東京的父母,準確的說不來,但在教師生涯中我見過幾次這樣的事例。有能力的孩子有時因其有能力而一個又一個衝擊本應由身邊大人達成的目標,這樣一來,就會由於過多處理眼前的現實性課題而漸漸失去其中作為孩子應有的新鮮的激動和成就感。處於如此環境的孩子,不久就將牢牢關閉心扉,將心情的自然流露封在裡面,而重新開啟這種關閉的心扉則需要漫長的歲月和努力。孩子們的心很柔弱,可以被扭曲成任何樣子,而一旦扭曲變硬,就很難復原,很多時候都無可奈何。當然,這些是您的專業範圍,無須我這樣的人現在多嘴多舌。
另外一點,我不得不認為那裡面有暴力的影子。我一再從他些微的表情和動作中感覺出稍縱即逝的驚懼,那是對於長期被施以暴力的類似條件反射的反應。至於暴力是怎麼一種程度,我不得而知。他也是自尊心很強的孩子,能巧妙地使其「驚懼」躲開我們的眼睛,然而有什麼發生之時,那肌肉隱隱的痙攣是無法掩飾的。我的推測是:多多少少存在家庭暴力。同孩子們日常接觸起來,這點大致看得出。
農村家庭充滿著暴力。父母差不多都是農民,都只能勉強維持生計。起早貪晚幹活幹得筋疲力盡,再說總要有酒入肚,難免發脾氣。發脾氣時總是動手快於動口。這已不是什麼秘密。從孩子的角度看來,多少挨點打也不會在意,這種情況下就不至於留下心靈創傷。可是中田君的父親是大學老師。他母親——至少從來信上看——也像是有高度教養的人,即所謂城市精英之家。而那裡若發生暴力,便應該是與鄉下孩子在家中所受日常性暴力不同的、因素更為複雜且更為內向的暴力,是孩子只能一個人藏在心裡的那類暴力。
所以,即使是無意識的,我那時也不該在山上對他使用暴力。對此我非常遺憾,深感懊悔。那是我最做不得的事,因為他離開父母被半強制性地集體疏散到新環境,正準備以此為轉機向我多少敞開心扉。
也許他當時心中尚有的餘地因我使用暴力而受到了致命的損毀。如果可能,我想慢慢花時間設法彌補自己的過失,然而由於後來的情況未能得以實現。中田君沒有蘇醒過來,被直接送去東京的醫院,那以來再不曾同他見面。這成為一種悔恨留在我的心間。我仍清晰記得他被打時的表情,可以將他深深的驚懼和失望歷歷重現於眼前。
啰啰嗦嗦寫了這麼多,最後請允許我再寫一點。我丈夫於戰爭即將結束時在菲律賓戰死了。說實話,我未受到太大的精神打擊。當時我感覺到的僅僅、僅僅是深切的無奈,不是絕望不是憤怒。我一滴眼淚也沒流。這是因為,這樣的結果——丈夫將在某個戰場上丟掉年輕生命的結果——我早已預想到了。在那之前一年我夢見同丈夫劇烈性交,意外來了月經,上山,慌亂之中打了中田君,孩子們陷入莫名其妙的昏睡——事情從那時開始就已被決定下來了,我已提前作為事實加以接受了。得知丈夫的死訊,不過是確認事實罷了。我靈魂的一部分依然留在那座山林之中,因為那是超越我人生所有行為的東西。
最後,祝先生的研究取得更大進展。請多珍重。
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