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我寫著這本書,滿紙塗鴉,茫然不知所云,一頁一頁地寫下來,至此我才意識到這個古老的故事只是剛剛開了個頭。現在才開始真正展開情節,也就是阿季盧爾福和他的馬夫為尋找索弗羅妮亞的貞操證據而進行的險象環生的旅行,其中穿插交織著布拉達曼泰的跟蹤以及鍾情的朗巴爾多對布拉達曼泰的追趕,還有托里斯蒙多尋找聖杯騎士的經歷。然而,這條情節線索,在我的手指之下伸展得並不順暢,有時鬆弛疲軟,有時糾結空塞,而且我一想到需要展現於紙面的還有那麼多條路線月B么多艱難險阻,那麼些追趕,假象加迷誤,決鬥及比武,我覺得頭暈腦漲,一籌莫展。這種修道院文書的苦差,這種為遣詞造句而搜索枯腸的苦行,這種對事物最終本質的冥思苦想,終於使我有所領悟:那種一般人——本人亦屬其中——所津津樂道的東西,即每部騎士小說中必有的錯綜複雜的驚險故事情節,如今我認為它是一種表面裝飾物,一種毫無生氣的點綴,是我被罰做的功課中最費力不討好的部分。

我真想奮筆疾書,一氣呵成,在一頁頁紙上寫盡一首騎士詩所需的拼殺和征戰,然而,一旦擱筆,準備重讀一遍,就發現筆墨並未在紙上留下痕迹,竟然仍是張張白紙。

為了如我所設想的那樣將故事寫下去,必須在這張白紙上變出峭壁突兀、沙石遍地、刺柏叢生的圖景。一條羊腸小道婉蜒伸展,我要讓阿季盧爾福從這條路上走過,他挺胸端坐馬鞍之上,一副雄赳赳的迎戰姿態。在這一頁上除了沙石地支外.環須有於它覆蓋在這塊土地之上,天空低沉,天地之間只能容辭噪的烏鴉飛過。我的筆幾乎劃破稿紙,可要輕輕地畫呀,應在草地上顯示出一條蛇隱匿在青草中爬行的軌跡,荒原上應有一隻野兔出沒,它一會兒躥出來,停住腳,翹起短短的鬍鬚向四周嗅一嗅,一會兒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切事物都在不知不覺地平靜地運動著,外表上沒有顯示出任何變化,比如地球的內部在運動而凹凸不平的外殼卻並無改變,因為地球的裡外都只是同一種物質在流動。恰似我所書寫的這種紙張,是由同一物質收縮和凝結成了不同的形狀、體積和深淺略微不同的顏色,在一個平展的表面上也可能出現花斑,也可能出現像龜背上那樣的現象,有的地方毛茸茸,有的地方生刺,有的地方長疙瘩,這些毛、刺、疙瘩有時移動位置,也就是在同一物質的整體分佈上發生了各種不同的分配比例變化,而本質上並無任何改變。我們可以說惟一脫離了周圍物質世界的是書中的阿季盧爾福,我不是說他的馬、他的銷甲,而是那正騎在馬上旅行的、那套在銷甲之中的獨特的東西,那種對自身的擔憂、焦慮。在他的周圍,松球從枝頭墜落,小溪從碎石中流過,魚兒在溪水中遊動,毛毛蟲啃啃著樹葉,烏龜用堅硬的腹部在地面上爬行,而這一切只是一種移動的假象,正如浪花中的水永遠只是隨波逐流而已。古爾杜魯就正在隨波逐流,這位被物質圍困的囚徒,他同松果、小魚兒、小蟲子、小石子、樹葉子一樣沾著泥漿,純粹是地球外殼上的一個突起的瘤子。

在這張紙上標出布拉達曼泰的路線、朗巴爾多的路線和陰鬱的托里斯蒙多的路線,對於我是何等的困難!也許必須在這平坦的紙面上劃出一道微微凸起的線條,這隻能用別針從紙的背面劃出,而這條向上凸起並向前伸延的路線一直是混合與浸潤著地球上的普通泥漿,也許感情、痛苦和美正在這裡面,真正的消耗和運動正在這裡面。

我在白紙上開鑿起山谷和溝壑,弄出皺授和破口,當我在它們之中分辨各位騎士的旅行路線時,紙片開始被我弄碎,我如何才能將故事推向前進呢?也許我畫一張地圖將會幫助我把故事講得清楚一些。我在地圖上標明溫暖的法蘭西,荒蠻的布列塔尼,泛著黑色波濤的英吉利海峽,上面是蘇格蘭高原,下面是比利牛斯山脈,還在異教徒手中的西班牙,蛇蠍出沒的非洲。然後,用箭頭、叉子和數字標明這位或那位英雄的足跡。現在,我可以讓阿季盧爾福沿著一條雖幾經曲折、卻很快達到英國的路線前進,並讓他走向那座索弗羅妮亞隱修了十五年的修道院。

他走到了,而修道院只剩下一些殘垣斷壁。

「您來的太晚了,高貴的騎士。」一位老人說,「這些山谷里至今仍然回蕩著那些不幸女子的呼救聲,一支摩爾人的海盜船隊在這裡靠岸,海盜們將修道院不多的財物洗劫一空,擄走全體修女,然後縱火焚燒了房屋。」

「帶走了?去哪裡了?」

「帶到摩洛哥的市場上當女奴出賣了,我的先生。」

「在那些修女中有一個原名叫索弗羅妮亞的蘇格蘭國王的女兒嗎?」

「嗅,您說的是帕爾米拉修女!有她嗎?那些惡棍一見她就立即動手把她背走了!她不算很年輕了,但依然美麗動人。我清楚地記得她被那些丑鬼抓住時曾厲聲呼叫,那情景就如同眼前正在發生一般。」

「您目睹了那場浩劫?」

「有什麼法子呢,我們這些本鎮的人,平時總愛坐在廣場上。」

「你們沒有去救援嗎?」

「救誰呀?唉,我的先生,您說什麼,一切發生得那麼突然……我們既無人指揮,又沒有經驗……干好乾壞難說呀,與其失敗不如不幹。」

「嗯,您告訴我,這位索弗羅妮亞,在修道院里格守教規嗎?」

「如今修女有各式各樣的,但帕爾米拉可是全教區里最虔誠和最貞潔的了。」

「快,古爾杜魯,我們去港口,搭船去摩洛哥。」

現在我畫的這些曲線就是海水,它們代表一片汪洋大海。這會兒我畫阿季盧爾福乘坐的海船,在這邊我再畫一頭巨大的鯨,它背上掛一條寫著「奧切亞諾海」①的紙帶。這根箭頭指示船的航向,我再畫另一隻箭頭表示鯨游的方向。啊。它們相遇了。那麼在大洋的深處將要發生一場鯨與船的激戰了。由於我把鯨畫得比船大,船將處於劣勢。接著我畫出許多指向四面八方的箭頭,它們互相交錯,意在說明在這裡鯨與船進行生死搏鬥。阿季盧爾福像以往一樣英勇善戰,他將矛頭扎進鯨的側身。一股令人作嘔的鯨油灑落在他的身上,我用這些射線表示鯨油噴出。古爾杜魯跳上鯨背,將自己的船棄置一旁。鯨擺尾,將船打翻。身穿鐵甲的阿季盧爾福只能直直地往下沉。在被海浪完全淹沒之前,他大聲對馬夫說:「在摩洛哥見面!我走著去!」

實際上,阿季盧爾福一尺一尺地墜向海水的深處,雙腳踩到了海底的沙地上,他開始穩穩噹噹地邁步行走,他常常遇見海妖水怪,便拔劍自衛。你們也知道什麼是一件銷甲在海底里的惟一不妥之處:生鏽。由於從頭到腳被淋上了一層鯨油,白銷甲等於塗抹了一層防鏽膏。

現在我在大洋中畫一隻海龜。古爾杜魯喝下一品脫威海水之後,才明白不是他應當把海裝進身體里,而是應當把他自己置身於海里。他抓住了大海龜的殼。他有時由海龜馱著走,有時他生拉硬拽地拖著海龜前行,他靠近了非洲海岸。在這裡他被撒拉遜漁民的一張魚網纏住了身子。

全部魚網被拖上岸,漁民們看見在一群活蹦亂跳的鮮魚中有一個滿身海藻、衣服發霉的男人。「人魚!人魚廣他們喊叫起來。

「什麼人魚,他是古迪一優素福!」漁民隊長說,「他是古迪一優素福,我認識他!」

原來,古迪一優素福是古爾杜魯在伊斯蘭教徒軍隊的伙房裡討飯時被稱呼的名字之一,他經常不知不覺地跨越防線,走進蘇丹的營地。漁民隊長曾在駐紮在西班牙的摩爾人軍隊里當過兵。他看中了古爾杜魯強壯的身體和馴服的脾性,將他收留,讓他替自己撿牡領。

一天晚上,漁民們坐在摩洛哥海岸邊的沙灘上逐個地剝海蚌,古爾杜魯也在其中,水面上冒出一絕纓絡,一隻頭盔,一件胸甲,最後是一整件會行走的銷甲,並且一步步地走上岸來。「龍蝦人!龍蝦人!」漁民們驚呼,倉皇四散,躲人礁石叢中。「什麼龍蝦人!」古爾杜魯說,「他是我的主人!辛苦了,騎士。您是走來的呀廣

「我根本不累,」阿季盧爾福說,「而你,在這裡幹什麼呢?」

「我們在替蘇丹找珍珠,」那位從前的士兵插話,「因為他每天晚上換一位妻子,並向她贈送一顆新的珍珠。」

蘇丹有三百六十五個妻子,他每夜駕臨一處,每個妻子一年之中只能得到一次寵幸。對於獲寵的那一位,他習慣帶去一顆珠子相贈,因此每天商賈們必須向他提供一顆嶄新的珍珠。這一天,由於商人們用完了他們的貯備,便來找漁民們,叫他們不惜一切代價替他們找到一顆珍珠。

「您能在海底走得這麼好,」前士兵對阿季盧爾福說,「為什麼不來干我們這一行呢?」

「騎士不參與任何以賺錢為目的的事業,如果這項事業是由他的宗教上的敵人所經營,他更不能參加了。異教徒呀,由於您救出並收留了我的馬夫,謝謝您。但是,您的蘇丹今夜不能給他的第三百六十五位妻子送珍珠的事情卻同我毫不相於。」

「於我們卻關係重大,我們會挨鞭打的,」那漁民說,「今夜不是一個尋常的歡聚。今天輪到一位新娘,蘇丹第一次去看她。她是大約一年前從一些海盜手裡買來的,等到現在才輪上班。蘇丹空手去看她不合情理。再說,她還是您的一位教友哩,她是蘇格蘭的索弗羅妮亞,有王室的血統。她被當做奴隸帶到摩洛哥后,立即被送進了我們君主的後宮。」

阿季盧爾福不讓別人看出他的激動。「我教給你們一個免去麻煩的辦法,」他說,「讓商人們建議蘇丹給新娘不要帶尋常的珍珠,而帶一件能減輕她對遙遠故土的思念的物品,這就是一套基督徒軍人的銷甲。」

「我們到哪裡去找這種銷甲呀?」

「我這一套嘛!」阿季盧爾福說。

索弗羅妮亞在後宮的住處等著夜晚到來。她從上方呈尖形的窗子中望著花園裡的棕桐樹、池塘、花壇。太陽偏西,穆安津①們高聲呼喊,花園裡夜來香花兒開放,香氣襲人。

有人敲門。莫非時辰已到!不,來的是宦官。他們送來了蘇丹的禮物,一件銷甲,一件純白的銷甲。誰知道他是什麼意思。索弗羅妮亞又是孤單單一個人了,她又站到窗前。一年來她經常站在那裡。當她剛被買來時,他們就派她頂替了一位遭遺棄的侍妾的空缺,是一個要在十一個月後輪上班的位子。她在後宮中無所事事,日復一日,比在修道院里更覺煩悶。

「您不要害怕,高貴的索弗羅妮亞,」一個聲音在她背後響起。她轉身,是銷甲在說話。「我是阿季盧爾福,曾經保護過您純潔無假的貞操。」

「啊,救命!」他把蘇丹的新娘嚇得驚跳起來。稍後,她恢復常態:「嗅,對,我方才覺得這副白色銷甲有些眼熟。許多年以前,是您及時趕到,制止了土匪對我的暴行……」

「現在我及時趕來救您逃出這恥辱的異教婚配。」

「明白了……總是您來,您是……」

「現在,在這把寶劍的庇護之下,我將送你逃出蘇丹的魔掌。」

「—……明白……」

當宦官們前來通報蘇丹即將駕到時,一個個倒斃在利劍之下。索弗羅妮亞將自己裹在一件斗篷里,依傍著騎士跑向花園。通譯們發出警報。回教徒的沉重彎刀難以應付白甲武士敏捷精確的劍術。他的盾牌擋住了整整一小隊士兵的長矛的進攻。古爾杜魯牽著一匹馬守候在一棵仙人掌後面接應。在港灣里,一隻早已裝備好的雙桅小帆船立即啟航,駛向基督教的國度。索弗羅妮亞站在艙面上凝視著岸邊的棕桐樹漸漸遠去。

現在我在海面上畫一隻船。我把它畫得比先前的那隻略大一些,以便萬一碰上鯨,不再發生險情。我用這條曲線表示小船的航程,我想讓它直駛聖馬洛港。不幸的是在比斯開灣的深處已有一團錯綜複雜的航線,最好將小船從稍微偏上的地方駛過,從這裡往上,往上走,糟了,它撞在布列塔尼的礁石上了!船撞翻了,往下沉,阿季盧爾福和古爾杜魯勉強將索弗羅妮亞救到岸上。

索弗羅妮亞疲乏至極。阿季盧爾福決定讓她在一個山洞裡藏身,自己和馬夫一道返回查理大帝的營地,報告公主的貞操仍如白壁無暇,因而他的名位應是完全合法的。現在我在布列塔尼海岸的這一處畫一個大叉,作為岩洞的標記,便於以後再找到它。我不明白也從這裡經過的這另一條線代表什麼,在我的這張圖紙上指向各個方向的線條交錯糾結在一起了。哦,對了,這是托里斯蒙多的旅行路線。因此,當索弗羅妮亞躺在岩洞里時,這位心事重重的年輕人正好從這裡經過。他也走進了岩洞,他走進去,看見了索弗羅妮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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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騎士(我們的祖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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