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七年十二月六日
德國薩克森州萊比錫,十七點零一分。
我看了看錶。表也屬於一種生命節拍器,無人能違抗。有些人故意忽略時間的存在,或去做美容手術,想阻礙時間的腳步,但效果不持久。節拍器只會為極少數人敲得比較緩慢,其中幾個就出現在我的故事裡。
我裸身下床,掛在牆上的大鏡子映照出身影,格鬥中受的傷已經痊癒,沒有留下疤痕。肋骨還有點痛,早些時候,那樣的踢打對我不會造成影響,或者至少也恢復得較快。但現在我不再年輕,身體每天如此告訴我,帶點幸災樂禍的口吻。雖然它也嘲笑了自己、歡呼自己的墮壞,但它完全無所謂。
暗紅絲質襯衣滑下身體。很少有感覺能比擬真絲碰觸皮膚的觸感,除了一隻清楚自己正在做什麼的手。
廚房裡貴得不像話的咖啡機正咕咕沸騰,一台能自動啟動、清潔、供水的萬能機器。我痛恨花心思張羅一切,想起以前還得自己磨咖啡豆的時期就渾身不舒服。真可怕。
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需要午睡!不過今晚又是個漫漫長夜,雖然這次不需要拿著霓虹燈管、訂書機與其他輔具跟人干架。我還有其他工作,收入豐厚。但是網路格鬥收益更驚人,還喚起我從其他地方無法得到的活力。就連世界上最強效的藥劑也辦不到。
即使如此,弄個「斗陣俱樂部」也不是最糟糕的想法,還可以跟怪胎秀與網路格鬥劃清界線。
我披上晨袍,倒了杯咖啡,打開電視,經過電話旁邊時,順手按下答錄機播放鍵。
譚雅的留言不短,要跳到下一通留言才把話說完:「哈啰,海兒,這個星期有場新格鬥,對抗的是陰戶雷鳴。」她忍不住放聲大笑,我也忍俊不禁。這些格鬥者什麼名字不好選,偏偏老是給自己起個糟糕的漫畫醜名?「季風還躺在醫院裡,多處骨折,還有嚴重內傷,不過他會好起來。米勒很滿意那最後一擊,他要我轉達。他匯給我們一萬歐元的獎金。明星電視台的報道下個星期播出。你覺得這樣可以嗎?」她停了一下,好似在等機器給她回應。「其他事情我會發E-mail密件給你,就跟平常一樣。祝你愉快,到時候見,別忘了要好好訓練。Ciao。」
每次聽到義大利文「Ciao」,我總要撇嘴皺眉,這次也不例外。那個詞要出自義大利人之口,聽起來才舒爽,因為他們發音標準,字正腔圓。但大多數德國人說起來就是裝模作樣得可怕,要酷不酷,佯裝南歐風。可惜譚雅也是如此。
留言結束后,沒有別人來打擾我的清凈。今天的電視新聞都是些芝麻小事,我轉到地方頻道,新聞同樣讓我感到安心。沒有令我煩心困擾的事。
喝完咖啡,吞了一片奶油土司后,我換上衣服。絲質襯衣隱在昂貴名牌的黑色長褲底下,褲子售價三百歐元。那是我應得的,我這輩子沒穿過質地這麼好的褲子。光是貼身的淺色羊駝毛衣,就價值其他人半年的伙食費,但我那受盡折磨的皮膚需要感官觸覺的撫慰。我費了很大勁才弄到毛衣,因為一隻南美羊駝一次只能剪下兩百克的毛,出口數量受到嚴格限制。
設計師款的半統靴溫暖我的雙腳,純喀什米爾毛裁製的黑色長大衣,徹底將我與街上路人區隔開來,即使許多人沒察覺到。用別人無法立即看出其價格不菲的貴重品寵愛自己,是種獨特的奢華。
在大衣下面,褲子的皮帶上掛著我的配件,不戴上它,我是不會出門的。
我的視線落在許多有手寫字的紙上,紙張散亂一桌。那是小女孩故事的第一章,內容我還挺滿意,應該早點動手寫的。我得將稿紙收在文件夾里,以免弄得亂七八糟。
我離開公寓,走下階梯,前往火車站,搭車到市中心去。萊比錫是座迷人的城市,她的幽微與陰暗,秋冬時節散發出的獨特氛圍,深深吸引著我。
隨處林立的哥特式建築尤其有趣。一身黑的年輕人為這座城市增添一股難得的風采,他們唱頌死亡、毀滅、墮落與來世的歌曲,靈魂承受巨大的痛楚,卻又渴望生命。我與他們之間的連結,就是那種矛盾感。
我很喜歡攔下這種人,問他或她,既然覺得死亡如此魅惑,傾盡生命著魔似的追逐,為什麼不真正自殺呢?答案形形色色,有些寓意深遠,有些狗屁不通。其中有個滿臉塗白,眼上化著誇張煙熏妝的年輕男子瞪著我說,從來沒人這樣問過他。「那你自己呢?」他反問我,然後走開。
我怎麼想的呢?
這問題我也無法給自己一個答覆。我也渴望死亡,每一次都跟著我的病人死去一些,但我沒辦法完全跟隨他們,也不被允許跟著他們去。
我為什麼不自我了斷?
為什麼我讓自己在格鬥場上飽受摧殘,難道只是為了再度體會我實際上不太留戀的生命觸感?
都是因為那耽擱我的任務,還有上帝規定的不可自殺的戒律。我存在的諷刺之處在於:信仰虔誠的人樂見我死去,上帝卻讓我永世長存——如果我沒有幸運地摔下樓梯、折斷四肢,或者被電車輾過、五馬分屍的話。
我走向步行街,沿路經過商店、旅館以及購物拱廊的入口,購物拱廊在兩德統一的轉折期后紛紛進駐房屋與後院。這地區建築的青年風格仍十分醒目,我不只一次駐足欣賞房屋正面的雕像與石像頭。熱紅酒的酒香與板栗的甜味在周圍飄散,喚醒記憶……大衣口袋響起一聲輕微卻急促的嗶嗶聲,趕走我的回憶。PDA提醒我得準時了。我加快腳步,趕往梅菲斯特,沒多久便抵達一家位於奧爾巴赫地下酒館①上面的小小雞尾酒吧。
「①梅菲斯特為歌德名著《浮士德》中的惡魔,奧爾巴赫地下酒館(Auerbach'SKeller)是梅菲斯特帶領浮士德展開旅程的第一站,也是出現在故事中的真實場景。」
我挑了可將外頭拱廊盡收眼底的位置,拿出PDA,找出手寫清單,上面只有四個名字。以前,曾經有二十七個名字。
「請問您要點什麼?」身穿白襯衫、加背帶黑長褲,有點年紀的服務生站在我旁邊問。他叫理查,四十三歲,其實他應該知道我要點什麼。我抬起頭。
「喔,薩柯維茲女士。抱歉,我怎麼會沒認出您呢?金色之夢嗎?」我點點頭,他消失在吧台後面。
我望著名單:
〖莎拉·烏爾曼七十三歲
亨德利·羅比茲四十七歲
艾瑪·卡可夫二十五歲
艾蓮娜·卡可夫四歲〗
名字我已經會背了,卻習慣反覆拿出來看。清單一年只改變四次,也就是四個人過生日那時候。我在寫上他們的新年紀時,心中總默默祝福他們有個開心的生日派對,永遠長壽——純粹是個人關心。
我將頁面往下拉,屏幕上出現再也無法過生日的人名,有男有女,有小孩,還有德國名字、法國名字、塞爾維亞名字,其中還有個義大利人名。所有名字都被工整地塗掉,底下記載著個人誕生與亡歿之日。他們不知道自己與我有親戚關係。
我還有一個習慣,就是用旭特林字體寫字,那流動的線條非常優雅。而且有個優點,就算有人不小心瞥到我的清單,大部分人也看不懂。暫且不論正字法改革與外來字滲透,一般人根本不知道德語字形演變之大,有哥特草體、哥特體、古體字,還不止這些呢。
雞尾酒送來了,理查另外還附贈一碟花生米。梅菲斯特值得造訪,本地人和遊客的數量差不多。我身後突然爆出一陣惡魔的笑聲,有些客人被嚇了一跳,不過我知道那是梅菲斯特出現在牆上的大鏡子里,隨後他馬上消失不見了。
亨德利·羅比茲是我的問題兒童。他住在萊比錫,離火車站不遠。我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但現在,我的思緒又被打斷。
窗戶前,有個年輕女子手裡牽著一個小孩經過。兩人看著櫥窗里的商品,年輕媽媽常常蹲下來跟女兒解釋一些東西。從穿著判斷,她們不屬於城裡的有錢階級,褲子、毛衣與外套或許是從廉價布店買來的。一想到有些便宜衣料可能有毒,我就覺得不舒服。雖不是所有便宜衣服都這樣,但數量也夠多了。我不快地趕走這念頭。若要完成任務,最好保持冷靜觀察。艾瑪與艾蓮娜經常在這個時間走過拱廊,兩個人都很漂亮,賞心悅目。她們不認識我,不過我了解她們許多事。
艾瑪當初懷孕純屬意外,她目前自理生活,在大學讀法律,已經進入第八學期,教授對她的評價不錯,同學對她也是又嫉妒又羨慕。艾蓮娜是早產兒,三十二周就出生了,僅有輕微的視力障礙,不過那可以治療。艾瑪每天到日間託兒所接艾蓮娜,現在也剛把她接回來。艾蓮娜在日間託兒所非常受到喜愛。在她這種年紀便具有罕見的運動員靈活身手與掌控身體的能力,使她格外引人注意。跟她母親一模一樣。
我看見她們兩個在街角轉彎,趕緊喝光杯里的雞尾酒,放了一張紙鈔在桌上,然後走出去。今天將發生在艾瑪與艾蓮娜身上的事情讓我心神不寧,不過我將出現在現場。
母親與女兒在拱廊里閑晃了一會兒,最後女兒失去興趣了,兩人才離開。她們突然轉過身,朝我迎面而來。
我急忙閃到一旁,假裝對香煙有興趣。實際上我討厭這東西,不僅很臭,而且煙會污染空間,幾十年不散。即使抽煙者死去很久,屍骨無存,他屋裡的牆壁、天花板,還是聞得到他生前的煙味。
艾蓮娜蹦蹦跳跳經過我身邊,艾瑪走過時,我從櫥窗上看見她不經意地瞥了我一眼。她認出我了嗎?還是我靠近她們兩人的次數太頻繁?
不過她牽起女兒的手,繼續前進,並沒多花心思在我身上。為了安全起見,我等了一會兒才又跟上去。這時,我發現一個瘦高男子從拱廊第二個入口進來,跟著她們。
雖然他不在我的名單上,但我知道他是誰。伍偉·佛利克,三十一歲,艾蓮娜的父親,一個冷酷無情的混賬東西,正在爭取撫養權,不擇手段地想把孩子奪回身邊。不修邊幅的外表讓人想不到他竟收入穩定,而且存款豐厚。而艾瑪卻並非如此。
他完全不想隱藏自己的滿腔怒氣,而是讓它清楚地表現在外。也許是艾瑪沒有按照約定的探視時間將孩子送過去。我很了解她的心情。佛利克一定又會將小女孩帶到朋友的賭場,把她丟在機台前面玩賭錢遊戲。只要年紀符合,我不反對這種休閑方式,但艾蓮娜還太小,不適合玩打不死人的動畫戰爭。
就像之前說過的,我關心名單上的人,面面俱到,甚至包括不只一次由我一手造成的苦澀終結。
今天我不會打擾艾瑪與艾蓮娜,但對佛利克就不一定了。我戴上太陽眼鏡,攔住他的去路。
「不好意思,您可以告訴我浮士德街在哪裡嗎?」我的東歐口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母親與女兒多了個機會走遠。
他看了我一眼,又望向我身後的母女兩人。「不知道。」佛利克想離開,但我只是擋住他,一邊在皮包里翻找東西。
「請您等等,我找一下地圖。也許……」
「您這是強人所難。」他大聲喊叫,想把我推開。
如果在格鬥場,我不用一秒就可把他打暈,他絕不會有時間感覺到痛。不過現在我人在拱廊,所以棄用暴力,卻耍了個詭計:我尖叫一聲倒下,不偏不倚地摔在旁邊煙草店的商品上,撞翻貨物,將之扯落在地。
店員馬上出現在門口,憂心忡忡地看看我,然後又轉向佛利克。「喂,年輕人,站住別動!」他一邊叫一邊指著他,同時蹲下來查看我的狀況。「沒事吧?」
「我只是想知道現在幾點。」我嘴裡嘟噥著,擦掉唇上的血。跌下時,我故意讓木頭打倒自己,傷口沒大礙,卻很有戲劇效果。
路人停了下來,其中兩個擋住他,顯然是要這個惡人好好解釋。
佛利克雙眉緊皺。「我沒有碰這位女士。」他想說明事實,但效果不佳。
店員輕輕擦拭我唇上的血,抓住我手臂,扶我起身。「要我報警嗎?」
「不用了,」我婉拒了他,「這位先生也許不是故意的。」
「不管是否故意,」他盯著被搗毀的貨品,「我都有損失。」他打量佛利克,眼光挑釁。「報警或許不算最糟的決定。」
我吸吸鼻子,從佛利克旁邊偷瞥一眼拱廊出口,艾瑪與艾蓮娜已經不見蹤影,擺脫了這個父親。
「不,不需要報警,我願意賠償損失。」佛利克語氣忿忿,同時瞪著我,想激我分攤金額,不過那是他一廂情願。他是流氓。「要多少?」
店員看看散落一地的貨物說:「那好,至少要四百歐元,」他直視佛利克,「我也收金融卡。」
「太好了。」他嗤之以鼻地嘲諷了一下,然後腳步沉重地走進店裡。
「謝謝您。」我低聲向店員道謝,一跛一跛地走開。一出了他們視線,離開那區的建築,我便恢復正常走路,立刻跟上艾瑪與艾蓮娜。
我很喜歡待在她們附近。不管她們願不願意,我都屬於她們的家庭,知道上哪兒找她們。今天是星期四,她們習慣這天出門散散步,休息休息,然後買個貝果吃。
我沒花多長時間就發現她們約在我前方十米處逛櫥窗,我在書里也會提到這點。
順帶提一下:今晚換班后,我將繼續寫書。那時候應該已經五點,但我仍然清醒,甚至亢奮。我需要這種能量,才能往下寫故事。
艾蓮娜與艾瑪正打算回家,從步行街走回火車站。最後我們三人站在同一個月台,當然彼此間隔了幾米。不見佛利克的蹤影,否則這次可能會在火車上遇見他。
在車廂中,我的視線越過前面那個人的報紙上方,悄悄觀察著母親與女兒。小女孩長得真快,而我還是每個星期至少看見她一次!艾蓮娜比手畫腳講著話,艾瑪開懷大樂。我也不禁微笑,跟著她們開心。
我腦海里縈繞不去的可能得殺死她的念頭,使得這幸福時光晦暗失色。我常捫心自問,真狠得下心殺死一個小女孩嗎?像泰亞一樣無辜的小女孩?如果對象是成人還比較簡單一點。畢竟在我插手之前,他們已經歷過人生。
這種事情做了也沒人會感激你,但我還是得做,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做得來。
艾蓮娜與艾瑪在李布克內特街下車,我跟在後頭,留心她們有沒有安全到家。等她們消失在漫畫店旁的大門后,我才卸下今天的責任。
我覺得自己像個只能秘密看顧小羊的牧羊人。莎拉·烏爾曼、亨德利·羅比茲、艾瑪·卡可夫、艾蓮娜·卡可夫。雖然他們出自同一家族,彼此卻不認識。艾瑪很小就送人收養,原生家族沒人知道她仍活著,否則烏爾曼夫人也不會獨自住在偌大的房子里,而是應該收容孫女與曾孫女共享天倫。
我對待任務非常嚴謹。我的牧群分散在萊比錫各地,增加了工作的難度,不過以前的牧群更大,散布全歐洲。
四樓的燈亮起,小家庭的人已經到家了。我抬起頭,看著房屋老舊的正面。有道陰影在窗邊晃動,蠟燭也點亮了。小女孩也許會喝杯熱可可,吃點自製小餅乾,餅乾香味四溢。母女倆會聊聊櫥窗里的東西,再討論一下願望清單,看會兒電視,之後艾瑪帶女兒上床睡覺。我對她們的生活瞭若指掌,即使我不允許自己真正成為其中一分子。
我沿著街道快步走向莫里茲堡,我今晚在那裡有工作。莫里茲堡的拱頂大廳「活動廳」有場特別活動,工業樂隊「我」的演唱會,鐵定人滿為患。我在保安公司工作,晚一點得在門口站崗,與同事一起檢查來客。
我到達莫里茲堡的小邊門。莫里茲堡具有古老碉堡的拱頂結構,空間寬大,不規則延伸,有數百年歷史,設置有咖啡廳、酒吧與演奏廳。我喜愛這地方。
「你好,希雅。」馬可跟我打了聲招呼。他是個滿臉痘疤的禿頭巨漢,我的直屬上司,正站在門邊吸煙。
「你好,老大。」我向他點點頭。「你不是想戒煙嗎?」
「是啊,」他吸入一口毒煙,「我想啊。」
我走過他身邊,拍拍他的肩:「那麼在癌症搞死你之前繼續加油吧。」
他扮了個鬼臉,讓我聯想到《白鯨記》里的捕鯨人魁魁格。他當然知道威脅自己的是什麼,不過就像所有的老煙槍一樣,他也無所謂。
我不清楚死神對馬可打什麼主意。偶爾我有種感覺,死神就在他附近徘徊,之後卻又消失,暗中埋伏等待。
我打開門,停下腳步,眼神懇切地告誡他說:「說真的,老大,戒煙吧,否則你會毀在那東西上。」我捉住他的目光,緊盯著他。「我可是非常認真的。」我補了一句,聲音低沉。他立刻熄滅煙頭。
「『現在、馬上』總比『也許、某時』好。」他這樣評論自己的行為,不過看得出來,他也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
我對他微笑:「很好,老大。我會注意你有沒有保持下去。」
不消半個小時,我和三個同事就站在門口開始進行檢查。我的喀什米爾大衣已經換成強韌的黑色皮夾克,干架時不容易被損壞。不過皮夾克的價格並不亞於大衣。
入口前擠了人,全想進入哥特太古聖地現場體驗音樂,不過裡頭並沒有太多空間。
我的眼睛受過訓練,大多不需要看對方的臉,就能辨認出誰帶了武器,誰又沒有。肢體語言泄漏的訊息比我們以為的多得多。我精準地揪出目標,徹底搜查。這些年輕人沒人抱怨被女人搜身。
我今晚又收穫豐富。一把格鬥刀藏在長筒靴里——不是什麼高明的藏匿處。我將禁止帶入場的武器遞給馬可,沒好氣地嚴詞訓斥站在面前的年輕人:「你帶刀幹嗎?」然後我整個人呆住,說不出話來。
這個十八歲青年的容貌特徵顯著,讓我想起已被遺忘的遙遠青春時光。曾經璀璨美好的青春,充滿清新印象,甚至是浪漫狂熱的愛。
有個理論主張:世上某處有張臉長得與自己一模一樣。我不知道這個理論是否也適用於跨越時空。只是,眼前這張臉證明了理論的正確性。
我咽了一下口水,望著對方深棕色的雙眸,尋找——唉,尋找什麼呢?也許是一絲訝異的閃光、認出我的眼神,或者一個不是大自然在開我玩笑的信息,而是真有輪迴那回事。
「你……」
他往後退。「那只是為了防納粹用的。如果他們在演唱會結束后要干架的話。」他真的被嚇到了。「通常我會寄放在置物處。」
我現在應該說些話。規則很清楚:若想偷帶武器入場,必須下令對方離開。但我尚未從驚愕、喜悅與悸動中恢復過來。我竭力剋制自己不可舉起手摸對方的臉頰,感受他臉上的溫度。
「你的名字是?」話語如糖漿從我嘴裡溫柔地流瀉而出,但似乎掉落地面,沒有到達他身上。我知道自己只是低聲輕語。「你的名字是?」我大聲重複問題。
他露出緊張的神情。「為什麼問?我惹麻煩了嗎?」
身後的人群發出牢騷,他們只想趕快進場。
馬可擠向前來。「可以這麼說。你的刀讓你無法入場,年輕人。」他推了推他的胸膛。「入場券上的商業條款註明得清清楚楚。」
「可是現在刀在你手上啊。」他想辯解。恐懼、絕望與無意義的反抗等等表情——那絕不是單純的相似。他一定是雙胞胎兄弟!我越來越困惑,記憶與現實交織混淆,形成紛亂的漩渦,吸走我的清晰思緒,撕裂我。
「不要鬧事,老兄。」馬可友善卻堅定地說,語氣隱含著威脅。「希雅,帶他出去。」
我的心與理智脫離,彷彿有另外一個人附在我的身體上。我往旁邊讓了一步,揪住年輕人的皮夾克衣領,把他往前拉,從入口推進大廳。「凡事總有例外。」我聲音嘶啞,在馬可抓住他轟出去前,將他推入人群里。
排隊的人群中響起口哨聲,也有人鼓掌歡呼,我不知道他們是譏笑還是讚美。我機械式地繼續檢查。
「這是幹什麼?」馬可低聲問我,他真的火了。
「那個人沒惡意,只是有點沒頭腦。」我沒看著他,蹲下來檢查一個女孩,拍摸她的腳。「他丟了刀子,那會給他一個教訓。」
馬可沒再多說,反正也來不及了。不過我確定等會兒休息時少不了聽他一頓訓話。
我一邊平復混亂激動的情緒,一邊應付不斷擁進的客人。我的手指行動迅速,但隊伍似乎沒有往前移動的樣子。有隻手放在我肩上,粗暴地撕裂我的思緒。「馬可要你休息半小時,呼吸點新鮮空氣。」接班的同事米雪兒通知我。
我恍恍惚惚地在中庭的椅子坐下,手肘抵在膝蓋上直發愣。記憶如浪潮卷吞我,讓我渾然忘記現實。我聽到、看到、聞到、感受到的,都是早已拋諸腦後的遙遠一切。
該死的年輕人!他搞得我心亂如麻,只因為他讓我想起某個死去已久的人。
身後有沉重的腳步聲朝我接近,馬可出現在眼前,在我對面落座。「你怎麼了?生病了嗎?」
我搖搖頭。黑髮辮像鬆軟的長畫筆在皮夾克上揮動。「沒有,我很好,老大。」
馬可審視我的臉:「如果你問我,我會說你看起來累得像條狗,希雅。」
疲累是錯誤的概念。難道被人看出我的真實年齡了?我大限將至,所以最好趕快完成寫作?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完成書,雖然還不知道寫完后要拿來做什麼。或許我能夠成功將隱藏在深處等待浮出表面的啃嚙我的感受——例如席拉的故事——輕鬆躍然紙上。不過,接下來呢?
「也許你說的沒錯,」我對他微笑,「人到了三十七歲比較容易疲倦。」
他摸著煙,點燃一根:「你想早點下班嗎?米雪兒可以代你的班,我問過她了。」
我左手抽走他嘴裡的煙,丟在地上,用靴底踩熄。他沒有抗議,很好,那表示他仍想戒煙。「不用了,老大。我休息三十分鐘后,又將是你門前的最佳保安。」
馬可皺起眉頭:「事實上你的休息時間已經結束了,希雅。」他站起身,蹣跚走回門口。「再給你十分鐘,之後我希望看見你人在前面。」
我抬起手看錶,頓時錯愕不已。我竟然已在中庭待了三十多分鐘,而完全沒注意到時間流逝。
該死的年輕人。
我起身,打算回到工作崗位,卻見一位男子向這邊走來。他的一身全白行頭在一群黑色哥特狂熱者之中格外顯眼,不像便宜地方買來的。他的身材修長,白色大衣剪裁合身,手腳全穿戴上深夜般漆黑的皮革。灰發、臉頰與頸部的皮膚泄漏出他年事已高,我估計約有六十歲。
有些比他年輕的人看起來虛弱無力,做什麼事都讓人想幫一把。但這位男子姿態挺拔,步履自負,儼如君主。他的一舉一動柔韌靈活,令人無法忽視。
我不是唯一注意到新訪客的人,許多女性哥特迷紛紛轉過身來。他有種吸引人的氣質,而我熟悉這種氣質!
更多的回憶從我靈魂最深處的角落湧現,與其他記憶摻和在一起。我第一個反應是拔腳逃開,即使我知道那毫無意義。如果他能在萊比錫找到我,還有哪裡找不到?那是他的特殊專長。重點是,這麼多年後,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我右手移到背後的夾克底下,握住武器。
那人逐漸接近,朝我走來,現在我認出對方是誰了,清楚看出他早不止六十歲。他置身年輕人群中,顯得突兀怪異。
我看見一雙藍中帶紫的眼睛。已經毋庸置疑了,我沒有瘋,理智也沒因為剛剛遇見那年輕男子而迷亂,我看見了幽靈。雖然我認識的男子要比他年輕許多。
他停在我面前,面無表情地低聲說:「我珍愛的妹妹。」
我胃裡一陣惡寒,身體中央凍成一團,舌頭像死了似的躺在嘴裡,動也動不了,什麼話也答不出來,只能瞪著那張熟悉卻已老化的臉龐。遙遠的過往追上了我。
「看著我,」他輕聲要求,「我是血親,其他人全被崛起者、浮滓與地洞爬出來的爛敗類殺了。」
我喘不過氣,彷彿被他奇特的雙眼迷惑,完全不知所措。他想殺死我嗎?對抗他將是一場硬仗,我無法預知後果。老哥擅長使刀,迅疾快捷。不對,他喜歡從暗處攻擊,如果現身人群了,那絕對是正在醞釀比一刀致命更糟糕的事。
他看著我,臉上露出摻雜著輕蔑與歡喜的典型微笑。他仍清楚我的弱點。「你的處境很不安全,希雅。」他左手指摸摸下巴上修短的山羊鬍,心情愉快。「這麼多年來,難道真的沒有我們這種人來找你嗎?」
馬可注意到我們。「沒問題吧,希雅?」他向我呼喊,聽得出聲音里的擔憂,我知道他馬上會過來捍衛我。我終於抖落身體的僵硬,做了個手勢,表示一切沒問題。雖說未必如此,但我希望能阻止老哥在眾人面前拿刀將他砍成兩半,或者赤手空拳撕碎他。
「許多人在找我,但在他們發現我之前,已經先被我收拾掉了。」我糾正他,語氣冷漠。「你應該很了解我,馬瑞克。」
「那些人不是我派來的,希雅。」他迅速向我保證。
「我才不相信你。」雖然對他這種生物來說如今時局艱困,但他仍不失體面。「你每一個呼吸都在說謊,」我頂回去,「不過,我還是希望你有一點能說真話:血親都死了嗎?猶大之裔最大、最強的聯盟?我希望你據實回答!」
「全是因為你才分崩離析,妹妹。」他責備我。「關於你命運的問題造成我們分裂,削弱了團結一致的力量。」
我突然大笑,又響又亮。「團結一致?你們只有在貪圖權力這件事上一致。權力與長生不死。」
他惡狠狠地瞪著我:「你知道不是那樣的。」
「你始終不承認,老哥,就像被奪走最心愛之物的小孩一樣。血親,」我朝他走近一步,「只是一堆自私自利男女的組合。不論現在有沒有我,你們早晚會自相殘殺。」
馬瑞克往後退。「隨便你怎麼說,希雅,總之家族崩毀都是你的錯。」他執拗堅持。「如今沒人承認伊斯加略的權威,戰爭開打了。猶大之裔變成了狂野的狼!」
「你別誣衊動物。」我打斷他的話。「你來此有何貴幹?」
他的手伸進口袋,我整個人僵硬警戒,難不成就要來場打鬥?「我們在耗弱彼此而讓那些巫皮惡有機可趁。一開始還鎮得住他們,但事後卻發現我們之中有人內神通外鬼,泄漏了許多內部秘密。」
我立刻想到卡季克。血族會對於他違反紀律的事始終寬宏大量,但他回報的方式,卻是加入戰爭打自己人。剎那間,我眼前浮現猶大之裔接二連三成為敵人的犧牲品的場景。這樣的光景應該能夠讓我深感滿足,然而我卻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們勇敢抗戰。」他右手從口袋裡伸出來,想摸我的臉頰,但是我兇狠的眼光足以讓他打退堂鼓。「然而過去幾十年,我們失去版圖。而今日你和我,是僅存的猶大之裔。」
「這樣很好。」我的回答冷酷無情。
「我不這麼認為。」他堅定地看著我。「我不是來懲罰你的,我怎樣也不會傷害你。」馬瑞克頓了一下,打量中庭的后石牆,然後又望著那群哥特迷。「現在的年輕人,我始終搞不懂他們在幹什麼。你竟可以跟這種人來往?」
「廢話少說。」
「我到萊比錫來,是要給你個提議。」
「你怎麼找到我的?」
他咧嘴一笑,邪惡透頂。如果撒旦具有人類形體,絕對就是這種表情。「花了好幾條人命,我才掌握到所有訊息。不過,你也了解人命對我來說有多不值錢。」
「但你自己某部分仍跟人脫離不了干係。」我朝他點點頭。「你也老了,非常老。看來你的研究沒帶來成果。」
他慍怒地發出聲響,最後歇於一聲嘆息。「雖然葯中含太多砷、太多鉛,難以下咽,但我還活著,那就是成功。倒是幾十年歲月沒有在你身上留下痕迹。你吃了什麼?」
我搖頭:「秘密,老哥,你永遠不會知道。」
「等著瞧,希雅。」他望向馬可。「我想,你同事會要你回到工作崗位上去,因此我儘快說明提議,而我現在就要答案。」他吸了一口氣。「跟我回去。接受我求婚,讓我成為你丈夫。沒有你,我的生命毫無意義,而且現在我需要有人攜手並肩——我珍愛的女子。」
我眉毛一揚——現在我成了女王。
他避開我的眼光。
那番話真把我嚇了一跳。我原以為他是來威脅我,要我滾出歐洲永遠消失,是來污辱我的,沒料到他卻希望我待在他身邊。他對我的愛說不定真的很深,但他也高估了自己,極度高估了。這一點卻是沒有變。他怎麼會認為我已忘記他曾經對我做過的事了?
我在胸前盤起雙手。「你現在就要我給答覆嗎,馬瑞克?」然後毫不猶豫地說:「不。」
「妹妹!」他著實驚慌失措,聲音比自己預料的還響,引得哥特迷往我們這邊看。「好好考慮一下!我可以提供你從未擁有過的一切。」
「我什麼也不想擁有。我喜歡自己過日子的方式,而且與你不同的是,」我側過身,「我還會活很久。你已經籠罩在死亡的腐臭中,老哥。因此你才會在這裡:你想把我的秘密弄到手。」我縱聲長笑。「你很容易被看透。」
馬瑞克咬牙切齒:「你誤會我了,我沒你想的那樣自私。」
「你一個人搞不定,所以才來找我。你白跑一趟萊比錫了,老哥。」
「我們等著瞧吧。」他語意曖昧,然後打量參加演唱會的人。「今晚有什麼演出?」
「你不會有興趣的。」
馬瑞克嘴角上揚。「這是你的世界,如果我在裡頭走動走動,或許更能了解你的想法。看著吧,看我能否在現代音樂中有所收穫。」他的手又往大衣里抓著。
我頓時渾身僵硬,手已經放到匕首上。
馬瑞克微微一笑,動作誇張地抽出錢包。「我會好好欣賞演唱會,至少沒有枉費這趟旅程。」他臉上仍掛著微笑,經過我身旁,走向大廳入口,無視售票處大排長龍的人,也沒把我同事放在眼裡,直接丟張大鈔在桌上,就這麼走進場。沒人想要阻攔他。他的白色服飾與湧出門口的氣態乾冰融為一體,消失無蹤。
我很清楚自己還握著武器。該跟進去,在人工煙霧中取他性命嗎?如此一來,或許就能一次解決問題。不過,我也確定自己會失敗。誰知道他還打什麼主意!
「米雪兒,你可以接我的班嗎?」她點點頭。
我匆忙動身,遠遠離開莫里茲堡與老哥,心裡很清楚或許無法這麼快、這麼簡單就擺脫他。
他從不會滿意於「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