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去年,三月二十二日,傍晚,我碰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全天我都在城裡東奔西跑,給自己找房子。我原先住的那房子很潮,當時我已經開始咳嗽了,感到很不舒服。還在前
年秋天,我就想搬家,可是一直拖到去年春天。跑了一整天,也沒找到一處像樣點的。第一,我想找一套單獨的住房,而不是在同一套房間里向二房東轉租的,第二,哪怕一間一
套也成,但房間一定要大,不用說,與此同時,房租也要儘可能便宜些。我發現,房子一窄,連思路也變窄了。我有一個怪脾氣,每當構思新小說時,總愛在房間里前前後後地走
來走去。順便提一下:我總覺得,構思自己的作品,浮想聯翩,幻想這些作品寫成後會是什麼樣子,比真的動手去寫要愉快些,說真格的,倒不是因為懶於動筆。究竟因為什麼呢?
從一大早起,我就覺得不舒服,到夕陽西下時就覺得更難受了:似乎忽冷忽熱地發起燒來。再說我跑了一整天,也累了。傍晚,在即將暮色四合之前,我走過升天大街。我很
喜歡彼得堡三月的太陽,特別是日落時分,晚霞滿天,不用說,這應在一個晴朗而又寒氣凜冽的傍晚。整條街突然一亮,滿街上下沐浴著明亮的光。所有的房舍也似乎驟然亮了起
來。它們的那種灰的、黃的、髒兮兮的綠的顏色,霎時間陽光把它們那種陰鬱的色調一掃而光;心胸也似乎豁然開朗,彷彿精神為之一振,或者像有什麼人用胳膊肘猛地碰了你一
下,使你頓時驚醒。你的觀點、你的思路也為之一新……說來也怪,一道陽光居然能對人的心胸起這麼大的作用!
但是陽光又驟然熄滅;寒意肅殺,使人的鼻子感到灼痛;暮色蒼茫,漸黑漸濃。一家家店鋪都點亮了煤氣燈。我走到米勒食品店前,突然止步不前,像生了根似的,向街對面
眺望,彷彿預感到我會立刻遇到一件非同尋常的事,而且就在這一剎那間,我在街對面看到了一位老人和他的那條狗。我至今記得很清楚,一種非常不愉快的感覺使我的心猛然抽
緊了,我自己也鬧不清,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感覺。
我不是神秘主義者;對於預感和占卜之類也幾乎不信;可是我一生中卻遇到了幾件匪夷所思的事,也許大家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就拿這位老人說吧:為什麼我當時一見到他
就會立刻產生一種感覺,當天晚上我非得遇到一件非同尋常的事不可呢?話又說回來,我當時有病;病中的感覺幾乎永遠不足憑信。
這老人彎腰駝背,用手杖微微敲擊著人行道上的石板,挪動著木棍似的兩條腿,彷彿這腿不會打彎似的,邁著緩慢而又無力的步伐,漸漸走近那家食品店。我終其身都沒有遇
到過像他這樣奇形怪狀的人。在這回邂逅之前,每當我在米勒食品店遇到他,總使找痛苦地驚詫莫名。他高高的個兒,駝背,一張八十多歲老人的臉,面如死灰,一件舊大衣,四
處都開了線,一頂戴了二十年、破舊不堪的圓筒禮帽,遮蓋著他那光禿的腦袋,這禿頭只在後腦勺上還殘留著一小撮頭髮,已經不是灰白色,而是白里透著焦黃;他的一舉一動都
似乎不受理性支配,好像上了發條似的伸胳膊抬腿——這一切使任何一個初次遇到他的人都不由得感到震驚。的確,看到這麼一個風燭殘年、風雨飄搖的老人,形單影隻,無人照顧
,總覺得有點兒怪,再說他那模樣頗像一個從監管人那裡逃出來的瘋子。使我感到吃驚的還有他那異乎尋常的瘦弱:瘦得幾乎只剩了骨頭架子,似乎只有一層皮貼在他那骨頭架子
上。他的眼睛很大,但兩眼灰暗無光,鑲嵌在兩個藍色的圓圈裡,永遠向前直視,從不左顧右盼,而且對任何東西都視而不見,——我堅信,他即使看著您,也會筆直地向您走來,
彷彿他面前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空間似的。我已經幾次發現他這樣。他開始出現在米勒食品店還是不久以前的事,也不知道他從何處而來,而且總是帶著他那條狗。食品店的顧客從
來沒有一個人有此雅興,想同他說話,他也從來不跟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交談。
「他沒來由到米勒這裡來幹嗎呢,他要在這裡幹什麼呢?」我站在街對面,欲罷不能地定睛注視著他,想道。一種懊惱之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這是有病加上疲勞造成的。「
他在想什麼呢?」我在心中繼續琢磨,「他的腦子裡到底裝著什麼呢?再說難道他還能想什麼問題嗎?他的臉色是那麼死氣沉沉,毫無表情。這條癩皮狗他是打哪兒弄來的呢?它
跟他寸步不離,似乎同他形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而且這狗又酷似它的主人。」
這條倒霉的狗也似乎有八十上下了;是的,肯定是這樣。第一,它那模樣老極了,任何一條狗都不像它那樣老;第二,因此,我第一眼看到它就不由得產生一種想法,這狗不
可能跟其他狗一樣;這不是一條普通的狗;它身上准有某種怪話和妖邪的東西;它可能是一個變成狗模樣的靡非斯特①,而且它的命運一定經由種種神秘莫測的途徑與它的主人的
命運連結在一起了。一看到它那模樣。您一定會立刻同意,它肯定有二十年沒吃東西了。它瘦得像其骷髏,或者(哪樣更好呢?)就像它的主人。它身上的毛幾乎都掉光了,尾巴
上的毛亦然,這條尾巴像根棍子似的耷拉著,總是夾得緊緊的。長著兩隻長耳朵的腦袋老是垂頭喪氣地低垂著。我這輩子沒見過這樣討厭的狗。他們倆走在街上——主人在前,狗緊
隨其後,——它的鼻子徑直碰到他衣服的下擺,彷彿粘在他衣服上似的。他倆的步態以及他倆的整個模樣,似乎每走一步都在念念有詞地說道:
我們老啦,老啦,主啊,我們多老哇。
我記得,有一次,我忽發奇想,老人和狗大概是從加瓦爾尼②插圖的霍夫曼的書里③爬出來的,作為該版本的活動廣告穿街過市,巡行於大於世界。我過了街,緊隨這老人之
後進了食品店。
這老人在食品店裡的舉止十分奇特,米勒站在櫃檯後面,最近以來,每當這位不速之客進門,總是面露溫色,似覺不快。第一,這位怪客從來不要什麼東西,不要吃的也不要
喝的。而且每次他都穿堂入室,直奔靠火爐的那個角落,然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果爐子旁邊他慣常坐的那地方被人佔了,他就露出一副茫然而又困惑的表情,站在佔了他位置
的那位先生前,獃獃地站了一回兒之後,才似乎左右為難地走到靠窗的另一個角落。他在那裡找了一把椅子,慢騰騰地在椅子上坐好后,便摘下禮帽,放在他身邊的地板上,接著
便把手杖放在帽子旁邊,然後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從此一動不動,長達三小時或四小時。他從來沒有取閱過一份報紙,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音;他只是坐著,
兩眼睜得大大的,直視前方,但是目光獃滯,了無生氣,我可以打賭,他對周圍的一切肯定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至於那條狗,它在原地轉了兩三圈后,便愁眉苦臉
地在主人的腳旁躺下,把腦袋伸到主人的兩隻靴子中間,發出一聲長嘆,在地板上伸直軀體,也從此一動不動,而且整個晚上都這樣,彷彿在這段時間裡死了一般。似乎這兩個生
物整天躺在什麼地方,死了,可是一俟夕陽西下,便突然復活,其目的就僅僅為了走進米勒食品店,從而完成某件神秘莫測、誰也不知曉的使命。坐了三四個鐘頭后,這老人才終
於站起身來,拿起禮帽,動身回家,也不知向何處而去。那條狗也站了起來,又夾緊了尾巴,耷拉著腦袋,又像過去那樣跨著緩慢的步子,機械地跟在他身後。食品店的顧客終於
開始變著法地躲著這老人,甚至連坐的地方都不願挨近他,似乎見了他就讓人噁心似的。可是他卻對此了無察覺。
①歌德詩劇《浮士德》中的魔鬼。浮士德郊遊時第一次遇到魔鬼,魔鬼就假裝成狗,出現在浮士德面前。
②加瓦爾尼(一八①四-一八六六),法國畫家、插圖家。
③霍夫曼(一七七六-一八二二),德國作家。他的荒誕小說集(由加瓦爾尼插圖)的法譯本曾於一八四六年在巴黎出版。
這家食品店的顧客以德國人居多①。他們來自整條升天大街——全是各種作坊和店鋪的老闆:小爐匠、做麵包的、開染坊的、做帽子的、做馬鞍的——凈是些古板(就此詞的德文
含義而言)人物。總的說,米勒店有一種先輩遺風。店老闆常常走出來,走到熟悉的顧客面前,跟他們同桌而坐,並且主客盡歡,共飲幾杯潘趣酒。主人家的狗和小孩,有時候也
走出來同顧客們玩,而顧客們也投桃報李,對孩子和狗都很親熱。大家彼此都很熟悉,相互也很尊重。當客人們專心地閱讀德文報紙時,房門後面店老闆的房間里,便叮叮噹噹地
傳來奧古斯丁的樂曲②,那是店老闆的大女兒在彈鋼琴,這是一個長著一頭金黃色鬈髮的德國小姐,渾身雪白,活像一隻白色的小耗子。這支華爾茲舞曲聽來頗悅耳。每個月的頭
幾天,我總到米勒店去看他訂的幾種俄文雜誌。
我走進食品店后就看到那老人已經坐在窗口,他的那條狗則跟從前一樣四肢挺直,橫卧在他腳旁。我默默地坐到一個角落,心裡暗自向自己提出一個問題:「找到這兒來幹嗎
呢?第一,我到這兒來壓根兒沒事,第二,我有病,本應該趕快回家,喝點茶,趕快躺到床上,卧床休息。難道我到這兒來當真就僅僅為了看看這老人嗎?」我感到十分懊喪。「
找管他的閑事幹什麼?」我邊想邊回憶起我還在街上看到他時所感覺到的那種奇怪的隱痛。「我犯得上來管所有這些無聊的外國人嗎?這種油然而生的怪異的心緒又是幹嗎呢?這
種因一些不足掛齒的事而無謂地擔憂,又何苦來呢?近來,我常常發現自己毫無必要地焦慮。一位思想深刻的批評家在分析我最近發表的一篇小說時曾向我憤然指出,這種毫無必
要的焦慮既妨礙我生活,又妨礙我清楚地觀察人生。」但是,儘管我思前想後,對自己暗自埋怨,我還是留在原地沒有走,與此同時,我的病卻使我感到越來越難受,最後我竟舍
不得離開這間溫暖的屋子了。我拿起一份法蘭克福報看了兩行就打起吃來。店裡的那些德國人也不來打攪我。他們讀報的讀報,抽煙的抽煙,只是間或(半小時一次)片言隻語地
,壓低了聲音相互談論著來自法蘭克福的新聞,要不就是談論德國著名的說俏皮話能手沙菲爾①所說的某個笑話或警句;然後便以加倍的民族自豪感重又埋頭讀報。
①當時彼得堡的外裔居民以德國人為最多。
②當時用華爾茲舞曲譜寫的一支德文流行歌曲《我親愛的奧古斯丁》,作者認為這支歌是德國小市民情調的典型。
我假寐了大約半小時,後來猛地打了個寒噤,醒了。真該回家了。但是就在此刻屋裡演出了一幕啞劇,使我又留了下來。我已經說過,這老人一目在自己的椅子上落座,就立
刻目不斜視,緊盯著一個地方,而且整個晚上決不會把目光轉移到別的東西上去。我也曾經受到過這種目光的凝視,但是這目光獃獃的,毫無表情,視而不見,什麼也沒有看到:
這感覺是極不愉快的,甚至讓人受不了,一旦遇到這種情況,我總是趕快換個位置。此刻,這老人的犧牲品是一個德國佬,這人小小的個兒,圓圓的臉,穿戴得非常整潔,衣領漿
洗得筆挺,紅紅的臉,紅得異乎尋常。這是一名從里加來的客商,名叫亞當伊萬內奇舒爾茨,後來我才聽說,他是米勒的知交,但是他還不曾見過這老人,也不認識店裡的許
多顧客。他正在邊呷著潘趣酒,邊津津有味地閱讀《農村理髮師報》,他驀地抬起頭髮現這老人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動不動的目光。這使他覺得很彆扭。亞當伊萬內奇是個氣量小
而且很愛面子的人,就跟一切「有身份」的德國人都有的通病那樣。有人這麼無禮地死死地盯著他,他既覺得奇怪,又滿肚子不高興。他強壓住心中的怒火,把眼睛從那個無禮的
客人身上移開,嘟嘟囔囔地嘀咕了一句什麼,便默默地舉起報紙,擋住了臉。然而他忍不住,過了三、兩分鐘后,又懷疑地從報紙後面向外偷覷了一眼:還是那個死死地盯著他的
目光,還是那種毫無表情的打量。這一次,亞當伊萬內奇也忍了,沒有吱聲。但是同樣的情況在第三次又重複出現的時候,他一下子火了,認為自己責無旁貸,理應挺身而出,
維護自己的尊嚴,不讓美麗的里加市在有身份的公眾面前因他而有損體面。他大概把自己當成該市的代表了。他擺出一種不耐煩的姿勢,將夾報紙的木棍猛擊了一下桌子,把報紙
往桌上猛地一摔,他因喝了幾杯潘趣酒加上自尊心受到了冒犯,滿臉漲得通紅,便以凜然而又義憤填膺之勢睜大了他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個欺人太甚的老人。
看來,他們倆(德國人和他的對手)都想較量一下眼力,看誰先不好意思,低下眼睛。亞當伊萬內奇的猛擊報夾,加上他那異乎尋常的姿勢,引起了全體顧客的注意。大家立刻
放下手裡正在做的事,帶著一種異乎其然而又默然的好奇觀察著這兩名對手。這場面變得非常滑稽可笑。但是滿臉通紅的亞當伊萬內奇那兩隻作挑釁狀的小眼睛,雖然怒目圓睜
,通對方讓步,終於完完全全地白費了力氣。那老人行若無事,繼續筆直地看著怒不可遏的舒爾茨先生,他根本沒有發現他已成了眾目睽睽的對象,似乎他的頭長在月亮上,而不
是長在地球上。亞當伊萬內奇終於忍無可忍,發作起來。
①沙菲爾(一六九五-一八五八),德國幽默作家。
②原文是德文。
「您幹嗎這麼死氣白賴地瞅著我?」他用德國話一聲斷喝,聲音尖厲而又刺耳,狀極可怕。
但是他的對手仍舊一聲不吭,好像不明白,甚至沒有聽到這問話似的。亞當伊萬內奇決定用俄國話發難。
「我悶(問)您,您這麼死氣白力(賴)地瞅著我幹嗎?」他的氣不打一處來,又發出一聲斷喝。「我早夜(朝野)聞名,而您是個無名小豬(卒)!①」他從椅子上跳起來
,又加了一句。
但是那老人都沒有動彈一下。那幫德國人群情嘩然,紛紛表示不平。米勒聽到外面有人吵鬧,也走進了房間。他弄清原委后,以為老人耳背,便彎下身去,湊近他的耳朵。
「舒爾茨三(先)生請您不要死氣白力(賴)他瞅著他,」他儘可能提高了嗓門說道,同時用心端詳著這個匪夷所思的顧客。
那老人機械地瞅了一下米勒,他那至今獃滯不動的臉上突然顯露出某種類似驚恐,類似激動不安的神態。他手忙腳亂起來,哼哼唧唧地彎下腰去,去拿自己的禮帽,並且急急
忙忙地把帽子和拐棍一起抓到手裡,從椅子上站起來,帶著一種可憐的微笑——一個窮人因坐錯了位置被人趕走時那種低三下四的微笑——準備走出去,離開這房間。這個年老體衰的
窮老頭那種逆來順受、唯命是從的慌亂神態,是那麼惹人可憐,使人看了心裡又那麼不是滋味,彷彿胸中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因而所有在場的顧客,從亞當伊萬內奇起,都立刻
轉變了對這事的看法。事情很清楚:這老人不僅不敢得罪任何人,而且他自己也明白,他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人家像個叫花子似的趕出去。
①此處以及以下,是外國人說的俄國話,發音不準,也有不少錯誤,姑妄譯之。
米勒是個好心腸的、富有惻隱之心的人。
「不,不,」他鼓勵地拍著這老人的肩膀,說道,「你坐!不過①舒爾茨三(先)生請您不要過分死氣白力(賴)地瞅著他。連朝廷里都知道他的大名。」
但是這可憐的老人連這話也沒聽明白;他比先前更加手忙腳亂起來,彎下腰去撿起自己的手帕,這手帕是從禮帽里掉下來的,是塊又舊又破的藍手帕,然後便開始吆喝自己的
狗。這狗一動不動地躺在地板上,伸出兩隻前爪捂住自己的臉,分明睡熟了。
「阿佐爾卡,阿佐爾卡!」他用一個老年人的顫巍巍的聲音,口齒不清地喊道,「阿佐爾卡!」
阿佐爾卡沒有動彈。
「阿佐爾卡,阿佐爾卡!」老人煩惱地接二連三地喊道,用手杖激了戳那條狗,但是那狗依然不動。
手杖從他手裡落了下來。他地下身,雙膝下跪,伸出兩手捧起阿佐爾卡的腦袋。可憐的阿佐爾卡!它死了。無聲無息地死了,死在主人的腳旁,也許是老死的,也許老死再加
上餓死。老人望著它,看了一會兒,好像吃了一驚,似乎不明白阿佐爾卡已經死了;然後他輕輕地向他過去的奴僕和朋友趴下去,將自己那蒼白的臉緊緊貼在死狗的臉上。默默地
過了一分鐘。我們大家都很感動……最後,這可憐的老人微微站起身來。他的臉色十分蒼白,好像得了寒熱病似的渾身發抖。
「可以做成舒舍爾,」富有惻隱之心的米勒說,他總想找件什麼事來安慰一下老人。(舒舍爾意即動物標本。)「可以做個根(很)好的舒舍爾;費奧多爾卡爾洛維奇克
里格爾是做舒舍爾的好史(手),」米勒翻來覆去道,從地上抬起手杖,把它遞給老人。
「是的,做舒舍爾,我拿叟(手),」克里格爾先生走上前一步,謙虛地介面道。他是一個瘦高個兒的德國人,為人厚道,長著一綹綹棕紅色的頭髮,鷹鉤鼻上架著一副眼鏡。
「費奧多爾卡爾洛維奇克里格爾多才多儀(藝),能做一臾(手)非常好的舒舍爾,」米勒又加了一句,他對自己居然能想出這麼個好主意得意非凡。
①原來是德文。
「是的,我多才多儀(藝),能做一史(手)非常好的舒舍爾,」克里格爾又證實道,「而且我可以替您拍(白)干,用您的狗做個舒舍爾,」他捨己為人,自我犧牲,一時
興起,又加了一句。
「不,您做費舍爾,我伏(付)錢!」亞當伊萬內奇舒爾茨激昂慷慨地叫道,臉比方才又紅了一倍,他也燃起一股捨己為人的激情,而且平白無故地認為自己是一切不幸
的罪魁禍首。
老人聽著這一切,看來沒聽明白,依然在渾身發抖。
「且滿(慢)!先喝一杯上等白蘭地!」米勒看見這個謎一般的客人急著要走,便叫道。
端來了白蘭地。這位老人機械地拿起酒杯,但是他的兩手不住地發抖,還沒把酒杯端到嘴邊,已經灑了一半,他一滴沒喝,便把酒杯放回了托盤。然後他微微一笑(這笑看去
既主怪,又好像牛頭不對馬嘴),把阿佐爾卡留在原地,踉踉蹌蹌地快步走出了食品店,大家都感到愕然;發出一片長吁和短嘆。
「多不幸啊!到底是怎麼回事呢?①」德國人一個個瞪大了眼,面面相覷地說道。
我則緊跟著那位老人跑了出去,離食品店幾步遠,向右拐,有一條又黑又窄的衚衕,兩旁全是大樓。不知是什麼東西觸動了我,我想老人肯定拐進這衚衕里去了。這裡右側的
第二幢樓正在施工,四周搭著腳手架。樓房周圍的柵欄牆差點沒圍到衚衕中間,貼著柵欄牆則鋪了一條供行人通行的木板路。在由柵欄牆和樓房形成的一個黑暗的角落裡,我找到
了老人。他坐在木板人行道的馬路邊上,雙肘支膝,兩手托著腦袋。我挨著他坐了下來。
「我說,」我幾乎不知道怎麼開口了,「阿佐爾卡死了,您也別難過啦。咱們一起走,我送您回家。要想開些。我這就去叫馬車。您住哪兒?」
老人沒有吱聲。我都不知道怎麼辦了。又沒有過路人。他驀地抓住我的手。
「憋得慌!」他用嘎啞的、勉強聽得出來的聲音說道,「憋得難受!」
「咱們上您家去!」我叫道,微微直起身子,想使勁把他扶起來,「您先喝點茶,再躺到床上,休息休息……我這就去叫馬車。我去請大夫……有個大夫我認識……」
①原文是用俄語字母拼寫的德文。
我記不清還跟他說了些什麼。他倒是想站起來,但是站起了一點,又跌坐在地上,又開始用他那嘎啞的、喘不過氣來的聲音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我彎下身去,向他湊得更近
些,聽他到底要說什麼。
「瓦西里島,」老人聲音嘎啞,「六條……在六條……」
他閉上了嘴。
「您住瓦西里島?但是,走錯方向了呀;應當往左而不是往有。我這就送您回去……」
老人沒有動彈。我抓住他的胳膊;他那胳膊像死人的胳膊似的又落了下去。我注視了一下他的臉,換了摸——他已經死了。我覺得這一切恍如發生在夢中。
這件奇遇讓我著實忙了一陣,在我四處奔走的時候,我的寒熱病居然不治而愈。老人的住處也終於找到了。不過,他不是住在瓦西里島,而是住在離他死的地方不遠處的克盧
根公寓,住在五層樓,在樓頂,這是一個單獨的套間,裡面有個小小的過道屋和一個大房間,房間十分低矮,有三個類似窗子的窄縫。他住得十分寒酸。屋裡的傢具總共才有一張
桌子、兩把椅子和一張破舊不堪的舊沙發,硬得像石頭,而且四處都是破洞,裡面塞的麻皮都露了出來;而且連這些東西也是從房東那兒借來的。看得出來,爐子已經很久沒生火
了;蠟燭也找不到一根。現在,我正正經經地作如是想:這老人之所以想去米勒食品店,無非為了在燭光下坐一坐,烤烤火。桌上放著一隻空空的陶制口杯和一片吃剩下來的又干
又硬的麵包皮。屋裡沒找到一分錢。甚至找不到一件可以替換的衣服讓他穿了下葬;總算有人給了他一件襯衣。很清楚,他決不會是干然一身,就這樣生活,肯定有人偶爾會來看
看他,哪怕難得一次呢。在抽屜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證。死者原來是外國人,但卻是俄國的臣民,名叫傑里米史密斯,機械師,終年七十八歲。桌上放著兩本書:一本是簡明地理
,一本是俄文版的新約聖經,聖經頁邊的空白處,用鉛筆寫滿了字,還有不少指甲掐的印痕。我把這兩本書要來了。我問了房客和房東——對他的情況誰也說不清。這座公寓的房客
很多,幾乎都是工人和做小手藝的,還有些是當二房東的德國娘們,她們轉租房屋,兼管包飯和提供家務照料。這座公寓的總管出身貴族,他對這個過去的房客也說不出多少情況
,只知道這套住房的月租金六盧布,死者在這裡住了四個月,但是,最近兩個月的房租分文未交,因此只得請他搬家。當我問到是不是有人常來看他時,誰也無法對此作出令人滿
意的答覆。公寓很大,人來人往,到這艘柳亞方舟①來的人還少得了嗎,誰記得住那麼多呢。有個看門的,在這座公寓里幹了五六年了,他大概能夠說出些什麼來,但是兩周前他
回老家了,可能要待一陣子,他找了個替工,是他侄子,是個年輕小夥子,可是他連一半房客也沒認全。我也說不準,這樣東問西問,到頭來得到了什麼結果;但最後還是把老頭
埋了。這些日子,我除了東奔西跑地瞎忙活以外,還去了趟瓦西里島六條,可是到那裡以後,我不禁啞然失笑:在六條,除了一排平平常常的房子以外,我還能看到什麼呢?「但
是,」我想,「老人臨死時幹嗎要提到六條和瓦西里島呢?該不是說胡話吧?」
我端詳了一下人去樓空的史密斯的住房,一著倒頗中意。便把它租了下來。主要是房間大,雖然頂棚低矮,因此,起初,我老覺得腦袋會碰到天花板似的。然而很快也就習慣
了。每月六盧布上哪去租更好的房子。這套獨門獨戶的套間吸引了我;剩下的問題就是去找一名傭人,因為沒有傭人是根本住不下去的。起初,看門人答應每天起碼來一回,如果
有事急需幫忙,他就來幫我做點事。我想:「誰知道呢,也許會有人來打聽老人的情況也說不定的!」但是他死後過了五天,仍舊無人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