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巴黎像個婊子,在遠處看她非常迷人,叫你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摟到懷裡。可是過了五分鐘后你便覺得空虛,你厭惡自己,覺得自己受騙了。
我衣袋裡裝著錢回到巴黎,好幾百法郎,是臨上火車時柯林斯塞在我衣袋裡的。這筆錢足夠租一個房間,至少還可以吃一個星期好飯。我已有好幾年沒有一次拿到過這麼多錢了,我興高采烈,也許一種新生活就要在我面前展開了。我又想把錢存起來,於是找了城堡街上一家麵包店頂上的一個便宜旅館,離旺夫街不遠,尤金有一回曾給我指過這個地方。走幾步便是連接蒙帕納斯鐵道的橋,這塊地方我很熟。
我本可以租一間一個月房租才一百法郎的屋子,這種房子當然是什麼設備也沒有的,甚至連窗子也沒有。也許本來我仍會租下來的——只是為了有個牢靠的地方睡一會兒——若不是進這個房間前不得不先穿過一個瞎子的房間。想到每天夜裡要從他床前經過我極不痛快,因而決定到別處找找看。我來到塞爾街,就在公墓後面,我看到一幢東倒西歪的破房子,圍著院子有一圈陽台,陽台上還吊著鳥籠子,下面一層都吊滿了。也許這是振奮人心的景象,可我卻覺得它像醫院裡的集體病房,旅館老闆也顯得不很像一個智力健全的人。我決意等到晚上好好四下看看再說,然後再到一條僻靜小巷裡挑一家有點兒吸引力的小酒店。
吃飯時花了十五法郎,這是我給自己規定的飯錢的大約一倍。這使我很不安,甚至不許自己坐下來再喝杯咖啡了。儘管這時已下開了毛毛雨。我情願走一走,然後在一個不太晚的時辰靜靜地上床。這樣節衣縮食地花錢本來已經使我很不愉快了。
這種事我一輩子沒幹過,我天生就幹不了這種事。
後來小雨變成了傾盆大雨,對此我很高興,這提供了一個我正需要的可以躲到某個地方伸伸腿的借口。這會兒去睡覺仍太早,我加快腳步折回拉斯帕伊林蔭大道去。突然一個女人過來攔住我,就在暴雨中。她問我幾點鐘了。我告訴她我沒有表,這時她喊叫起來,「啊,好先生,你講英語嗎?」我點點頭,她便滔滔不絕地說開了,「我的好人,或許你能發發善心帶我去一家咖啡館。雨下得這麼大,我沒有錢找個地方坐坐。請你原諒我,親愛的先生,可你的面容那麼慈祥……我馬上就知道你是英國人了。」說著她朝我笑了,這是古怪的、半瘋半傻的笑。
「或許你能給我出點兒主意,親愛的先生。我孤苦伶仃的,一個人……我的上帝,沒有錢真是太可怕了……」這一串「親愛的先生」、「好心的先生」和「我的好人」差一點兒叫我發歇斯底里。我憐憫她可又非笑不可,我真的笑了,我當著她的面哈哈大笑。於是她也大笑起來,這是一種怪誕的尖聲大笑,笑聲走了調,是一種叫人萬萬料想不到的狂笑。我抓住她的胳膊,我們一起朝最近的一家咖啡館奔去,進了那家小店后她仍不住地格格笑。她說,「親愛的好先生,也許你認為我沒有說實話。我是一個好姑娘……是好人家女兒。只是」——說到這兒她又病態地、時斷時續地笑了一陣——「只是我太不幸,連一個可以坐坐的地方也找不到。」這時我又大笑起來,我忍不住要笑——她用的詞兒、古怪的口音、她頭上那頂奇怪的帽子、那種半瘋半傻的微笑……我打斷了她,「喂,你是哪國人?」
「英國人,」她說。「是這樣,我出生在波蘭,不過父親是愛爾蘭人。」
「這樣你就成了英國人?」
「是埃」說著她又傻笑開了,很忸怩,作出一副害羞的樣子。
「我想你知道一家可以帶我去的小旅館?」我這樣說並不是有意要同她一道去,只是為了替她免去那一套她們慣用的開場白。
「啊,我的好先生,」她說,好像我犯了一個最最令人痛心的錯誤。「我知道你說的不是心裡話!我不是那種姑娘。你在跟我開玩笑,我看得出來。你這麼好……你的面容這麼慈祥。我不敢對一個法國人講對你講過的話,他們一定會立刻叫我難堪的……」她用這種口氣又講了一陣,我想甩掉她一走了之,可她不願一個人呆著。她怕,因為她的證件不符合要求。我能不能行行好送她回旅館?或許我能「借」給她十五或二十法郎叫旅館老闆閉嘴?我送她回到她說她住的旅館,給她手裡塞了一張五十法郎的票子。她不是非常精明就是非常天真,有時這很難判斷,總之她叫我等她跑回酒館去換錢。我告訴她不必了,她便衝動地抓起我的手舉到唇邊吻了吻,我受寵若驚,馬上樂意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給了她。這個瘋狂的動作感動了我,我自忖有時當個闊佬還是不錯的。可以感受到這種很新鮮的刺激。不過我並沒有昏了頭。五十法郎!一個下雨的夜裡浪費五十法郎未免太過分。我走開時她揮舞那頂稀奇古怪、她根本不會戴的小軟帽向我告別,好像我們是老朋友了。我感到自己很蠢、很輕率。想起她說的話,「我親愛的好先生……你的面容這麼慈祥……你真好。」等等,我又覺得自己是個聖人。
心裡洋洋得意時很難馬上上床睡覺,你覺得自己應該報答這沒有料到的好心誇讚之辭。經過「叢林」飯店時我瞧了一眼一樓的舞場,光背、戴著快把她們勒死的一串串珍珠的女人——看起來會把她們勒死——正在朝我扭動她們美麗的屁股。我徑直到櫃檯前要了一杯香擯酒,音樂一停便有一位漂亮的金髮女郎坐到我身邊,她長得像挪威人。這地方其實並不像從門外看起來那麼擠、那麼歡快,只有六七對男女,剛才他們準是一起跳舞來著。我又要了一杯香檳酒,以免喪失勇氣。
站起來同這位金髮女郎跳舞時舞場上沒有別人,若在平時我一定會有些不自然,如今香檳起了作用,還有她貼在我身上的姿勢、昏暗的光線及那幾百法郎給我的踏踏實實的安全感,不過……我們又跳了一場,像是在舉行個人表演,然後我們便交談起來。她一開始便哭,引出了這場談話。我認為很可能她是喝得太多了,於是便裝出不介意的樣子,同時看看周圍還有沒有別的女人,可是店裡已經全空了。
中了圈套后要逃,而且要馬上逃,否則你就完蛋了。我所以沒有逃,是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想到我為買帽子的支票付了兩次款。因為某件瑣事,人常常捲入麻煩中去。
我很快便弄清了,她哭泣的原因是剛剛埋葬了自己的孩子。
她也不是挪威人,是法國人,而且還是一個助產士。我得承認她是一個俊俏的助產士,即使是在這臉上熱淚涔涔之時,我徵詢她的意見:喝點兒酒會不會好受一些,她便立即叫了一杯威士忌,一眨眼工夫便喝完了。我柔聲問,「還要嗎?」她說要,她覺得十分難過,非常沮喪,因而還想要一包「駱駝」牌香煙。
又說,「不,等等,我想還是要一包『帕爾麥爾』牌子的好。」我想,要什麼隨你的便,只是看在基督份上別再哭了,你一哭我就心裡直發怵。我又把她拉起來跳舞,一站起來她就好像換了一個人,或許悲傷會叫一個人變得更淫蕩,我說不上。我低聲咕噥說要離開這兒,她急切地問,「去哪兒?好,隨便。找個能說話的安靜地方。」
我鑽進廁所又數了一遍錢,我把一百法郎的鈔票藏在褲子上的表袋裡,把一張五十法郎的票子和零錢放在褲子口袋裡。我回到酒吧里,決定要言歸正傳了。
她自己談起了這個話題,這樣我就比較容易啟齒了。她遇到困難了,還不僅僅是失去了孩子,她母親病在家裡,病得很厲害,要付給醫生診費、要買葯,還要買這個、買那個。當然,她的話我一句也不信。我反正得替自己找個旅館,我便提議她跟我一道走,一起過夜,我暗想回到我那裡能節省些。可她不幹,堅持要回家,說她自己租了公寓,何況還得照顧她媽媽。仔細一盤算,我認定睡在她那兒會更便宜一些,便應允了,提議馬上就走。走之前我認為最好先叫她知道一下我的財政狀況,這樣到分手時便不會有什麼埋怨。我告訴她我口袋裡有多少錢,我看她聽完后快要昏過去了,她說,「你竟然是這種人!」她像是受了極大侮辱,我估計她會大鬧一抄…然而我毫不畏懼,根本不為所動,我平靜地說,「好吧,那麼我走開就是,也許是我誤會了。」
「我看你是誤會了!」她嚷道,同時仍拽著我的袖子不放手。
「親愛的,聽著……公道點!」聽到這話我又恢復了信心,我明白這隻不過是要我答應再給她一點兒,以後一切就都妥了。我疲憊地說,「好吧,我會對得起你的。走著瞧好了。」
「那麼,你剛才是在撒謊嘍?」她問。
「是的,我是在撒謊……」我笑了。
不等我戴上帽子她便叫了一輛計程車,我聽見她給司機的地址是克利希林蔭道。我自忖,到那兒去的車費比租個房間還多呢。唉,算了,有時間……咱們走著瞧。我不知道車子是怎麼開動的,不過她很快就對我大談起亨利·博爾多來。我還不曾遇見一個不知道亨利·博爾多的妓女!不過這一個是真正有才華的,現在她的語言也文雅了,她那麼溫柔,那麼聰明,使我不斷地考慮該給她多少錢才合適。我彷彿聽到她在說——「沒有時間了。」總之聽起來是這話,處於我目前的境況,這話值一百法郎。我詫異這是她自己的話還是從亨利·博爾多那兒揀來的。這也無關緊要。是蒙馬特爾街了,我自言自語道,「你好,老媽媽,我和你女兒會照顧你的——沒有時間了!」我記得,她還要給我看她的助產士執照。
進屋一關上門她就顯得十分驚慌,她亂忙一氣,兩隻手擰來擰去,擺出薩拉·伯恩哈特的姿勢。她的衣服脫了一半,她不時停下來催我快點兒脫,催我干這干那。最後她脫光了,手裡拎著一件小背心走來走去,找她的晨衣。我摟住她狠狠擁抱了一下。待我放開她,她臉上流露出很痛苦的表情。「我的上帝!
我的上帝!我一定要下樓去看看媽媽!」她嚷道,「想洗就洗個澡,親愛的。在那邊。我幾分鐘就回來。」在門口我又擁抱了她,我穿著內衣,勃起得很厲害。不知怎麼搞的,她所有這些痛苦和激動、所有的悲傷和做作只是激發了我的慾望。也許她只是下樓去安慰她的老鴇,我有一種感覺,一件不尋常的事情正在發生,這將是我在晨報上讀到的那類戲劇性軼事。我很快巡視了一下這個地方,這兒有兩個房間和一個浴室,裝修得還可以,挺賣弄風騷。牆上掛著她的執照,是「一級」的,這類執照總是一級的。梳妝台上還有一張女孩的照片,是一個生著一頭秀髮的小女孩。我放水洗澡,後來又改變了主意,如果要出什麼事,我會在浴盆里被人發現……我可不喜歡這個主意。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我在屋裡來回踱著,心裡越來越不安。
她回來時比出去時更加頹喪,不住地嗚咽道,「她快死了……她快死了!」有一剎那我差點兒要拔腿走了。當一個女人的媽媽要死在樓下了,也許正在你底下,你他媽的怎麼能爬到這個女人身上去呢?我伸出雙臂摟住她,一半是同情,一半是決計要獲得此行的收穫。我們這樣站著,她低聲咕噥說她需要我應允給她的錢,好像真的遇到了難處,這錢是給「媽媽」的。見鬼,眼下我根本沒有心思為幾個法郎討價還價。我走到放衣服的椅子那兒,從表袋裡取出一張一百法郎的票子,仍始終小心地背對著她。並且,作為進一步預防措施,還把褲子放在我知道自己將要睡的這一側。這一百法郎仍不十分令她滿意。不過她嫌少時不很堅決,由此我看出這已足夠了。接著她以驚人的力量猛地脫下晨衣跳上床來,我剛剛用雙臂摟住她,把她拉過來,她便去夠開關,關上了燈。她充滿激情地擁抱我,她呻吟,所有的法國女人跟你睡覺時都是這樣呻吟的。她的調情手段弄得我激動得不得了,關燈的把戲我還是頭一回遇見……好像真的洞房花燭夜一樣。可我仍不免疑慮重重,一俟能方便行事就伸出雙手摸摸我的褲子是不是還在椅子上。
我想我就要在這兒過夜了,床睡著很舒服,比一般旅館的床還軟些,床單也是乾淨的,我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只要她彆扭來扭去就好了!這勁頭會叫你認為她有一個月沒跟男人睡過了。我想盡量拖長時間跟她睡個夠,我這一百法郎要個個花得值得,可她仍在喃喃自語,說男女睡覺時說的種種瘋話,在黑暗中這些話更容易很快叫你不能自持。我不想全力以赴,可是不可能,她在不停地呻吟、喘粗氣,還咕噥道,「快,親愛的!
快,親愛的!啊,這好極了!啊,啊!快,快,親愛的!」我試圖數數以鎮定下來,但她的喊叫像火警警報響起來一樣緊急。
「快,親愛的!」這一回她喘著粗氣抽搐了一陣,嘩,我聽到星星叮噹亂響,我那一百法郎不見了,還有早已忘掉的那五十。燈又全亮了,她仍像跳上床時那樣麻利地跳下床,一邊還像頭老母豬一樣哼哼、尖叫。我又躺下來抽起一根香煙,同時後悔地凝視著我的褲子,它皺成了一團。不到一分鐘她又回來了,一面往身上裹晨衣一面用叫人心神不寧的激動口吻告訴我別拘束、隨便些。她又說,「我下樓去看看媽媽。別客氣,親愛的,我馬上就回來。」
過了一刻鐘,我覺得非常急躁不安,我走進裡屋看完了放在桌上的一封信,信上沒有什麼內容,是一封情書。在浴室里我查看了架上所有的瓶子,一個女人使自己身上香氣襲人的各種玩藝兒她都應有盡有。我仍希望她會回來,給我另外五十法郎的貨,可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仍不見她的蹤影。我心慌了,也許樓下真有人快死了。我糊裡糊塗地穿起衣服來,我想這是出於一種保護自己的本能吧。系腰帶時我突然想起她是如何把那張一百法郎的票子裝進錢包的,情急中她把錢包塞進衣柜上層了,我還記得她的動作——踞起腳尖要夠到那層。不到一分鐘我就打開衣櫃摸到那隻錢包,它還在老地方。我急忙把它打開,看見我那一百法郎穩妥地藏在綢子夾層之間。我把錢包放回老地方,穿上外衣和鞋子溜到樓梯平台上仔細側耳聽了一陣。什麼都聽不到,天知道她到哪兒去了。我馬上又回到衣櫃前摸出她的錢包,裝上那一百法郎和所有零錢。我無聲地關上門,輕手輕腳地下樓,一到了街上我便使出吃奶的力氣盡量快走。到布爾東咖啡店那兒我停下吃點兒東西,妓女們在這兒放肆地用東西投擲一個吃飯時睡著了的胖子。這個胖子睡得很死,還在打鼾,不過他的顎仍在機械地上下活動。這個地方鬧哄哄的,有人在喊「開車啦」!接著便是一陣有節奏的僻僻啪啪亂扔刀叉聲。胖子睜了睜眼,傻呼呼地眨眨眼,腦袋又向前倒在胸脯上了。我仔細把那一百法郎的鈔票放回表袋裡,數了數零錢。身邊的嘈雜聲越來越大,我無法確切憶起是否在她的執照上看到「一級」的字樣。至於她媽,我根本不關心,我希望現在她已經死掉了。如果這姑娘說的都是實話那才怪呢,她太好了,好得叫人不敢相信。「快點,親愛的……快點!快點!」還有那個說「我的好先生,你的面容真慈祥」的傻子,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在我們停下的那個地方的旅館里租了一個房間。