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晚會上基督身旁的小男孩
「帶著一隻小把手」的男孩小孩子是一批奇怪的人。人們經常在夢中隱隱約約地見到他們。聖誕節前,聖誕晚會前和聖誕晚會中,我總是在大街上的某個角落裡,見到一個小男孩,最多不過七八歲吧。在可怕的嚴寒中,他幾乎穿著夏天的衣服,不過他脖子上纏著一塊舊布。這就是說他還是被人準備好送出來的。他「帶著一隻小把手」走來走去。這是一個專門術語,意思是行乞。這個術語是孩子們自己想出來的。像他這樣的男孩子很多很多,他們在道路上轉來轉去,而且怪聲怪氣地喊著他們學到的一些什麼話。不過,這個男孩子並不怪聲怪氣地喊叫,說話似乎相當天真而且不很習慣和信任地望著我的眼睛——這說明他可能是才開始干這個行當的。經過我的仔細盤問,他說他有個生病的姐姐,失業在家。也許,他說的是實話。不過我後來打聽到,這樣的男孩多得不知其數。儘管天氣冷得要命,他們還是「帶著小把手」被派出來,而且如果什麼也要不到的話,那就一定得挨打。乞討到幾個戈比以後,小男孩就帶著一雙凍得紅紅的、僵硬的小手回到某個地下室里。一群懶漢往往在那裡酗酒。這些懶漢「從星期六到星期天在工廠里罷工,最早要到星期三晚上才回廠幹活」。他們飢餓、挨打的妻子和他們一起在地下室里喝酒,他們吃奶的孩子在這裡餓得嗷嗷尖叫。他們酗酒、淫蕩、幹壞事,最主要的是酗酒。他們派那個男孩帶著討來的錢,馬上去酒館,於是他又弄來了酒。有時候,為了逗樂,他們往他口裡倒進半瓶酒。當他呼吸中斷,倒到地板上差點失去知覺時,他們哈哈大笑。
……你無情地往我口內倒進劣酒一杯……
他一長大,就被送到某個工廠里,但他必須把他掙得的工錢,全部送給那些懶漢,懶漢們一拿到錢又去把它喝光。這些孩子在進工廠前就成了百分之百的罪犯。他們在城裡流浪,而且知道哪些地方可以容身,哪些地下室可以人不知鬼不覺地過夜。其中的一個居然在一個打掃院子的工人的籃筐里,一連過了幾夜,那工人卻沒有發覺。當然,他們成了一批小偷。
連八歲的孩子都行竊成癖,有時甚至根本不知他們的行為是犯罪。最後他們僅僅為了自由而承受一切——飢餓、寒冷、毆打,然後逃離那些懶漢,到處流浪,這些野蠻的孩子有時什麼也不懂,既不知道他們住在何處,也不知道他們屬於什麼民族,更不知道有沒有上帝,有沒有皇帝;甚至有一些人把他們乾的事情轉述出來,叫人聽了無法相信,然而那又都是事實。
聖誕晚會上基督身旁的小男孩但是,我是小說家,好像我親手編造過一則「故事」。為什麼我寫「好像」呢?因為我自己確切知道是我編造的,但又隱隱約約地覺得這事是在某時某地發生過的,恰好發生在聖誕節的前夜,發生在一個大城市裡,當時天氣冷得要命。
我依稀記得,地下室里有一個男孩,年紀還很小,六七歲吧,甚至可能還不到。這個小男孩早晨在寒冷、潮濕的地下室里醒來了。他穿一件長罩衫,冷得瑟瑟發抖。他呼出的氣像一團白霧。他坐在角落裡的一口箱子上,由於閑得無聊,故意從口中呼出一團團的氣體,自娛自樂,看著氣體飛出去覺得好笑。不過,他很想吃點東西。打從清早起幾次走到他有病的母親躺著的幾塊木板前,他媽媽躺在一張像餡餅一樣的薄薄的墊子上,一個包袱放在腦袋底下當枕頭。她怎麼出現在這裡的呢?一定是她帶著小男孩從另一個城市來到這裡,突然染上了疾病。這裡的女主人兩天前被抓進了警察局;快過節了,原有的住戶都已走散,而剩下的一個懶漢,沒等到過節就整天整夜醉得死死的。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裡,一個曾經給人家當過褓姆的八十歲的老太婆,身患風濕症,正痛得呻吟不止,現在她已氣息奄奄,行將孤單單地死去。她不斷嘆息,對著小男孩口中喃喃自語,嚇得小男孩不敢走到她所在的角落裡去。他在過廳里的什麼地方雖然弄到了水,但哪裡也找不到麵包,只好第十次去叫醒自己的媽媽。他終於在黑暗中感到害怕起來了:傍晚早已降臨,但燈光還沒點燃。
他摸到母親的臉龐時,大吃一驚,原來她完全沒有動彈,而且周身冰冷,像一堵牆壁。「這裡實在太冷」,他想了一想,站了一會兒,下意識地忘了自己的手放在死者的肩上,然後他對著手吹了吹氣,想使手指暖和暖和。他忽然在床板上摸到了自己的破帽子,於是悄悄地摸著走出了地下室。他本該早一點出去的,但他老是害怕樓梯上的一條大狗,因為這條狗整天站在隔壁人家的房門旁汪汪地叫個不停。但是現在狗已經不在了,所以他突然走到了外面。
天哪,多大的一座城市啊!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地方。他的那座城市,每到夜裡都是黑漆漆的,整個大街上只亮著一盞燈。低矮的木頭房子,房門用護板緊關著。街上天一黑就一個人也沒有了,大家全都關在家裡,只有一整群一整群的狗(數以百計)在通宵達旦地狂吠。不過那裡天氣暖和,而且有人給吃的。可這裡,天哪,卻沒有吃的!這裡到處是敲敲打打、轟轟隆隆的響聲。燈光多亮,行人多多,馬拉轎車多多,天氣有多麼冷啊!從被趕著奔跑的馬匹身上冒出的熱氣,氣喘吁吁的馬嘴裡呼出的熱氣,已經冰結;馬蹄踩著稀鬆的積雪,落在石板路上,發出得得的響聲,車馬擁擠不堪。天哪,真想吃點東西,那怕是一小片麵包也好!而且突然手指痛得要命!一個警官從旁邊走了過去,他把頭一扭,免得發現那個小男孩。
現在又是一條街道——啊,多寬廣啊!一不留神在這裡就肯定會被人踩死的,人們老是喊喊叫叫,熙來攘往,跑跑顛顛,可那燈光啊,真亮!這是什麼東西?啊呀,一塊大玻璃,玻璃後面是一個房間,房裡有一株樹,直頂天花板。那是一棵樅樹,樹上掛著許多燈、許多金紙銀紙和蘋果,周圍擺放著一些洋娃娃和小馬。孩子們穿著漂漂亮亮的衣服,一身乾乾淨淨,都在笑呀、玩呀,吃著、喝著什麼東西。你看這個小姑娘和一個男孩子在翩翩起舞,多漂亮的小姑娘啊!這裡樂聲悠揚,透過窗戶,可以聽到。小男孩望著這一切,大吃一驚,但也跟著笑了,可他的手指、腳指已經發痛,手指已經紅腫,不能彎曲,一動就痛。這男孩一想起自己的手指痛,就不禁哭著往前跑去,於是透過另一塊玻璃,他又見到了另一個房間,那裡又是有樹,但桌上擺著各種各樣的餅乾:桃紅色的、緋紅色的、黃色的。旁邊坐著四個闊小姐,誰一進來,她們就給他送點心,而房門隔一會兒就打開,從外面走進去許多老爺。小男孩悄悄地走到門邊,突然把房門打開,走了進去。哎呀,馬上有人對著他喊叫,招手!一位小姐很快走到他身邊,把一個戈比塞進他的手中,然後親自開門,讓他出去。他嚇得要死!戈比馬上滾了出來,掉在階梯上叮噹作響:他通紅的手指,彎曲不得,拿不住那個戈比。小男孩跑出來以後,越跑越快,但往哪裡跑,他並不知道。他又想哭,但他感到害怕,於是拚命跑呀,一邊跑一邊對著手指吹氣。他開始煩惱起來,因為他突然變得那麼孤單,那麼難受,而且是忽然之間啊,主呀!這又是怎麼回事呀?人們一群群地站著,臉上露著驚訝的表情:原來是玻璃裡面的窗口上,擺著三個洋娃娃,小小的個子,穿著大紅大綠的連衣裙,與活人一模一樣,真是栩栩如生!一個小老頭坐著,好像是在拉大提琴;另外兩個人也站在那裡拉小提琴,和著節拍,搖頭晃腦,相互對望著。他們的嘴唇還在一翕一翕地動彈,是在說話吧!完全是在說話,只是隔著玻璃,聽不見就是了。小男孩起初以為他們是活人,可後來一想,他們也是洋娃娃,於是突然放聲大笑。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洋娃娃,也不知道世界上竟有這樣逼真的洋娃娃!於是他想哭,但望著洋娃娃又覺得可笑,太可笑了。忽然間,他覺得身後有人在抓他的衣衫:一個兇惡的大男孩站在他身旁,突然揚起手來,打他的腦袋,而且用腳踢他的下身。小男孩被打倒在地,他馬上大聲喊叫起來,隨即失去了知覺。後來他突然爬起來就跑,自己也不知道往哪裡跑好。結果他跑到了一個門洞里,跑進了一家陌生的院子,然後坐在一堆木柴後面:「這裡沒人找得到,而且很黑。」
他坐下來,曲卷著身子,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忽然間,真的是忽然間,他覺得很舒服了!手腳突然不再疼痛,而且全身發熱,像睡在熱炕上一樣。他全身一抖,啊呀,原來他睡著了!睡在這裡有多好啊!「我在這兒坐一坐,然後又去看洋娃娃。」小男孩一想起洋娃娃就禁不住發笑,「完全像活人一樣!……」接著他忽然聽到他媽媽在他身邊唱歌。「媽媽,我睡覺啦,哎呀,這裡睡覺有多舒服啊!」
「孩子,我們參加聖誕晚會去吧!」突然一個平靜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他本來以為是他媽媽說的,但是不,不是她。到底是誰在叫他呢?他沒看見,但確實有人在對著他彎下身子,在黑暗中把他抱住,他把手向那人伸去……突然間,啊,多光亮啊!啊,多好的一顆樅樹啊!這也不是樅樹,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樹!他現在在什麼地方?一切都金光閃閃,光芒四射,而且都是男女小孩,只是他們都是那麼亮,他們都在他身旁旋轉、飛翔,他們都吻他、拉他、和他一起飛,他自己也在飛。於是他看到:他母親在望他,對著他高興地笑。
「媽媽,媽媽!哎呀,這裡有多好啊,媽媽!」小男孩對著她喊叫,又同孩子們親吻。他很想把玻璃後面那些洋娃娃,儘快講給他們聽。「你們是什麼人,男孩子們?你們是誰,女孩子們?」他笑著問他們,心裡充滿了對他們的愛。
「這是『基督的聖誕樹』,」他們回答他說,「在這一天,基督那裡總要為沒有聖誕樹的孩子,安排一棵聖誕樹……」於是他知道了,這些男男女女都像他一樣,還是孩子。不過,他們有的被人們拋棄在彼得堡達官貴人房門的樓梯上,凍死在柳條籃里;有的死在孤兒教養院里;有的在薩馬拉大飢荒時餓死在自己母親乾癟的懷裡;有的染上瘟疫,病死在三等車廂里。他們現在都來到了這裡,都在基督這裡,作為天使。他本人也在其中,他向他們伸出手去,祝福他們和他們有罪的母親……可這些孩子的母親們仍然站在這裡的一旁哭泣;每一位都認得自己的兒子或者女兒。兒女們飛到母親的身邊,吻她們,用自己的手給她們擦眼淚,求她們不要哭,因為他們在這裡很快活……
第二天早晨,打掃院子的工人在樓下發現一具小小的屍體,那是一個跑來凍死在柴堆後面的男孩的屍體;他們也找到了他的媽媽……媽媽還比他先死;他們兩個在天上,在上帝的身旁相會了。
為什麼我編造了這麼一則故事,而且不寫進一般的、合情合理的日記里,而且我還是個作家呢?因為我早就答應過,要寫幾篇專門反映現實生活事件的小說。但是問題是我總是覺得,隱隱約約地看到,這一切都是可能實際發生的,也就是說,發生在地下室和柴堆後面的事是真實的,至於基督的聖誕樹,怎麼對您說呢,它到底有沒有,我就不知道了。我作為小說作家,當然是要有所虛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