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六七○年四月四日
鄂圖曼帝國貝爾格勒近郊(塞爾維亞)
他們連夜趕路。天將破曉之前,卡羅說差不多該歇息一下,因為馬匹精疲力竭,無法繼續賓士。一開始,怡卡還很意外他們怎麼駛離道路停下來,後來卻很感激能跟父親在馬車裡休息,因為坐在駕駛座上一路顛簸搖晃,讓她十分疲倦,也根本無法入睡。
父親打開車廂時,她期待裡頭有神秘的東西。不過除了三隻大型箱子堆在那裡,她什麼也沒發現。為什麼卡羅不讓馬丁看一眼車內呢?
也許是對味道不好意思,怡卡從鋪了坐墊的駕駛座上下來時如此猜想。這輛貴重的馬車好似不久前才用來運送被宰殺的豬,因此散發出刺鼻的肉味。等一下疲勞消除后,怡卡想跟父親談一談這件事。
醒來后,左邊的車門洞開。怡卡看見夕陽消失在地平線下。一陣和煦的微風輕拂林木,枝椏隨風搖曳,彷彿在向她招手。
站在馬車前的卡羅這時轉身向她:「有沒有做好夢呢,女兒?」
她先想了一下。「我想我沒有作夢。」她坦白回答,然後站起來伸個懶腰,就要下馬車。
「太可惜了。」他雙手扶住她的腰,將她拋入空中飛舞出弧線后,放在駕駛座上。「讓你睡了一整天,還真不值得啊。」他對她擠眉弄眼:「我們完全就是睡懶覺的貪睡蟲,對吧?」
她回以微笑,同時觀察他備馬。她發現他華貴的衣著與這簡樸的工作完全不搭調。沒有一處與眼前一切相協調,甚至也與她簡樸的成長境況相衝突。
「您很富有嗎,父親?」她問。
「你為何這麼問?」
「因為您的服裝。」
「那是我從有錢人那裡偷來的。」他回頭說,然後又檢查馬眼罩有沒有戴好。當他發現她驚呆地瞪著他時,不由得放聲大笑。「不,當然不是,怡卡。那是我長久以來當戰士努力奮鬥賺來的。為什麼這麼問?」
「莊園的女僕說可以花錢幫母親贖回自由,」她嘆了口氣,「您有足夠的錢嗎?」
卡羅點點頭。「別擔心,不會有問題的。」他爬上駕駛座。「還有,跟我說話時拜託別像跟公爵講話似的,我是你父親,不是你的領主。」鞭子隨即揚起,他們在薄暮中策馬上路,繼續前進。
怡卡心不在焉地注視著周圍的山巒、森林,還有連綿不斷的草地與耕田。四周幾乎不見人煙,只有少數剛撿完柴、做完野地工作的人回來。「為什麼你沒寄錢給我們?」她終於開口問他。
「我寄了,女兒,」他回答,「一定是弄丟了。讓你們生活困苦,我真的很遺憾,實際上不該這樣,光是我的基本軍餉,就能給你們舒適的環境。」
怡卡努力想象有錢人家的小孩是怎麼長大的。一想到自己穿著華美的衣服,她不禁嗤嗤笑了起來。比起常在林間巡遊,還有這幾年來被母親禁止的所有小小冒險,漂亮衣物能有什麼用?「你太野了,完全不像個女孩。」母親不只一次這樣說她。
「我就是不會別的啊。體內有東西促使我撒野。」
母親只是搖搖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說:「除了你自己,沒有東西能驅使你。」當然,村裡的人對她的行為另有解讀。「前面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了,女兒。」卡羅將她從沮喪中拉回來。他拿鞭子指著前方。「達羅——宜——傑哈(Darol-i-Jegad),土耳其人這麼稱呼的。」
怡卡驚奇地注視那座房屋林立、燈火搖曳的要塞之城。宣禮塔突出於教堂塔樓之間。那是一座大城,比她以前見過的都要大。一旁流經的河流在夕陽餘暉中鮮紅如血,河道十分寬闊,怡卡相信,它絕對超過世界上所有能通航的水道。她越來越興奮。
「那名字是什麼意思?」
「類似『宗教戰爭之鄉』的意思。從這裡過去,是歷代蘇丹在西北地區對抗哈布斯堡家族的戰場。這是他們最重要的據點。」卡羅繼續縱馬前進。「當地人稱之為貝爾格勒。」
怡卡盯著逐漸接近的城牆。「母親在那裡嗎?」
「至少別人是這樣告訴我的。」卡羅將馬車駛近城門,讓馬放慢腳步。全副武裝的衛兵擋下他們,檢查完車內后,才允許他們繼續前進。
怡卡的頭搖來轉去,四處張望,想把貝爾格勒看個夠,同時用力吸入從數不清的巷弄里散出來的味道。香料、煙味、剛烹煮好的食物美味以及咖啡香氣,混合成一股迷人的雲霧。但下一刻,卻迎面撲來一陣糞味,臭得讓她頻頻搖頭。
怡卡只顧著張望,忘記要穩住身子,當馬車閃過街上一個粗心的路人時,她差點從駕駛座上掉下來。
她的反應迅雷不及掩耳,就像以前遊戲時做過無數次一樣。怡卡迅速轉移重心,手臂很快移至車頂邊,及時穩住自己。換做別的力氣較小、手腳沒那麼靈活的小孩的話,應該已經掉下去了。
「小心!鋪石路面很硬。」卡羅嚴肅地警告她。「如果你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你母親絕對不會放過我。」接著他十分滿意地點點頭。「不過,我很高興看見你動作靈敏,人又結實,我的女兒。」
她點了點頭,在馬車速度漸緩時欣賞貝爾格勒。一來卡羅得注意行人,二來狹窄的地方越來越多,速度不得不放慢。
街道上熙熙攘攘,有身穿土耳其軍服、整齊美觀的士兵,有穿著不同民族服裝與長袍的公民,以及罩上面紗的奇特身影。她在村裡沒見過這種人,於是詢問卡羅。
「那跟宗教有關,女兒。穆斯林的信仰規定女人如此穿戴。」他解釋得很簡短。「你看那些市場,他們管這兒叫集市。」他指給她看。
她看得目不暇接。攤子上許多叫不出名字的貨物引起了她的好奇。香料、蔬菜和腌漬水果堆疊販售,還有服飾、工具等許多許多東西。她真希望能立刻下馬車徒步逛逛,置身喧鬧繁忙的中心,貼近新奇事物,滿足好奇心。
「你看街道右邊那些房屋。」卡羅不時瞟她一眼,審視著她。「那裡住著有錢的商人。」
怡卡差點錯失那壯觀的紋飾。土耳其人改建了一些建築,增建弧形拱門,裝飾上花紋圖案與鑲嵌工藝。接著,他們經過一座清真寺。
「那是哥哈齊清真寺,根據創建者布料商哈齊阿利亞命名。倘若基督教堂也有這類名字,那就有趣了。怡卡大教堂,聽起來如何?」馬車駛近一棟房子前,卡羅勒住馬,下了馬車,轉向怡卡伸出雙臂:「來,我會接住你。」
怡卡看著那棟禮拜堂問道:「母親在裡面嗎?」
「沒有,當然沒有。有個朋友住在這裡過去幾條街,他能幫助我們。現在是怎麼回事,難不成你膽怯了?」
小女孩被激得二話不說,咧嘴哼笑,勇敢地跳向父親。他穩穩接住她,抱著轉了一圈,才把她放下地。怡卡哈哈大笑。
「我們能馬上去見他嗎?」
卡羅握著她的手,一起走向茶屋。「你在這裡等我。」他掀開門帘走進去,指著角落裡的一個位置,招來一位頭戴紅色土耳其氈帽,身著白色長袍,東方人模樣的男子,兩人講了幾句話。「我幫你點了茶、芝麻糖還有土耳其蜂蜜。我一回來,我們就去用餐。」他吻了她的額頭,隨後離開茶屋。
「可是我們的馬車怎麼辦?」她大喊,「要是被偷了呢?」
卡羅莞爾一笑。「別擔心。只要白馬仍套著鞍轡,沒有人敢偷我們的車。」他再次眨一下眼,隨即離去。
怡卡不敢反駁,只是坐在指定位子上。靠墊又軟又舒服,有股煙草味與薰衣草香。
怡卡望向窗外,看得見街道與馬車。白馬安靜地站著,沒被過路的人潮驚動。如果有賊打算偷車,她一定舉足無措。她覺得卡羅太信任那兩匹動物了。
觀察白馬好一段時間后,怡卡察覺它們不像她在村裡熟悉的那種馬。一般的馬比較容易受驚嚇,這兩匹馬卻像警惕性很強的獵犬一樣觀察四周,不放過一切。如果有個粗手粗腳的行人靠它們太近,它們非但不害怕,甚至會發出警告的聲響。怡卡覺得它們的行為難以理解,卻又非常迷人。
那個東方人端著茶與白色的甜食過來,鞠躬多次后,將茶點放在怡卡面前的黃銅桌上,之後馬上退回去。
她先啜了口茶。不可思議的是竟有一股胡椒味撲鼻而來,還有許多她不認識的香料。土耳其蜂蜜尚未流至喉嚨便立即在舌尖融化,散逸出一股香甜的核桃味。她立刻喜歡上兩者,於是又喝又嚼,最後滿足地嘆了口氣。
她最大的希望在這麼多年後居然能成真:她有個父親了!不消多久,他就會帶著母親回來,而怡卡的生活終將幸福完善,如同夢中所見。她的父親親切又有錢,從現在起,家裡將由他照顧。也許他們會搬到貝爾格勒,住在這座迷人之城,沒人認識他們,也不必擔心冷嘲熱諷。她若有所思地摸著被袖子蓋住的胎記。如果她好好隱藏住它,不被人看到,或許就沒人會指責她有邪惡眼神了。尤其不能讓卡羅看見。
就在怡卡揮灑彩筆,描繪新生活燦爛繽紛的種種可能時,時間悄悄流逝。東方侍者又送給她一杯茶與一塊甜食,這次她彬彬有禮地答謝對方。
夜幕終於完全籠罩城市,街上幾乎不見行人蹤影。芝麻糖在她嘴裡咔咔作響,被嚼成甜甜的一團,她又望向外頭的馬車。
不過她差點被茶嗆到:馬車旁站了一個男人!她非常肯定他就是那天早晨馬丁帶她到莊園時,在岩石旁看見的陌生人,除了他,不會有別人!
那男人身穿黑色與銀色刺繡的深藍色大禮服,外罩淺棕色皮革外套。他頭上沒有她以前看到的頭巾,而是一頂高高聳起的假髮,繁密的藍寶石在其中閃爍。就是那樣的光芒,讓怡卡立刻明白站在面前的是誰。
陌生人沿著馬車巡走,帶著手套的手指撫摩著木頭,接著耳朵貼上去,聽裡面的動靜。
怡卡咽了下口水,時間似乎停滯了。即使她知道身後的小茶館里還有許多人,而且東方侍者每隔一會兒就會過來招呼她,但是在這可怖的一刻,她仍感覺自己與那陌生人是貝爾格勒的唯一生物。
我現在該怎麼辦?
陌生人靠近馬,白馬嘶嘶鳴警,其中一匹抬起後腿威嚇地踢著。男人只是笑了一陣,拍拍馬的臀部,邊撫摸邊跟它說話。沒多久,馬就安靜下來。
怡卡很清楚這一切不對勁,但她從未如此確定,那個人一定是巫皮惡,更糟糕的是,他還沒有放棄追捕她!她從來沒有這麼迫切地需要一個保護者,一個父親。
陌生人走到前頭,在白馬旁邊晃來晃去,然後消失在馬車另一側。怡卡從椅子上跳起來,繼續觀察他的動靜。
就在這時卡羅回來了,他表情嚴肅地穿越街道。怡卡越發不安,她沒看見母親的身影,也沒發現巫皮惡的蹤跡。
怡卡快速衝到門口。「父親,小心!」她大叫,「那裡有個……」她及時住口,以免整個廣場的人都聽見,她放低音量說:「巫皮惡!」
卡羅的腳生了根似的站住,趕緊四下察看。「在哪裡?」
「馬車後面。」怡卡喉嚨發乾。她很擔心那個怪物從背後攻擊父親。「我們趕快去找衛兵!我可以……」
「不行,女兒。」卡羅語氣強硬地打斷她,「稍安勿躁。快回去,不要張揚!我寧願自己先會會巫皮惡。」他沿著馬車慢慢前行。
男子背對他,貼著車門偷聽,右手撐在車側。他喃喃自語,手指在磨得光滑的木頭上游移。
卡羅將左手放到腰帶上那柄有一臂長的匕首上。當他發現來者是何人時,稍微鬆懈了一點。不只是那頂假髮,一身昂貴的行頭也透露出對方的身份。
「她看見您了。」卡羅口操古希臘語說。「您失去理智了嗎?」
「有人這麼說,也有人不那麼認為。」男子也回以同樣的語言,然後轉身微微一笑。「親愛的,您把我非常重要的東西從眼底下奪走了!引我至此的並非是好奇心,而是真心出於擔憂。我得看看她過得如何。」
「包裹在糖衣下的謊言仍是謊言,男爵!」
「您如此誇讚我,真是慷慨親切啊,可惜我不敢當。我不過只是個學徒罷了。不過,撇開這不談。究竟是說謊比較嚴重,還是違法比較嚴重呢?」
「如果是男爵,我會針對這指控接受答辯;對於一個學徒,就不必費事了。即使如此,毫無疑問的是:首先,那是我的權利;其次,那孩子並非被迫的。」卡羅的手離開匕首。「我建議您離開。那女孩由我保護,我是她的親生父親。」
「您說的對,」學徒打躬行禮,「即使是您,請容我插個話,要履行撫養義務也未免遲了點。當然啰,沒人敢說那人類小孩若有什麼三長兩短,您不會痛心憂慮。只不過,我認為關注她幸福與否是我的責任。」他雙手盤在身後,傾身靠近卡羅耳邊低語:「畢竟,這八年來都是我在保護她,這點跟您不同。土耳其禁衛軍看見她前臂的胎記,追根究底問個不停,就像我聽說的,男爵。如果土耳其人追殺她的那個晚上沒有我在,現在您恐怕要為小情人哀悼了。」
他的話語如撒在傷口上的鹽。卡羅感受到體內升起一股怒氣,但他必須忍住不能回嘴,或是用其他的方式反擊。「我已經處理掉那些禁衛軍了。」
「估計就像處理那個可憐農夫的莊園一樣徹底吧。」他不懷好意地訕笑。「我當時在場,親眼目睹了一切。那兒劈了幾次閃電啊?所有生命彷彿全被天使收拾了。全能的造物主啊,男爵您還真懂得毀屍滅跡!再也沒人會打探怡卡的下落,大家以為她跟其他人一樣喪身火窟了。」
「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而您豈敢……」
那男人舉起手:「我不想與您爭辯,男爵。請好好照顧她,這是您一開始就該做的,而且,不要再重蹈覆轍。」他瞪視他好一會兒,然後敲敲馬車說:「裡面有鮮肉的味道。載了什麼一起兜風?大概是禁衛軍吧?我拿大禮服打賭,您應該已經在實驗室里為他預留了一個美好的小空間吧。」
「您又插手與您無關的事了。」卡羅靠近那男人,聲音冷酷無情。「滾!還不到我們見面的時候。下一次的血族會很快就會舉行。」
男人再次鞠了個躬。「我已經等不及了,男爵。」他抽回盤在背後的手,左手做了個誇張的道別手勢。「祝您與女學徒一路順風。」他轉身揚長而去。他用矯揉造作的退場方式掩飾住他小心翼翼避免被人看見的動作。
卡羅喘了口氣,看著他消失在陰暗中。他試著轉動車廂把手,還鎖得好好的。「很好。」
卡羅從外套口袋裡拿出香水瓶,在手上噴了幾滴香水,抹在頸子與后脖子上。意料外的相見讓他有點慌亂,他不喜歡。如今,前面橫亘著更艱難的考驗。
父親終於從馬車后現身,怡卡總算鬆了一口氣。她因為亢奮與恐懼抖個不停。
「那邊沒有人。」卡羅把她從門邊打發回座位上,亦步亦趨跟著她。「你怎麼會認為貝爾格勒有巫皮惡呢?」
小女孩吞了口口水。「他……他可能在跟蹤我。」怡卡觀察著他的臉。他會取笑她嗎?當她發現卡羅沒有笑她的意思,就把自己的經歷告訴他,包括她脫離危險那天看到戴著假髮的巫皮惡。她說得越多,目光就越常往父親的假髮看去,那上頭同樣閃著光。
卡羅專心聽她描述。「很有趣的故事,女兒,而且相當驚悚。」
「所以你相信我的話嗎?」
他點了點頭。「當然相信。巫皮惡放過了你,你非常幸運。如果再看見他,立刻叫我。我是作戰能手,而且很熟悉這類生物的特性。」
「你的假髮是從他們身上弄來的嗎?」小女孩突然脫口而出,「為什麼你跟他們戴同樣的首飾?」
卡羅微笑。「你還有很多得學,小夜鶯。第一課就是:不要被眼睛矇騙了。表面相似的東西,不代表一定有共同處。」
怡卡羞愧地垂下眼:「如果我惹你生氣了,很抱歉。我很笨。」
他笑著用右手食指抬起她的下巴。
怡卡的體內升起一股溫暖感受,覺得自己待在父親身邊比以前更安全了,跟著他是對的。不過,現在還有個更迫切的問題,她需要馬上知道答案。「母親呢?」
他坐到她身邊,緊緊摟她入懷。「她不會來了,怡卡。」
「可是你……」
「我已經無能為力了。」卡羅堅定地看著她的雙眼。「人家告訴我,她發生了意外。運送她還有那少年與他家人的車滑出路外,翻到了河裡。」
怡卡下巴顫抖不停。「但是……」
卡羅搖搖頭。「車沉沒前,沒人逃出來。他們的靈魂上了天堂。」
怡卡熱淚盈眶,但她努力忍住,不讓淚落下。「不,母親沒有死,」她憤怒地說,小手緊握成拳,「她坐在岸邊等我們去找她,或者已經回到家,擔心我怎麼不在那裡!」
卡羅捧住她的臉。他的雙手很溫暖,有股奇妙的香味。「怡卡,你母親已經到天使那裡去了。」他的聲音輕柔,帶著一絲懇求。棕色的眼睛立刻安撫了怡卡,她的呼吸逐漸和緩。「將她放在心裡永遠懷念她,然後當我的好女兒,我會盡一切努力做你的好父親。」卡羅深深吸了口氣,喉嚨哽咽了:「現在只剩下你和我了,女兒。」
怡卡吸著鼻子,沒辦法說話,只能點頭,雙手環上他的脖子。小女孩將頭埋在卡羅的頸窩,鹹鹹的熱淚如雨落在他的皮膚上。
卡羅抱著她輕輕搖晃,撫摸她的黑髮、柔軟的臉頰,心疼這個女兒。
過了很久,怡卡的淚水終於流干,呼吸越來越規律。即使睡著了,她仍緊緊抱住自己唯一擁有的親人。「她再也不會懷疑我是她父親,」卡羅心想,「但是,老天,代價太大了。」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注意不讓自己的快速動作驚醒她。他一隻手將她抱在胸前,另一隻手付賬。他這次也付了一枚銀幣,就像以前那樣,東方侍者因獲得巨額利潤雀躍不已,正要逢迎感謝之際,卡羅做了個簡單的手勢,侍者瞬時默不做聲。
卡羅抱著怡卡回到馬車邊,登上駕駛座,將她放在旁邊,讓她的頭枕在他腿上,看著那張熟睡的臉。她真像她的母親,長大后,絕對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卡羅嘆了口氣。
拉督米,他啐了一口。他永遠忘不了這個頭腦簡單的男人娶了楊亞為妻,那不是他應得的榮耀。一想到別人認為他才是怡卡的生父,卡羅就覺得備受侮辱。不過,他打心底里滿意的是,馬丁終於吐露實情,縱使不是完全自願。拉督米很久之前也為自己的狂妄付出過代價。
楊亞的丈夫已死,是被處死的,雖然卡羅把這弄得看起來像樁意外。那是為了懲罰他對待這位美麗女子的方式,因為她生了怡卡之後,沒辦法再懷其他孩子了。拉督米對楊亞的毆打、詈罵與侮辱讓卡羅瘋狂,即使已下定決心,他仍在退開之前又一次涉入楊亞的生命。太久了,他承認悔不該當初。他先讓這女子看見光明的希望,隨後又將她留置在黑暗中。
所以她無法再生育,都是卡羅的責任。與她共度那夜之後,她永遠無法再為世界上其他男人受孕。
卡羅摸著那半截護身符。「我向全能的主發誓,我們的女兒將比你幸福。」他親吻小女孩,摸摸她的額頭。「現在是我照顧她的時候了,她將得到我族之女應有的待遇。」
這次,卡羅沒有揚鞭發出聲響,而是猛一抖韁繩驅馬前進。車輪開始轉動,穿越夜的貝爾格勒,經過清真寺,從城門進入省道。
卡羅因為怡卡口中那個巫皮惡而憂心忡忡。那學徒偏偏對這小女孩有興趣,讓他心生警戒,而且他顯然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蹤。理由何在?但卡羅不想問,反正也得不到答案。不過,他將牢記在心,並且比以前更加留意。
他們往東方駛去,沿著沐浴在月光中熠熠生輝的多瑙河前行。馬匹快步跑向匯入這條寬闊大河的一條支流,摩拉瓦河。
逆流而上處,有個地方的水流在這季節幾乎乾涸,他希望日出前能抵達那裡,歇歇腳。他寧舍最佳的橋樑,而就一處狹窄乾燥的河床。
他讓怡卡以為他是為了母親而到貝格爾勒來的,實際上他在城裡另有重要的事要處理。不過,有一點他也沒說謊:楊亞的確死了。
卡羅看向怡卡,她動也不動。悲傷讓她沉入深睡,在夢中,痛苦失去尖銳的侵襲,至少是在這夜裡的幾個鐘頭。這孩子還會悲慟好幾年。然而,這不會是左右她生命的最後一個殘酷真相。
他苦苦思索著何時才能指望她能承受得了其他事,那些甚至能讓一些成人瘋狂的真相。
還有時間,卡羅,他對自己說。馬車行駛在多瑙河沿岸的顛簸路面上,前往目的地:淺灘。
然後再從那裡出發到磨坊去。
一六七○年四月六日
鄂圖曼特裡布蘭
「前面就是你的新家。」卡羅將馬車駛入一片茂密陰暗的杉樹林,枝葉扶疏,幾乎吞沒了夕陽。烏鴉嘎嘎飛向灰色天空,黑色身影在樹梢上方盤旋繞行。涼爽的晚風搖曳樹椏,怡卡聽見枝葉低聲沙沙。空氣中傳來松脂與濃郁潮濕的針葉林地的氣味。
原先那條蜿蜒曲折的路最後筆直通向森林之外,延伸至一座小丘,丘頂上矗立著一座八翼的巨大風車。農舍建築壯觀雄偉,讓人想起碉堡要塞。
帆篷各有九米長,其中四張升起,引著風車翼緩慢轉動。磨坊上面,也就是橫樑,設計成可以旋轉的構造,不管風從哪個方向來都能吹動風車。上面不見屋頂,取而代之的是城垛。
緊鄰這座壯麗建築的是間糧倉,雖然規模較小,卻也給人留下強烈的印象。兩層樓建築採用寬桁架與堅固耐用的巨石建造,以抵抗在山丘上可能遭遇的自然力量。屋頂低矮,好讓風車翼轉動暢通。
怡卡不知道自己該期待什麼。她不懷疑這個落腳處不只有一個房間,而且也能遮風避雨,但是它看起來陰冷又讓人毛骨悚然。母親一定不會喜歡這裡。
何況那些偶爾到村裡來做臨時工的吉普賽人老是說,只有魔法師、邪魔與惡鬼才會住在風車磨坊里。暴風雨將禍害從鄰近之地驅趕至這種地方,將惡魔纏在齒輪與轉軸間。風車磨坊越壯觀華麗,俘在裡頭的惡魔力量就越大。
母親認為那些故事都是無稽之談。故事若是真的,那麼山丘上的建築里就伏居著危險之物。怡卡拉緊肩上的毯子,咽下一口口水。
卡羅察覺到氣氛的轉變。「你已經後悔跟著我了嗎?」她急忙搖搖頭,惹得他大笑。「我很少看到有人這麼不會說謊。」他摸摸她的一綹黑髮。「到家后,我幫你準備洗澡水,驅走體內的寒冷。」
白馬是識途老馬,所以卡羅將韁繩放在駕駛座旁,吹了聲刺耳的口哨。糧倉的大門隨即如鬼使神差般躍起,倉內燃起燈火,讓人感到舒服的光亮歡迎他們回家。
怡卡既害怕又驚嘆:「父親,這是什麼?你是魔法師嗎?」
馬車駛入糧倉停下后,馬兒欣喜地噴著氣。
卡羅跳下鋪著稻桿的土地,幫怡卡下車。「歡迎,我的女兒。」他抱著她,讓她看看四周。「要打開大門,點燃燈火,並不需要是個魔法師才辦得到。不過,這點以後你自己會發現。」他帶她走到馬兒處,讓她看看該解開什麼帶扣才能鬆開套具。皮帶掉落地面。馬兒脫下挽具后,踱步進入馬廄,吃起草來。
小女孩仔細觀察一切。「你不需要說半個字或駕馭馬兒,它們就很聽你的話。在貝爾格勒時,它們還像守衛一樣緊緊看著馬車。」怡卡把臉轉向他,只見父親在胸前畫十字架,然後馬兒就又踢又蹬滑下地面。她往後大大退了兩步。「我相信你一定就是個魔法師!」她往後窺探大門是否仍然敞開。她已經習慣突然有個父親,也習慣他的奢華外表與令人聯想到巫皮惡的假髮,但是,這棟怪異的房子再度燃起她的猜疑。
卡羅把頭往後一仰,爆出響亮的笑聲。「噢,女兒!真是胡鬧啊!我還沒見過有哪個磨坊主人跟地獄扯上關係的。」他打量著她。「你打算做什麼?從我身邊逃走?」他故意開著玩笑咆哮。「就當我真是個魔法師好了,那麼你的逃脫大計看來是沒什麼指望哦,不是嗎?我可以變成貓頭鷹跟蹤你,或者要野生動物把你帶回來。」他使使眼色。「不是啊,女兒。我不是魔法師。過來吧。」
怡卡仍然站著不動:「我不太確定。那為什麼蠟燭會自動點亮,大門會自動打開呢?」
「我不是魔法師,不代表我的磨坊與糧倉就沒被施魔法,對嗎?我向你保證: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裡是怎麼回事。不過在那之前,你必須先學會基本事務。」他從馬車上拿下她的東西,拉起她的手,走向一扇上了許多道鎖的門。「你看,並不是所有東西都會自動打開。」他一一打開鎖。怡卡數了數,至少有八把不同的鑰匙一大捆地掛在他腰帶上。他是怎麼避免鑰匙發出噹啷聲的?
卡羅大動作打開門。「請進。」他彎身鞠躬,宛如她是一位公主。
怡卡心底五味雜陳,然後她往通道里看:「可是裡面很暗。」
他歪著頭,擠擠眼:「只管走,看看你是否也喜歡這棟房子。」
她鼓起所有勇氣,邁出一步跨過門檻——燈火立刻點燃亮起!怡卡嚇得尖叫一聲,想要往後退,卻感覺父親的手抵在背後支撐她,把她往前推。
門后是個圓形空間,直徑十米寬。中央是碾磨機垂直的主軸,正輕聲轉動著。小女孩對面有道門,閂上手臂一般粗的鐵銷,標示那才是真正的入口。狹長的窗戶酷似堡壘與要塞才會有的射擊孔,牆上有金屬活動蓋,可以把窗戶封上。
怡卡忘了恐懼,往前邁出一步,想要觀看屋內設置。
屋裡到處擺放著儲物籃、沉重的盒子與裝飾奢豪的箱子;深色桌面與淺色柜子上一塵不染,呈半圓形排列,背部緊密貼靠牆壁;爐灶設在壁旁,排煙管沒入離地面三米高的天花板里。
「我的女兒,這是廚房,你將會在此度過大多數時光,至少是接下來的時光。對你來說,」他一手放在她肩上,「更重要的是書房。就在正上方,裡頭有我真正的寶藏,我非常樂意與你分享。磨坊三樓是卧室,有個小梯子可以從那裡上到陽台。」他帶她走向立在入口旁的螺旋梯。
階梯通往一扇門。門由厚實的木頭製成,然而仍可聞到門后空間里的紙張香氣。
怡卡始終瞪大眼睛看。他一定是魔法師,她想,否則沒人能住在這種地方。不過,或許……怡卡摸摸衣裳下的胎記。算了,人都會有秘密。我真的是魔法師的女兒!
「歡迎光臨我在全世界最中意的地方,女兒。」他打開門,繼續將她往前推。「我也喜歡稱它『知識的迷宮』。」他看著燈火通明的房間,臉上露出微笑。「我喜歡隱藏在這名稱里的矛盾。」
眼前的一切讓怡卡暈眩。一排又一排相連的書櫃沿牆擺成圓形,直達天花板,最後各自排成一長列,櫛次立放,幾乎沒有空間可讓一個成人通過。偶爾可見一些狹小通道,胖子或壯漢或許還走不過去。
怡卡啞口無言。這個空間看起來大得不可思議,甚至比磨坊應該有的平面面積還寬闊,簡直沒有別處可相比擬。她被恐懼與悲傷壓抑住的好奇心又重新蘇醒。她緩步向前,與父親朝正中央走去。那裡立著兩張書桌,上面堆疊著紙張、羊皮紙,燃燒過的蠟燭反映出許多個秉燭研讀的夜晚。
「這麼多知識!」怡卡拍起手,開始研究起封面,或者說她嘗試這麼做。大部分的文字對她不具意義,有些字母根本就是神秘難解的符號。「這不是我們的語言!」
他訝異地皺起眉頭:「你沒有告訴過我你識字。」
她驕傲地點點頭:「母親教過我認字。我也會算術。」怡卡想要深入書櫃之間,不過她先看向父親,他打了個手勢,允許她進去看看書。
「是的,那不是我們的語言,」他的聲音沉穩而友善,「卻是富有啟發性的書籍,以後我會教你。這些書講述美麗的故事,有拉丁文、俄文、德文、義大利文與其他多種語言。」他消失在書架間。「跟我來,女兒。」她深深沉醉在這空間獨有的氣味與特殊氛圍中。她漸漸喜歡待在磨坊里,這裡沒有研磨過的穀物和灰塵,而是散發出石頭、紙張與皮革書的味道。
「我還沒一次看到過這麼多書。」
卡羅坐在地板上,翻開一本大書,書本幾乎跟她一樣高。圖片上是一座被土耳其人圍攻的碉堡。「你看,多美麗的圖片啊。那是維也納近郊的繪畫藝術。」
「維也納?」怡卡坐到他身旁,注意到他們的腿碰觸一起。她覺得待在他身邊很安全,希望能盡情享受。
「一座大城,距離這兒非常遙遠,隸屬於哈布斯堡家族……」他住嘴不語,因為他發現她聽不懂。「看來,我得教你點東西了。」卡羅摸摸她柔軟的臉頰,開心之情溢於言表。「一定能帶給我很多樂趣。」
她羞澀地微笑著看他,指著圖片:「那些男人佩帶軍刀與步槍。你的武器在哪裡,父親?」
「我的武器?」
「是啊,當然,」怡卡一臉訝異,「你是個戰士啊。」
「不過,我不是帶著武器打仗的那種戰士,」他的回答有點猶豫,「我不想成為那樣的戰士。這磨坊屬於我父親,你看見的大部分藏書都是他的。我想成為像他一樣的研究家。我認識你母親之後,不得不前往戰場。蘇丹將我和軍隊送到遠方國度,去探索新事物。我盡量避免殺戮砍刺,但有時候,事情發展並不如所願。」
「研究家?」她的好奇心漸漸高漲,心臟因亢奮而快速搏動,「是學者嗎?那你研究什麼呢?」
卡羅看著她,沉默不語。「森林四周的動物,」他終於開口,「林木與整個自然界。我希望解開其中的秘密。」
「就比如說為什麼蝙蝠在夜裡飛行時不會撞到樹?」她興奮地打斷他的話。
他啞然失笑。「是啊,女兒。或者鳥類為何能在空中飛翔。」
怡卡點點頭,眼神梭巡著琳琅滿目的書:「那些都寫在這些書裡面嗎?」
「不。書裡面寫的是其他人的發現,或是他們詮釋特定現象的觀點。有一天,我的名字也將會印在書上,別人會閱讀、討論我的論述。」怡卡心裡燃起一株火苗,卡羅十分欣慰:「你不僅是個好歌手,就像馬丁告訴我的,求知慾還很強。」
怡卡滿足地嘆口氣。「對啊,而且是很強、很強,父親。母親總是說我比貓還好奇,她已經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的問題了。」她站起來,伸出手撫摸那本大書。接著她跑向通道,那裡有本書的書脊特別亮,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站在那裡轉頭回望,「父親,這是什麼?」然後傻住了。
他不見了。
「我會把我所知的全教給你。」他突然從一旁對她講話,害得她失聲驚叫,雙手緊緊抱住身體。
「我根本沒聽到你已經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無意嚇你。」他道著歉,慈愛地撫摸她的頭髮。「我們何不去弄點吃的,吃完后,我再教你認識新字母。你認為如何?」
怡卡點點頭,非常開心。
稍晚,他們一起用餐。卡羅用甜菜和藥草燉了鍋可口的大鍋菜,餐后甜點是土耳其蜂蜜,怡卡忘我地吮吸著。
「在給你弄張床之前,你先睡我那張有鋪墊的卧榻。」他解釋說,「白天我沒出現在磨坊里,你不要感到意外。吃的、喝的,在廚房裡都找得到。茅房在糧倉里。我……」
「我了解,」怡卡熱切地說,「你是個研究家。」隨即她又悲傷起來。「可是如果你很晚才回家,我要怎麼學習呢?我不能一起去嗎?」
卡羅搖搖頭,假髮上的寶石映照出燈火。他尚未更衣,所以始終讓怡卡聯想到富裕的公爵。正因為如此,她也很驚訝竟沒看到磨坊里有傭人。應該不可能是錢的問題。「在我還沒教你如何防衛之前,無法讓你去。」
「對抗野生動物嗎?」她又拿了一小團土耳其蜂蜜。
「還有你以後會遇到的人。」
怡卡很訝異,放下甜食:「我應該學習戰鬥嗎?」
「是的,沒錯。」他傾身向前,聲音變得神秘兮兮。「像我們兩個這種研究家,女兒啊,可是到了不好客的冷淡地方呢。此外,也並非所有的探險皆受到熱情歡迎。因此,懂得保護自己非常重要。相信我,我很清楚自己在講什麼。我們被人家拿石頭、糞便驅趕,不完全是土耳其人的錯。大部分的人不喜歡陌生人。」
「我恨土耳其人。」怡卡口氣陰沉。
「說話之前先想一下,土耳其人也是人,」卡羅語氣沉著,「沒有誰比誰好,或誰比誰壞。你在許多書中可以發現,為數不少的基督徒統治者對待臣子比蘇丹還糟糕。」他望一眼掛在入口對面牆上的十字架,十字架下方裝置了三尊祈禱者木雕。「那是唯一沒有過錯且慈悲滿懷的人:拿撒勒的耶穌。」
「我知道,父親。母親教導過我。」怡卡凝視那群雕像。「在他腳下的是誰,父親?」
「世上最虔誠的人:抹大拉的瑪利亞,加略人猶大與羅馬士兵隆基奴斯,提矛刺向耶穌的人。他們堅信他是上帝之子,我也如此認為。」卡羅在胸前畫十字。
雖然怡卡溫馴地跟著他做動作,卻也不禁皺起眉頭,顯得疑惑,「但是,猶大不是出賣耶穌的人嗎?」
「他只是讓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若不是他,耶穌不會喪身十字架上。他不應該背負全世界的罪。」卡羅說得謹慎從容。「他從未質疑耶穌不是上帝之子,也不懷疑他被選中,為我們帶來流傳永世的真正宗教。沒有加略人猶大,或許就不會出現我們神聖的基督教信仰。」
怡卡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分析,覺得非常稀奇:「那為什麼他會自殺呢?就像教宗在教堂里講的。」
她父親表情嚴肅:「無知者與盲目者往往忘記《聖經》里有個地方記載他並非自縊身亡,而是死於意外。我個人傾向於相信這一點。他沒有犯錯,他是上帝的工具,是今日我們應該感謝的人。」
「但是……」
不過,這個話題對卡羅來說似乎到此為止。就在她眼睛還來不及反應前,他已經從桌上偷走她最後一塊甜食。「現在你了解為什麼要學習戰鬥技巧了吧?」他大笑,擠眉弄眼,「如果你想吃,就先打倒我再說。」
她眉頭深鎖,彷彿在認真思索可行性。然後她頭枕在左手上說:「我還太小,父親。」
「你很快就會知道,像你這般年紀的小女孩,只要用點技巧與精妙的動作,也能打敗對手。」他把甜食遞迴給她。
怡卡盯著甜食,思考父親說的話:卡羅會教她戰鬥技巧。那麼她就能靠自己的力量阻止可怕的事情發生,例如阻止母親被綁走。
而且她可以復仇!
她把土耳其蜂蜜再推回給他:「不,父親,總有一天我會自己討回來,」她許下承諾,語氣堅定,「那時候,我將會知道自己夠優秀,再也沒人能從我這裡拿走一絲一毫。我們現在就開始嗎?」
他起身走向階梯。卡羅看得出來她已疲累不堪,但是又不想讓她失望,她的意志讓他深受感動。他的女兒逐漸向他敞開心懷,再過不久,他將完全擁有她的信任。
他久久盯著廚房走廊上的地板,目光差點泄露出什麼。那下面是下一個等待她的秘密。「我們現在就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