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已經很晚了,差不多是兩點半的時候,公爵在葉潘欽家沒有遇上將軍。他留下名片后,決定去一趟《天平旅館》問問科利亞;如果他不在那裡,就給他留張字條。在《天平旅館》人家對他說,「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還是一大早時就出去了,但是走的時候預先關照了,萬一有人來找他,那麼就告訴人家,他大概在3點鐘左右回來。如果到3點半他還不回來,那就是坐火車去帕夫洛夫斯克葉潘欽將軍夫人的別墅了,而且也就在那兒用飯了。」公爵便坐下等待,順便就給自己要了午餐。
到了3點半甚至4點鐘科利亞還沒有來。公爵走到外面,無意識地隨意走著。夏初,彼得堡有時偶而會有一些美妙的日子——明媚,炎熱,寧靜,好像故意似的,這一天就是這種難得的好天氣。公爵漫無目的地閑逛了一陣。他對這個城市不大熟悉。他不時地在街道的十字路口,有陌生的房量前,在廣場上,在橋上停步駐足;有一次還順便走進了一家點心店休息了一下。有時他懷著極大的好奇心開始觀察過往行人,但是往往既沒有注意行人,也沒有注意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走,他處於痛苦的緊張和不安之中,同時又感到非常需要獨自呆著。他很想就只有他一個人,完全消極地順從這種令人痛苦的緊張而不去尋求出路。他懷著厭惡的心情不想去解決湧向他心頭的一連串問題。「怎麼,難道這一切是我錯了?」他暗自嘀咕著,但又幾乎意識到自已去那裡;但是,無疑地,有什麼東西總是使他心緒不寧,這就是現實,而不是如他所喜歡想的那種幻想。他幾乎已經在車廂里坐了下來,又突然把剛剛買的車票丟到地上,重又從車站走了兒來,一副窘困和沉思的神態。過了一會兒,在街上,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麼,似乎猛然揣度到什麼很奇怪的,久久使他不得安寧的事情。突然他不由地意識到自己在做的一件事已經持續很久了,可是直到此刻他卻一直沒有關注這件事:已經有汗幾個小時了,甚至還是在《天平旅館》時,好像還是在抵達《天平旅館》之前,他間或突然會開始在自己周圍似乎尋找什麼。隨後就忘了,忘的時間還挺長,有半小時,接著又懷著不安的心態四面環顧,在周圍尋覓著。
但是他剛剛發現自己這種病態的,至今還完全是不自覺的、卻又早已左右看他的行動,突然在他眼前閃過了另一個回憶,引起他莫大的注意。他回想起,就在他發覺自己老是在周圍尋找什麼的那一刻,他曾站在人行道上一家店鋪的窗前,並以很大的好奇仔細打量著陳列在櫥窗里的商品,現在他想一定要檢驗一下:他剛才是否真的在那裡站過,大概就只是在5分鐘前,就在這家店鋪的櫥窗前,莫不是他的幻覺,莫不是他搞混了?這家店鋪和這種面品是否真的存在?因為他確實感到的,今天他自己的情緒特別不正常,差不多就跟過去毛病要開始發作時的情況一樣,他知道,在病要發作的前期他總是異常心不在焉,如果不加特別高度的注意去看人和物,甚至常常會弄錯。為什麼他這麼想檢驗一「下自己當時是否曾經站在店鋪的櫥窗前,是有特殊原因的:在店鋪櫥窗里陳列的許多東西中,有一件他曾看過,而且還估價60個銀戈比,儘管他完全漫不經心和忐忑不安,可是他記得有這麼回事。因此,如果這家店鋪是存在的,這件東西真的陳列在商品之中,那麼,也就是說,他確實曾經為了這件東西而停留。這麼說,這件東西包含著他的強烈興趣,以致在他剛走出火車站、心情那樣沉重惶惑的時候,竟還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走著,幾乎煩惱地朝右邊望著,他的心因為焦躁的迫不及待而激烈地跳動著。但是,這就是店鋪,他終於找到了它!當他突然想要往回走時,他距它已經只有五百步光景了。這就是值60個銀戈比的東西,「當然,就值60戈比,不會更多!」他現在證實著,笑了起來,但他的笑是歇斯底里的,他覺得非常難受。他現在清楚地回想起,正是在這裡,他站在這櫥窗前的時候,曾經突然轉過身來,就像下火車時捕捉到羅戈任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一樣,他確信他沒有錯(其實,就是在檢驗以前他也完全是有把握的),他撇下了店鋪,並且儘快離開它。所有這一切應該快點好好思考一下,一定要好好想想。現在很清楚,在車站上他見到的並不是幻覺,他所發生的一切一定是確有其事的,也一定是與他過去所有的不安相聯繫的。、但是一種發自內心的不可抗拒的厭惡又佔了上風:他什麼也不想考慮,他也下去思考,他開始思忖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順便說,他想的是,在他處於癲癇狀態時幾乎就在發病前有那個一個階段(如果不是夢中發作的話),在憂鬱、壓抑和精神上的黑暗之中他的大腦經常會突發性地振奮起來,嗽如燃起火焰瞬息即逝一般,而他的全部生命力也會以不同尋常的衝動一下子鼓舞起來。在閃電一般短促的這些瞬間,生命的感受、自我的意識幾乎增長十倍。智慧、心靈都被異常的光芒照得透亮;他所有的激動,所有的懷疑,所有的不安彷彿一下子都平息了下來,化成一種最高級的寧睜,充滿著明朗、和諧的歡欣和希望,充滿著理智和最終的緣由。但是這些時刻,這些閃光還只是那最後一秒鐘(從來也不超過一秒鐘)的預感,而發作本身就是從那時開始的。這一秒鐘自然是難以忍受的。當後來處於健康狀況下再來思考這些瞬間的,他常常自己對自己說,所有這些最高級的自我感受和自我意識亦即「最高級存在」的閃電和閃光不是別的,而正是疾病,是對正常狀態的一種破壞,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這就根本不是最高級存在,相反,應該列為最低級。然而,最後他還是得出了一個頗為離奇的想法。「這是病又怎麼樣?」他最後認為,「如果結果本身,如果已經是在健康狀況下想起來的和弄明白的那一刻感受,是處於最高級的和諧和美之中,是能賦予至今尚聞所未聞,料想不到的充實感、分寸感,是能在充滿激情的虔誠中同最高級的生命綜合體調和與融合,那麼這種不正常的亢奮又有什麼相干呢。」這些模模糊糊的話語雖然表達得含混不清,但是他自己心中是明白的。對於這確實是「美和虔誠」,這確實是「最高級的生命綜合體」,他不能懷疑,也不容許懷疑。在這種時刻他如做夢一般看見的是不是由大麻膏、鴉片或酒所引起的什麼幻象、這種不正常的、不存在的幻象損害理智,扭曲靈魂。在病態狀況結束后,他能正確地對此作出判斷。這些瞬間恰恰僅僅是自我意識的非同一般的強化一一如果要用一個詞來表達這種狀態的話,那就是自我意識,同時也是最高級的直接的自我感受。如果在那一秒鐘,也就是在發病前有意識的最後一刻,他還來得及清晰而自覺地對自己說:「是啊,為了這一瞬間是可以獻出整個生命的。」,那麼,這一瞬間本身當然是值全部生命的。不過,他並不堅持自己這一結論的辯證部分:神志不清、精神愚鈍、麻木痴獃是這些「最高級瞬間」的明顯的後果,當然,他不會認真地進行爭論。在這個結論中,也就是在他對這一瞬間的評價中,毫無疑問,包含著錯誤,但是感受的真實性畢竟使他有點困惑。實際上對這種真實性又有什麼辦法呢?要知道這本身就是這樣,他可是來得及就在那一瞬間自己對自己說,這一秒使他完全能感覺到無限的幸福,憑這一點,這一瞬間大概也是值整個生命的「在這一瞬間,」在莫斯科他與羅戈任經常碰頭,有一次他對他說,「在這一日問我似乎明白了一句不平常的話:『不再有時間。』」「大概,」他笑著補充說「這正是患癲癩的穆罕默德打翻了盛水的瓦罐、水還沒來得及流淌的那一霎問,可是他卻來得及在這一剎那一覽無餘地觀察了安拉的住處。」是的,在莫斯科他經常跟羅戈任聚會,談的也不只是這一點。「羅戈任剛才說,那時對他來說我即是他兄弟;今天他是第一次這麼說,」公爵暗自思忖著。
他坐在夏園一棵樹下的長椅上想著這件事。已經7點鐘左右了。夏園裡空蕩蕩的,夕陽有一瞬間被陰暗遮掩了,空氣很是窒悶,就像預告遙遠的下雨即將來臨。此刻他這種沉思默想狀態對他來說有某種誘惑。他的回憶和天智包含了外部的每一件事物,他也喜歡這樣:他始終想忘掉什麼真正的重要的事情,但只要看一眼自己周圍,他馬上就又意識到自己的陰暗的念頭,他又非常想擺脫這種念頭。他本來己回想起剛才在小飯館里用餐時跟跑堂說起的不久前發生的異常奇特的殺人案,這件案子曾鬧得滿城風雨,流言四起。但是他剛一想起這件事,他又突然發生了某種特別的情況。
一種異常的不可抗拒的願望,近乎是誘惑,突然使他的全部意志都麻木了。他從長倚上站起來,從夏園徑直朝彼得堡島方向走去。剛才在涅瓦河濱他曾請一位過路人隔著涅瓦河指給他看彼得堡島的方向。人家指給他看了;但是當時他沒有朝那裡走。再說不論怎麼樣今天是不必要去了。他知道這一帶地址他早就有了;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列別傑夫親戚家的屋子;但他幾乎肯定地知道,他不會在家裡碰上她。「她一定去帕夫洛夫斯克了,不然的話,照約定的辦法,科利亞會在《天平旅館》留下什麼活的。」因此,如果他現在在,那麼當然不是為了見到她,另一種陰暗的折磨人的好奇心誘惑著他。他的頭腦里冒出一個新的突如其來的念頭……
但是,對他來說,他開始走並且知道往何處走,這已經足夠了!過了1分鐘他又已經走路了,甚至幾乎沒有去注意自己走的哪條路,繼續去想那如其來的念頭,使他立即感到萬分厭惡,甚至是不可能的。他帶著折磨人的緊張的注意去觀察映人眼帘的一切,仰望天空,俯視涅瓦河。他本想與遇到的一個小孩子講話。大概,他那癲癇狀態越來越嚴重了。雷雨好像真的臨了,雖然來得很慢,遠處的雷聲已經開始滾來。空氣變得非常窒悶……
不知為什麼,現在他老是想起剛才見到的列別傑夫的外甥,就像有時想起纏綿不休、無聊到讓人厭煩的曲調一樣,奇怪的是,他老是把他想成別傑夫本人剛才向他介紹外甥時提到的那個殺人兇手的形象。確實,有關那個殺人犯的事他還是不久前在報上看到過報導。自從他來到俄國以後,他看到和聽到過許多這一類事情,他也執著地注視著這一切。剛才他跟跑堂談的也正是熱馬林一家破殺的案件,他甚至表現出過分強烈的興趣。跑堂的同意他的看法,他記得這一點,他也想起了這個跑堂,這個小夥子並不蠢,穩重和謹慎,「不過,天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在陌生的地方要看透陌生人是很困難的。」不過,他開始滿懷熱情地相信俄羅斯的心靈,呵,這六個夕中他經歷了多多少少對他來說是完全新鮮的、始料不及的,聞所未聞的,出人意外的事啊!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俄羅斯的心靈也是深不可測的,對許多人來說是不可理解的。就說他與羅戈任吧,他們來往很久,交往甚密,「像兄弟般」相處,可是他了解羅戈任嗎?其實,在這方面,在所有這一切中有時是多麼亂,多麼冗雜,多麼紛壇呀!但是,方才列別傑夫的這個外甥又是個多麼事事如意的壞東西!不過;我在幹什麼呀?(公爵繼續遐想著)難道是他殺死了這幾條命,這六個人?我似乎搞混了……這多麼奇怪!我好累,有點頭暈……列別傑夫的大女兒,就是抱著小孩站在那裡的那個姑娘,一張多麼討人喜的可愛的臉蛋呀!多麼天真無邪!幾乎是孩子一般的表情,幾乎是孩子一般的笑聲!奇怪的是,他幾乎忘記了這張臉,現在才想起它來。列別傑夫雖然朝他跺腳,大概,對他們一個個還是非常寵愛的。但最沒有疑問的,就像二乘二等於四一佯,這便是列別傑夫也十分寵愛自己的外甥。
不過,幹什麼他要對他們做這樣的最終審判,他今天初來乍到,幹嘛要做這樣的判決呢?是的,列別傑夫就給了他難堪:嘿,他料到列別傑夫是這樣的嗎?難道他過去了解列別傑夫是這樣的,列別傑夫和杜巴里夫人,——我的天哪!不過,羅戈任如果要殺人。那麼至少也不會這樣胡亂殺人,不會弄得這麼亂糟糟的,兇器是按圖樣定製的,把六個人完全置於死地!難道羅戈任有按圖樣定製的兇器……他有……但是……難道能斷定羅戈任要殺人?公爵突然打了個寒顫。「我這樣恬不知恥、毫無顧忌地做這樣的猜測,豈不是犯罪行為,豈不是卑劣行徑!」他失聲呼叫起來,羞澀的紅暈一下子湧上了他的顏面。他驚愕了,紋絲不動地站在路中。他一下子又想起了剛才經過的帕夫洛夫斯克車站和尼古拉耶夫車站,想起了向羅戈任當面直截了當提出的既睛的問題,想起了現在戴在他身上的羅戈任的十字架;想起了羅戈任親自帶他去見母親以及她的祝福,想起了剛才在樓梯口羅戈任的最後一次神經質的擁抱和最後放棄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聲明。還想起了在這一切以後他發現自己在周圍不斷尋找著什麼,想起了這家店鋪,這件東西……這是多麼卑鄙呀!這一切以後,現在他帶昏「特別的目的」,特別的「意想不到的念頭」正在走去!絕望和痛苦襲住了他的整個靈魂。公爵立即就想轉身回自己的旅館去,他甚至已經轉過身去走了;但是過了1分鐘他又停下來了,思考了一陣,又轉回身朝原先的路走去。
他已經在彼得堡島上了,離那幢屋子很近。但現在他去那裡已經不是抱著原先的目的,不是帶著「特別的念頭」!剛才怎麼會是這樣!是啊,他的毛病正在複發,這是肯定無疑的;也許,今天就一定要發作。由於發病才有這精神上的愚鈍黑暗,由於發病才有「念頭」!現在黑暗已經消散,魔鬼已被驅除,懷疑已下存在,歡悅留在心問!還有,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她了,他需要見到她,還有……對了,他現在很希望能遇見羅戈任,他就會挽起他的手,他們就一起去……他的心地是純潔的,難道他是羅戈任的情敵嗎?明天他將自己去對羅戈任說,他看到她了,正如剛才羅戈任說的,他飛一般地趕到彼得堡來,就是為了見到她!也許,他真會遇上她,因為她不一走就在帕夫洛夫斯克!
是啊,應該在現在使這一切都攤明,使彼此都明白對方的全部心思,免得再有這些陰鬱而又激狂的放棄聲明,就像剛才羅戈任宣布放棄一樣,要讓這一切做得輕鬆暢快和……光明磊落,難道羅戈任就不能光明磊落?他說,他不像我那樣愛她,他沒有同情心,沒有「絲毫這樣的憐憫」。確實,他後來補充說,「也許,你的憐憫比我的愛情更強烈,」但他是在誹謗自己,嗯,羅戈任在讀書,難道這不是「憐憫」,不是「憐憫」的開端、難道光有這本書還不能證明他是完全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態度嗎?還有他剛才講的故事?不,這比光有情慾要深刻得多。難道她的臉只會激起情慾?再說這張臉現在難道能激起情慾、它只會喚起痛苦,』它R會令人揪心,它……一陣的痛、苦澀的回憶突然掠過公爵的心頭。
是啊,是痛苦的回憶。他回想起,還是不久前,當他第一次發現她有失去理智的徵兆時,他是多麼痛苦。當時他幾乎感到絕望了。當她那時從他這裡逃到羅戈任那兒去時,他怎麼能撇下她不管呢?他應該親自去追她,而不是等消息,但是……難道到目前為止羅戈任還沒有發覺她身上的瘋狂?……嗯……羅戈任在所有的事情上看到的是別的原因,情慾的原因!他又有多麼瘋狂的嫉妒呀!不久前他做的推測又想說明什麼呢?」公爵突然臉紅了,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心間顫粟了一下。)
不過,回憶這個幹什麼?這件事上雙方都有瘋狂。而對於他公爵來說,若是以情慾去愛這個女人,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幾乎是殘酷的、沒有人性的。是個多麼可憐的人,難道到那時他還不原諒她的全部過去,不記掉自己的所有的痛苦?灘道他不會成為她的奴僕、兄長、朋友、神明?同情會使羅戈任自己明白事理,會使他得到教育。同情是全人類生活的最主要的法則,也許,也是唯一的法寶貝!哦,他在羅戈任面前是有過錯的,這是多麼不可原諒,多麼不光彩呵!不,不是「俄羅斯的心靈深不可測」,既然他能想象出這麼可怕的情景,那也就是他自己的心靈深不可測。在莫斯科時就因為他講了幾句熱情誠摯的話,羅戈任已經把他稱為自己的兄弟,而他……但這是疾病和謔妄:這一切都會得到解釋的!……剛才羅戈任多麼深沉地說,他「正在失去信仰」。這個人一定十分痛苦。他說,「他喜歡看這幅畫;而實際上並不喜歡,只是感到需要。」羅戈任光是一顆有情慾的靈魂,也畢竟是個鬥士:他想努力恢復自己失去的信仰。現在他非常需要信仰,甚至到了萬般痛苦的地步……是的,是應該信仰什麼!是應該信仰什麼!可是,霍爾拜因這幅畫是多麼奇怪呀……啊,就是這條街!大概,就是這幢房子,正是這樣,十六號,《十級文官之妻費利索娃宅》,就在這裡!公爵打了鈴,詢問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是否住這裡。
這幢房屋的女主人親自回答他說,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還是早晨就去帕夫洛夫斯克達里婭·阿列克謝耶夫娜家了,「甚至可能在那裡留幾天,費利索娃是個個子矮小、尖眼尖臉的女人,40歲光景,看起人來既狡黯又專註。對於她問姓名(她似乎有意讓這個問題帶有神秘色彩),公爵起先不想回答,但馬上迴轉來並堅決請求把他的名字轉告給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費利索娃接受了這一堅決的請求,並表現出一種常用心專註和異常神秘的樣子,看來是想以此表明:「請放心,我明白了。」公爵的名字顯然給他產生了強烈的印象。公爵心不在焉地瞥了她一眼,轉過身,就回自己的旅館去了。但是他從費利索娃家走出來時的神情已經不是打鈴叫她時那種樣子了,彷彿霎時間在他身上又發生了異常的變化:他走著,又變得臉色蒼白,身體虛弱,內心痛苦,心情激動;他的雙膝打著回,一絲淡淡的憂愁的微笑在他那發青的嘴唇上游移:他那「突如其來的念頭」忽然得到了證實,並且證明是正確的,可是——他又相信自己的魔鬼了!」
但是真的得到證實了嗎?真的證明是正確的嗎?為什麼他又會有這種打顫,這種冷汗,這種精神上的黑暗和冷漠?是因為他現在又看見這雙眼睛了嗎?但是,他從夏園到這兒來唯一的目的不正是為了見到這雙眼睛嗎?他的「突如其來的念頭,不也正在於此嗎?他執意想要看見這雙「剛才見過的眼睛」是為了最終能確信,他一定會在這幢房子附近遇到這雙眼睛。這是使他焦躁不安的願望。,現在他真的見到了這雙眼睛,又為什麼這樣壓抑和震驚?彷彿完全出乎意料一般!是的,這正是那雙眼睛(正是那雙眼睛,這一點現在已經沒有絲毫懷疑!),早晨當他從尼古拉耶夫斯卡亞鐵路站下火車時,正是那雙眼睛在人群中朝他閃了一下;後來,就剛才坐在羅戈任的椅子上時,他曾捕捉到自己肩后那一雙眼睛的目光(絕對就是那雙眼睛!)。羅戈任剛才否認了,他歪著嘴,冷冰冰地笑著問:「到底是誰的眼睛呢。」不久前在皇村車站上,當他坐進車廂要去阿格拉婭那裡時,突然又看見了這雙眼睛,這已經是這一天里的第三次了,公爵當時非常想走至羅戈任跟前,對他說,「這是誰的眼睛?」但他逃出了車站,只是當他站在刀剪鋪前並對有鹿角柄的一件東西估價60戈比那一會兒,他才神智清醒過來。奇怪和可怕的魔鬼終於纏住了他,已經再也不想離開他了。當他坐在夏園的菩提樹下沉思遐想的時候,這個魔鬼對他悄聲低語說,既然羅戈任從一早起就這樣盯他的梢,每一步都不放過他,那麼,當他知道他沒有去帕夫洛夫斯克(當然,這對羅戈任來說已經是不幸的消息了),羅戈任一定會去那裡,即彼得堡島上的那所屋子,也一定會在那裡伺守著他,而他在早晨還發誓說「不去見她」,「不是為了她才到彼得堡來的。」現在公爵卻慌急慌忙地趕到那所屋子來,在那裡他真的遇上了羅戈任又怎麼樣」?他看見的只是一個不幸的人,他心緒陰鬱,但又很可以理解。這個不幸的人現在甚至不再躲躲閃閃。確實,羅戈任剛才不知為什麼矢口抵賴和撒謊,但是在車站上他幾乎不加躲閃地站在那裡。倒不如說公爵他自己在躲藏,而不是羅戈任。現在他就站在街的另一面,距離50步左右的斜對面人行道上,交叉著雙手,在屋子旁等著。這一次他完全暴露無遺,而且好像故意想讓人家看到似的。他站在那裡就像個揭發者,像個法官,而不是……不是什麼呢?
可是為什麼公爵他自己現在不向羅戈任走去?雖然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他又為什麼似乎什麼也沒看見似的,轉身離開他呢?(真的,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他們還彼此望了一會。)剛才他自己不是還想挽著他的手,跟他一起去那裡嗎?他自己不是還想明天去他那裡並對他說自己曾經在她那裡嗎?還在去那裡的途中,當時歡悅突然充溢心間,他自己不是已經否決了自己的魔鬼了嗎?要不,要羅戈任身上真的有什麼東西,也就是說,在這個人今天的整個形象中,在他的言語、動作、行為、目光的整個總體中真有什麼能證實公爵那可怕的預感和他的魔鬼所說的紛擾人的低語?有某種東西本身能被看見,但是很難分析和敘述,也不可能用充分的理由來解釋,但是,儘管有這樣的困難和不可能,它還是能產生十分完整和不可抗拒的強烈印象,這種印象不知不覺地轉變為完全的確信,是什麼東西呢?……
確信——什麼呢?(哦,這種確信、「這種卑鄙的預感」的荒唐性、「侮辱性」使公爵多麼痛苦,他又多麼強烈地譴責自己!)「如果有勇氣,你就說,到底確信什麼?」他帶著責備和挑戰的心理不斷對自己說,「說出來,勇於把自己的全部思想明白、確切、毫不猶豫地表達出來!哦,我真是個無恥的人!」他滿臉紅暈,忿忿地重複著,「現在我這輩於還能用什麼眼睛去瞧這個人!哎,這算是什麼樣的一天!上帝啊,多麼可怕呀!」
在從波得堡島回去的這條漫長而痛苦道路快要走完的時候,曾經有一刻一種強烈的願望忽然襲往了公爵:「馬上到羅戈任那兒去,等到他,帶著羞愧。眼淚擁抱他,告訴他」然後一下子了結一切。但是他已經站在自己住的旅館面前了……剛才他是多麼不喜歡這家旅館,這些走廊,整個這幢房屋,他的房間,從看第一眼起就不喜歡;這一天里他懷著特別厭惡的心情曾經好幾次想起必須回到這裡來……「我這是怎麼啦,像個生病的女人似的,今天對所有的預感都相信起來了!」他停在門口,以自嘲的態度生氣地想。一陣難以忍受的新的羞愧感,幾乎是絕望感湧上心頭,使得他凝立在原地,就在大門口,他呆了一會兒。何時候人們常常是這樣的:難以忍受的突如其來的回憶,特別是交織著羞愧的回憶,通常總會使入在原地停下來一會兒,「是的,我是個沒有心肝的人,膽小鬼。」他陰鬱地重夏說,急速地朝前走,但是……又停了下來……
大門裡本來就幽暗,此刻更是黑乎乎的:即將來臨的雷雨前的烏雲吞噬了日暮時分的微明,就在公爵走近屋子的那一劃,烏雲突然散開了,下起了傾盆大雨。在他停了一會以後爭促地離開原地這個時候,他正站在大門口,就在從街上進門的入口處。突然他在問洞的深處,在昏暗的通向樓梯口的地方,看見了一個人。這個人彷彿在等待什麼,但是很快地閃現一下就消失了。公爵未能看清楚這個人,當然,怎麼也不能肯定:他是什麼人?何況這裡過往的行人又這麼多;這裡是旅館,不停地有人走出走進,在走廊里跑來跑去。但他忽然感到能夠最充分地。不容反駁地確信:他認識這個人,而且這個人一定是羅戈任,過了一瞬間公爵便緊跟著他奔上樓梯。他的心都屏息不跳了。
「馬上一切都會得到解決了!」帶著一種奇怪的信念,他暗自說著。
公爵從大門口奔上去的樓梯通問一樓和二樓的走廄,旅館的房間就設在這兩層樓面上。正像所有年代久遠建造的房屋一樣,這座樓梯是石砌的,又窄又暗,繞著一根粗石柱盤旋而上。在樓梯第一個拐彎的平台處,這根石往上有一個像壁龕那樣的凹進去的地方,一步寬,半步深,可是這裡能容納一個人,不論光線多麼暗,公爵跑上平台後就分辨出,在這個壁龕里不知為什麼有人躲在這裡。公爵忽然想不朝右邊看,就這麼從旁邊走過去,他已經跨出了一步,但剋制不住,還是轉過身來。
剛才那兩隻眼睛,就是那雙眼睛,突然與他的目光相遇了。躲在壁龕里人也已經從裡面跨出了一步。兩個人面對面,幾乎是緊貼著站了有一秒鐘,公爵忽然抓住了他的肩膀,朝樓梯這邊折回去,靠明處近些:他想看清楚這張臉。
羅戈任的眼睛閃閃發光,狂笑使他的臉都變了樣。他的右手舉了起來,手中什麼東西亮晃晃閃了一下。公爵沒有想去阻擋這隻手。他只記得,他好像喊:
「帕爾芬,我不相信!……」
接著,彷彿有什麼東西忽然在他面前裂開了:一股非同尋常的內心的光芒照亮了他的靈魂,這一瞬間持續了大概半秒種;但是他卻清楚和有意識地記住了這開端,這可怕的號叫的第一聲,它是自然而然地從胸中迸發出來,他用任何力量都無法遏止住。接著他的意識霎那間消失了,籠罩著一片漆黑。
他的癲癇病發作了,這病已有很久沒有複發了。大家都知道,癲癇病,亦即是羊癲瘋,是一瞬間突然發作的。在這一瞬間突然臉變得十分異樣,特別是眼光。抽搐和痙攣遍及全身和面目五官。難以想象的、跟什麼都不一樣的可怕的號叫從胸口迸發出來;在這聲號叫里似乎一切人性的東西都驟然消失了,旁觀者無論怎樣也不可能,至少是非常困難想象和假設,喊出這聲音的就是眼前這個人。甚至使人覺得,彷彿在這個人的身體裡面另外有一個什麼人在喊叫。至少有許多人是這樣說明自己的印象的,癲癇病人發作的樣子引起許多人肯定無疑和難以忍受的恐怖,甚至還包含著某種神秘。應該推測到,那一刻突如其來的恐怖感覺再夾雜著所有其他可怕的印象猛地使羅戈任在原地怔住了,因而也就使公爵倖免於本來已經朝他戳下來的不可避免的一刀。羅戈任還沒來得及想到這是癲癇發作,看到公爵身子離開他一晃,突然在樓梯上直挺挺仰面朝下倒去,後腦重重地撞在石級上,他就拚命朝下奔去,繞過躺著的病人,幾乎喪魂落魄地逃出了旅館。
抽搐、扭動、痙攣使病人的身體順著不少於十五級的摟梯一直滾到樓梯末端。很快,不超過五分鐘就有人發現了躺在地上的人,一群人圍攏了來,一旁的一汪血引起人們的困惑:「是這個人自己撞破的,還是有人作了什麼孽」,但是很快就有些人看出是羊癲瘋;一名侍者認出公爵是剛來的住客。一個僥倖的情況終於使這一場慌亂解決得相當順利。
原來允諾四點鐘左右回到《天平旅館》、結果卻去了帕夫洛夫斯克的科利亞·伊沃爾京突發了一個念頭,因此沒有在葉潘欽將軍夫人那裡「用飯」而回到了彼得堡,並急匆匆趕往《天平旅館》,到那裡時已是晚上七點鐘左右根據留給他的字條,他知道公爵在城裡,於是急忙向字條里告知的地址趕緊找他,在旅館里他了解到公爵出去了,就到下面小吃部,一邊喝茶聽管風琴一邊等待。偶然聽到人家談論有人羊癲瘋發作,他憑準確的預感奔向出事地點,便認出了公爵。立即就採取了必要的措施。人們把公爵抬到他的房間里,他雖然已經醒了過來,可是相當長時間都不能完全恢復意識。被請來檢查面部損傷的醫生給他作了濕敷並告知,碰傷沒有絲毫危險。過了一小時,當公爵已經非常清楚地明白身邊發生的一切時,科利亞就用馬車把他從旅館轉送到列別傑夫那兒去。列別傑夫以非凡的熱情和恭敬接待了病人。為了公爵,他還加快了搬去別墅的準備:第三天所有的人已經在帕夫洛夫斯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