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六七五年三月十九日
鄂圖曼特裡布蘭
席拉坐在圖書室地上,背倚著書架,身邊攤了一片探討血液特性的各類書籍,除了人血之外,還包括動物。
她針對巫皮惡血液做了許多實驗,結果令人失望。她把聖水與血混合在一起,可什麼事也沒發生。把血滴在耶穌受難十字架、《聖經》或聖餅上,也不見絲毫反應。或許並非所有的巫皮惡都會受宗教象徵牽制。或者問題在於,她只能研究血,而不是用這種方式來研究狂怒的巫皮惡?
讓席拉困惑的是,拆下來的尖牙日漸變黃,標本即使放在保存液里也清楚可見衰變的痕迹。她排除自己技術不純熟的因素。將死者變成巫皮惡的超自然力量,是否在對象毀滅后仍繼續發揮作用,轉而對抗自己之前的宿主?
此外,關於超自然力量可能的真面目,席拉也尚未發展出滿意的理論。不過,父親似乎瞭然於心。他這個虔誠男子胸有成竹,認為巫皮惡是魔鬼所造。她在土耳其總督的書上讀到過,許多人也持相同觀點,也就是說,撒旦潛入屍體內使死人復生。不過席拉認為那太不科學。為什麼光是砍掉頭,巫皮惡便能永不復生?難道說,那是邪惡的根基?
必須做新的研究才行,希望能活捉下一個巫皮惡。她的目光掃過書封,又望向天花板。如果能在巫皮惡的身體被劈裂之前先觀察研究一下,該有多好啊!
席拉回過神來。之前從超自然切入毫無所獲,她現在著了魔似的轉而從科學角度解釋巫皮惡的血無法流動之因。
她翻閱馬塞羅·馬皮菲斯的作品,陷入沉思,他記錄了肝、脾、肺、大腦皮層、腎、淋巴結與其他器官在顯微鏡下的系統研究結果。然而在引人入勝的分析中,找不到與血液相關的啟發性評論。
接著她拿起安東尼·凡·李文赫的新著作查閱,終於找到一些東西。那是李文赫向倫敦皇家學院做的顯微鏡觀察報告。卡羅認識皇家學會的一個成員,對方持續為他送來最新的研究。她快速瀏覽報告副本。李文赫提到血液中的一種紅色小圓片,並揣測它的功用。那位皇家學會成員在最後的頁面上評註:「滿紙荒唐言!」她頗不以為然。
她振作精神,不讓思緒飄散,繼續尋找血液凝結的相關細節。一無所獲后,她改變想法,逆向思考:不凝結。
「水蛭。」她喃喃自語,抬起頭看著窗戶。她完全沉溺在書本中,沒注意到已日薄西山。「當然!」席拉氣自己怎麼沒早點發現那明顯的事實:水蛭咬過的傷口同樣無法馬上癒合,只要水蛭仍粘附在皮膚上,傷口就不會好。它是否分泌了某種能夠稀釋血液的物質?
席拉喜形於色。她找到了一個大秘密,非常高興能夠再進行新的研究。她要解剖水蛭,仔仔細細在顯微鏡下觀察它的唾液,與巫皮惡的唾液或至少牙垢做比較。幸運的話,在可預見的未來或許又會出現一個巫皮惡,屆時就能摘取新鮮樣本了。
她站起來,一本一本把書放回架上。圖書室尤其重視秩序,否則她與父親很快就會漫無頭緒。
一道男人的影子晃過書架走到底端。
「父親?」席拉開心地轉過頭,「父親,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她手裡拿著一大本書,目光穿越兩旁分門別類擺放圖書的狹隘走道,看見一個人的輪廓,以跟她同樣的速度移動著。「我想了一下巫皮惡的事。」
那道剪影沒有發出聲音,始終保持同樣的速度。
席拉眉頭緊鎖,覺得很奇怪。若有人走過,木地板一般會發出輕微聲響,但是現在只有她這邊有聲音。父親那頭毫無動靜。
席拉停下腳步,手伸到背後放在匕首上,然後慢慢邁出步子。再走幾步就將到達書架盡頭,兩人將會正面對峙。席拉不覺得恐懼,她懂得使刀。父親可能又在搞鬼逗她,或是想要測試她。
還差半步就走完書架了,她一個跳躍,放聲大笑,表示她可沒被嚇倒。她眼前站著的是——
——一團黑。
與她正面對峙的生物看起來像個被黑色淋身的男人,就連眼睛也沒遺漏。
「你是誰?」她脫口而出。
人影大吼一聲,向席拉逼近一步,緩緩舉起發著磷光的黑手。
席拉往後退,急中生智將書砸了過去,擋掉第一波攻擊。同一時間,她的匕首猛地向前刺去。
刀刺進柔軟的目標,席拉抽出刀,血跟著噴濺到地板上。
她因此稍微分散了注意力,身體被趁隙擊中一拳,整個人拋向空中,撞到身後的書架。圖集、字典與厚重書籍如雨般紛紛落在她身上,其中一本正中頭部,砸得她眼冒金星。
黑影蹲下,像青蛙一樣四肢著地,舔乾地上的血,而後爆出一聲咆哮,跳向窗戶,一躍上了窗檯。
席拉掙扎著站立,想尋找黑影,卻已不見其蹤跡。她蹣跚走到攻擊者留下血跡的地方。
不見了。
是巫皮惡!父親怎麼稱呼這類巫皮惡?——潛影鬼。席拉舉高匕首,上面沾著封蠟般的暗紅色血跡。她馬上忘了驚嚇與疼痛,心想:收拾這一團混亂后,有東西可以檢驗了。
她邊整理書,邊納悶:為何潛影鬼不繼續攻擊?這麼強大的巫皮惡出現在磨坊里的目的是什麼?
一六七五年五月十五日
鄂圖曼特裡布蘭
席拉從夢中驚醒。
月光穿過窗戶,在磨坊的石頭地板上落出明亮的矩形。牆上的計時儀顯示已經凌晨一點。
「太晚了。」她從床上跳起來,拿下掛鉤上的披風。前一天卡羅跟她整日待在森林裡採集藥草。她攀上通向陽台的階梯前,先調整好腰間的匕首。
她差點錯過那顆彗星,前晚它已在夜空中微弱閃爍。如果知道注意事項,就算是在眼花繚亂的星空中,要找到彗星的蹤跡也是易如反掌的。
她推開出口的門,走入清夜,空氣中飄散著新鮮、潮濕的花香與草香,芬芳宜人,驅走實驗室里有時候會刺激肌膚與肺的腐蝕氣味。雖然她在實驗室里調配的東西是以嚴謹的科學為基礎的,但她仍開玩笑地稱實驗室為「女巫廚房」。
席拉調整好望遠鏡的方向,尋找大熊星座左邊的那顆小行星。
一道黑影忽然掠過鏡頭,她嚇得差點叫出聲。抽出刀,才看清楚是只貓頭鷹夜行飛翔。
席拉深吸一口氣,怕自己又遇上還在附近徘徊的潛影鬼。
卡羅聽說她受巫到皮惡的攻擊時,反應出乎意料地平淡。雖然他擔憂她是否被碰傷了,但得知無恙后,似乎就不再關心此事。「他闖進這裡或許只是想躲避追獵。」
「為什麼偏偏是我們家呢?而且你說有誰能追捕巫皮惡?你不也說過,那是最危險的巫皮惡嗎?」
「他們的確是,女兒。但我不相信這種類型會對你造成危險。」
「難道你不想……」
「我當然希望能抓住他。」那是他針對這件事情說的最後一句話。席拉不知道他是否真會行動,她始終覺得他的行為很詭異。也許父親早已預料到這次攻擊?或者這又是一次測驗?
風車翼的嘎吱聲中突然混雜進一聲清響的馬嘶,隨後傳來馬具碰撞聲。她仔細傾聽。難道是白馬偷溜出來了?她走到陽台另一邊,低頭往下望。
磨坊四周停了十二輛馬車!
那不是附近家境較好的人家駕駛的一般單駕馬車,而是備有兩匹甚至四匹馬的真正華麗馬車。駕駛座上有車夫,有兩人的、也有三人的,全部安靜不動等待著。馬兒也一樣有耐心,頂多馬蹄刨刨草或是晃動一下。沒人注意到好奇的小女孩。
看見突如其來的光景,席拉內心五味雜陳,又是驚訝,又是不快,還有擔憂。看起來不像是突襲行動。
她一開始無法解釋為何父親沒有知會她有客人來。因為我不應該知道,後來她給了自己這個答案,然後趕緊爬下梯子。迫切的求知慾驅使她往前沖。
書房與廚房裡沒有陌生人的蹤影,於是她將耳朵貼在通向糧倉的門上。門後傳來模糊輕微的聲響,引誘人偷偷溜進去。
席拉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被人發現,一定會惹得卡羅不高興。
但另一方面……
她把門打開一道縫,明亮的光線射入昏暗的廚房。光線來自糧倉二樓,還有人說話的聲音。
糧倉她沒來過幾次,但也沒發現上面有什麼不尋常。那些擁有高貴馬車的男子與女士,究竟在上頭做什麼?
席拉躡手躡腳穿越門縫,跑到後面白馬的休憩處,再從溝槽爬過飼料口進到儲藏乾草的夾層,隱身在支撐樓上的柱子的陰影中。
席拉緊挨著牆礅,然後吃了一驚。
糧倉已經改頭換面!她怎麼想得到屋頂下竟有這麼大的空間,只有童話中描述的舞廳才能比擬,而王宮貴族在此用餐,杯觥交錯,同歡慶祝?
衣著華麗奇特的男女分坐在一張大長桌兩旁,每邊六位。桌首一位男子正襟危坐,背對著席拉。在場每位人士都富貴逼人,手上與頸部的首飾灼灼閃光,有幾位的穿著甚至不比國王遜色,就連平常身上一色樸素服飾的父親,與來賓相較之下雖然較為保守,她卻也幾乎認不出來。
席拉被一位黑衣女士吸引,她的肩膀與低領處光輝奪目,本來以為是小鏡片,後來才認出是鑽石!一定有好幾百顆!鑽石賦予那位女士脫俗的光彩,舉手投足之間映射出新的亮光。
能與這件衣服爭艷的,是件以黑線綉滿絕美圖案的淺灰男士禮服,黑線延伸之處綴飾著指甲大小的暗紅色紅寶石,宛如紅琥珀——卻也令人聯想到藝術感十足的血滴。紋飾與寶石讓席拉久久無法移開視線,注視越久,越覺得那黑線彷彿會動,使得禮服像條饜足的蛇,舒適地纏繞在主人的身上。
不論在場人士偏好何種服飾風格,所有人一律戴著引人注目的昂貴假髮。有些用金線綁起白色鬈髮,攏出漂亮的形狀;有些頭髮甚至全以銀線替代。假髮上處處是閃耀的寶石與飾針,極致奢華。然而即使豪華富麗,假髮看起來也毫不荒謬,反而更襯托出主人的高貴。
長桌上攤開著圖書、手稿與羊皮紙,大家討論熱烈。間或有一位女士或男子拿出一本書,翻閱內容后加入辯論。
席拉聽懂某些片段,足以判斷談話內容與研究有關,有許多關於藥劑與酊劑的混合狀態的知識。
於是她明白了自己見證了一場學者集會,某種志同道合者的圈子。這也解釋了為什麼父親沒帶她來,因為她還太小,學識尚且粗淺。
只是尚且粗淺。
「親愛的血親,」坐在桌首的披著白絲披風的男子站起身,「時間過得飛快,我們有些人回家路途遙遠,所以在此做個結束吧。」過了一會兒,四周嗡嗡的談話聲才停止。「今晚報告的研究結果雖令人振奮,然而親愛的血親,卻也不過如此罷了。這次仍沒有突破性的進展,即使卡季克男爵,」他往一位男士那看了一眼,對方身穿棕色長禮服,綉滿金綠兩色的刺繡,「有一些值得觀察的發現。」
「我們所有人都一樣,伊斯加略。」底下低聲插話的是位穿著紅白色衣服的女士,有一半的人哄堂大笑。席拉仔細打量她,覺得她渾身充滿魅力又令人敬畏,年紀約四十開外,一身長袍富麗奢華。她唇邊露出一抹嘲諷的微笑,臉上酒窩醉人。卡季克原本半起身,正欲打躬,聽到她的話,嘴角一撇又坐了下來。
席拉聽到白絲披風男子的名字相當驚訝,伊斯加略。他似乎是聚會的首腦。但偏偏拿這個名字來尊稱他,真是很不尋常。那是上帝之子的背叛者之名啊!不過,她又想起父親談到猶大時總是充滿敬佩,而且不只一次提及過。
「我好像聽到一絲嫉妒,梅杜諾娃女爵?」伊斯加略語氣尖銳。
「不,絕對沒有。我們全都經歷過光輝的時刻,卡季克至少達到了同樣水準。」她慈愛地對他笑了笑。「不過,依個人淺見,並無特別值得注意之處。如果這是場賽跑,我會說他最後一個抵達終點,而我們其他人已經進入下一場比賽了。」她取出一把白摺扇,啪地一聲迅速打開。「請原諒我打斷您的話,伊斯加略。」輕緩搖扇,姿態優越凌人,挑釁意味濃厚。席拉完全被她折服。
她的冷淡鄙視讓伊斯加略怒氣難抑,不過他繼續說道:「我們將持續關注這個領域,這領域以前並未受到應有的重視。」然後環視席間每一張臉,「那麼,其他血親是否還有新的侵襲事件要討論?」
「我為我轄區里兩個受到騷擾的村民,趕走以磨人為樂的躺壓客。」一位女士說,基本上她應該比摺扇女爵年輕。「我追蹤他們許久,在其為禍更深之前將其消滅。可惜對不死人的研究沒有進一步突破,否則我會加入剛才的報告里。」
伊斯加略躬身向前拿起墨水與羽毛筆,打算寫下附註。「所以我們可以說,最近十個月並沒有發生重大事故,只有一般狀況。」他盯著紙張許久后吐出這句話。「對於此次血族會,我感到非常滿意。」他看見有人舉手。
「伊利茲男爵?」
「請您見諒,我有事想提出來討論,這件事或許事關緊要。有個潛影鬼闖入我的房子,我懷疑那並非意外。」卡羅又看著卡季克:「我希望給您一個機會說明,男爵。您現在是否有話要說?」
氣氛緊繃,卡季克不禁輕咳了一陣:「那可能……呃,一定是我的潛影鬼。」
「那是您上次聚會前抓到的潛影鬼?」卡羅咆哮,「您不是應該早就殺死他了嗎?」
卡季克無視卡羅的譴責,望向伊斯加略。「在我準備進行研究時,他從我這裡逃走了。我覺得很遺憾。不過,請您斟酌我因此達成了什麼結果!我讓他活得比原有壽命還久。」
「所以您在家裡養了一個潛影鬼?」梅杜諾娃做了註解,「多可愛啊!您難道開了養殖場,卡季克?」這一次,血親幾乎全啞然失笑,嘲諷取樂,只有卡羅的怒氣未消。
「我以為所有人協議過不可飼養潛影鬼做為研究之用,因為他們最具危險性!」
卡季克惡狠狠地瞪著他:「不過他們很適合我的研究,也因此,我們才能提早知道是否發現了他們的秘密。我已經讓他存活四個多月,那可是他平均壽命的兩倍。」
「而他卻把延長的壽命拿來入侵我家,置我的學徒於險境。」卡羅回瞪卡季克。「她雖然是位勇敢的年輕女子,把他打得落荒而逃。不過如果發生意外,此時血親們也大有可能發現了我為女兒哀慟服喪。」
「可是……」
「安靜,男爵!」伊斯加略打斷他的辯白,「伊利茲說的沒錯。您絕對不可再拿潛影鬼做實驗。」他拿羽毛筆管指著卡季克。「我給您一個星期殲滅他。若完成了任務,即能免除罪責,否則我將開放狩獵,而您,卡季克男爵,將面臨嚴重後果。」
被訓誡的男爵左手舉在心臟前,深深鞠了一躬,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卡羅鄙夷地哼了一聲。
伊斯加略將筆放回桌上。「倘若沒有其他發言,我便結束這一階段的珍貴會議。」現場沒人有所表示,伊斯加略滿意地點點頭,把手伸向假髮。「那麼,我們一起追念讓我們得以存在的男子,請起立,以這位受到基督徒迫害的真正虔信者為榮,」他站起身,「終有一天,他的聖潔作為將會獲得應有獎賞。」
男子與女士們,包括卡羅在內,跟著他起身,將手指放在自己的頭飾上。
「讓我們鄭重宣誓,千秋萬世緬懷他。」伊斯加略舉起假髮,露出的紅色短髮汗涔涔地貼在腦袋上。
血親們紛紛跟進,更多紅髮顯露閃耀,深淺不一,從古銅、艷紅到紅金色都有。
席拉看向父親,認出他暗紅色的濃密鬈髮。她始終困惑不已。入住磨坊多年來,至多看過二十次卡羅沒戴假髮的樣貌,而且他只在盛夏才不會久戴。
「加略人猶大,人類救世主,被祝福者與被誤解者。」桌首男子如祈禱般念起。
「千秋萬世以他為榮。」男女閉上眼睛,齊聲頌讚。
「我們明白您的偉大,加略人猶大,我們承襲您的遺傳,您因此永世長存;並如您所願,治療人類、拯救世人。」
「我們將行您的智慧,」血親們吶吶低語,「我們立誓保證。」
伊斯加略同樣緊閉眼睛,全體成員沉默不語。席拉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過了一陣子,十二個人才同時睜開眼睛,在伊斯加略的指示下戴上假髮。「我在此宣布此次血族會落幕。根據永世長存、原初的大會傳統,我們三個月後再會。我期待各位新的研究結果。」
與會者起立,闔上書,窸窸窣窣收好文件,先後走向階梯。
「喲,這麼倉促,別人會以為他生命將盡似的。」梅杜諾娃女爵聲音雖不大,但也沒多費神壓低,臉掩在白扇后笑著。她沒有動作,一旁的書籍攤散著。
伊斯加略走過她身邊,看也不看一眼,只是說:「您對我健康的關懷令我萬分感動,親愛的女爵。」語氣蓄意不興波紋,卻能清楚地聽見她的話在他身上激起的漣漪。「不過,我向您保證,我絕對活得比您長久。」
「那麼伊斯加略,您自己必須儘快取得成果了。就我所知,您年紀比我大上好幾輪。」她緩緩搖扇,故意強調。
席拉屏住呼吸,她覺得伊斯加略隨時會轉過身痛扁她,他的眼睛簡直要噴出怒火。然而他繼續前進,示意一位男爵跟著,然後離開房間。那位男爵趕緊收拾書籍,向大家點了個頭,急忙跟了出去。席拉也差不多該回房了。她等了個好時機滑下柱子,趕回磨坊,匆匆忙忙跑上階梯,回到房間。她有預感卡羅很快會過來看看,所以她和衣躺在床上,用棉被把全身緊緊蓋住。
那番有關潛影鬼年齡的話語有什麼意義?伊斯加略如此迫切,究竟想取得什麼成果?他想玩什麼把戲?一堆問題在她腦中喧鬧,但卻無法不露痕迹地詢問父親!
沒多久,父親的影子果然落在她身上。從腳步聲判斷,他不是一個人進來的。父親的手溫柔地觸摸她的額頭,她假裝喃喃囈語,好讓父親相信她真的睡著了。但願父親與一旁的人聽不見她咚咚作響的心跳聲。
「所以這就是她啰?」梅杜諾娃女爵說。她跟卡羅一起站在床邊,聲音中透露出好奇,還有驚訝。
「就是她,麗迪亞。」卡羅看著沉睡的小女孩,她竟把棉被蓋到脖子上,有違平日習慣。「我女兒,我的小學徒。」
「十三歲,從您送來的論文中,可以看出她的聰穎智慧。」女爵低聲說。「什麼時候把她介紹給血親們?」
「我必須先讓她有心理準備面對未來,我指的不是專業方面。」卡羅目光未曾從女兒身上移開。「還不到告訴她的時機。話說回來,她以後會是個比我更優秀的學者與研究家。她的理解力驚人,而理智能讓她在解剖或製作標本時排除厭惡與恐懼。」他的聲音里充滿驕傲與欽佩。「您應該看看她力抗潛影鬼的情景!」
麗迪亞看著卡羅。「那麼,我應該可以期待,我們終將發現方法治療最頑固的惡疾了。」
他點點頭。「您可以如此盼望。我只希望下一個伊斯加略不是揚明斯基那種頭腦簡單的白痴。」
「您找錯人抱怨了,我也跟您一樣沒選他,卡羅。」她提醒他,然後走向階梯。「謝謝您讓我見她。但是,我想給您一個忠告,對她更嚴格一點。」
「更嚴格?」
她點頭。「我很清楚您的弱點,卡羅。您是位驕傲的父親,只要被一雙哀求的大眼睛望著,馬上就會屈服了。對待她再嚴厲點,犯錯一定要懲罰,不可退讓。還有重要的一點:如您所言,她非常機靈,不會因恐懼與厭惡而退卻。但是,若要成為真正偉大之人,親愛的朋友,她必須變得強硬。」
「下一次表決時,我能否指望您的支持?」他輕聲請求道,沒有回復她的建議。
麗迪亞挑起右眉。「您會得到我的支持,卡羅,只要您向我證明您的心不是蠟做的。想想,一切都是為了女兒的幸福。」她微笑著走下樓梯。
席拉聽到父親的腳步聲離開床邊。他也回到樓下,還要在實驗室里度過大半夜。她睜開眼睛。
她對女爵的欽佩之意這時已經完全冷卻,代之湧起一股憤恨不滿的情緒。梅杜諾娃怎敢幹涉她和卡羅的事情?他們提到的表決又是怎麼一回事?
席拉飛快登上陽台,調整好望遠鏡,觀看最後幾輛馬車沿著小路轆轆遠去。車一離開森林,便各自駛往不同的方向。
由於女爵是最後一位道別的,所以不難發現她的馬車。席拉調清楚焦距。
這時,一隻戴手套的手撥開馬車窗帘,月光下映照出梅杜諾娃的臉,眼睛直直看向望遠鏡——她知道有人在觀察她!臉上的微笑冷若冰霜,嘴巴嚅動說話:回你的床上去。
席拉嚇得趕緊回房。
二○○七年十二月十二日
德國薩克森州萊比錫,十九點十八分
與馬瑞克再度碰面,撕裂了舊傷口。古老的傷口。即使他另有考量,而且帶來痛苦,我仍然信任自己的哥哥。
接下來幾個晚上,我發狂似的拚命寫書,記錄小女孩更多的經歷。馬瑞克的臉讓那些畫面更栩栩如生。能夠轉移注意力,發自靈魂全心全意書寫,這讓我感覺非常舒服。
我絕對認為那就是靈魂。
有時候我會粉飾事件,誇大已知事實,不過八九不離十。當時的真相甚至更殘暴、血腥、可怕。
手指敲著筆記本,裡頭已記錄下事件全部的經過,用的當然是旭特林字體。
我看向時鐘,那是幾百年前從凡爾賽偷來的古董,宮殿正好位於我途經的路上。後來我很高興能擁有這座鐘,納入我的財產好過落入一些革命家手中。
指針告訴我應該出發了。我的問題兒童正等著我,或者應該說,我得去盯著他。
亨德利·羅比茲的癖好見不得人,若要召妓滿足慾望得花很多錢。尋常女人不會跟他玩那種遊戲。他因而憤世嫉俗,陷入更深的苦惱錯亂中。一般將他那種狀況稱為惡性循環。
即使如此,也完全沒人知道他奇特的性癖好。工作將近三十年的公司多次將他選為年度優良員工,偶爾與他開玩笑的保潔員,或公司搬家時受他友善幫忙的端莊秘書,根本沒料到他竟幻想用最不堪的方式性虐待自己,而那種情境只會匿名出現在網路上。
他偶爾與同事出差洽談公事,對他們的妻子殷勤客套,但從未有人想到,他有一堆被他視為珍寶的殘虐謀殺影片。
誰也料想不到,他最愛扭斷曾為他贏得讚美的兔子的頭,然後生吞活剝。還有他傷痕纍纍的肚子,那是他手淫時為了加強性慾,自己拿刮鬍刀划的。萊比錫已經很久都找不到願意為他這樣服務的娼妓了。
搞不好羅比茲跟其他成千上萬天天戴著面具生存的人一樣正常。我不會批判別人的性癖好,但若因此將他人生命置於險境,我便無法坐視不管。他已經越界一次,當初我可以在最後一刻插手的。
如今時候又到了。亨德利·羅比茲離開家一定隨身帶刀。最近幾個星期他常常磨刀,在肉塊上測試鋒利度。他的狀況不太樂觀。
我起身,脫掉浴袍。紅內褲穿在小牛皮製成的黑褲里,昂貴的Gucci繡花襯衫外面是一件黑色緊身馬甲,最後再罩上量身定做的及地黑色皮大衣。還有靴子、手套、黑色羊毛帽。我已備妥深夜外出的行頭。
出發去找羅比茲前,我先到地下室一趟。每個房客在這裡都有個小空間可用,我也不例外。有些人拿來當酒窖,有些人當成晒衣場,還有一些人在裡面堆放老舊架子、沙發與椅子,讓它們消失在黑暗墓穴中。
我的空間完全不同。除了我之外,沒人在門上加裝電子鎖,安裝通風設備。我輸入密碼,四二——六六六——二三,嗶一聲同時喀嚓一下,接著我便走進小小實驗室,恐怖分子若來到這裡鐵定欣喜若狂。表面上這裡是我的照片沖洗室,私下卻是毒劑室、彈藥庫與燃料處。實際上,我只放置在超市花很少錢或是一般費用就可以購得的東西。
我從架子上拿起一個不鏽鋼保溫瓶,架子上還有一打,然後從罐子里倒出兩公升的濃稠液體。那東西很臭,味道刺鼻,讓人不禁想咳嗽,事情做完之前我一直努力忍住。旋緊,罩上套子,放進大衣里。罐子已經空了,馬上得重新裝滿。
若是知道只要兩種簡單物質就可以製造凝固汽油,而且用傳統藥劑還無法去除,大部分人一定很錯愕。塗在汽車引擎蓋上後點燃,一定會燒透蓋子,波及氣缸體。
出了實驗室,我跨上隼,如風一般穿越白雪覆蓋的萊比錫街道。呼嘯而過時,從櫥窗倒影看見大衣在身後鼓漲,像一面黑色旗幟。
我利用等紅燈時查看PDA,衛星系統上清楚標示著羅比茲的位置。電子商城可以提供與情報單位配備相當的器材,尤其是國外網站。甚至還有商店大量販售完整的間諜器具。有些偽裝成工具箱寄給我,唯有這樣交貨才不會觸犯法律。幾年來我已給自己弄了一個軍火庫。我對追蹤器的需求很大,有時候悄悄放在別人鞋底,有時候藏在衣服接縫中,這樣才能掌握問題兒童的房屋配置。我常在他們睡著后,站在他們床邊。
羅比茲已經離開家,正在民族大會戰紀念碑附近晃蕩,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地方。散發著光澤的黑石與飄落在斜坡與紀念碑表面的白雪,營造出搶眼的對比。
我感到意外,基本上那不是他的活動區域,所以只有一種可能:他又故態復萌。路上白雪被往來車輛壓得密實,隼轟隆一聲,左搖右擺,從兩輛開得戰戰兢兢的汽車空隙間疾馳而過,飄揚的皮大衣纏住一輛車的外後視鏡,將之扯斷。我頂住這次猛拉,沒有打滑。我沒有下來查看。抵達紀念碑前,我不會停車。
我把車停到紀念碑前的山丘上。PDA顯示羅比茲在左方,應該是在紀念品專賣店裡。
我大可到那裡去盯著他,因為他並不認識我。我看管的問題兒童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直到結束那日。但是那家店裡也許裝了攝像機,我不希望他跟我之間被找到關聯。
等待。
我一會兒看看PDA,一會兒盯住店門口。訊號沒有移動。羅比茲應該在喝咖啡,或者想辦法暖身。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始終沒有動靜。
我下了車,滑下覆雪山丘,沿著矩形池塘周圍通往紀念碑的小路移動。雖然又冷又暗,路上仍有行人迎面走來,不過他們似乎想趕快離開,回到住家或旅館房間的溫暖里。羅比茲出來時,我離專賣店大概有十米遠,他手勾著一位黑髮女子,兩人有說有笑。她並不顯眼,事實上不屬於他的獵物。但是他下半身穿著紅黑色格子褲,那是今晚要大幹一場的明確徵兆。他想痛快慶祝一番時才會穿上這種褲子。以前會穿來召妓。有一次他做壞事被我人贓俱獲,穿的就是這條褲子。
羅比茲並非特別迷人,但只要有心,也能一眼吸引住女人,迷倒對方,讓她覺得他彷彿能讀懂她的心思。羅比茲擅長引起他人共鳴,而且深諳調整自己配合對方之道。我已經不只一次觀察到,他那二頭肌比健身鍛鍊出來的還有分量。
他們漫步經過紀念碑下,走到池塘較無人跡那頭。羅比茲一邊講話,手一邊動作,惹得女子開心地咯咯笑個不停,靠著他肩膀的時間一次比一次久。他成功扮演魅力男,我對此不予置評。然而羅比茲要的不是無害的一夜情,而是口味再重一點的。
我從另一邊跟著他們,池水已結冰,不會流動,滑冰者在池面上溜著圈圈。我一直盯著羅比茲。他走到賣栗子的小攤前,向全身包得嚴嚴實實的婦人買下一袋裝好的栗子,然後跟女伴離開小徑,朝樹林走去。我確信他一定告訴她那是到停車處的捷徑。兩人消失前,我提腳跑了起來。
時候到了。
我全速衝進林子里,拉下羊毛帽,弄得像頭套。網眼很大,眼睛處不需要開洞。別人完全認不出我的容貌。
前方灌木叢傳來輕微乾擦的一聲。電擊棒!羅比茲已經開始行動。不過至少有個好處:那女子一定昏厥過去。這樣我執行計劃容易多了。
我用力縱身一跳,躍過灌木,倒地滾到羅比茲背後又快速站起。女子躺在地上,他蹲在旁邊,左手拿電擊棒,右手裡有把刀,正要割開受害者的衣服。
他轉過身,一看見我隨即擺出攻擊姿勢。「見鬼了!」他粗口咒罵,朝我刺來。
我閃開刀子,拿出大衣里的保溫瓶,往他前臂砸下去,膝蓋則瞄準手肘使勁向上撞。槓桿定律奏效:關節折斷時,發出好大聲響。
羅比茲痛得大叫,刀子掉落,人踉蹌後退,跌跌撞撞絆到倒在地上的女子,往後摔到雪裡。
他還沒來得及起身,我已站在旁邊,踩住他的鼻子,再把他往雪裡壓。「我當初已經警告過你了,亨德利。」字字鏗鏘清晰。
他雖咆哮咒罵,我仍聽到電擊棒的喀吱聲,泄漏出他正要出手攻擊的意圖。
我要讓他瞧瞧電擊棒無法如他所願傷得了我,故意被他電擊,電流穿過全身。我咬緊牙根,頑強抵抗發抖的四肢。
他終於了解到自己正面臨著真正的危險,瞪大眼睛向後爬,扶著一棵樹站起來,打算逃跑。
我沒有立刻追上去。他認出我了嗎?他是否在問自己,當初為何沒把警告聽進去?
羅比茲在林子里跑跑跌跌,遇到樹椏便彎下身子,看到障礙就跳過,拚命跑向街道。如果他到達斜坡,事情會變得棘手,因為有太多車輛,太多目擊者,還有太多手機可以打電話報警。
我速度越來越快,一米追過一米,正在他要跳下斜坡時,右手及時抓上他的脖子,猛力一扯,他又往後飛了三米,背部扎紮實實地撞上小杉木,樹上的雪紛紛落下,在羅比茲身上鋪上一層白膜。他呻吟著站起。
我慢慢走近,最後停在他面前,思緒短暫飄向躺在林內的女子身上。她沒被電擊棒電死,短時間內也不會被凍死。我還有幾分鐘可用。
「我們見過面了,你還記得嗎?」
羅比茲呼吸急促,四處張望想找出路。「那是什麼意思?」他扶著受傷的手臂問。
「是我問你。」
我在距離他一米的樹墩上坐下。「你為什麼不重視我的警告?」
「無恥的傢伙!」他突然大罵,「半年前是……」
「是我。」我從容不追幫他把話說完,「沒錯,亨德利,就在阿格拉展覽場附近,我阻止你犯下蠢事,希望你能從此金盆洗手。」
他吐口水。「漫畫看太多了啊?你以為自己是保衛萊比錫的女超人嗎?」
「我確實肩負職責,但責任已經逐漸變成負擔,」我糾正他,「至少你的案例是如此,亨德利。你知道,我們是親戚。」
「我們?」他獃獃地瞪著我,壓根兒不相信。
我點頭。
「才怪,我根本不認識你。」
我悲哀地笑了笑。他怎麼可能認識我?「我可以向你保證事實如此,所以,我對你有責任。」我搜尋他的目光,但被他避開了。他大概覺得我純粹瘋了,是個哥特狂蕩婦,看了太多影片、嗑了一堆葯,然後跑到民族大會戰紀念碑公園撒野。「亨德利,我很遺憾,我認為你太危險了。」
他咽下了口水,察覺到談話漸漸對他不利。「那就叫條子來,檢舉我啊。」
「那不見得有用。我已經觀察你很久,太久了。相信我,太遲了。不管你在剩下的歲月里會做什麼都已經無所謂。你死後復活時,會變成更惡劣的威脅。」我傾身向前。「我不允許那種事發生,亨德利。」
他靠著樹榦想站高一點。「你究竟想怎樣?」刺耳的聲音中充滿恐懼。他終於嘗到自己施加給別人的苦頭。
「我為你做的祈禱沒有得到應許,因此……」我故意語帶保留。
羅比茲右腳一滑,跌坐雪中。「我絕對不會再犯。」他結結巴巴。
「我們都知道那不可能。」我嘆了口氣,注視他的臉,心情落入悲傷。雖然行徑變態,亨德利·羅比茲與我仍是親戚,而且他是個活生生的人。他沒問我為什麼認為他會復活。不過,在最後時刻,他們大部分都沒聽見這句話。
「你原本還有機會成為好人,」我陷入沉思,喃喃低語,「卻反而沉淪為敗類,變成施暴者、虐待狂、殘害弱者的人。」我用左手去取大衣下的匕首。「如果你成了不死魔,將會變成什麼樣?」
他趁我不注意,手在雪底下摸到一根樹枝,然後大叫一聲投身向前,拿樹枝朝我擊來。那一擊打在我頭側,樹枝斷裂。我滑下樹墩,跌在雪地,但主要是因為震驚,不是受到攻擊的關係。
羅比茲跳起來快速跑開,這次他朝不同方向奔去。我忍住電擊棒的攻擊后讓他有所畏懼,不願與我近身搏鬥。他也應該認清無法與我賽跑才是。
我隨著他逃跑發出的聲響追過去,速度越來越快。透過樹椏和樹榦,可以看見我們已接近打著燈光的紀念碑,還有零星幾個人繞著池塘散步。
我一邊咒罵,一邊把頭套拉到鼻子上方,在羅比茲要跑出林子跌坐到路上時追到他。他手上還有殘枝,朝我揮動。
我踩他一腳,他向後跌落冰上,像顆球一樣在結冰的池面滑行幾米。兩個路人往我們這邊看來。
這次不能再猶豫了,我得加快動作才行。周遭的人已被驚動,現在只有拼速度了。
我強把大聲呼救的羅比茲往下壓,他只有一隻手能動,沒辦法真的反抗。他放開殘枝,改抓我的臉,那將是他最後看見的東西。我拿不鏽鋼保溫瓶打他額頭,他白眼一翻,倒地昏厥。
匕首割開他脖子上柔軟的肉,一點也不費勁。我準確地切開肌腱和肌肉,砍斷脊椎骨,把頭從身上割下,手法精練。即使是醫生都會為我驚嘆。我的刀非常銳利,不會留下不平整的傷口。沒有割壞,也沒有切爛。雖然他生前不是什麼好人,我還是留意別讓他死得太痛苦。
傷口噴出蒸騰的血液,我小心不讓血濺到,這方面我比屠夫和醫生還經驗豐富。血飛濺落下,沖刷掉冰上的雪,污染了冰面的明凈。
我小心地把頭放在死者肚子上,打開保溫瓶旋緊的蓋子,平均在身上各處倒出濃稠液體,手與指尖也不遺漏,免得給警察留下鑒識用的線索。一根火柴就夠。自製的廚房凝固汽油燃燒起來。
我退後,心裡清楚這要燒上好一陣子。上升的濃煙漆黑嗆鼻。
「這就向你告別了,亨德利·羅比茲。」我輕聲說,在燃燒的屍體上方畫個十字。「你會感謝我讓你免墜地獄。」我喉頭一緊,憂鬱勒住咽喉。我多想寬恕他,但徵兆早已出現,顯示墮壞的過程已經開始。
凝固汽油燒透冰面,屍身咕咕冒泡破冰掉到池塘底,火焰最後一次抽高。熱氣嘶嘶穿透冰面,像有毒霧氣一般瀰漫在池塘上方。這畫面讓我想起維京人的喪禮,他們把死者放在燃燒的船上,推送出海。
「嘿!那邊的人!」一聲驚慌喊叫打斷我的出神冥想,有個男人走過來,他身後不遠有個女生正在講電話。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沒多久,我便熱淚盈眶地騎著車賓士而去,隼差點在雪地上翻倒,最後一刻才穩住,一騎上柏油路立刻全力加速。我在展覽場附近轉彎,騎進小巷子內熄火停車,坐進最近的咖啡廳。頭罩現在又變回帽子。我迫切需要咖啡、馬丁尼,還有我的PDA。
羅比茲的訊號理所當然地熄滅了。我敲了幾下鍵盤,調出清單。
〖亨德利·羅比茲四十七歲〗
悲傷將我淹沒,眼淚奪眶而出,模糊了我的視線。我讓淚水滑落臉頰,心頭悲痛難抑,但又非這麼做不可。別無他法。
視線模糊中,我將他的名字拉到底下,與其他名字放在一起,那些死者名字讓我想起自己的罪孽。名單很長,長到匪夷所思。
而上方還有三個名字。
〖莎拉·烏爾曼七十三歲
艾瑪·卡可夫二十五歲
艾蓮娜·卡可夫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